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夏见颐闭着眼,可心情复杂,她实在睡不着。
她想起陈家夫妻,想起这些年寄养家庭中每一对养父母,却骤然记不得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他们明明视频多次,也聊天多次,网络科技的用处大多在此。可此时此刻,夏见颐却记不起他们的模样,就好像一切是假,是上天开的玩笑。
怎么会不害怕呢?害怕一切是假的,害怕落地后自己所期望的根本不成立,害怕他们知道自己的过去,知道自己遭遇的和做过的那些事……
辗转反侧间机舱剧烈摇晃起来,她心里骤地一停,机舱里的乘客也都惊醒,彼时惊呼尖叫此起彼伏。
夏见颐依照乘务员的指示系上安全带,保持防撞姿势,耳边的惊叫与心跳如鼓,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尖叫逐渐变成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让她接近死亡。
无知觉地恐惧起来。那个时候,她被带上法庭作证,王霜的声音就是这样的,尖利刺耳,甚至传到了另一个房间中她的耳中。
“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法庭上没有一个人听得懂,汉语真的博大而精深,最简单却又最狠毒的话就这么轻易地说出口。它尖利刺耳、直穿耳膜,令人记到现在,让人一想到就能感受到极尽的怨毒,而后浑身颤抖。
透过机舱圆形的窗户向外看,突起的闪电令人毛骨悚然,那亮光使团团云层更加明显。机舱内灯光忽明忽暗起来,片刻后是全然的黑暗。
对于死亡的恐惧就这么汹涌而来,它似洪水,充溢整个机舱,人们没有思想只有尖叫与疯狂。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何况那人原本无牵无挂却又忽然有了牵挂。
左手突然被人捉住,手心有汗,却给她注入唯一的温暖。夏见颐想起她旁边坐着的是那个饶有气质的中年女士,她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登机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给了她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可此时此刻她也在害怕。
面对死亡的人,总是没有体面的,所以即使她想要给身边这个小女孩安慰,却也只是勉强弯着嘴角,继而把手中一张纸递给夏见颐,她的声音也在抖:“这是我的……是我给我儿子的一些话,上面有他的地址与电话号码,假如我……而你还活着,请把这张纸条交给他,可以么孩子?”
夏见颐想她一定不常求人,这样的状况下即使说出“遗言”二字又有什么不妥的呢?
她清醒过来,头埋在臂膀之间,忽然觉得她也是渴望亲情的。
当然是渴望的。
长久的望而不得让她不敢再奢望,而现下死亡的临近逼迫着她更加渴望。她想着,如果现在死了,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没有去寻找亲生父母,何况即使寻到了,她也极少表露出半点额外的温存。
她对着那位女士点点头,继而想到黑暗中她看不真切,将纸条塞进衣兜,又兜扣紧袋扣,回答她:“请您放心。”
那只手又握住了她,不知是出于恐惧、安慰还是感激,它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像她心脏缩紧的样貌。
夏见颐想,如果这一次没有死,她是一定要展开心扉、付出真心面对他们与未来的。
灯光亮起来,机舱逐渐平稳,乘客们也逐渐由惊慌转于平静。
夏见颐不断深呼吸,试图平静下来,耳边是机长对于颠簸的解说:大致是飞机突遇到云层与强气流,而现下已经安全通过,机身无损坏。接下来的空域气候条件良好,飞机将在三小时后到达港山机场。
机舱中的“尖叫”们适时皆是舒了口气,继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相互安慰着对方。夏见颐身边的那位女士,过了许久终于渐渐松开握住她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她很有教养,一切点到为止,可该表达的却又是一滴不漏。
人人都在庆幸,每一个人都在兴奋,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太阳会升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港地的万里无云,没有一个人觉得事情会更糟,事情都在变好。
事情都在变好,是么?
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