登陆注册
62338400000005

第5章

像往常一样,宁玉莲干完手头的活,便把锁好扣眼的工作服烫平展了,整整齐齐垒在那,二十件一摞,等待打包启运。工作服收拾完之后,她又把裁缝店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把那些布条、线头归拢到了一块儿,放到垃圾桶内,这就起身准备回家。这时,那位白白胖胖、很富态的店主叫住了她:“玉莲,过来,把这几天锁扣眼儿的工钱付你。”

玉莲连忙回答:“阿姨,不用急,等活儿干完了再结也不迟。”

“这批的工作服已经加工完了,剩余的小零星活儿也不值得你来回跑了,把这次的工钱结了,等下次有了活儿我再通知你。”

宁玉莲心中十分遗憾,原想着能在这里多干一段,赚回她和弟弟的几个月的生活费,想不到这批工作服这么快就加工完了。距离上学的日子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干什么能再赚点钱呢?她正胡思乱想着,店老板已把几张钞票递到了她面前:“你的工钱应该是三十八块五,你每天干完活后,都要帮我把店里店外收拾利索了,我付你一个整数四十块,你数下对不对。”

宁玉莲接过钱,从里面抽出一块五毛钱,塞回到了店主手里:“阿姨,我拿我该拿的,多余的我不要。”

这时,店主的女儿周燕儿走了过来,一把从妈手里抽回了宁玉莲刚刚塞过去的钱,重又塞进了宁玉莲的手中:“给你,你就拿着。我妈常夸,说你扣眼锁得好,衣服烫得平展,说以后有了活还找你。她说你还要上学,若不上学的话,就到我们店里干。”

宁玉莲把手中那一块五毛钱又推回去:“咱原先说好的,锁一个扣眼一分钱,我没干那么多的活,怎么能额外收钱。”

周燕儿道:“你要这么说,那咱就再仔细算算账,锁扣眼除外,你每天收拾店,我们再付你多少钱?这一块五毛钱不是多而是少了。”

听言,宁玉莲只好把那一块五毛钱收起,向她们扬扬手:“那周燕儿、阿姨,我走了,有活儿了记着通知我一声。”

周燕儿随后跟了出来:“玉莲,刚才我去商场溜达了一圈儿,见他们新进了一批货,有一款夹克衫特别适合你,价格也不贵,三块钱一件,要不要去看看?你上大学时穿。”

宁玉莲上衣已穿了两年了,上学时总不能还穿着它去上学吧。可转念一想,给学校交纳学杂费才是最主要的,便连忙推辞道:“不了,我妈有给我买的衣服,上学有的衣服穿。”说完,向周燕儿招招手,快步回家。

宁玉莲刚拐过弯儿,一眼看到了正站在路旁的安刚,便招呼道:“安刚,站在那儿干吗?”安刚笑道:“等你啊,你说过不让我到你干活的地儿找你,所以,我就在这儿等。这是你回家的必经之路,我肯定能等着你。”

“你等我有什么事吗?”

“有啊——”话到嘴边,安刚又不知该怎样把这话说出口。他与玉莲是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了如指掌。在高考结束那天,他们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们班一个叫春红的女孩子,穿了一件玫瑰红的上衣,这件上衣像一根棍子,捅翻了喜鹊窝,一群女生轮流试穿,试一个人大家笑一阵,议论一阵,轮到玉莲试穿了,她推辞道:“我这人长得不好看,穿好衣服都作践了,还是不试吧。”

春红一把把上衣披在了玉莲身上,啧啧道:“快别谦虚了,你要不好看,我们还不丑死了?依我看,这件衣服只有你穿上漂亮。”

