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年过冬，也就是马年冬至的时候，本来前一天晚上天还好好的，天上有很多星的，都以为过冬肯定是晴天了，过冬晴天就不烂冬了，既然不烂冬就不会烂年了，这是古人说的，烂冬就烂年。古人还说，一星保一天。看样子过年有好鞋子穿的人有得炫耀了。
第二天，那么多的星连一天也没有保到，下雨了，烂冬了，很多买过新鞋子的人家就有点懊悔，很多没有来得及买新鞋子的人就索性不买了，省省吧，如果不是前年那次疯了似的买东西，现在也不会生意一点也做不上来，都腊月了，可是三汊港的街上用手搂一搂也搂不到几个人毛，乡下人不再看中三汊港了，因为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要乘三四个钟头的轮船才能到县城，所以有些东西就在三汊港买了算了，省得去挤腊月里的轮船，腊月里的轮船人挤得就像大坊里的蛆一样。
现在南头有了汽车站，汽车在修得很蹩脚的乡村公路上走起来像跳霹雳舞（三汊港人叫这个舞为抽筋舞），一个半钟头一班，但人们还是喜欢路过建了一半停下来的新三汊港镇（已经长了很高的草了）去挤汽车，去轮船码头上乘轮船的人只剩下了老弱病残。
现在乡下人也有澡堂了，连女澡堂都有了，他们根本不要来挤三汊港的用脚踩一踩才能滴下几滴水的澡堂。实际上这些还不是主要的，真正造成这个冷清局面的是前年，1988年，像大灭亡时买东西。那真的把人买伤了，伤了元气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过来。三汊港已经过了两个冷清年了，看来还要准备过第三个冷清年。
一晃又是腊月了，每年的油煎鱼圆这时都必须做了，好几年都提前做了，今年更是要提前做。鱼的个子愈来愈小了，不是人家不尊敬，不看重他们秦家了，而是鱼的确小了，这已经是算大的了。
秦红莲就决定提前做，做好了放进冰箱。好在邵得福做的鱼圆经得住冻的，他的手艺就是好，真是三汊港算第一。以前二百斤鱼圆只要杀上六七条鱼就够了，现在不同了，必须杀上十几条，这都要秦红莲自己动手。年年做惯了的，已经停不下来了，老头子说了，只要他一死，就不要送了，那些老头子爱吃的。
原来做鱼圆有林翠香帮忙，秦红珍帮忙，还有吴红云。现在吴红云好像也一年不如一年了，真的老下来了，脸整天都肿着，化了那么浓的妆也是看得出来的，秦红军整天还对她黑着个脸。可现在林翠香上了班了，也不怎么来了。至于秦红珍，她前天遇见了秦红珍的婆婆，她感觉到秦红珍的婆婆对秦红珍生了两个女孩很有意见的。
小王三在北京做武警。秦红莲这几年基本上都是在秦家大院生活的。秦家大院在外人看来是很神秘的，实际上都靠她秦红莲撑着。老太婆由于有一次打纸牌头打昏了，就病倒了。老头子觉得好像老太婆的病与他没有关系似的，越老就越犟，犟得像大坊里的砖头，说不定就是大坊的臭气熏的，老太婆的病有一大半就是他气的。他还经常在电话里跟那个旧镇长说龚镇长的坏话，什么长草镇长，什么水上宾馆镇长，花了那么多的钱，砌了个水上宾馆，结果养水老鼠，最后自己都住了进去，还有几个漂亮的女服务员，简直比“四人帮”还“四人帮”，比刘文彩还刘文彩。
秦红莲忙了一个上午，才把那些睁着眼睛看着她的十几条鱼一一收拾好了，但腰差一点没有能直起来。秦红莲杀完鱼，又给老太婆喂了几颗药，劝说了几句，说着好话，老太婆一直不肯吃药，已经病了一年了，越来越瘦。在附近医院什么检查都做过了，后来老头子和她一起陪着老太婆去上海，去南京，去扬州，走遍了各大医院，查来查去就是没有问题，倒是把人家大首长都惊动了，人家大首长用小车来接，又打电话找人家大医院的大医生，还有那么多的外国机器，都是最好的，当然是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人家还叫老头子为老首长，还住宾馆，高级的，跟外国人住在一个宾馆里，吃几千块一桌的菜，还排队请呢，差点儿打起架来，真是开了一次眼界了。老头子得意地说，丫头，要不是我北撤，我比他们更厉害。
