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24小时前，一辆迷彩涂装的切诺基停在工程学院军事部的广场上，引擎像只野兽突突怪叫着，车头还插着一杆小小的红旗，左上角写着两个金色楷体小字——“八一”。
“嘿，老伙计！”副驾驶座上，一个戎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冲着外边的来人招了招手，像是迟到的演员赶着去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欢心急切，“快点行吗？我们的飞机快要晚点啦！”
“哼，急得跟我聘的出租车司机似的，耽误点时间少不了你的车钱！”来的人提着公文包走近，脸色有些飘忽有些神色飞舞，有点像刚从武大郎家里走出来的西门庆。
他慢慢地窜进切诺基的车后座上像是幸灾乐祸似的轻轻叹息，金色的领章挂在墨绿的风衣口处，淡黑色的板寸在阳光的照射下灼灼生辉，看样子是个精干的老干部。
“看着样子我们的假期应该批下来了对吧，楚教授？既然这样我们就快点出发，假期一分钟的时间都堪比黄金！”沈峰堂语气有些慌张，额头微微冒汗。作为一同生活数十年的老友，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微笑里蕴含着一股古怪，但他没心思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尽快催促他远离此地去度假为好。
作为军校教员，忙工忙私忙完学生还要忙领导，琐碎而单调的生活就像无限期工作的齿轮，渐渐磨没了他的耐性，好在每年军校干部都有为期一个月的疗养期，而最惬意地疗养就是度假。
想象在一个燥热的夏日里，仰躺在竹椅上，吹着微凉海风，听着古老温婉的留声机，一手捧着清酒一手端着温茶，想喝清酒就喝清酒，喝醉了就干脆醉过去，醒了在喝杯温茶解解酒劲，虽然生活确实有点糜烂，不过这也是减轻一下压力的好时候。
楚靖教授虽然享受不了这般雅兴，不过还是同意和他一起去桂林度个长假。
桂林有一家古董老店，店主阿孚是个五十多岁的瑶族老人，曾经越战的时候沈峰堂的部队发扬作风帮他打理过门店，阿孚很感激，此后成了朋友。如今阿孚已经成了南方古董行业的大老板，这次南方度假的全部行程都已经安排妥当，从太平机场做私人飞机直达奇峰岭机场，入驻桂林最豪华的帝苑酒店，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按贵宾级招待。
每个人都在不停的忙碌着，无暇他人，无暇内心。沈峰堂很想给单调的生活换换心情，他想着老朋友即使很久不见，坐下来就能一起吃火锅，连问好也不需要，撸起袖子边涮肉边说我跟你讲啊，仿佛就是在随意地抒发着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倦怠，那才是内心无愧的生活啊！
楚靖沉默了一会儿，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沈峰堂心里没底了，“我们的假条……没有批下来么？”
楚靖咧嘴为难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取出了包烟，轻轻点着了一根，表情极度淡定：“喏，黄鹤楼要不要来一根？”说着，他给沈锋堂和司机分别递了一根。
沈峰堂呆呆地看着楚靖。
看起来确实有情况，他不得不接受现实，相比自己，楚靖更像是一个职业的老兵，一生戎马，血战疆场，好像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那种……老兵。
窗外的树荫渐渐漫过了车顶，车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暗淡。沈峰堂接过了烟轻轻点上，悠悠吐出一团云雾故作镇定。
“假条批是批下来了……”楚靖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沈锋堂急得想拍方向盘，楚靖最让人难以忍受地就是工作时的讲话，虽然确有沉稳之力，但是语速极慢。可能是因为军令如山不容得说错一句，所以慢慢地也就养成了习惯。
“不过，桂林的度假计划被驳回了，上级给出的原因是南方天气过于炎热，为了暑期教员疗养舒适，上级决定把疗养地点调整一下。”楚靖淡淡地一笑。
“不会又是什么新制定的塔克拉玛干体验生活吧？”沈峰堂板着脸，“坐着一辆运货车穿梭在荒凉的公路上，天白得慎人，两侧的胡松林整齐单调让你分不清东南西北，之后将会和一群搞核弹和考古专家说三道四一个月，直到怀疑人生……这就是我印象里的新疆分部，三年前去过一次。实习工作么？可那帮疯子是搞核爆和考古的啊。说吧，这是去体验新研究的冲击波炸弹还是探索一下楼兰古城啊？”
真的那么恐怖么？楚靖心想，看来曾经那次塔克拉玛干工作经历还是给老友造成蛮大的心理阴影的。
