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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止境

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

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

——《箴言书》

断裂带,柳珍家房背后有棵皂荚树,树心空得可以住人,真是老得掉牙,老得没信号,老得可以给所有的树当爷爷了。皂荚树似一把大大的太阳伞,撑在柳珍家的房背后。要是下雨,也跟难产似的,绕了一大截路似的,至少要比别的地方慢上半个钟头,才会落下来。间或有黑鞘鞘的树皮脱落,掉在地上,柳珍就捡回家当柴烧,炒菜,煮饭,烧水,绰绰有余。老一辈人时常说起清朝道光年间皂荚树上盘了条大蟒蛇,后来化成龙,飞上天去了。也没下文,整个故事就是这样的,没有悬念,简洁易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是,一句话就讲完了。

皂荚树宛如来自远古的神兵,孤苦伶仃的幸存者,置身家园却发现自己是早已举目无亲的游子,面对日新月异的断裂带,显得格外落寞。时间把它给活生生地冻住了,它不得不留在这里,就像那些不得不留在断裂带耗尽生命的乡亲父老。

柳珍的儿子小名叫果果,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脑瓜子不简单,已经懂得用拼音写字条跟班上的女同学互动,增进友谊。果果经常把皂荚树扯出来跟班上同学炫耀:“我们屋后面的皂荚树可高了,高得可以爬到天上去摘星星、月亮,还可以吃云!”

高得可以爬到天上吃云的皂荚树在柳珍如今的家房子背后,不是原来的家。

现在的家和原来的家各是各,用擀面杖也擀不到一块儿。做人不能忘本,自己又不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柳珍觉得,原来的家虽然成了娘家,但自己毕竟是从那儿生的根,发的芽,长的叶子,开的花。人心都是肉长的,牵盼在所难免。刚过门那会儿,柳珍总是心欠欠的,脚底抹了油似的,三天两头往娘家跑。

“你回去取草帽子?”

有时候,柳珍跟男人肖虎说想回娘家,男人就会用“取草帽子”这样酸溜溜的话来质疑她,揶揄她不顾家。柳珍知道男人话里有刀子,就没了回娘家的兴致。想想也有道理,毕竟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肖虎的话起了作用,柳珍的脚不爱往娘家抬了。不过,有时,她也对自己的变化感到郁闷、颓丧,自从跨入婚姻这座围城,自己好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竟然越来越身不由己。话说回来,人的事儿一般都不怎么说得清,柳珍觉得,婚姻就是一副手铐,要么就是这种为了某种延续而诞生的枷锁把世界缩小了,让人寸步难移,但凡已婚的女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而且随着时间的脚步,她们会对这种身不由己产生依赖,抹着强力胶似的信任,她们把婚姻带给她们的相夫教子、永远做不完的家务活……视为理所当然,并以此为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

像埃及的金字塔,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北京的天安门,西藏的布达拉宫,柳珍家背后这棵看似老态龙钟却也枝繁叶茂的皂荚树,无疑成了整个断裂带的骄傲和重要标志。皂荚树足有千岁,就算差点儿,也八九不离十,六个小孩手拉手才能围上一圈。皂荚树撑到这把年纪,也算得上老祖宗了。经常有人虔诚无比地跪在树下烧些香蜡纸钱,絮絮叨叨半天,好像皂荚树真的善解人意,真能保佑他们富贵平安似的。

“心诚则灵。”

柳珍的妈妈经常这样说。虽然这几个字听起来并不适合她,因为她的行为让这句话失去了某些看似积极的善意,甚至让人觉得贪婪。老人家晚年生活简单但不乏味,除了正常的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基本泡在麻将桌上。每天出门必在财神爷那儿打个招呼,保佑自己手红。她总想赢,好像其他人打麻将都是为了输钱为了消磨时间似的。事实呢,她总是输,而且越输越多,存了多年的私房钱的屁股上跟长了一个洞似的,直往外流。赌博似乎也有慈悲的一面,能输钱的人牌友往往越多,赌馆里的人愿意和老人打麻将,她也乐在其中,走到哪儿都能凑上一桌,好像自己真能呼风唤雨似的。当然,输钱也并不是坏事,至少,老人家的体重确实轻了,血压确实降了。

地震后,断裂带的乡亲父老们麻将都快打疯了。青梅街大大小小的麻将馆如雨后春笋,比之前翻了好几番,以前打一块两块,地震后打五块十块,甚至二十。输赢上千上万,早已不是新鲜事。柳珍的男人肖虎本打算在青梅街开个赌馆,被柳珍拦了下来,赌馆盈利固然客观,善良的柳珍却很反感,她觉得,赌博害人害己,家里就算穷得掉渣,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

无情的灾难让断裂带这些习惯了苦日子穷日子的老百姓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百姓看开了,想开了,反正,钱留在手上又不会生娃娃。地震后,修楼房几乎成了断裂带的一道风景。柳珍家原来的房子,也在地震中塌成了一堆瓦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地震过后,柳珍和自家男人本打算卖了屋基在青梅街买一套援建房。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合适。最终两人拿出积蓄,领了政府的补贴,补贴按人头算,每人六千,又从信用社贷了笔款,在原来屋基上盖了栋楼房。

以前断裂带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瓦房,地震后,断裂带却一窝蜂地盖起了楼房,两层,三层,也有五六层的。

“青瓦房都站不稳,还敢修楼房,真想在地震的脑袋上跳舞啊?”

个别人对断裂带忽然盖了那么多楼房感到担心。又如何呢,盖好的楼房不能拆了吧,花出去的钱总不能再要回来吧。人,总该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是把事情往好处想,就得像余华的小说《活着》里的主人公福贵那样乐观,成为存在的英雄,意志的化身。

地震过去三年了,断裂带的老百姓几乎家家住上了楼房,有的家庭还买了车。好日子刚开头,大多数人又不踏实了,因为只免两年利息的贷款开始收利息了,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沉了起来,沉得像是整个世界都压在了自个儿肩上。先是争先恐后地盖楼房,现在又是争先恐后地挣钱还债。也许,地震仅仅是灾难的序曲,地震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灾难。柳珍从她身边的乡亲父老们身上感受到了这个恐怖的事实,而且更糟糕的是,她隐隐感到,断裂带的每个家庭都无一例外陷入了这个不幸的战壕,包括她自己的家庭。因此,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这个独到的见解而欢欣鼓舞,一种莫名的压抑笼罩着她。

债是赖不掉的,迟早得还,早还早轻松。这两年,为了早些还清债务,断裂带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门打工,打工虽然累点苦点,但能挣到钱,能挣到钱,累点苦点也是无所谓的。

今年春节过后,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在断裂带刷了不少宣传标语:“自己贷款自己还,不给子孙留负担”;“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标语是用黑漆刷的。庄重、尖锐、醒目,含蓄而不失粗暴,还有着无法探究的恶意。

柳珍每次看见这些标语,就像老鼠遇见猫,就像兔子碰到猎人,恨不得拔腿就跑。

春节刚过,柳珍的男人肖虎就出门到东北修隧道去了。坐火车去的。东北远着呢,临走的时候,肖虎让柳珍在青梅街买了一件方便面,一件康师傅矿泉水,说是可以省点钱给孩子买文具。去打工的不止柳珍的男人。村里总共去了差不多十个人,闺密沈美的男人也去了。这样好,相互有个照应,柳珍宽了不少心。

柳珍记得,男人们出门的那天,沈美唉声叹气地跟柳珍说:“姐,这下我们这些剩斗士的日子不好过啦!”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忍忍呗。等还了债,天下就太平了,日子就舒坦了。”柳珍安慰沈美。

“忍?圣人啊,感觉你每天都在读《圣经》似的,哈哈,剩经,神经!”