对于老太婆的死，秦红莲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千万不要在过年的时候死掉。忙了一年，还是让人过个安稳年吧，哪怕过了年再死。老太婆一死，玩的人还是玩，闲的人还是闲，忙的人还是忙，最苦的还是她秦红莲，老头子在老太婆病了一年了从来就没有来喂她一次水，不发火就算好的了。有一次，这个老头子读报纸，竟然在大声地读什么安乐死，老太婆没有听懂还是什么的，要不是秦红军大声地喊了一声老头子，他肯定还会读下去的。
秦红莲又到房间里看了看老太婆，老太婆已经睡着了。等秦红莲出来时，刘琴已经站在院子里了，手里提着一只水果篮。真是人长得快啊，刘家的二丫头去了外面训练了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很有气质的大姑娘了。现在在镇政府每次开会的时候走到主席台上默默无声倒茶的那个姑娘就是她。那些村支书、村主任、村会计以及龚镇长嘴里所说的三汊港水上宾馆的嫩娇娘，就是面前这个皮肤像水蜜桃似的笑眯眯的姑娘。刘琴并没有站多久，她只说这是龚镇长送给秦奶奶尝尝的，然后一笑就无声无息地走了。秦红莲这才想起来她应该到房间里拿一条烟带给镇长的。
正在懊悔的时候，邵得福就拎着他的大木桶咣当咣当地进来了。他一进来就说，别看仇兰子这个独眼龙，养的两个丫头真是呱呱叫，这个丫头就比她姐姐有味道，她姐姐是红烧回锅肉，她就是油煎鱼圆。
秦红莲皱着眉头笑道，邵师傅，你瞎说些什么，你好像每次烧菜的时候都把你婆娘放到锅里烧一遍的。
邵得福手一挥，别提她，提她我就没劲。
2
王丽萍早上就因为放自来水跟王志刚吵了一架，这其实也怪不得王志刚。冬天了，东大河里的水位已经明显下降了，还比较浑，再加上一天只供应三次自来水的水厂工作人员大部分是干部家属，一点都不负责任，就连早晨的自来水也是那么的令人不放心，但与中午和晚上的两顿自来水相比已经算好的了。
王丽萍总是喜欢早上起床后立即把水缸里的水清掉，用脸盆和水桶装起来，然后再往水缸里放自来水。虽然很烦，王丽萍认为这样做是为了全家的健康着想，不干净的水吃了会得胆囊炎，这一点儿王志刚也是知道的，他们厂里就有三个工友得了这种病，疼起来恨不得要死要活的。王志刚也是非常支持王丽萍这么做的，这件事就成了她王丽萍每天必做的早读课。
可是今天早上王志刚起得比较早，他看到王丽萍还没有起来，这个丫头实在是太苦了，自从月季死后，这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靠她王丽萍去做，就连去买米买煤炭她都悄悄地做了。为了王军，她现在连个对象都不愿找，所以王志刚就自作主张地把缸里的水弄到水桶里，又把水缸弄干净了，然后他就把缸里放满了自来水。他以为他做了一件好事，没想到已经闯下大祸了。
王丽萍一起来就披头散发地问他，还不是问他，是审讯他，你的手有没有洗干净？你有没有把水瓢洗干净了？你有没有把水龙头里的水先放掉一点？你有没有把缸上的缸盖擦干净了擦到一点点水都没有？
王志刚开始还是认真地回答了王丽萍的提问，都做了，肯定是一步一步地按照王丽萍平时做的那一套程序做的。王丽萍将信将疑地开始起床后的一系列工作，过了一会儿王丽萍又开始了第二轮审讯，主要的疑点在王志刚在早上上完厕所后有没有洗手。