玉莲不是没看到这件衣服的样式与质量。自春红一进教室门,她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奇异之处。春红的父母在县上当干部,所以,春红吃穿在班上总是一流的。而她们这些农家子弟就无法与她相比了,每年春节和换季期间,她们也买衣服,但什么便宜买什么。宁玉莲从心里喜欢春红的那件玫瑰红的上衣,但她也知道,这件上衣的价钱可以为他们家每人买一身衣服。好东西固然好,但它不属于自己,试穿一下好过了眼睛难过了心,还不如不试穿。今见春红已把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再不试穿一下也未免太不识人敬了,便脱掉自己身上花三块钱买来的翠绿色的上衣,穿上了春红的玫瑰衫。人在衣马在鞍,宁玉莲这一穿,把教室所有的俊男靓女们惊得大眼瞪小眼。不抹口红照样红润的樱桃小嘴点缀在那白嫩细腻的脸蛋上,要多耐看有多耐看。安刚躲在同学背后盯着玉莲,直到玉莲脱掉玫瑰衫,一群女娃簇拥着出了教室,安刚这才想起他正在收拾书籍准备回家。他好想好想追上春红问一问,她那件玫瑰红上衣在什么地方买的,但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滚儿,那句话始终没问出口。从那一刻起,安刚喜欢上了逛商店。本来他应该把玉莲叫上的,可他知道玉莲的脾气,于是就独自一人见卖衣服的商店就进。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一个专卖店里,他发现了那件和春红身上穿的一模一样的玫瑰衫,这就把它买下,准备送给宁玉莲。

宁玉莲到裁缝铺锁扣眼儿,安刚是极力反对的。在他看来,学校录取通知书已经下了,用不了多久就要上学走呀,这点时间,陪爸妈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看看书,和同学聚聚会就行了。可宁玉莲坚决要去,他拗不过她,只好依她。他把玫瑰衫放进挎包里,早早便来到向阳镇,站到这儿等她。此刻,安刚斟酌再三,他想立刻把玫瑰衫拿出来让玉莲穿上,可又怕她不接受,思来想去,便字斟句酌地说:“玉莲,是、是这样,你如果喜欢干一件事,不不不,你如果喜欢一样东西,那么,你想不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宁玉莲好奇地盯着安刚看:“你究竟要说什么?别拐弯抹角好不好?”

安刚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嗫嚅道:“比方说,咱们同学都喜欢写字用金星笔,它写字通畅流利,不吐水,不断水,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拥有一支金星笔?”

“当然喜欢了,我爸已答应,临我上学时,给我和弟一人买一支金星笔。”

“那就好,那就好。你喜欢金星笔,你爸恰巧答应给你买一支,他帮你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对他的好意你不应该拒绝吧?”

“那当然,我爸是我最亲的人。他希望我拥有一支自己理想的学习用具,将来好好学习,我当然不能辜负他的好意了。”

“真的?”

“肯定是真的。噢,安刚,这说来说去的,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你爸生了你养了你,是你最亲的人。咱们山盟海誓相守一生,当然我也是你最亲的人,你不能辜负你爸的好意,也同样不能辜负我的好意呀。”

“安刚,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的东西,我给你买来了,你可不能拒绝啊。”说着,他从挎包内抽出那件玫瑰衫,递到了宁玉莲面前。

宁玉莲眼睛倏地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把玫瑰衫又推了回去:“我不喜欢!我不是已对你说了多少次,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家的钱财。你给我买东西,我觉得心里难受。”

“不就是一件衣服嘛,有什么可难受的。再说了,热恋中的男女互相送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对,我们只是处朋友阶段,互相喜欢而已,并没到订婚和谈婚论嫁的程度。我接受了你的礼物,让你爸妈知道了怎么看我,我宁肯自己吃赖点穿次点,也不愿他们看轻我、看淡我,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爸妈不会知道的,我绝对不跟他们提这事。再说了,我给你买东西用的是我自己的零花钱,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能没关系呢?你现在还上着学,又不挣工资,花钱还得伸手向爸妈要,零花钱还不是他们给的?”

“玉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咬文嚼字?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反正衣服已经买下了,还是按你的身材买的,我家又没姐姐妹妹,你不要让谁穿去?”

宁玉莲思索片刻,回答说:“那好,安刚,谢谢你的好意,你的礼物我收下了。不过,下不为例,在咱们订婚结婚前,你再不用给我买什么东西了。”

安刚十分兴奋,连声答应:“好好好,不买了,不买了,再也不给你买了。你快穿上我看看,我之所以到处找着给你买这件衣服,是我忘不了那天你试穿春红衣服的模样,好看极了。睁眼闭眼都是你,睡梦里梦着的还是你,你穿上它去照一张照片,我要把它带在身边,时时都能看到你。”

宁玉莲嗔他道:“你呀,有时真像个天真、纯洁的小顽童。好了,我穿上它去照相。嗯,安刚,这件衣服多少钱呀?”