沈美讥讽道,脸上透着得意,好像自己说的话很有营养很有文化似的。

《圣经》,事实上,沈美仅仅是在高中读书那会儿接触过这本书,学校图书馆吧,就瞟了一眼名字,没读过,只是觉得书很神秘,透着一股引人向善的力量。引用书名,纯粹是出于炫耀,或者是虚荣,好像说出点新鲜事,就能把可怕的无知与自卑抹掉似的。这一点,乡下人和城里人完全不同,城里人总是生怕让你知道点什么似的,欲言又止,装模作样;乡下人则生怕不能让你知道点什么似的,每句话,都希望能够闹出点动静来,至少,不能让人把自己看扁。沈美和柳珍之所以成为闺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再普通的交流在她们眼底也不普通了,她们格外注意聊天的质量,并享受这种方式所衍生的快乐——与众不同的快乐。比起大多数只关心昨天和当下的断裂带人,她们更在乎远方和未来。

“那你就学学人家包法利夫人,找个情人。”

柳珍有心开沈美玩笑,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可是世界名著呢。不过,包法利夫人是谁,其实一点也不重要,重点是后面那个字眼:情人。哦,让人想起来就觉得脸红心跳,像某种快乐的源头,虽然含蓄,却也不乏冒险,隐隐泛着性的火光。

“你以为我不敢?”沈美没说完,脸就红了,弱弱地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今天算是把你看白了。你这乌鸦嘴,还真指望我遗臭万年?不过,我还真不敢,要是男人知道了,非把我的皮剥了不可。”

“这就对了。”柳珍拍了拍沈美肩膀。

“只能这样了。”沈美叹了口气。

同为女人,柳珍自然明白沈美的苦。或许,每个女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包法利夫人,渴望浪漫、美好而又坚固的爱情。也难怪,沈美结婚没几年,性的缺席就如同庄稼地没了阳光雨露的滋润。男人不在家,女人身上的地就荒了。但是,女人苦,男人就不苦?柳珍想到自己男人肖虎,心里就跟下过雨了似的,湿湿的,不是个滋味。男人出门跟她下的死命令:“各人把腿夹紧点!”

而她却有意激他:“耗子要打洞,你能拦着?你能拦得住?”

除了性子有点急有点倔,除了没钱,柳珍觉得自家男人其实挺好的,心比蚕丝还细,会疼人,平时自己要是感冒了或者做事不小心弄出点皮外伤,肖虎都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像自己就是他身上的一片肉似的。

地震无情。柳珍时常在想,如果没有地震,断裂带的变化不会如此惊人,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灾难的额头下面,每个人都被多多少少地孤立起来了,每个人都是一片荒原。

肖虎出门打工有半年多了吧。半年多时间,肖虎给家里汇了两万块钱,都拿到信用社还债了,柳珍身上没留一分。她舍不得花男人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她只是想尽快还掉家里的债,然后,让过去那种平静、舒缓,也没有忧愁的日子,重新展开翅膀。

立秋后的一天夜晚,柳珍从自己比兔子尾巴还短的尖叫声中惊醒过来。

她紧张兮兮地抱着胸口,好像它们刚刚被别的男人摸过似的,柳珍又惊又怕,她大口喘着气,如同一个可怜巴巴的刚被救出河面的溺水者,或者是海明威在小说《老人与海》里写到的那条咬了鱼钩最后被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大灰鲭鲨。她忽然竭力挣扎起来,手在黑暗中狼狈地挥舞着,好像在跟人进行着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自由搏击,又好像仅仅是为了把自己从威胁的血盆大口中挖出来,跟恐惧划清界限。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柳珍想起2008年地震的情形,恍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欢,整个断裂带都在抽筋,在战栗,在发抖,在跳舞,家里的房子眨眼就塌了,她也被稀里糊涂地埋在瓦砾断墙下面。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提前了,毫发无损的柳珍沿着这条思路很快就走到了绝望的死角,她毫不怀疑自己就要死了,眼泪便唰唰流了出来,好像要把自己哭干似的。不过柳珍不想死,她一边呼救,一边用手寻找出口,希望自己能逃出去。现在回头想想,那真是一场噩梦。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恐怕只有在死神的眼皮子底下走过一回才能真正理解这种滋味。好在命不薄,柳珍被匆匆赶回来的肖虎用手刨了出来。患难见真情,为了救柳珍,肖虎的两只手都挖出了血,手心起了血泡,右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也翻了。其余的事好像不值一提。柳珍还记得,就是那天晚上,余震不断的断裂带下雨了,在临时搭好的帐篷里,柳珍跪在男人面前真心实意地帮男人吸了一回。以前,她不喜欢这个,把男人尿尿的地方含在嘴里,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她之所以如此主动,纯粹是为了让肖虎高兴,也算是对他在灾难面前不离不弃的肯定与报答。

几分钟过去了,几分钟足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柳珍仍然惊魂未定,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但她还是像夺食的小鸡那样急急忙忙用手摸了摸各人每天晚上都要擦点宝宝霜的脸蛋,以及胸前那对饱满而又寂寞的乳房,两条比星星还要闪的腿,仿佛噩梦还会伸出手来把她抓回去似的。嗯,没有缺胳膊少腿,柳珍渐渐平静下来,放了心,松了气。

刚才的噩梦真是太可怕了,一条足有七八斤重好几米长的大王蛇死死缠住她的脖子,那妖娆、血红,像是带了电的蛇芯子,在她面前放肆晃荡。想到这儿,柳珍不敢往下想了,她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就是看到盘作一团的绳索,她也会不由自主哆嗦两三下。睡屋黑漆漆的,仿佛夜晚全躲屋里来了,搁在化妆台的充电器忧郁地亮着,像一只孤独的眼睛。倒是窗外亮亮堂堂,好像天并没有黑。

女娲河潺潺流淌的声音如泣如诉,好像肚子里装满了心事。断裂带静默的群山之上,繁星如织。“夜空是一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柳珍经常想起这句诗,她觉得,断裂带的夜空也是一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多么神奇的想象和比喻啊,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一句诗,能顶一万句话呢!柳珍经常在手机上百度一些诗歌来读。有段时间,她也想过写诗,不过最终放弃了,写诗比种地难得多,种地就是让庄稼怀孕,种子是现成的,写诗就不一样了,完全是无中生有。以前在县上念高中的时候,柳珍是校文学社的成员,热爱外国文学,尤其是诗歌,她没事儿就爱往图书馆跑,虽说没在校刊发表任何作品,但依然乐此不疲。除了肖虎,很少有人知道她那段历史。其实,这段历史的后面还粘着一个白马王子,她暗恋过校文学社一个写诗的男生,那个男生简直把图书馆当家了,柳珍当然不会告诉肖虎这个,她不想因为这点不了了之的小秘密搅乱她的家庭。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所以,现在,柳珍觉得自己不过是断裂带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附庸风雅,会被人耻笑。

柳珍没有开灯,生怕把自己渐渐平息的恐惧重新照亮似的,她摸起搁在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四十五分。枕头下面放着一把关键时刻用来自卫的剪刀。柳珍希望它最好不要有什么用处。