王志刚说洗了。王丽萍不相信，还在不停地嗦，王志刚急了，丫头啊，我总不可能来害我们全家吧。
王丽萍不说话了，开始把缸里的水往外舀了，全舀到了下水道里了。
王志刚的脸挂不住了，好姑奶奶，我王志刚以后再碰这个缸里的一滴水，我就不姓王。
就是不要你们两个人的臭手碰，我早说过了这水缸里的水我王丽萍负责。
王军说，那你以后嫁了人呢？
王丽萍把水瓢一摔，我说过了，我不嫁人，我就做老姑娘。
话说到这个地方，王志刚就分外地想他的月季。如果月季在，肯定不是这种家不像个家，姐姐不像个姐姐，他这个做老子的不像做老子的。这个丫头基本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有事没事地跟他吵一回，回他的话都像他们厂里围墙上的碎玻璃，又冷又尖，还闪着寒光，刺得王志刚的心里直滴血。
不过这丫头除了和他吵架，其他也没有什么缺点，长那么大没有学织毛线衣，在她妈妈死后，硬是学会了织毛线衣，还一直记得她妈妈她奶奶的生日和忌日，到那一天这丫头就预先让王军在晚上把火纸折好，第二天王军放学正好烧化。这丫头还懂男的用手折过和烧过的火纸比女的做的要在地下值钱得多，这一切她又是学的谁的？
由于是腊月，中午饭就有点凑合了，但王丽萍还是在家里忙好了两个菜，红烧豆腐皮，青菜烧芋头，一个是王志刚爱吃的，一个是王军爱吃的，她反正有没有吃完的半碗前天熬的大椒酱。
饭烧好之后，王丽萍又赶到街上换卖封门钱的王军回家吃饭。到了街上，才发现王军竟然不在封门钱的摊子上。而在一边的邵师娘说，你家王军跟白老头子去供销社看西洋景了。
王丽萍不知道是什么西洋景，刚想蹲下身去拢一下被风吹得有点儿乱的封门钱，突然，她听见了邵师娘跟另一个卖年画的说，抓住了，听说就在仓库里抓到的，还光着屁股呢，你说，现在的大姑娘怎么这样不要脸呢。也不知道林铁匠平时是怎么教育的，人家可是有婆娘有儿子的人。
是林翠香，肯定是她了。当爸爸把一万块钱交给王丽萍时，她就没有敢接，那是她妈妈用一条命换来的，后来还是她去银行里把这一万块存起来了。前年，家家户户像发疯似的到银行取钱，标会得钱。听说有的人家的会标子都涨到了七块，要涨价了，要涨价了，要像民国三十七年上了，赶快把钱变成东西。
王志刚也心动了，他征求王丽萍的意见，要不，我们也买成东西？
王丽萍以沉默否定了。再后来，很多人家买的几百斤盐啊，几匹布啊，还有人家买了二十多个热水瓶放在家里都后悔了。王志刚表扬了她，王丽萍还是沉默。
后来林铁匠和林翠香带着两把好刻刀到她家借钱，说是三分的年息，年底就还。这也是有诱惑力的了，到了一年后，一万块就变成了一万三了。
王志刚有点动摇了。还是她王丽萍用沉默否定了。最后连林铁匠对王志刚的话都变得酸溜溜的了，想不到你王志刚连你自己丫头的主都做不了。王丽萍还是不说话。她不允许谁动这个钱的主意，她在上面存了王军的名字。
再后来，林翠香在上班的路上遇见了买菜的王丽萍，林翠香穿着一条黑色的踩脚裤，把她的大屁股勒得和她的脸一样肥，你家现在是万元户了，怎么只买了一样韭菜啊。
王军肯定没有看到王丽萍坐在摊子后面，他还很遗憾地说，没有看到光身子，都穿起来了，不过头发乱了，不过张亿的裤子被他婆娘撕了扯下来了。王军本来还想说的，可是他看见了王丽萍，就哑了。
他不怕王志刚，就怕王丽萍，王丽萍叫他把作业本拿出来，他就得乖乖地把作业本交给王丽萍检查。每次考试，老师还没有改好呢，她就开始跟他要分数了。有一次，因为一个七十分，王丽萍还逼着他跪在妈妈的照片面前，她王丽萍和他一起跪，一直跪到王志刚也要跪下来她才暂时饶了他。
王军有时真是巴不得那些来他家为王丽萍说媒的媒婆坐在他家不走，直到把王丽萍娶走，可是王丽萍实在推不走人家媒婆就说，我是农村户口。
人家说这个知道的，人家不嫌的。