玫瑰衫的标价是五百二十三元。在当时一个饼子五分,一斤猪肉八毛钱来说,这就是天价。安刚是不敢按实价报给宁玉莲的,只好敷衍道:“不贵,不贵,我给了他二十块,也不知他往回找了几块。我就随手往口袋里一装,管它多少哩,只要你喜欢就行。”

“那好,你刚才不是说热恋中的男女互相送东西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今天刚刚发了工资,也给你买件礼物。”

安刚心里清楚,如果今天不让宁玉莲给他买礼物,玫瑰衫她是不会要的。让她买吧,她家的情况他了解,她今天发了工资,锁一个扣眼一分钱,她能领多少钱?思来想去,不由畅快地答应:“好好好,我接受你一件礼物。不过,咱丑话说在头里,你送我的礼物必须是我喜欢的,我需要的。你要答应,咱就去买。”

“行行行,送你礼物那肯定是你喜欢的,需要的。”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我今天出来时还想着,昨晚洗脚时袜子破了一个洞,你就给我买双袜子吧。”

“袜子?哎呀,不行不行,你给我买件上衣花那么多钱,一双袜子五毛,顶好的才一块,别买袜子了,我也给你买件上衣。”

“嗨,咱预先可是说好了的,买我喜欢的、需要的,咱一言为定了,你可不许反悔哦。”他们在商店转了好几个来回,一直到日头偏西,买好袜子分手回家。

宁玉莲快步向家走去。

她知道这几天爸妈都在外面忙着给他们筹学杂费,弟弟也在外面忙着挣钱,她得赶回家去做饭。

宁玉莲刚往锅里添上水,准备生火。宁玉胜扛着一大布袋东西回来了。进了院门,他便把口袋往木栅栏门边一放,口里叫着:“爸,妈,姐,我回来了。”

宁玉莲赶快迎了出来:“爸,妈还没回来,你这是扛的啥呀?”

“连翘!姐,我告你说,我这次报农业大学真报对了。我今天到大峡谷转了一圈,感受太深了,峡谷里面有一二里长的石山,那山石头上到处都是瓜子。”

“瓜子?”

“石头上的瓜子看上去和真瓜子一模一样,我抓起石头砸开,发现里面还是瓜子。哦,对了,在瓜子山的东边,还有一个谷,大概有三四里长,不知为什么,这个谷里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蝴蝶那么多,嗨,你不是喜欢蝴蝶吗,我还给你捉回来几只。”宁玉胜说着,就去翻自己的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两片纸,纸中间夹着两只大大的蝴蝶,它们的翅膀正面是金黄色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身子是黑色的,上面有红色的花纹。宁玉莲用两个指头捏起了一只蝴蝶,赞叹道:“漂亮,确实漂亮。可大峡谷里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蝴蝶?”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一进入大峡谷,就被那里的景色迷住了。峡谷里到处是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树叶有墨绿色的,有嫩绿色的,有红的,有紫的,五彩缤纷,太好看了。最后面还有一个石崖。样子像极了一个半披着袄的年轻小媳妇,更令人惊奇的是一股清清的泉水,就从那小媳妇的乳头上流下来,恰似一个女人的奶水,我捧着喝了一口,那水就像放进了糖似的甜。”

“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机会我领你去看看。姐,那大峡谷真的是个宝谷,叔爷爷说得对。咱花儿疙瘩村为什么这么穷,就因为咱没文化、没知识,面对遍地宝藏却不认识它。我考的是农业大学,我在学校一定好好学习文化,农村是非常有远景的,咱们一定用双手改变它。”

“好了,好了,那是以后的事,咱说现在,你扛这一袋子连翘干啥?”

“卖啊。卖了钱咱们好去上学。给人当一天小工才给五块钱。我今天捋了这一袋子连翘就能卖二十多,顶干几天小工。”

“山上连翘多不多?”