肖虎有几天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出门头两个月,肖虎的电话来得比什么都勤,平均下来,没有七八个,也有四五个。柳珍经常跟肖虎开玩笑,说:“你的电话肾虚啊,可惜我这儿不是厕所!”本来就思念柳珍的肖虎内心那仅有的含蓄便荡然无存了:“我肾不肾虚,你能不知道?我不给你打电话,给谁打?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就是我那根萝卜的坑啊!”柳珍的脸就红了,浑身软绵绵的,像一张亟待钢笔写下答案的试卷。总的来说,夫妻两人之间,这样的玩笑往往被控制在“偶尔”的范围之内,不经常出现,也能在关键时刻刹车,绝不能让欲望失去控制。在柳珍看来,性更像是飞机着陆,像他们现在这种情况,很有必要减少谈话中和性息息相关的敏感词,因为那种遥不可及的满足感并不会真正如愿以偿。所以每次肖虎打来电话,柳珍都会有意识地把话题转移、渗透到生活的旁枝末节中去,以此避开对性的渴盼。

现在倒好,肖虎打给家里的电话越来越少。柳珍对自己突然意识到的这种变化有点吃惊,有点生气,有点失落。虽然,她相信肖虎不会背叛她,自己也不会给他戴绿帽子。

断裂带出门打工的人被贴上了一个颇为稀奇古怪的标签:远征军。柳珍觉得,自从肖虎出门打工,成了远征军,自己就实实在在地成了“看门狗”,累活脏活重活从来不用自己伸手的日子就结束了,里里外外,柳珍都得像吃饭喝水那样亲力亲为。忙得要死。想到这些,柳珍心头不由得一阵委屈,忍不住拿起手机给自家男人发了条短信:“睡了?”

短信刚显示“发送成功”,柳珍才发现收信人并非肖虎,或许是注意力不够集中,或许是被内心的那点委屈冲昏了头,本该发给肖虎的短信发到闺密沈美那儿去了,真是牛头对了马嘴。好在短信内容并不敏感,甚至有点乏味,有点无话可说的意思。

沈美很快回了条短信过来:“姐,半夜三更的,吃错药了,还不睡?”

“我刚刚下凡,不睡觉的。”柳珍意识到自己走了岔路,机智地回复。

“原来你是仙女?脸先着的地吧,哈哈!”沈美存心跟柳珍过不去。

柳珍立马回了条短信:“我这儿还有几袋肤痒颗粒,你要不要,我现在给你拿过来?”

前段时间,柳珍患了一次急性荨麻疹。瘙痒像风一样在身上刮来刮去,根本停不下来。医生告诉柳珍,荨麻疹又叫“风团”,是由于皮肤、黏膜小血管扩张及渗透性增加而出现的一种局限性水肿反应,通常在二至二十四小时内消退。但是,发作的时候千万不能用手去挠痒痒,手上的细菌可能造成感染。

过了很长时间,沈美才回了条短信:“我又没得荨麻疹!我困了,神仙姐姐,睡吧!”

“金嗓子,晚安!”柳珍匆匆回过短信,搁下手机,缩回了被窝。

沈美歌唱得好,是断裂带出了名的金嗓子。不过,她不太喜欢流行歌曲,倒是对老歌情有独钟。台湾柔情派歌手韩宝仪的歌几乎是她的拿手菜,《粉红色的回忆》《无言的温柔》《错误的爱》《春风吻上我的脸》《我有一段情》……沈美不但会唱,她还能唱出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味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柳珍也喜欢老歌,但是,她不像沈美口味那样专一,死缠烂打,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童安格的《一世情缘》,邓丽君的《恰似你的温柔》,她都喜欢,唱得一般,硕果仅存的优点就是歌词绝对不会错一个字。

柳珍有些天没见到沈美了。立秋以后,大家都忙,围着庄稼地忙,围着庄稼地转,就如同闹钟上的时针、分针、秒针,不停绕着圈,却对终点一无所知。

不过,对大多数断裂带的人而言,这种状况也许并不会持续多久,如同房事过度的人对性失去了兴趣,他们更愿意选择出门打工挣钱把地荒着,而不是待在家里老老实实种地放弃出门打工挣钱的机会。断裂带原有的生活也在“断裂”,在迅速地朝着现代的也更为功利的生活积极靠拢。柳珍和沈美家的庄稼地没有荒。因此,秋收这个节骨眼上,她们压根儿就没时间聚在一起说长道短,分享各自的喜怒哀乐。

柳珍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梦见了生机勃勃的玉米地,梦见了把玉米须用糨糊粘在下巴上装老爷爷的童年。

沈美家出事了。准确点说,是遭了贼。

沈美的公公汪德远大清早起床后远远望见自家鸡舍的门出人意料地敞开着,心头不由“咯噔”一跳。以前,天才麻麻亮,关在鸡舍里的鸡早就吵翻天了,给人一种朝气,一种蓬勃的景象。鸡,就是断裂带上的活闹钟啊!若没有它们折腾点动静出来,这一天就没法开始,好像它们的喉咙就是通往黎明的一道缝,一条坎,一个坡。汪德远扭了扭脖子,想把残留在体内的那点困意完全摆脱似的,他清清楚楚记得昨天晚上自己亲自锁的鸡舍,钥匙在裤兜里,完事儿以后还坐在鸡舍旁边的一根水捞柴上面吸了支烟。而眼前的情形,有些蹊跷,汪德远憋了一晚上的尿也来不及屙,便匆匆走上前欲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外观颇像个城堡的鸡舍空空如也,家里的三十九只鸡,公鸡、母鸡、大鸡、小鸡,全没了影儿。用细铁链拴在鸡圈旁边那棵石榴树下用来看家护院的狗,也离奇死亡了,躺在地上,如同熟睡的婴儿。

汪德远瞬间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他两眼一黑,几乎要晕过去。眼下,秋收已经忙得人头晕脑涨,贼又来了,存心要趁火打劫似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汪德远稍稍缓了口气,然后急切地揉了揉他那早已熟悉人间冷暖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也希望自己看错了,但他没有看错,家里确实遭贼了,鸡确实就像一阵风那样没了踪影,狗确实死了。侥幸已经破灭,铁打的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一切不可能再缩回去。汪德远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好像自己的脑袋被人用铁锤敲了个洞。身子骨沉甸甸的,仿佛坠着沙袋。

庄稼人就是地里少了一包玉米也会心疼半天。汪德远心急火燎地点了支烟,希望借此缓解内心的不安,并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场考验。他从不缺乏勇气和冷静,尤其是大场面、大事情。汪德远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仅仅是个其貌不扬的庄稼汉,只是,投错了胎,生在了断裂带,英雄没了用武之地,鸟儿没了翅膀。他喜欢麦家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暗算》《风声》《风语》《刀尖》《地下的天空》。也喜欢枪,自己动手做的木头枪,要是再上点漆,精致的程度可以乱真。

烟快抽完了,汪德远内心的不安丝毫没有弥散。

望着炊烟正袅袅升起的断裂带,他突然觉得这一切竟然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想哭。委屈好像已经把他整个儿膨胀起来了,好在,他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大半生,也是踩着这句话走过来的。人生苦短,坡坡坎坎。不过,话说回来,地震那么大的灾难面前汪德远也没有如此难受过,作为幸存者,他心头有个秘密,并且是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地震那天,他被埋在一堆从山顶垮下来的土方下面,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大麻烦之后,他甚至还有些庆幸和激动——长年卧病在床的妻子,不懂事的儿子,让他活得太累了,不如给自己一个解脱;而且,他觉得,自己被人发现的概率几乎为零。汪德远不知道自己在土方下面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困得有多深,反正待得有些无聊了,人无聊的时候总喜欢给自己找事儿做,汪德远就跟自己打赌,一个赌自己肯定能活,一个则赌自己必死无疑。既然是赌,就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他试着挖开身边的泥土,给自己寻找退路。当汪德远从土方下面爬出来望见满目疮痍的断裂带时,他流泪了,他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就不该跟自己打赌,不该从土方下面爬出来。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