王丽萍又把自己的头发撩起来给人家看，你看看，你看看，你可能不知道，我这儿有一个大疤的。
人家媒婆说，这个有什么事？又看不出来。
王丽萍就不说话了，把嘴巴锁起来了。
王军正准备拔腿就跑，没想到王丽萍叫住了他，让他再守一会儿摊子，她要到供销社去戥一点雪花膏。
王军说，王丽萍你其实是为了看林翠香啊。王丽萍又说，我是去看一看林翠香，她是我的同学呢。
王军说，你的同学都能干呢，瘸顾国富能跳抽筋舞，还能开摩托车，还有这个林翠香，郎的郎的个郎。
王军边说边跑远了。
3
很多人实际上已经往回走了。王丽萍看到那个还小芬正在把人像赶羊似的往外赶，不过还小芬是认识王丽萍的，她有意漏掉了王丽萍，王丽萍进了供销社仓库的白铁皮做的大门里，林翠香实际上不是被张亿的婆娘堵在了供销社，而是堵在了供销社的仓库里的。供销社仓库门口是一个比较大的空地，喜欢打篮球的秦红军还在这个地方建了半个水泥篮球场。那些骑着凤凰牌或永久牌脚踏车的供销社的男职工经常在这里表演他们的车技，正上，前上，单手上，双手操在胸前脱把骑，脸朝后车向前倒骑，车子被上光蜡打得亮晃晃的，还有车铃直震耳朵。那时林翠香就像是要勾引他们似的，大惊小怪的，一咋一呼的。偏偏那些男青年喜欢逗她玩，脚踏车明明冲过来了，可是却打了一个弯又转过去了。他们还学着林翠香骂人的腔调——“德性”，把这个词发挥得淋漓尽致，一会儿整个篮球场上都是各种腔调的“德性”。
他们这样做着眼光却朝王丽萍这边扫，也不是朝王丽萍这边扫，而是朝王丽萍身边的刘琴这边扫，直到刘琴笑着骂出一个最标准的“德性”来，刘琴骂这个词是嗲得恰到好处的，“德”要向上扬，“性”要往下滑，中间要有一个比较长的破折号，德——性！就是这样，这多少年了，现在林翠香真的到这里来德性了。
林翠香一个人背对着门，坐在一捆一捆摞起来的火纸堆上，她的妹妹林翠萍就站在她身边，不说话，看着王丽萍。王丽萍一看到这火纸心就揪起来了，她和王军跪在地上为奶奶妈妈烧了那么多的火纸，现在这火纸一明一灭的火光又罩住了林翠香，还把林翠香耳朵上那一颤一颤的金耳片照得像假的一样。她怎么可能跟张亿呢，他还偷过人家女人的衣裳，这个镇上的人都知道的。
王丽萍还没有来得及跟林翠香说什么，林翠香已经站起来了，把林翠萍一拖，还差点儿把她妹妹拽倒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王丽萍说，好看吧，好看吧，你现在笑了吧，当心笑得一口气上不来。
王丽萍感觉到她的下腹隐隐作疼，三号又要来了。现在王丽萍的三号已经和王丽萍达成了一个默契，只要王丽萍想它，它无论如何也要赶过来，而且它还会凑热闹，王丽萍愈是忙，它愈是有可能不请自到，或者是大节日，比如清明啊过年啊，它要么提前好几天赶过来，要么故意慢几天，非要赶上过节。
供销社仓库很高，里面几乎都是货，王丽萍也像它怀里的一件没有来得及上货架的货，在长期的等待中耷下了头，弯下了腰，并且蜷缩了起来，还迅速地小了下去，越来越小，最后像一颗灰尘，落到了那堆火纸上，火纸的特殊香味把王丽萍拥抱到它的怀里。
她突然想起了林黛玉，她会不会也像她这个样子痛经，只不过曹雪芹没有写出来罢了。
腊月的晚上人家都睡得比较迟，年再冷清，也是要忙的，走在回家路上的仇兰子听到人家的铜铲在锅里翻炒葵花子的声音，一群葵花子被翻了下去，身子被温火烤得滚烫的一群葵花子又爬了上来，葵花子特有的香味就溢了出来。
还有人家在用钢丝球在用力地擦着钢精锅子，哧哧哧，哧哧哧，一年下来积下来的灰慢慢地变成了黑水了，而一丝一丝的光亮就出来，一晃一晃地晃人的眼，日子就这么渐渐地亮了起来，还有人家在忙着煎鱼圆，可以听到鱼圆在油锅里游来游去的撩水声。