“多的是,只是路太难走了,能捋下弄不回来。”

“那我明天也和你捋连翘去。我捋你往下扛。”

“我也扛不下来,今天扛一袋子,差点儿让我滚沟里去。姐,你别去了,那活太危险,我明天也不上山上去捋了。就在河槽里,弄多少算多少。”

“可是,咱们的学费还差那么多,哎,爸呢?你不是说爸这几天好像是卖血去了?再不能让他去了。我宁肯不上学,也不愿他为此毁了身子。”

“谁说不是呢,血是人的根本。他让人抽了血,家里又没啥好补养。今天他说他不去了。他听我说有人收连翘,说知道哪个谷里连翘多,想去看看。”

“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你刚走他就走了。”

“呀,这都一整天了,早上走,到现在还没回来,咱们赶快找找去。”

于是,宁玉莲和宁玉胜两个赶快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可是大峡谷有两里多地宽,几十里路长。中间又有许多小谷,要想在深谷中找个人。无疑等于海底捞针。姐弟两人的呼叫声惊动了花儿疙瘩村,尤其是宁家巷人。他们听到了宁文强一大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便也赶忙出来寻找。

找啊找,一直找到上灯时分。正当他们满怀失望地往家回时,陡然听到了一棵树丛下有人呻吟,大家顺着声音找去,正是一身血迹的宁文强。他今天弄了满满一大袋子连翘,准备弄下山去往回扛,不提防一脚踩空,他连同连翘袋咕咕噜噜往下滚,身后足有锅大的一块石头跟着滚下来,宁文强滚到了沟底,石头也跟着滚下来,不偏不正,恰巧砸在了他的大腿上,他当时疼昏了过去。一阵冷风吹来,他听到了儿女以及村人的呼唤声,他想答应一声,可使足吃奶的力气,也没说出一声话来,只微弱地哼了一声,正是这一声呻吟,他们发现了他。

宁文强静静躺在那里,他菜青色的脸上,那只蚕大的伤疤横卧在那里,周围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痂遍布整个脸孔,样子十分可怕。那个锅大的石头仍不依不饶地压在他的大腿上。宁玉莲姐弟哭喊着冲上去,搬开石头,宁文强的一条腿已经被砸成了肉泥。早有人回村弄来了一块门板,把宁文强抬上准备去乡镇卫生所。当他们抬着人事不省的宁文强路过自己的家门时,宁玉莲让大家停下来,她飞快地进屋去拿被子。

这时候,张桂花正兴致勃勃地从虎头村往回走。她今天到赵财旺家借钱时,并没有想借太多,他们虽然是亲戚,但已多年没有来往了,而且,当初父亲承诺把自己许给财旺,后来又把她嫁给了宁文强,看到如今财旺依然耿耿于怀的样子,张桂花觉得理亏。若不是财旺主动问她,她确实张不开借钱的口。表哥一家真是有情有义啊,桂花原打算只要财旺借给她一百元就行了,谁知他一下子拿出五百来,还不让她还。张桂花一路走一路想,受人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日后自己娃儿有了出息,说什么也不能忘了财旺的恩情。

张桂花越想越兴奋,禁不住哼唱起了当年小二黑结婚时的歌词来:“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她哼着唱着,不觉走进了花儿疙瘩村那道厚厚的土城门,她陡然发现宁家巷路口围了一大片人,而路口正是自己的家啊。她不由心一紧,立刻朝巷口飞奔而来。

此刻,宁玉莲正从屋中抱出一床被子,向放在门板上的宁文强走去。站在门板旁边的几个小伙子,正弯腰准备往起抬时,张桂花赶到了,她一眼看到了躺在门板上的丈夫,尤其那条软塌塌黏合在一起的裤腿,她只啊的惊叫一声,便瘫软在地。村卫生所的小尚赶快走过来掐她的人中,不大一会儿,张桂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宁玉莲搂抱住她,哽咽着叫喊:“妈,妈,你醒醒,你醒醒,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

张桂花终于苏醒过来。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向宁文强躺着的门板爬来,她一边颤抖着双手向宁文强身上摸,一边叫喊:“莲,莲,你朝你爸身上盖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看不见?”

小尚走过来,一只手在张桂花眼前晃了晃,不由惊叫:“玉莲,快,快,把你爸妈一同送医院,她这是急火攻心,眼睛看不见了。”

宁文强两口子被巷里人紧急送到向阳镇医院,宁文强直接进了急诊室,值班大夫仔细诊断了一番,对守候在旁边的宁玉莲姐弟俩说:“病人失血太多,得马上作截肢手术,你们赶快去办相关手续,我马上打电话,请主刀大夫来。”