在狼藉的鸡舍前,汪德远突然破口大骂起来,他双手叉腰,犹如一头怒气冲天的雄狮。

咒骂解决不了问题,改变不了事实。汪德远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目的,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快让儿媳沈美知道这件事。仅仅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把这个坏消息传到儿媳的耳朵里罢了。虽然他打心眼里拿沈美当女儿对待,但是毕竟不是亲生的,毕竟是儿媳,距离该保持的还是要保持。人心隔肚皮呢,自从儿子出门打工,家里就他、常年卧病在床的老伴,还有儿媳沈美三人相依相伴。断裂带的人嘴尖,一只蚂蚁能说成大象,一件小事也能被添油加醋地搞成惊天动地的大事。汪德远知道流言的力量,流言就如同早年的女娲河,能淹死人呢。汪德远跟儿媳沈美中间隔着几块石头。

当然,这几块石头并不是什么象征,而是事实。前段时间,他把儿媳沈美从女娲河捡回来的几块锈石送人了。锈石在女娲河并不少见,但也不是特别多,既可以摆在自家小院当观赏石,也可以在上面种些小花小草,算作怡情。石头夹在人和人中间,就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汪德远也说不清。具体是哪天也说不清,村委书记刘大福前来调查家庭经济情况,说是为贫苦群众解决低保问题。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村上哪家人过得宽裕,哪家过得紧巴,刘大福能不清楚?汪德远明白,见了女人眼睛就亮得像是电灯泡的村委书记如此费尽周折不过是为了饱饱眼福,跟村里那些留守妇女套套近乎,说几句隔靴搔痒的风流话。脚刚进院子,刘大福就被摆在院里的几块锈石头吸引了,又想起自家院里空荡荡的花坛,心头便有了讨要的念头。刘大福跟汪德远说:“老汪,我那个花坛啊,就缺点赏心悦目的东西,我看,这几块锈石不错!”汪德远自然明白刘大福的意思,心想:不就是几块石头吗,又不能当饭吃,你刘大福既然想要,我就送给你,只要能吃上低保,投其所好送几块石头,也是理所当然啊。东西送了,低保自然吃上了。汪德远却没有料到自己擅作主张惹得儿媳沈美很不高兴,这种不高兴,当然不是说出来的,是他看出来的——沈美虽然没有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但是从她平日里的态度和行为,汪德远知道,儿媳生气了。

汪德远想到这些曲折和委屈,就骂得越发起劲。他骂得难听,好像那些咒骂真能把贼娃子撕成碎片似的。没有起床的沈美,永远起不了床的老伴,还有周围的邻居,都听到了汪德远的骂声。

消息很快随着汪德远的骂声在断裂带流传开了。人们排山倒海地冲着沈美家拥来。断裂带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老老少少,赶集似的聚在汪德远家那个巴掌点大的院里。

有眼尖的人在鸡舍旁边发现了一串并不十分明显,但形迹可疑的脚印。那脚印不是汪德远的,也不是沈美的,是贼娃子留下来的罪证。不过,很快,那一串脚印就不见了,前来的人中大多都莫名其妙地把脚烙在上面,身正不怕影子歪,好像都有心证明自己清白似的。汪德远想到保留罪证的时候,发现那一串脚印已经不知不觉间被他们踩成了一串浅坑。

被贼娃子偷走的鸡现在不过是个空洞的数字而已。人是眼睛动物,群众雪亮的眼睛只好集中在沈美家那只死去多时的狗身上,并且,不时发出哀叹,好像狗早已枯萎的生命能够沿着同情的脚步重新活过来似的。前来帮忙的人都说死亡是会有声音的,但这只狗完全没有,这就奇怪了,沈美家的狗平日里凶得很,要是有人来,老远就咬起来了。

于是院里有人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狗这样忠诚的人类伙伴都不放过,简直是铁石心肠,猪狗不如;有人甚至回忆起某年某月某日差点被狗咬伤的情形,表情中透出几分遗憾,几分失落,好像真希望被狗咬上一口似的。

“各位亲朋好友,你们这两天遇到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没有?”

汪德远一边给那些认识的人发烟,一边大声询问,希望有人向他提供线索。显然,问话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听到的人,有的摇头,有的无动于衷,有的则埋头若有所思,仿佛心就像断裂带的夜晚一般黑咕隆咚的贼娃子刚刚从他们胯下逃过去似的。汪德远将空了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吐了口浓痰,一只大蚂蚁急急忙忙跑过去,结果被胶着的浓痰生生粘住了。活该,算你倒霉,汪德远心想。

沈美走到院里的时候公公汪德远已经忙活好一阵子了。沈美没有跟他说话,就是天塌下来,她也不想跟他说话。院里突然来这么多人,沈美有种无法言说的压抑,她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想到家里的损失,既心疼又无可奈何,浑身上下像是被鱼钩钩住了一般,生生的疼,像是被什么狠狠推了一把的眼泪便不由自主落下来。沈美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哭,转身躲进屋里,她哭光了半袋心心相印牌面巾纸,这种牌子的面巾纸五块钱一袋,沈美一边哭,一边想,自己哭了两块五了……

沈美家遭贼这天,恰巧是星期五,学生放假的日子。

几天不见果果,柳珍觉得自己真有点想儿子呢。儿子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妈的心里儿子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好像自己是儿子身上掉下来的一片肉似的。不得不说,每周一送果果到学校读书,对柳珍来说是非常残酷的考验,她觉得自己就像出卖耶稣的犹大,罪大恶极,亲手把儿子送到监狱里去了似的。

星期五是柳珍的“好望角”,因为她终于可以跟儿子碰头了。

现在断裂带的孩子读书跟柳珍读书那会儿不一样。芝麻开花节节高,国家政策确实越来越好,学费什么的都免了,交些生活费就可以了,唯一不太人性化的地方,就是无论远近,学生必须住校。也就是说,星期一到星期五,果果必须待在学校,不能出校门半步,家长一般情况下也不能到学校看孩子。

儿子是妈妈的心头肉啊,心疼果果的柳珍嘴上倒是不说什么,心里却堵得很,她老是担心果果在学校里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有没有被人欺负,快不快乐。至于具体的学习情况,倒无关紧要。这是真的,以前成绩既是娃儿的命,也是爸妈的面子,高分就是天堂,低分就是地狱。地震过后,父母对儿女的宠爱变本加厉,成绩的意义却一落千丈,大打折扣,在经历了灾难的洗礼,经历了失去和生离死别之后,大多父母对儿女的成绩变得理性、宽容了,都觉得孩子健康快乐平安是最重要的。现在,学生犯了错误老师话说重了不行,甚至,象征性地惩罚一下也成了罪过。上周,柳珍在小学教语文的堂姐就因为用教鞭拍了几下一个上课开小差的学生的屁股,结果捅了马蜂窝。那个感到自己受了委屈的学生哭哭啼啼跑回家告了状,孩子爸爸竟气势汹汹跑到学校,二话不说,当着堂姐全班学生的面,将正在上课的堂姐打得头破血流,进了医院。柳珍提着水果去探望的时候,堂姐还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眼泪花花,看上去怪可怜的。“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堂姐的话犹在柳珍耳畔回荡。

果果终于放学了。柳珍牵着果果,急急忙忙朝沈美家赶去。上午就知道沈美家里遭贼了,柳珍没去,主要是因为家里还有半亩多玉米没掰完,家里就自己这么一双手,玉米没掰完,她心里不踏实,好像再不掰,玉米就要被风吹跑了似的。再说,下午还得到学校接果果放学回家。忙死忙活,也得把明后天空出来,陪儿子。上午掰了玉米,下午接了儿子,柳珍心底就空旷了,平静了,她觉得自己该去沈美家看看,出了那样的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想不开。可是,想不开能如何,生活就是这样,匆匆忙忙,鸡毛蒜皮,愁泉泪谷,万花筒似的。