王志刚在一盏九瓦的节能灯下刻着封门钱。反正现在的生意又没有往年好，他就刻得比较慢。王志刚对王丽萍讲过家里先扛一台电视机回来，当然被王丽萍否定了。
隔壁人家这些年贩鱼发了财，不知是不是故意还是什么的，要么他家就全是聋子，总是喜欢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王丽萍总是感到今天晚上有哪个地方不对劲，最后她找到了，在节能灯下刻封门钱的王志刚手里的那沓封门钱的颜色变了，她像是突然发了神经似的，冲过去就把屋子里的大灯开下来，大灯的灯光很是柔和，王丽萍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黑色的头发像是刚洗过了一番。
王丽萍说得很轻松，爸爸，你应该去配一副老花眼镜了。
4
要过年了。秦红珍准备抽个空去一趟陈家沟，给她的婆婆送点儿礼，给许大作一个面子。她已经在平时顺带着买一些送给公公婆婆婆的东西了，她给公公买了一件黑呢的短大衣，给婆婆织了一条羊毛裤，还外带一双保暖鞋。她准备再买一些蜜枣桂圆红糖柿饼水果糖什么的，然后就带两个双子回陈家沟，总之，把公公婆婆过年的东西全买全了，也就等于在她秦红珍这里过年了。要知道，给两个双子买东西一买就是一双，而今年她秦红珍还计划给许大作买一件真皮夹克。他是在场面上走的人，还经常到县里开会，不能塌了台的。
对于她秦红珍来说，过年的衣服就免了，她唯一做的就是把她做姑娘时穿的一件说不出的什么红色的呢子外套到裁缝小黄那里“打反”了一下，这还是她十八岁的时候姐姐秦红莲送给她的，当时她穿起来的时候有多少人都在问什么地方买的。她们根本说不出那是什么红。有人说，那是外国红的，有人说是玫瑰红，有人说是砖头红。说不清楚，只能说是秦红珍的红。
有人还动手摸，她秦红珍就不让人家摸，后来直到刘红穿了第二件与她相同颜色相同式样的呢子衣服她才不穿，虽然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但那是她秦红珍话最多的半个月呢。后来秦红珍就把这件衣服藏起来不穿了，姐姐还劝过她的，为什么不穿？人家服装厂又不是只做这一件，总是有人要穿一样的衣服的，她刘红穿刘红的，你秦红珍穿秦红珍的。
秦红珍就是不肯穿了，以至于有人就去问秦红珍，还说秦红珍傻，为什么把这么好看的衣服让给刘红，都让她抖死了。秦红珍笑笑，不肯定也不否定，再后来有人告诉她刘红在外面说，衣服不是秦红珍让给她的，而是她刘红自己买的，还说她秦红珍自卑才不穿的。
要是换了别人，即使不去和刘红吵架，起码是要去证实一下的，但秦红珍没有这样做，而是笑笑，就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后来除了每年夏天里晒伏，她自己都把那个话最多的半个月忘了。
“打反”其实只能适合于比较厚重一点的衣服，比如毛哔叽的，华达呢的，还有就是这种一抹光的平绒呢的。前面两种就是打反也会看出正反的，因为正反的顺头不一样的，只有平绒呢的，最适合打反了，全部拆下来，里子变成外面，彻底来一个颠覆。但衣服的寿命还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就起了皱纹，就有了伤疤，有的袖子上磨得起光的呢子衣服就只好改给子女穿了。很多打反就属于这种性质，而像秦红珍的这一件还有七成新的，在小黄这里还是第一次遇到。
秦红珍有秦红珍的打算，一来这件衣服式样过时了，家里人都认识的，尤其是大嫂子吴红云在记人家衣服上面很是厉害，她不能让她笑话她秦红珍，她大小也是个主任娘子呢。二来是因为她秦红珍比在她做姑娘的时候瘦多了，正好可以拆下来重新剪个样子，还可以去染一下，染成深颜色的，这样的话也看不出来她秦红珍是拿一件旧衣服改的，还不丢面子。小黄告诉她，她这件衣服的呢子质量是相当的好，现在的平绒呢根本不能跟过去的质量比，现在的人坏，商店里就怕你不坏呢，坏了正好再去买他的。