那边门诊室里,双眼看不见的张桂花闹个不停,她拒绝做各种检查,一定要宁玉胜扶着她进急诊室,看看宁文强究竟怎样了。

宁玉胜呵斥她:“妈,别闹了,好不好,你眼睛都看不见,你进到急诊室又能怎样。我爸正做手术,一两个小时就好。你赶快让医生给你检查一下,服点药,眼睛看见了。才能去照顾我爸。”

张桂花想想也对,便安静下来,让医生给她做检查,她的眼睛其实也没多大问题,只是眼底血管一时痉挛导致眼睛看不见。医生给她做了紧急处理,傍晚时分,她的视力虽然还有点模糊,但毕竟能看个大概。

她眼睛恢复视力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丈夫的病房。宁文强还刚刚从手术台上抬下来,人仍处于昏迷状态中,看着脸色依然青紫,仿佛一具死尸似的丈夫。张桂花泪如泉涌,她摸了摸被下丈夫孤零零的一条腿,悲痛欲绝,丈夫成了这个样子,眼下这一关怎么过?他们辛辛苦苦筹集起来的钱,本来学费还不够。如今又得开支一大笔,想到这里,她转脸问女儿:“莲,你爸做手术花了多少钱?”

“我来时把家里的钱全拿来了,刚够手术费,马上要输液,取药还得掏现钱。”

“那笔钱,差一点就够你们一个人的学费了,如今——”

“妈,眼下最要紧的是救我爸,学费没有了,我们可去挣。”

“再有二十多天就要开学了,你们什么时候去挣?怎么挣?”

“妈——”宁玉莲还想说什么,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身穿白大褂的护士走进来,递给宁玉莲一张处方:“这是你的处方,去药房取药输液,另外你再去交点费,病人失血太多,得马上输血。”说罢,扭脸便往外走,恰巧与正进门的宁玉胜走了个对脸,宁玉胜接着问:“输血,输我们的行不行?”

“只要血型合适,当然可以。要输,你们就去化验室验一下血型。”

宁玉莲马上跟过来:“我也去。”

护士道:“病人马上要输液,你先去取药,随后再去检验。”

宁玉莲看了看手中的处方,勉为其难地说:“护士同志,你看,我们来得及,能不能先把药取来输上,我回家去取钱?”

护士淡淡地说了声:“我当不了家,得领导发话才可以。”

宁玉莲说:“那我就去找你们院领导去。”

张桂花一把拉住了女儿:“不用去了,早上,我去你财旺舅家给你们借学费,他给了五百,你先拿去给你爸取药输液。”

五百元钱,只在医院的账上待了三天,便消失了,母子三人在病房外悄悄商议,再去什么地方借钱。

宁玉莲说:“妈,咱家本身就没几家亲戚,有两家吧比咱家还穷。依我看有能力借给咱钱的只有财旺舅家,要不,妈,你再去跑一趟?”

张桂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蛇大窟窿粗,人家家里也在贷款,已经借给咱五百了,再借,我可张不开这个口。”

宁玉胜大有一锤定音的架势:“不用借了,妈,你在这伺候我爸,我和姐回去,坡上地里栽了那么多红薯、土豆,咋着也挖三五平车。把它们卖了就是钱。”

张桂花实在想不出旁的办法,只好默不作声,算认同了儿子的主张。

宁玉莲和宁玉胜走进病房,想再看一眼父亲再回家。一进病房门,眼前情景把他们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宁文强已经苏醒过来,他强撑着身子靠在床头,手背上正输着液的针头已经被他拔掉,手中拿着一个空液瓶,正对着自己脑袋一下一下地砸下去。宁玉莲惊呼一声:“爸——”便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宁文强拿瓶子的胳膊。宁文强没好气地叫喊:“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他脸上那条蚕大的伤疤也因为愤怒跟着脸上的肌肉来回跳动。嘴角的沫直冒,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姐弟俩长这么大,父亲的样子永远是慈祥的,温顺的。他们从没见过父亲发怒是什么样子。看见父亲几乎疯狂地叫喊和因痛苦扭曲了的丑陋面孔,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不知所措。这时,只见宁文强手里拿着那个瓶子,高高地举起来。宁玉莲以为爸要把瓶子扔过来砸他们,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回身一把抱住了弟弟。背后扑通一声,随着宁文强一声凄惨的叫喊,他的脑袋软塌塌地歪在了床头,他把瓶子砸向了失去大腿的腿根,痛昏了过去。当宁玉莲意识到爸今天真的不想活了的时候,她喊了一声:“爸——”便扑向床边,跪了下来。宁玉胜也跟着姐姐跪下来。张桂花满脸是泪,她来到床头,把宁文强那个像刺猬一样的脑袋搂抱在自己怀中,一声又一声地哭喊:“他爸,你这是何苦?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许久许久,宁文强终于又苏醒过来,当他看到床边双双跪着的儿女,一边哭一边央求着。还有床头紧紧搂抱着他脑袋的妻子,也因痛楚使那张漂亮的脸孔扭曲得变了形。宁文强满脸是泪,一刹那间,宁文强的心被触动,自己这个样子,只有最亲的亲人才会有这种举动,这种表情。他一阵难过,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不过,那表情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代之而来的依然是怒吼,不过,口气倒比刚才温软了许多:“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咱家弄俩钱容易吗?你们怎么能把它塞进这个黑窟窿里?”