天气不错,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瓦蓝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裂缝。几朵白云,缓缓移动。女娲河,闪闪发光。巍峨的群山,总是让人想起聂鲁达那首《马楚·比楚高峰》的巍巍群山,在午后的阳光和风里,格外迷人,引人注目。有一刻,柳珍觉得,断裂带就像作家胡安·鲁尔福为墨西哥农村拍摄的照片那样,淳朴而悲伤。她记得,那些照片就夹在胡安·鲁尔福的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里面,在高中的校图书馆。

柳珍边走边和果果聊天,问他这几天在学校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被人欺负。没有,没有。果果回答的方式简单快捷,柳珍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一堆固执、公式化的问题,果果压根儿没什么兴趣。

远远的,娘俩看见几只乌鸦在柏油路上鬼鬼祟祟地盘旋着,仿佛正在寻找猎物。

断裂带上的这条柏油路是去九寨沟的必经之路,平时旅游车较多,开得也快,你追我赶,超车不断,好像慢下来会死似的。乌鸦一般不会在柏油路上盘旋。一辆白色的豪华大巴车忽然冲了过来,那些乌鸦便飞远了。距离渐渐缩小,柳珍总算看清了,两只小狗正在柏油路上打得不可开交。怪不得呢。不怕死的畜生!柳珍心里骂了一句。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两只长得奶乖奶乖的小狗并不是在打架,而是一只小狗的腿被车碾断了,根本走不了,趴在那里,可怜巴巴的。另一只正努力把它从路中间往路边挪。可能是伤口太疼,那只小狗不时惨叫,而另一只,也不时汪汪叫着,好像在说话似的。柳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打动了,她仿佛听见两只小狗正在那儿说话,一个在说,兄弟不要碰我,我疼死了。而另一个则在安慰受了伤的伙伴,再疼也要忍着,公路上多危险啊,我必须把你转移到安全地带。

果果问柳珍:“妈妈,它们为啥打架?”

柳珍说:“它们没有打架。那只狗正在救它的伙伴,它的小伙伴受伤了。”

见有人来,那只正在竭力营救伙伴的小狗像是被吓到了,惊慌地朝路边的草丛跑去,它跑得很慢,边跑边回头,好像逼不得已似的。留下的小狗趴在地上,呜咽着,撕心裂肺。它们都太小了。

果果说:“我们帮帮它们吧!”

柳珍点点头。她打算把这只小狗带回家。然而,她犹豫了一下,怜悯就消失了,褪成了枯草。小狗被放在草丛里。

娘俩继续往前走。

“它们好可怜哦。”果果说。

柳珍走得更快了,生怕后面有什么麻烦跟上来似的。她不爱多管闲事。

沈美家快到了。

“到沈美阿姨家,不许乱碰东西,嘴巴甜点。”柳珍专门嘱咐果果。

果果说:“妈妈,那你给我颗棒棒糖吧!我都好久没吃糖了。”

沈美六神无主地坐在堂屋里,见柳珍领着果果进了屋,又忍不住伤心难过起来。从早上到现在,除了去厕所,她都坐在堂屋里,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胶布缠了一圈又一圈,透不过气,动不了,也不想动。

“果果,快喊人。”柳珍拍了拍果果的肩膀。

“沈美阿姨好!”果果冲着沈美甜甜地招呼了一声。

沈美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脸色转眼又暗了下去。

“事情出都出了,你这样哭,还能把损失哭回来?”柳珍指了指地上快堆成小山的面巾纸问沈美。

“姐,我能不哭吗?那么多鸡被偷了不说,狗也叫毒死了。可恶的贼娃子,要是让我逮住了,我非把他碎尸万段!”沈美气吼吼地说。

“你瞧你,眼睛都哭肿了,也不撒个尿照照,比东施还东施,好丑!”柳珍希望用玩笑话抹平沈美的伤痛。

“我是东施,你就是西施。西施,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沈美说,“苦瓜也没我这么苦。”

“你呀,真是个大苦瓜。”柳珍并不急着安慰沈美。她了解沈美,此时此刻,没有比调侃更好的方式来冲淡沈美心头的阴霾了。安慰有时更容易让人伤怀。

“你这个心眼儿比砒霜还毒的西施,诚心来看我笑话,是不?”柳珍的话激起了沈美的斗志。

“儿子,你出去跟你汪爷爷耍,妈妈在这儿跟你沈美阿姨聊会儿天。”

柳珍理理头发,命令果果。她看见汪德远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院里走来走去。果果懂事地点点头,一蹦一跳,小青蛙似的出去了。果果一走开,柳珍就有些后悔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让儿子跟汪德远耍,就像让喜羊羊和灰太狼做朋友,就像把一小块冰扔进火堆,令她不安、惶恐。乡下人不会逗孩子。当然,孩子超强的模仿和学习能力,也是不可轻视的重要因素。说是逗孩子,还不如说是阴谋,没安好心,让孩子学坏。前段时间,汪德远就让果果学了个不好的习惯,说话总要莫名其妙带上脏字。因为这个,柳珍没少教训果果。可能,也没什么,但柳珍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尤其是果果告诉她是汪爷爷教他的时候。她觉得汪德远好扯淡,平时,人也挺对的,一个长辈怎么能这么教孩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汪德远,柳珍不由得有些讨厌了。这种事,又不能明说,说了也等于放屁,倒好像自己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似的。

自沈美家遭贼了之后,断裂带又发生了几起类似的盗窃案。

不得了了,贼上瘾了。

不得了了,断裂带成了贼出没的地方,成了老鼠窝了。

一时间,断裂带人心惶惶,又束手无策。大多数青壮年出门打工去了,捉贼,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都说,要是挖个坑,贼自己掉进去,就好了。说得贼跟傻瓜似的。遭过贼的人家经过短暂的怨愤之后,就彻底释然了,放心了,该偷的已经被偷走,贼来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遭过贼的人家反而有了思想包袱,整日提心吊胆,愁眉苦脸,好像灾难马上就轮到他们。

断裂带民风淳朴,虽然存在顺手牵羊的事情,但不过是女娲河里神出鬼没的娃娃鱼,并不常见。说到贼,就像看见鸟儿身上长了鱼儿的尾巴,而鱼儿的身上长了鸟儿的翅膀一样,会让断裂带的人觉得奇怪,感觉不真实、突兀。

说起来,贼频频现身断裂带,是地震后这几年的事,地震把断裂带摇穷了,人心也变了,不如以往那样淳朴。每年,尤其在接近年终这段时间,可以说是遭贼的高峰期。

“贼也是人,有家有室,要过年了,总要弄点钱买年货。太他妈讨厌了!”