现在许大作这个马屁精把她的计划全都打乱了。许大作真是有一点神经病的，明明人家茅校长要到江南他女儿那里过年，可是他偏偏费尽口舌，劝茅校长不要去，路上又挤，在这里过年是一样的，就把他的家当作自己的家，把两个双子当成他的亲孙女。她秦红珍也不是小气鬼，多一个吃饭只不过多一双筷子而已。
许大作这件事没有跟她商量过。这么多年了，他们没有回她妈妈那儿去过年，并不等于她今年不回家过年，他许大作做了这样的事，他的心事秦红珍不是不知道。秦红珍的妈妈病在床上已经一年了，今年她正准备回去过年的。更要命的是这个茅校长都像一只鸟一样把他宿舍里的东西全都往她家搬了，什么十几斤不知哪一个学生家长送给他的芋头，还有一条咸鱼，他还跟许大作像一对刚谈恋爱的情人，白天两人坐在办公室里叽叽咕咕地研究三汊港中学的发展大计，都这么多年了，还怎么发展？中学还是她秦红珍上学时的样子。
白天谈了也就罢了，晚上刚吃完晚饭，这个茅校长又过来了，还要许大作过去谈谈，有个问题还需要仔细推敲一下。这一推敲又是个半夜，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屁事需要在忙得屁股都落不到板凳的腊月里谈。学校早已经放寒假了，本指望他许大作能够在腊月里帮她秦红珍一把，把双子带一带，把家里忙过去，让她松一口气，现在不但不给她帮忙，反而给她添了一个人吃饭。再加上她们的日杂商店现在生意大不如从前，现在那些开着大船来卖碗的，比她们的碗卖得便宜；那些挑着担子卖的凉竹席比她们的质量好得多。
生意越是不好，她们的经理就越要她们上班准时，下班准时。年终奖就等着腊月这一季呢，好在双子大了，可以坐在她们店后面的仓库里写作业，也可以在家里写作业，不过，在家里没有人监督，她们根本不会做作业的。现在有了有线电视，节目多得很。她们就在家里看电视，跟着电视里唱歌，跟着电视里跳舞，反正她们是两个人，根本不想也不屑出去跟别人去玩。她秦红珍把她们丢在家里去上班，心里就担心着家里的许玉洁许冰清，有一次她还打碎了一只碗。
这个许大作真是官迷心窍了，其实茅校长也是个老狐狸，这么多年了，不是人家龚镇长帮忙，他许大作还是个普通教师。秦红珍对许大作说，人家是在一把草吊在驴车的前面，引着傻驴子往前走呢。
许大作还自以为是，我也知道他的意思，我现在也在吊他呢。他最后还拍了拍秦红珍的肩膀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或许是许大作的劲太大了，或许是她秦红珍就忙得有肩周炎了，她每天都忙得膀臂酸得举不起来。有时候她就坐在一大堆卖不掉的碗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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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许大作从校长室回到家里，他还以为她们都已经睡着了呢，后来发现人都不见了。他又打电话到秦家大院，接电话的不是秦红莲，秦红莲的话不一定可信，即使秦红珍在她也会说不在，没看见。接电话的是秦红军，他说不在就是不在了。许大作把电视打开来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就转身出去找。本来今天秦红珍准备把两个双子带到店里去的，而茅校长是说好了的去一个棋友那里下棋，谁知过了一阵，茅校长又来到他家，叫他到校长室去，他只好把两个双子丢在家里，现在两个人不见了。