他们终于弄明白了宁文强发怒的原因。宁玉莲轻轻用手在宁文强胸前一下又一下推着,柔声说:“爸,钱没了不要紧,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比什么都高兴。”

宁文强长叹一口气:“那钱,差不多够你们一个人的学费了,你们把它塞到这里,值得吗?”

“值值值,哪怕这学我们不上哩,也要治好爸的病。”宁玉胜接着说。

“放屁!”宁文强突然又愤怒起来:“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为什么穷?那就是因为我们没文化、没知识,只知道撅起屁股在土地上抓挠。好在现在土地归了各人耕种,多下点辛苦就能填饱肚子。可遇到像你们上学这类型的事儿,还不是急抓急挠为钱发愁,老百姓要想富,只有上学,学本事。”

张桂花轻轻用手梳理着宁文强像蒿草一样的乱发,柔声说:“别发愁,等你好了,咱一家四口,都出去挣钱去。”

“等我好了?”宁文强一阵冷笑,随即又变得狂躁不安:“我本来就是一条半腿的废人,如今变成了半条腿,半条腿的人能干啥?只有拖累你们,让这个穷家更穷,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睁眼,不让那块石头恰巧砸在我脑袋上,一了百了,让我的亲人跟着受累。”他说着,又伸手去抓那个瓶子,张桂花一把抓住他手:“他爸,别这样,你这样做等于往我们心头捅刀子,你不知道这有多痛。”

宁文强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桂花,我在你爸妈面前发过誓,会关心你,照顾好你一辈子的,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只得食言了。我死了,你们痛只是痛一下子,可我活着,你们得跟着痛苦到我死。长痛不如短痛,我走的决心已定,你们想拦也拦不住。”

母子三人重又慌作一团,姐弟俩又双双跪倒在地,一声接一声地哀求:“爸,爸,我们不要你死,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着我们家富起来?”

“富起来?”宁文强哧的一声冷笑:“要想富起来,只有你们去上学,可你们上学的钱已经为了我塞在了这个黑窟窿里。我活着,你们还得继续塞下去,只有我死了,这个窟窿才会堵上。”

“不!不!不!”姐弟俩迭声地哭喊着。

宁文强缓了一口气,继续说:“爸对不起你们,你们以后只有自个靠自个了。唉——我娃命苦哇,托生到咱这么个家庭,又摊上这么个倒霉父亲,我到九泉之下也闭不上眼啊!”说着,眼泪哗哗流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姐弟俩个跟着放声大哭,嘴里吐出一串“不”来。

病房内的嚎哭声惊动了左右病房的人,也惊动了医生护士,他们立刻冲过来,一迭声的询问:“病人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张桂花也早已泪流满面,她面对前来询问的人们说:“没什么事,两个孩子看到他爸手术做得这么成功,他们是激动才哭的,谢谢大家关心。”

人们一个个都走了,病房内只剩下一家四口。张桂花关上了病房门,来到了宁文强的床头,用双拳不住在宁文强的肩头捶打着:“你混蛋,你混蛋,你走了,把这个家甩给我。你想过没有,我有多大能耐,能撑得起咱这个家吗?”