“可惜并没有那么刺激，这次实习工作的地点在黑龙江的最北边，漠河军事区。”楚靖笑了笑。
“唉，你看看你看看，你已经把度假当成了实习对不对？”沈峰堂挑了挑眉。
“也没办法啊，看来是你平日里没有和教育部的那帮家伙处好关系啊，所以才分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楚靖微笑调侃。
沈峰堂的心是真的凉了，“人力资源部的家伙们太过分了，他们就是想节省一点开支。再说了，我们去云南有阿孚安排，又不需要公费！”
楚靖看着老友额角青筋都跳起来了，想来这次旅行计划泡汤给他带了了很大的打击。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地说：“老弟，假期迟早会有的啊，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还有比度假更刺激的事情要做。”
“我知道啦，服从命令！”沈峰堂有些不满，长久地沉默后他又变得有气无力。
“这就对了，能发扬你的敢于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上级领导很欣赏你，不就是度假么？哪里不一样。”楚靖微笑。
“等等，你是说我们要去漠河？”沈锋堂突然反应过来，“我记得我们的学生不是在那里演练么？”
楚靖愣了一下，“你真的关爱你的学生们吗？他们的境况你一点都不了解啊！学生们的春期强训结束，已经开始毕业综合演练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去当参谋，顺便看看学生，临时指导工作发挥一下专长！”沈锋堂满心欢喜，毕竟他的学生们已经出师两年了，心里确实有些想念，他觉得自己的学生们已经长大了，作为一名即将毕业的指挥员不该让自己的导师这么操心。
“呃，这确实在接下来的计划之内，我想说的事情就是这个，不过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楚靖说得云淡风轻，他不慌不忙地从手提公文包中取出了一份红头文件，标头是：
军事工程学院秘党四年级学员模拟实战化军事考核的规则暨考核表彰大会实施办法
暗红色的大字顿时把整个车里的气氛拉下来了，这种文件意味着至关重要的命令，对于军人而言，那是本分。
文件下方清晰地印着两个红色的印章，一个带着一本正经的“八一”字样，而另一个则印着一个奇怪的图样——一颗半朽的世界树！
楚靖把文件递了过去，“看看吧，学院总部刚下发的文件，里面标注了实战化考核的规则要求以及演练后的成绩公布和表彰总结大会措施。”
“名字是够长的！”沈锋堂没好气地接过文件随意地扫了一眼标题，开始读内容，“呃，我看看啊，任职……命令，任职命令？”
他显然有些惊讶，不是说去漠河的“北极村”度假么，突然下达的命令让他有些惊慌失措。不过见后座的家伙沉着稳重，一脸“理所当然，就这么回事”的表情，又接着读了下去:
任命学院特战部团职教授楚靖、学院指战部团职副教授沈锋堂担任此次演习任务的指导、副指导，带领基础部各教研室干部教员，负责检查督导及考核成绩公布，要求考核学员坚决落实军事考核规定，如有违反规章制度操作，后果相关负责人按相关要求处理……
作为副指导的沈锋堂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了文件上工整的楷体黑字，本来正洋洋洒洒地吞云吐雾，突然间竟没喘过来气，呛了两口咳嗽不止。
“淡定！别搞得跟你降了职似的，这可是立功受奖的好机会。”楚靖赶忙上去拍了拍他的后背，假意谄媚微笑，“再说了，这是政治任务，从政治角度讲，我们的度假改成出差也不是件坏事！”
“这还不够糟！这这这，这是委命状么？这根本是临时成立一个检查组组去全权负责督战，整得我们两个好像是个跑前线充当监军的大内总管似的。”沈锋堂眉头微皱，刚才度假的快感再次受挫，他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作为一名教书育人的职业园丁，人到中年，为了教学工作勤奋努力加班加点，到头来连个完整的休假日都没有，是个有脾气的教员都不能忍，这么任劳任怨的干下去会折寿的。
“呃，确实是督战组，整个行动我们全权负责。不过除此之外，边防团也会配合这次行动。”楚靖耸耸肩。
“唉，原本学生毕业教员休假，顺风顺水，好端端的，度假还度出了问题。”沈锋堂不由地叹了口气，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又发起牢骚。
“其实，这是院长的意思，”楚靖轻声说，“等完成任务之后我们的假期原单照补！”
沈锋堂突然愣住了，手指兴奋地颤抖，烟灰落到了大腿上都全然不顾。
“这是院长的意思？”沈锋堂咧了咧嘴，瞳孔中波光煽动。他虽然口头上埋怨，但内心莫名地有些激动，能为那位人人爱慕的总部首长执行任务岂不是荣幸？