许大作实在不知道秦红珍会和两个双子到哪个人家玩。他在街上转了一圈，觉得她们说不定都回去了，他又转回家里去，可是家里依旧没有，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了，他有点儿对这个总是不说话的秦红珍探不到底了，他又转上了街。
他在新华书店门口遇见了一个过去的学生。这个过去的学生当然还认识他，叫了他一声许老师，然后他就闻见了这个学生嘴里浓烈的农药味，这是在陈家沟经常可以遇到的。夫妻两个吵架，婆媳斗嘴，砌房子，或者没有任何原因，只是想了没什么意思了，就想着寻死。大多是女的，女人的头脑是比较整的，化不开就是化不开，于是就把自己也当成虫子了，就扳起身边打虫子的农药咕咚咕咚就是二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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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书店靠近卫生院，许大作估计这个学生喝了农药后想活了，又后悔了，所以就朝医院跑了。接着许大作的狂叫把半个三汊港都叫醒了。
许大作在陈家沟遇到过很多喝了农药之后被发现的人，一发现全庄上的人就行动起来了，最要紧的是找船，找机动船七手八脚地往三汊港送，有时，喝得不多，又发现得快，是能抢救过来的。
一般的，想死的女人是一心想死的，是仰起脖子就灌的，而且不会让人轻易发现。有时发现时身子已经硬了，送三汊港还是要送的，否则人家娘家来人你这个男人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部分是救不过来的，救不过来就要找冤头了，是谁引发的，是谁气她的，是什么人家？往往死者不进家就抬到了那个冤头家的，有的是要被拆房子的，从上面扒到下面，有的冤头在三汊港的船没有回来之前，也扳起了二两五，这也是见过的，一命抵一命，两个人家就拉倒，各办各的丧事，死的人就这么死了，几乎每年都有的，而且不止一起的。
三汊港卫生院遇到这个服农药自杀的事一点儿也不慌张，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这种事主要是夏天多，女人们在田里忙热了，忙昏了，忙得没有意思了，又渴，心里烦，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就这样才有了斗嘴吵架自杀不想活的蠢事情。
现在不一样，这个人不是乡下人，又不是夏天，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大姑娘，还没有结婚呢，所以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看西洋景的人还是蛮多的，免费看的电影谁不看？你想想，抢救服农药的人不会是在抢救室，因为要给服毒的人洗胃，还要把这个人的上身全都脱光，一个医生负责往那个人嘴里硬灌洗衣粉水，另一个医生用手在那个人肚子上往下压，让这个人把刚才被喂下去的洗衣粉水吐出来，一喂一吐，一吐一喂，实在不是把人当人，而是把人当作老管杀猪了，又笨又累还伤人。记得有个被抢救过来的妇女说过一句话，什么样的死都好，就是不要喝农药。还有一个用农药涂在嘴唇上吓她男人的女人被送过来之后，立即坐了起来，说，我没有喝，我不灌肚。但谁在这个时候相信一个想死的人的话，这样更要灌，因为她想拖延我们的时间，把她按住，撬开她的牙齿，快点儿往里面灌洗衣粉水。