宁文强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张桂花。她嫁给他那年虚岁十八,刚刚经历了一场险些被强奸的浩劫。他则比她整整大出了一轮。新婚之夜,她仍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缩在炕角,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头顶在上面,瑟瑟发抖。宁文强强压下自己的欲火,像个大哥哥一样,给她端吃端喝,给她铺床,洗衣。一切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性子来,直到张桂花心甘情愿地投进他的怀抱。农忙时,家里粮食缺,他宁肯自己啃野菜,把米面饭留给她和孩子。土地承包到户下,宁文强用他一条半腿,硬硬把承包给他家的那个叫坡上的土山,前堰填填,后堰铲铲,平整出一条条的梯田。再加上东洼地,尽管是红薯、土豆居多,他也总算能让妻儿把肚皮填饱。苦力活,他从来不让桂花插手。他常说,男人是家的顶梁柱,就是干活养活妻儿老小的,桂花只要把娃儿管好,养养猪,养养鸡。至于做饭,她想做了做,她不愿干了,他做,而且乐此不疲。如今,自己只顾着减轻家里的负担,省出钱来供儿女上学。他走了,桂花怎么办?坡上的梯田虽然他平整好了,以后谁种?没柴了谁砍?没面了谁磨?尤其是——宁文强陡然想到了前年的一天夜里,两个娃儿住校,他们刚刚钻进被窝,陡然听到院子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哼的嘶叫,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桂花爬起来,顺着窗户上那格小玻璃往外看。猪圈上爬着一只狼,吓得她双手抱头缩在了炕角。花儿疙瘩村地处大峡谷的出口处,峡谷的山上不断有狼进村骚扰。宁文强翻身跳下了炕,手里拿着一根大棍,大喝一声:“狼!”狼看到家里出来人,只呜地叫了一声,翻墙走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自己走了,桂花怎么对付?宁文强想着想着,心里钻心般的疼,再一次泪流满面,哽咽着叫喊:“桂花,对不起,我现在这个样子,已无力再保护你,你还年轻要自己想自己的法子!”

张桂花抓住宁文强的手,哀求道:“别丢下我走好不好?你没有了腿我有,我的腿就是你的腿,你有双手,咱们两双手,共同撑起这个家,行吗?”

宁文强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袄前襟。他抓住桂花的手,央求道:“桂花,我也舍不得你,可我实在不想拖累你。”

张桂花忽地站起来,赌气道:“好,你要走也行,我可给你说好了,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咱们两个相跟着走,玉莲玉胜也都十好几了,他们爱怎么就怎么的。”

依然流泪不止的宁玉莲和宁玉胜听到这里,又哇的一声,哭倒在了宁文强的病床前,齐声哽咽:“爸,妈,你们要走也行,把我们也带上,咱一家四口一起走!”

一家四口又是一阵号哭,好大一会儿,宁文强伸出手去拉一双儿女:“好孩子,起来,别跪着了,爸心疼。”

“爸,你要心疼我们,那就答应我们,别再生轻生的念头好不好,没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咱们一家齐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同类推荐
  •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4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4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尽可能完备地收录了梁晓声迄今创作的全部短篇小说,爱憎分明地记述历史,深入剖析复杂的社会问题,其中渗透了社会历史的变迁、风俗人情的移易、人性心灵的内省,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史诗式地描绘了时代的全景。
  • 访鬼笔录1-别出声莫回头

    访鬼笔录1-别出声莫回头

    即将毕业的高中少女小艾在情人节当天遭遇意外事故成为了死神助理。在成为助理之后,小艾作为地府的公务员开始接触到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来到地府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人生,小艾开始把她每天的精彩见闻记录下来,写成了一本本笔录……
  • 七年之痒

    七年之痒

    你和你的他是否正罹患以下症状:你在他眼前晃荡,他视而不见;他在你眼前晃荡,你心里骂他犯贱;脾气点火就着,恨不能—拍两散;到后来干脆省点儿力气,懒得去管;夜里失眠多梦,白天恍如做梦;他背着你睡,你看着天花板睡;你抱他他抱你,就像左手拉右手;有一天,你惊觉你和他有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没做爱了,而此时,你的梦里、你的心里出现了另一张异性的面孔.婚姻这片海,你和他能否同舟共渡?其实,你就是陈晓荷,他就是魏海东。当你偶遇苏逸轩,而他认识了林菲,海平面倾斜了。华灯初上,每一盏或寂寞或温暖的灯光下都有一个或寂寞或温暖的陈晓荷,同一盏灯或另一盏灯下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魏海东。你和他,注定排斥又缠绕。七年,你痒了吗?
  • 蔷薇前面