汪德远就是这么跟村委书记刘大福说的,他跷着二郎腿坐在院里,手上的烟燃了半截,烟灰稳稳当当地停在烟上,舍不得搬家似的。他分析,贼就是本地人,只有本地人能如此轻车熟路,如鱼得水。话刚说完,一个响屁便兴冲冲地在空气里挖了个洞。所有声音都是在空气中挖洞。

汪德远难为情地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书记刘大福,见他泰然自若,心头便安定了。

要知道,坐在身边的,是村里的官。县官不如现管,刘大福虽然连个芝麻官也算不上,但是在这个村上,他就是一把手,是近百户人家精神上的路标,生活上的帮手。虽说是村委书记,刘大福从来不摆架子,好烟孬烟,只要是人家递过来的,他都接。他从不给人发烟,包括镇上的领导,也从不买烟。烟品看人品,汪德远很是欣赏书记的为人处世,平易近人的官不多。刘大福正抽着汪德远递来的烟,时不时哼几句刀郎的《西海情歌》,还有童安格的《一世情缘》。他对汪德远的婆婆妈妈不以为然。

秋天一来,花草树木就开始害羞了,断裂带变得五彩斑斓。水泥院里落了不少银杏树叶。立秋有段时间了,天气却不见得冷,刘大福穿得少,一件灰棕色夹克,里面套了件黑色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已经洗得泛白。大头皮鞋刚刚下过地似的,裹了不少泥巴。平时他都这副打扮,怕麻烦,不太讲究穿着。反正人和衣服一样,早晚变旧。

水泥院子右手边的角落里有株比人高的仙人掌,那是汪德远年轻时栽下的,仙人掌生命力强,长得快,每年梅雨时节,不太忙的时候,汪德远都会专门花半天时间为仙人掌瘦瘦身,美美容。

刘大福的目光雪一样款款落在院子外缘的晾衣绳上。正滴着水的晾衣绳,一头是电线杆,一头是棵枇杷树。因为天气不错,沈美把她这段时间没来得及洗的衣物统统洗了。晾衣绳上晾着的,全是沈美的衣物,内衣、内裤、袜子、裙子,还有几件看上去十分洋气的外套,花花绿绿,给人一种暧昧、鲜活、灿烂的感觉。刘大福有点魂不守舍。人是眼睛动物。那个疯婆子,即便当着外人,刘大福也这样称呼他的老婆,冷漠,不屑一顾,能让人瞬间洞悉其中的沧桑,几十年下来,浓情蜜意渐渐枯萎,该潮湿的自然是潮湿了,该发霉的自然发霉了,该腐烂的也早就腐烂了,欲望蛇一样缩回洞里,再也没有最初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乐此不疲。那个疯婆子人老珠黄,自然没法跟年轻、浑身上下都淌着朝气的沈美相比。于是刘大福狠狠吸了口烟。

沈美找柳珍去了,她昨天下午染了个头发。发型师是她小学同学梅燕,打了不少折。梅燕还给沈美送了几张传单,她男人最近在青梅街开了家KTV,唱歌每小时三十块钱,啤酒一百块钱一打。贵得咬人。

沈美不在家,刘大福心里有点空。

“贼是那碗里的汤圆,早晚要露馅儿。真相没有浮出水面,就不要捕风捉影。”刘大福漫不经心瞟了汪德远一眼,又说,“现在不比以往,现在断裂带交通方便,万一贼是开车来作案的呢?所以,只有抓到了贼,才算掌握了证据。当然,你说的有道理,偷了那么多家,足以说明贼对我们村情况很熟悉。”

汪德远看得出来,村委书记有点心不在焉。不过,他还是礼貌、客气地点了点头。

刘大福到汪德远家来,其实并不是为了调查他们家遭贼的事,而是为了收新农合的钱。新农合是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的简称,是由政府组织、引导、支持,农民自愿参加,个人、集体和政府多方筹资,以大病统筹为主的农民医疗互助共济制度。按人头算,一人一百,买了这个,吃药住院都能报销,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能得到一笔补偿款。去年,村上的泥巴匠王兴权打核桃从树上摔下来,死了,死之前在医院抢救花了大笔钱,就因为没买新农合,落个人财两空,教训是深刻的。多说无益,木已成舟,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以前买新农合不太积极的老百姓,一下子变得主动起来,热情高涨。没人吃亏,怎晓得上当了呢。王兴权的死很自然地成了一道伤疤,成了老百姓再穷也要买新农合的警钟。买新农合当然是好事。很多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王兴权家的情况,村委书记刘大福心知肚明,他并不是不想交,那几天,信用社利息催得紧,家里没钱。一百块钱不多,王兴权家里老老少少八口人,八百块,不是小数目。乡下人爱面子,地震后贷款建房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就不说了,王兴权舍不得张嘴跟人借钱,贷款和利息已经吃不消了,再借钱,不是把自己的脸往地上扔吗?王兴权就没买。

汪德远把四百块钱整整齐齐捋好,递给刘大福。汪德远交了钱,有些心疼,有点怅然若失,钱是他平日帮人做零工攒出来的,每一张都是汗水泡出来的,不容易啊。家里开支沈美说了算,钱在她手上,她是管家。儿子每月往家里汇钱,汪德远从未过问,抽烟得自己买,家里有四万块钱贷款没还,他希望儿媳把那些钱拿去还债。新农合的钱本该让沈美交。交这个钱,汪德远有他的个人目的,希望能够得到儿媳原谅,家和万事兴嘛,他清楚沈美一直在为自己贸然把她捡回来的几块锈石送人耿耿于怀。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庭背后,屁大个事,往往也有可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汪德远暗暗发誓,以后把自己的手管紧点,划清界限,不该碰的东西坚决不碰。这四百块钱一交,汪德远手上就没什么钱了,这年头,钱不好挣,用钱倒比坐飞机还快。钱不会说话,没长眼睛,人总该是活的是温热的吧,汪德远心想儿媳这下该不会那么生气了,甚至,应该对他的慷慨无私表示感激。

刘大福接过钱,看也没看,塞进荷包里。“我走了,”他说,“后头有好多家正等着交呢。”生怕汪德远留他似的。说完,他朝汪德远比了个抽烟的姿势,汪德远自然明白书记的意思,他利索地从烟盒里取了支烟,恭敬地递过去。

果果趴在院里,盯着那块用棒棒糖跟同学换来的放大镜,眼睛眨也不眨,下面,一只被他从皂荚树旁边的草丛里捉来的绿色毛毛虫被一群饥饿的小蚂蚁围着。毕竟,弱小的生命更值得怜悯,为给小蚂蚁们加油助威,果果在旁边吐了泡口水,解决它们的水源问题。毛毛虫当然不愿成为小蚂蚁们的食物,它顽强反抗,每当快要突出重围,果果就借着放大镜的神力让它慢下来,让它痛得只求一死。

柳珍和沈美在亮堂堂的灶屋里一边烧水,一边聊天。灶台上,两个白色玻璃杯里的可比可速溶咖啡香气弥漫。咖啡是从青梅街的超市里买回来的。灶孔里的火苗不时把舌头伸出来,又仿佛在探头倾听外面的世界。

靠在碗柜旁边的背篓吸引了沈美的目光。她最近一直想买个好点的背篓。平时若没事,可以到地里扯点猪草。今年家里喂了三条猪:两条卖,一条留着吃。游戏规则,要卖的饲料猪和不卖的粮食猪在猪圈里是隔开的。游戏规则,要卖的猪喂的饲料和专门的催肥剂,不卖的喂的则是纯粮食。这种做法在断裂带几乎司空见惯,并且合乎情理,总不能用饲料去填自己的胃吧。以前的人怕瘦,现在的人则担心自己胖。家里的饲料猪已经长得圆圆滚滚,粮食猪好像还看不出什么动静,眼看就过年了,沈美琢磨着把家里的粮食猪再喂肥点。扯猪草,家里的背篓要么太大,要么太小,沈美想买个合适的。