现在这个人不是骗人的，是真的喝下去了。这个人一声不吭地躺在医院门口的病床上，上身的衣服全都脱光了。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和雾气把围观的人照亮了，所以从家里赶过来已经退了休的老院长在往她身上下按的用力声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还有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又顺着她的身体向她的腿部脚部，又向地下急促滴落的声音，水在地上流了一会儿就流不动的声音，变得迟缓，可疑，无力了。
天实在是太冷了，流到地上的水都冻起来了。终于她全部喝下去了，又全部吐出来了，又全在地上冻住了，她的妹妹和她的妈妈用整整两床捂得滚热又被一路上的寒气夺走了大部分体温的被子紧紧地裹住了她，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睁大的眼睛里全是卫生院上空跳来跳去的寒星。
整个卫生院有点像前年大抢购之后的供销社，全被买光了，连平时卖不动的痰盂也被人买走了。那些人像是疯了一般把东西买回家，再折过身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再到供销社买。供销社仓库里的陈年货都一抢而空了，有的明明是次品，但还是被买走了，因为买到就是赚到，要涨价了，快来买啊，要涨价了，听说米从原来的一毛二要涨到一块二了，十倍啊，十倍，买到就是赚到。她卖给人家的时候既高兴又心疼，卖得快好啊，心疼的是她家为什么没有钱来买呢。终于卖完了，供销社空了，该关门盘点了。
关门盘点应该是供销社的例行公事，主要是把货物点一点，与发票三联底单对一对，有没有差错，为什么有了差错，所以三汊港供销社每隔一个月就把门关起来，在外面挂上一个小黑板：“今日盘点暂停营业”。那一天营业员是照常上班的，只不过把门关上了。现在这个躺在卫生院的病房里的姑娘也开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盘点。眼睛看着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来到她的身体里打算盘，一上五去二，二上五去三，怎么打着打着就停下来了。再打一遍，再打一遍还是算盘上的那些不上不下不三不四不五六的算盘珠。
再后来，她就在供销社的仓库里被那个人按倒了。那个人还在她的嘴里塞了一只刚刚做好的猪油饼，肯定也是没有洗过的热气腾腾的从老管那里刚割过来的猪油做的，都像是在梦里了，可是为什么没有猪油饼的香味，她嘴里全都是她们家里天天吃的嚼也嚼不烂的咸猪肉香肠的猪屎臭味。
现在那些味道又来了，她忍不住翻了身趴在床沿呕了起来，呕出来的也是那年吃了那么多天的咸猪肉香肠的味道。
有经验的老院长对她的妈妈说，好了好了，她能呕就证明她有了机能反应了，一个是林翠香她年轻，再一个是许大作发现得早，否则，肯定没有用了。
在医院的另一边，许大作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婆娘和两个女儿，他的一个女儿向左，一个女儿向右，全都靠在秦红珍的身上，一个也没有给他。他像一个可怜的孩子一样在数着滴管里的水滴，但是不是一根滴管，而是两根，等他算清了一根，另一根已经模糊了，最后都数不清了，头脑里全是一滴水在向下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