    蔷薇前面

    18岁女知青吕佳薇本来属于城市,到农村生活,她具有农村人所缺乏的能歌善舞和工于心计。陈白新从公社副主任一步步成为市长,她也从小知青成为舞蹈明星、演员。然而,吕佳薇的命运却最终被心计所误,以安眠药结束了一生。这看似个人的悲剧,是时代变迁后随波逐流的观念与思想的悲剧,具有典型意义。
  • 飞越盲区

    飞越盲区

    七十年代末,一群青年男女走进了军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仍是那片盲区。他们为各自的理想努力着,然而他们却陷入了生活的盲区,他们追寻着、沉浮着……这方充满魔幻的盲区,使他们迷惘、困惑,然而,他们并不甘心沉沦,他们用青春和生命为代价,寻找着生活的座标。小说以父子飞行员前赴后继不屈不挠地奋力穿越地域和人生的“盲区”为主要线索,赞颂了两代军人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品格,在空灵的艺术风格中寄意遥深。
热门推荐
  • 快穿之宿主她总想穿越

    快穿之宿主她总想穿越

    人生无趣的绫雨幽绑定了快穿系统,签了买身合约,于是开始了各种老套剧情穿越。P.S.:本文无男主。所以我们要开后宫啦!女主愿望很奇葩。作者大大很皮很任性,超级护崽,该愿望是作者大大的心愿,求求各位别喷。
  • 已祂约之书

    已祂约之书

    我叫风不止,一个普通人,但我来到了一个不普通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是怪物与噩梦,一座座破败的城市的满是疯狂的味道,随时都会遭遇怪物的袭击,地狱也不过如此,那么我到底该如何活下去………
  • 鹿晗:鹿寒我暖

    鹿晗:鹿寒我暖

    鹿晗,不管你当初以什么理由离开了我,再次见到你我还是控制不住我的泪水,那一刻我明白,再多再多的恨你,不过是想要找个爱你的理由罢了。----吴暖
  • 藏峰临

    藏峰临

    一片云如果不下雨那么就没必要存在一把剑如果不用来杀人便没别的用处一个深渊里的魔鬼冲出十八层的地狱,只为看看这片虚伪的蓝天,并宣告一个不妥协、格格不入的人不应该如此被离开,离开的应该是这个邪恶的太阳,和以太阳为伍的整片天地。“可悲没人比我更加善良,我只想是这个世界的百姓。”
  • 德云社女孩

    德云社女孩

    请大家支持新作品,绵绵私远道谢谢大家,由于诸多原因,这本小说不得不停止更新
  • 天魔佛祖

    天魔佛祖

    世人皆是屠狗辈,谁能如我似天骄。我痴,我狂,任我逍遥。
  • 千里阴暗再无阳光

    千里阴暗再无阳光

    一篇悲伤的短篇小说,希望大家喜欢,谢谢支持。
  • 菜花黄时

    菜花黄时

    《菜花黄时》是著名作家王海椿的作品自选集,所收作品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清雅婉转,具有很高的文学欣赏价值。选入作品集的多数文章是广受青少年喜爱的经典篇章,历久弥新。作品的题材涉及成长、情感、励志、传奇、世态,情节扑朔迷离,结局出人预料,在挑战读者想象力极限的同时,更能引发读者的心灵的震颤和久久的回昧。
  • 面具下的爱情

    面具下的爱情

    电视台董事长之女,林希琛却只是一个小化妆师,作为一个拖油瓶小姐,却与继父的儿子成为冤家,偷偷爱上三流连成名机会都没有的艺人,高旭其中,存在多大的阴谋?情人变仇人,分外眼红,可是爱,会让他们走向何地?这是情,还是仇?父亲为何惨死?母亲为何火速改嫁?
  • 末日之最强少女

    末日之最强少女

    末日来临后,瑤玥的弟弟瑤穆被她最信任的闺蜜给杀害了,她的男朋友秦宇和闺蜜搞在了一起,让瑤玥被仇恨装满了大脑,但结果却不让人如意……瑤玥醒来后发现自己重生在了末日前五天,知晓日后所经过的事情,瑤玥做了充分的准备,但这次,却遇到了上辈子没有遇到的各种各样十分厉害的人,还有一个特厉害的师傅正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