在学院里沈峰堂和楚靖只是个团职干部，要是在基层已经是位老首长的待遇了，到放在学园里，只有院长才配得上真正的领导。他是个老将军了，长年在世界各地奔波工作，在官兵教员心目当中的地位犹如原子物理学界膜拜的爱因斯坦，此次这么重大的行动由院长亲自点名，想必每个物理学家都难以抗拒充当爱因斯坦助手为他出功出力的愉悦感，沈锋堂出差的劲头瞬间兴致勃发。
“对！这是他通过信息部下达的书面文件，命令越过了审议处直接下达，跟总部一点关系都没有，”楚靖解释说，“据说他从日本军事理论比武回国以后没几天，又去了苏联参加克格勃的行动，所以他才没有时间参加这一届的毕业演练。”
“他还真是个闲不住的人啊！不过想来，毕业综合演练这么重要的活动交给我们住持，这真的没问题么？”沈锋堂没来由地一笑。
在学院里，毕业综合演练考核是毕业学员军校生涯当中最重大的活动，所有科目也是由院长亲自策划，但本该由院长负责的演练突然推到了他们教授手里，就像马戏团里驯兽师突然把训鞭递给观众说“这头狮子能不能钻过这个火圈就看你的了”，随后驯兽师和煦一笑溜之大吉，沈锋堂扶了扶额，有点力不从心。
“他是个活在时光里的老人。自从柳江件事以后，学院少了副院长，他的工作就更忙了。他太老了，却仍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做！他把任务就交给了我们，是院长信任我们。还记得我们学院广场的那座巨石么？副院长题字‘铸盾’，那是秘党的信仰，象征着守卫和执行，我们是组织的人，铸盾石的一部分。当使命降临之时，秘党就是人类的军队。”楚靖收回文件，神情释然，临时认命俨然对他没什么影响。
沈峰堂扭头愣愣地看着楚靖一脸的严肃，觉得自己确实没他那么崇高的觉悟。在他心里楚靖永远像是一位不会停歇的勇士，永远在出征和准备出征的路上，没有由衷的爱好，只有坚决地执行使命。经过越战的洗礼，他的信仰坚如磐石，也像个机器般高效率地持续运转，真不知道当他最坚毅的精神倒塌的那一刻，他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北极村是我们各自教育出来的学生在下一盘精彩绝伦的棋局，而我们曾经是他们的导师，他们背后传授作战方法的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兵棋较量之间透露出来的也是我们的战斗思想，所以这也是我们的一场比赛。”楚靖说，“我想这也是院长派我们来临战指导的意思。”
“你可是‘刑兵’，这算是达人知命了吧！我想这项任务对你来说应该算作奖励。当然，作为老友的我，也只能跟你并肩作战。”沈锋堂叹了口气，带好了军帽，这意味着他从休假回到了战场，作为曾在同一个战壕的兄弟，沈锋堂当然要和他一起去。
他知道楚靖是个军事狂人，就像好战的铁木真没有战场就手痒痒，楚靖是个为军队而生的人啊！哪里有战场，那里就有“刑兵楚靖”，这个称谓是学院公认的赞誉。
“你说他们能打起来么？”沈锋堂拿过演练草案默默地翻看，“如果特战部的学员们惧战隐匿以赢得生存，我觉得这场演练就没意思了。”
“你这是在用激将法挑逗我来偏袒你的学生么？你放心好了，如果一场战争没有硝烟，作为临战人员的我们就失去了临战的价值，我教出来的学生每个人都不是胆小鬼，他们很优秀。而且我会带领军事基础部会以第三方加入战场，再给他们的竞争增添一些乐趣。只要在最后的综合评定中你一碗水端平就好了。”楚靖淡淡说。
沈峰堂淡淡地微笑，眉宇微纵。如此一来，他们的到来势必会给这个虚拟战场带来一定的影响。
但他们并不知道，战场上的每个人心怀的能量早已不守恒，就像化学反应，临战指导组不过是一个催化剂。
“那真是太好啦！一个特战分队和一个整编团的角斗还真让人是期待啊。不过老兄你放心，我经常教导我的学生们要善待俘虏，到时候会把你的学生们安然无恙地交给你的！”沈锋堂得意地笑。
“老弟呀，别幻想得那么美好，小心接受不了现实落差心脏病突发！”楚靖得意地摸了摸胡子，“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让几个才那么几年军龄的孩子去指挥一个团兵力是个笑话么？若是那些资历深的战士们摆老资格拒绝服从调度怎么办呢？连执行力都是问题啊。”
“哈哈哈，那就得凭他们自己的硬实力啦！毕竟他们是未来的指挥员，带兵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不是吗？你放心吧，他们要是连几个老油条都对付不了，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没有征服战士的魅力，就没有作领导的实力。”沈锋堂把烟头插进烟灰缸里拧了拧，冲司机招了招手，“哎司机，开车吧！去南通大街军械部！”
切诺基奔腾起来，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