“这个背篓真漂亮。谁那儿买的?”沈美问。

“我叔叔柳鸿儒卖给我的,都好几年了。”柳珍回答。

“还有吗?我想买。”沈美说。

“他现在哪还有心思编背篓!都富得流油了。”柳珍说。

富得流油。柳珍说她叔叔柳鸿儒富得流油。沈美知道这个人,穷得叮当响,四十多岁的人了吧,老婆也没找到,胡子拉碴,头发长得没钱理发似的,地震时腿又落了残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柳鸿儒现在富得流油。柳珍说,人只要有钱,就什么都有了,最近,有人给她叔叔介绍了一个二十多岁年轻女娃子,可能过年要办酒席。柳鸿儒家在山上,早年一穷二白。地震后,山上打了水泥公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条公路竟然让他富了起来。因为山上有很多梅树,一二月份,梅花盛开的时候,很多城里人喜欢开车到山上看风景。柳鸿儒逮着这个机会开起了农家乐,生意火爆。人怕出名猪怕壮,柳鸿儒有了钱,就有人背后编小故事攻击他,说他坏话,这个故事,沈美以前没听说。故事大概说的是有次一个城里的倒霉游客把柳鸿儒的一只鸡碾死了,柳鸿儒就让人家赔钱,一只鸡五百块,因为这只鸡是鸡妈妈,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城里人只好自认倒霉赔了钱。不过,事情没完,城里人刚要走,柳鸿儒又提了只鸡让人家赔,哭着说这只鸡是刚才被碾死那只鸡的老公,还得赔五百。故事就是这样的,荒诞,带着无法原谅和清空的野蛮。

柳珍说完,沈美笑出了眼泪。柳珍给沈美递了张卫生纸。无论是看《还珠格格》,还是面对生活的悲喜剧,沈美总有惊人的表现,她的眼泪伴随着她的喜怒哀乐,如同翅膀伴随着鸟儿的飞行,腿伴随着行走。

“不过,我敢说,这纯粹是造谣诽谤,纯粹是出于嫉妒。”柳珍曾专门把这个故事转述给柳鸿儒,问他是不是真的。柳鸿儒听后,气得整个人都快爆了。当然不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他也不会承认。

地震确实把很多人震穷了,个别的,确实富了,富得流油。断裂带每个人都渴望富得流油。沈美其实不怎么关心这件事的真假,她跟柳珍说:“这年头,钱就是爹,是娘,只要能挣钱,谁还在乎过去那些老掉牙的清白、淳朴、道德?”

柳珍不说话了。她觉得,沈美的话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杀猪刀,淋漓尽致地捅到了当下断裂带普通人真实的心境——庸俗,并且执迷不悟。

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柳珍忽然听到果果在院里喊她。儿子的声音就是圣旨,柳珍立马从板凳上弹起来,冲了出去。沈美跟在后面,仿佛柳珍的影子。

“怎么了,儿子?”

柳珍迅速将果果浑身上下检视一番,见儿子并无异样,松了口气。很多时候,果果的召唤都会让她手忙脚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她不想有任何闪失。

“妈,你看河里,有好多人哦!”

脸脏得如同小花猫的果果,跟柳珍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女娲河,声音像余震微微颤抖。只见挖沙挖得千疮百孔的女娲河如同一张粘蝇纸,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

这么冷的天,断裂带的人跑到女娲河,如同乞丐突然从荷包掏出百元大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女娲河的水,冰凉刺骨,没人傻到这种鬼天气到河里洗衣服。柳珍和沈美望着女娲河那些手里不是拿着脸盆就是提着水桶的乡亲父老,瞬间恍然大悟:有人闹鱼了!闹鱼这种事断裂带以前发生过,那些丧尽天良的人,生孩子没屁眼的人,才会干出这种缺德事。虽然这样毫无道德和环保意识的人是少数,却也算得上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汤。

往日闹鱼的情形同时在两人的脑海浮现:被人投毒的女娲河一路破碎。那些鱼儿就是她的碎片。眨眼之间,满河的鱼儿统统遭了殃,或死掉或苟延残喘。命稍微大点的,身上还有些力气的鱼儿往往会疯了一般朝河边游,有的孤注一掷直接跳到岸上,反正都是个死,待在水里不如死于岸上。

地震前的每年夏天,女娲河总是热闹的,游泳,捉鱼,钓鱼。地震后,被重建毁掉了的女娲河里的鱼儿,也没有早年那么多,那么大。“鱼儿小得还不够塞牙缝”,那些偶尔去河里钓鱼的人回来说。

柳珍嘱咐果果好好待在家里,然后,转身回屋提了两个空桶,给了沈美一个。两人一前一后朝女娲河飞去。不管捡不捡得到鱼,凑个闹热总可以吧。跑到半路,柳珍心想自己应该换双拖鞋。她穿的是休闲鞋。

下了三道坎,拐了四个弯,两人来到女娲河,准确点说,是古老、宽阔而又沧桑的河床。河床,生命的摇篮,让人惊讶于岁月和大自然的馈赠与变化。奇形怪状的鹅卵石让她们走起路来颇为艰难,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把前面的虚空撞坏似的。河床巨大,河流瘦小,女娲河卑微地蜷缩在河床的中央,已经看不出河的样貌,夸张点说,更像一条伸腿就能踩断的小溪,随便扔块石头都会把水炸干。

女娲河没有破碎。也没有碎片。她早已经死了。

通过打探,柳珍和沈美知道今天确实有人闹鱼了。不过,女娲河现在确实没什么鱼可闹了,除了极个别运气好的老乡捡了几条大得还不够塞牙缝的飞马鱼和白片子。大多人一无所获。

柳珍和沈美失望地望着潺潺流淌的女娲河,仿佛所有的话都跟水流走了似的。呼吸。沉默。

有成群的乌鸦在女娲河上空盘旋,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这是它们的地盘。确实是它们的地盘。地震过后,这些乌鸦就在女娲河定居了,开始是一小群,后来是一大群,现在估计有上千只了。白天,这些乌鸦就在女娲河边扎堆,发出难听的叫声,好像死亡的种子就是从它们的叫声里面扇出来似的。

秋天的女娲河真是太薄了,夏天水要厚一些。水已经记不清她从前的样子了。

冰冷的河风,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乌鸦的叫声,勾勒着模糊的过往。

“呜哇呜哇,叫得难听死了。”沈美仰着脸,望了望那些黑鸟。

“确实不好听。但是我们的声音在它们耳朵里可能也未必动听。我想,我们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种声音,一种糟糕、荒唐而且堕落的声音。但是,沈美,你有没有发现,乌鸦的声音是那样独特,充满了教诲。”

柳珍对沈美这句充满谴责意味的牢骚并不感冒,她突发感慨,像个敏锐的诗人。

“乌鸦的声音是那样独特,充满了教诲。”

沈美重复着柳珍的话,仿佛要把这句话在嘴巴里嚼细,吞到肚里去似的。

“人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柳珍指着眼皮子底下仿佛伸腿就能踩断的女娲河说道。

“别做梦了。”

沈美竭力让自己的思维跟上柳珍的频道,却力不从心,插不上话。沈美插不上话也没有关系,柳珍沉浸在自己晨雾般模糊的感伤之中,她说:“断裂带生在我们脚下,地震活在我们心上。如果没有地震,这一切恐怕还没有现在这么恐怖、野蛮,垃圾、粪便、臭熏熏的动物尸体,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子,让女娲河活得生不如死,也让我们活得生不如死。”

死,这个字眼从柳珍嘴里冒出来如同石头开花,她忌讳这个字眼,仿佛那个神秘的按钮就隐藏在身体的某个位置。虽然,地震死了那么多人,让它本身的意味变得有些麻木。

人生苦短,透明的死就像空气和呼吸,始终都在生命周围盘旋,在每个人的生命周围盘旋,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焦虑和恐惧从它的裂缝里长出来,并悄然改变着生活的形状,改变着所有人的命运。

