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有为成天忙于生意,根本不会查考女儿在地理,科学,历史学科方面的进步,可是他知道她们的国文确是已经不受重视。她们已经开始抛弃毛笔,只是用自来水笔写怪里怪气摇摇晃晃的中国字。甚至她俩都在叽叽喳喳说要到上海新开的百货公司去买洋装,已经开始鄙夷传统的衣服了。
蒋先生对这方面了解不到这么透彻,但是他了解外国征服的威胁和中国人会沦为亡国奴的危险。但是他作为一个商人,却有着政治的敏感度。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日本利用欧洲的混乱,从德国手里攫夺青岛,然后凭武力占领胶济铁路,把力量伸入山东的心脏地区。“在二十一条”之中,山东已然分明标出,是日本在最短期间内要吞噬下去最大的一块肉。
傅先生的祖籍是南京,他看见母亲入殓之时,依照风俗,身上是清朝大员的夫人应穿的官服褂子裙子,那自然是一身荣耀。他觉得他那旧日的世界也随着母亲的棺材长埋地下了。他哭得极其伤心,竟至数度昏厥,桂姐和仆人把他扶起来,送进卧室,抬到床上,他声吟不已,一卧数日。
他守制三个月,在前数周,他甚至拒绝服药,傅太太轮流伺候,儿女都一律不许进入他的卧室,只是帮着烹茶煮汤,坐在门帘外侍奉,打听病况。躺在床上,身体精神,两皆萎顿,最后只好屈服,经常按时服用胰岛素。素同去看他,他感到非常欣慰,他的胃口渐开,体力渐复,后来居然畅谈这种西药的神妙,竟能使他康复,于是对西洋的仇视逐渐减弱。
数月之后,他可以下床行动了。在春天,他决定将母亲的灵榇移至南京祖茔埋葬,坟墓在母亲在时已经准备好了。
傅先生自南京返回苏城不久,因为在素同的手下,可以说是起死回生,心中非常感激。一天,他又拿起他那由来已久大官的严肃态度,对素同说:“我要招你做我的女婿。你救我一条命,我把我女儿嫁给你。”素同心里以为必是音儿,因为他曾经见过音儿,也跟她说过话,觉得是个好配偶,幸而正是音儿。傅先生欢喜之至,素同在婚前把他女儿带出去玩儿,他毫不反对,他接受了现代的自由生活方式,绝不责难。他决定音儿中学一毕业,就举行订婚礼。虽说大哥还没成亲。不过不妨碍小妹订婚。
如鸳和歌茹一直想着再去上海,以偿夙愿。福少爷替她们当说客,带领她们一起沪上。蒋有为听说福少爷陪着她们去,也不好再阻拦。傅先生让门房开了汽车随他们一起去。音儿一听说姐姐们要到上海去,她说也想去。她也想见识一下大上海是什么样子。
音儿的母亲并不是傅太太,而是傅先生的妾室,她这人很奇怪,她不关心音儿的一切事宜,反倒是傅太太对音儿比较上心。一心在想死后灵魂得救,又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床,何曾留意这小儿女间情事。因为病喑不能言语,所求者多是身体的需要而已。奇怪的是,她怞水烟则一如往常,水烟袋的呼噜呼噜声,吹通烟管的声音,这种近似清楚的语言的声音,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因为她不能写字,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事。
音儿自大小就在傅太太身边长大,不知道明细的人还真的以为音儿就是傅太太生的,傅太太膝下也就福少爷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把音儿当成女儿来宠了。音儿跟自个母亲也并不亲近,成天缠着傅太太和福少爷。
去年秋天,音儿不知怎么的就疾病缠身,辗转床榻约两个月之久,这样使傅太太对她越发疼爱。她的病,颇使人怀疑是肺病。这种病使她特别敏感不安,她越发急切于抓住人生不放,似乎是要把人生的甜蜜幸福挤到最后的一滴而后已。这病使她多么羡慕人家的健康,也使她多愁善感,见一叶飘零,随风入室,便愁绪满怀,无以自解。她到外面拾取最美丽的秋叶,压在书中,放在床侧的桌子上。她养成了一种对自己,对她住的屋子,特别精细好挑毛病的习惯,无论如何,难以取悦。她还显出对虫子特别的恐惧,有时花瓶子里插花儿,是难免会带进个小虫子来的。她要伺候她的女仆必须穿新衣裳,她母亲也就放纵她,还有其他方面,无不尽量随其心意。今年春天,身体比往年好得多,颇思返回童年的故里一行。
一路之上,音儿一直活泼愉快。歌茹对音儿负起监护的责任,她们三人同睡一个房间。音儿不肯吃上海的西餐,福少爷只得在西餐厅给她叫炒饭。乐的两个姐姐都笑话她。
歌茹说:“你看这黄油煎的牛排多好吃啊,铁盘子端上来的时候还滋滋作响呢。”
音儿倔强的扭过头去:“我才不要呢,刀子切下去还有红血丝呢。我又不是野人。”
如鸳打趣道:“有本事一会你这个文明人冰淇淋和蛋糕都别吃了。”音儿可不上当,撅着嘴巴让她哥给她叫两份冰淇淋。
反正有自家的车子跟着,四人有合计到另外一个天堂——杭州去看看。一片湖城,高山环绕,古塔寺院,散在山巅。现在眼前的正是杭州,正是江南,也正富有江南的秀丽。西湖,常比做古代美人西子,常被人看做一个娇嫩风流的江南美女,风和日丽时,她面露微笑。烟雨迷-时,她紧锁眉头;也像西施一样,她紧皱锁眉头时,更令人神荡魂销。杨柳掩映下的岛屿,似乎是飘浮在银灰的雾霭之上,究竟山峦飞腾而上接云雾呢?还是云雾下降而环抱山恋呢?实在令人煞费疑猜。不过对于音儿而言,对她吸引力最大的不是西湖,而是传闻中的叫花鸡,传说是叫花子偷了鸡用荷叶包了,再用泥巴糊了,挖个坑用火烤。听听就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