断裂带生在我们脚下,地震活在我们心上。沈美有时无法理解柳珍那些玄奥又不乏深刻的思想来自何处,但她从来不把自己的这个闺密看作怪人,柳珍不是那种戴着面具生活的人。也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另外一个世界,有的人能够诉说,有的人只能当哑巴。

不用闭眼,柳珍就能忆起那些遥远的夏日,太阳似超级灯泡,挂在蔚蓝之中,对着大地猛舔。清澈见底的女娲河如同一把剪刀,把炎热剪碎。缤纷的断裂带是那么安宁祥和,仿佛每一片树叶,每一棵草,每一块鹅卵石,都能吸掉尘世的喧嚣,愈合生活在人内心深处留下的擦伤与疼痛。如今,一切远去,变成了感伤,疲倦,怀念,变成了淡淡的、浅浅的回忆。

来女娲河捡鱼的人渐渐散去,被惊散的乌鸦开始慢慢飞回河床,在水边嬉戏。

河风凉飕飕的,仿佛能把人吹干似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味道每个人都熟悉,像死鱼的味道。整个断裂带都是这种死鱼的味道。枯黄的草丛深处,蛐蛐寂寞地叫着。那叫声也是枯黄的,透着几分悲凉。

柳珍和沈美走在回去的路上,提着的桶不时碰痛膝盖。像柳珍家房背后那棵老皂荚树的树心,两人都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转眼,春节将至,断裂带角角落落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儿。

果果已经放了寒假,期末考试考得不错,语文九十六,数学满分。

肖虎来电话跟柳珍说回家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能赶上年夜饭。

平时周末果果在家,家里必然会乱成一锅粥,现在一放寒假,家里更是一片狼藉。琳琅满目的物品被随意地扔在它们失去魅力的地方,玻璃珠、不倒翁、铁环、小人书、游戏机、汽车模型、智力拼图、电视机遥控板、水彩笔……从堂屋一直延伸到院里。野人闯进来了似的。柳珍从不批评果果在玩这方面的任性和麻烦,她那打麻将打得天昏地暗的妈妈以前总是对她管这管那,让她不胜其烦,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给自己虚拟了一个充满包容、舒适,不乏理想色彩的意识框架:以后我决不像我的父母那样对待我的孩子,甚至整个家庭。当然,如果父母经常吵架,那么可能还要加上一条,以后决不将成人间的纠葛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抛给儿女。在岁月里,在血液中,在精神上,好像永远有着一种模糊而善意,引导人走向美好的神秘力量。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已为人母的柳珍坚定地捍卫着自己小时候那个模糊的意识框架。好像古往今来的亲情和关爱都浓缩到了她身上,她必须通过精神传输把它们安装到果果身上,否则就会蒸发掉,就会失传,就会被人遗忘。后果不堪设想。

星期六下午,果果闹着想吃火锅。他可怜巴巴地跟柳珍说:“妈妈,今天我特别想吃火锅,想得心都空了。”柳珍明知果果故意跟自己撒娇,心头却还是忍不住飘起了酸雨。自肖虎出门打工,家里就剩下娘俩相依为命。柳珍虽然从未在生活方面委屈过儿子,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对果果爱得不够。父爱的缺席让果果变得沉默寡言,不如以前活泼。果果懂事,在家里从来不跟柳珍说自己想爸爸,他知道爸爸要挣钱养家。每个周末,果果都会捧着肖虎的照片看上半天。这一切,自然逃不过柳珍的眼睛。

“没问题。”

柳珍答应满足果果的愿望,也许只有这样,沉重的生活和愧疚才会稍稍减轻。虽然累了一天,柳珍还是毅然打起精神。她上街买了火锅料、鸡脚、鱼豆腐、虾饺、蟹肉。当然,还有果果喜欢的土豆和脆皮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柳珍本想打个电话给沈美,要她过来一起吃的。想了想,又决定算了。

最近,沈美心情不好,还是因为那件事。

有些苦,有些难,外人插手,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不如让当事人自己去熬,去消化。柳珍不知道如何安慰沈美,也不知跟她待一块儿时如何提起这个话题。前段时间,沈美的男人在工地附近按摩房寻花问柳,没想到因为一点小事跟服务的小妹发生口角,还跟店里的保安打起来了,人家报了警,沈美男人就被抓进派出所了。不过,事情也没闹大,交了点罚款,放出来了。电话里肖虎跟沈美说过这事儿,他们在一个工地,肖虎只轻描淡写地说沈美男人可能是因为酒喝多了才跟人打架的,酒是罪魁祸首,把人胆子胀大了。喝酒之前,都说自己是四川的,喝酒之后,都说四川是自己的。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肖虎没怎么提寻花问柳的事,毕竟柳珍和沈美感情好,弄不好容易火上浇油。

只是,没想到工地上某个嘴长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就把这个事从外面捅了回来。

一块石头扔在水里也会荡起层层涟漪,何况是人的事,何况是这种事,所以事情很快就在断裂带传开了。最后,沈美也知道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释放出来的寒意如同冬风,冻得她瑟瑟发抖。其实在柳珍看来,这件事真是情有可原,并非无路可退。怪啥呢?什么都可以怪。最该怪的,恐怕还是地震,地震把断裂带震穷了,为了还债,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满足五彩缤纷又无止境的生活需求,人不得不出门打工挣钱。

吃完火锅,柳珍就和果果早早躺下睡觉了。

天太冷,果果说他冻得耳朵和鼻子快掉地上去了,躲在被子里舒服些。

下午那会儿,成群的乌鸦在断裂带上空呜哇呜哇叫着,柳珍觉得有些晦气,心神不宁的。按老人们的说法,断裂带要死人了。没睡着那会儿,她决定明日早饭过后,到沈美家看看,劝她消消气,想开点。

黎明的眉梢上,快要翻过夜晚的天空,仍然很像一只由眼睛组成的怪兽。

断裂带,一片死寂。死寂中,窗外忽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柳珍被惊醒了,她想,警察大概是抓到什么人了呢。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正准备合眼继续睡会儿,汪德远的电话打了过来,柳珍也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怎么跑到他那儿去的。汪德远喘着粗气,好像刚从废墟里逃出来似的,惊魂未定,过了几秒钟,他才用一种透着惊恐和无奈地语气告诉柳珍:“沈美,喝‘百草枯’,死了。”

汪德远说完,挂了电话。他好像忘了给柳珍打电话的目的。

死了。淡得像杯白开水泡了两根茶叶。

柳珍立马想到沈美,想到刚才的警笛声可能是救护车传来的。瞬间,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从脑袋冰到脚尖。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沈美怎么可以这样傻呢?柳珍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忙忙穿衣服,口中念念有词。之前,她想最坏的结果就是离婚,没想到,沈美竟然喝“百草枯”自杀。

开了门,柳珍才知道,昨晚断裂带下雪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是2008年地震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很厚,把断裂带缝了个严严实实,银装素裹,一片苍茫。

柳珍已没有叫果果起来堆雪人、打雪仗的兴致了。她锁好门,头也不回朝沈美家跑去。跑着跑着,她就不跑了,木已成舟,再快也追不上沈美的音容笑貌,奇怪的是,她并不恐惧,更像在履行某种神圣的义务,平静而从容。慢下来的柳珍发现,空气中死鱼的味道没有了,只有雪那耀眼的银光,在空茫中伸展着。

商量过了似的,短短一夜,断裂带的梅花前赴后继地开了。缕缕清香环绕着柳珍的呼吸。鼻孔透出的雾气轻轻撞在脸上,让她看不清前面的路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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