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江潮有何动作，那蓝衣女子便张开睡眼，一见面前有人，也不做惊讶神色，径自起身，一双明眸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那双眼仿佛深渊，江潮但觉心中升起莫名的惶恐，只想要四下逃避却又无力动身，眼前景物朦胧变幻，无数景象纷至沓来，这些画面对于江潮来说并不陌生，乃是他三十年人生中经历的种种，那一刻江潮明白了心中的惶恐是因被人看穿一切而生。
纷繁的画面转瞬即逝，江潮就像做了一场短暂的大梦，蓝衣女子娇俏的脸庞再次出现在眼前，她娥眉微皱，意兴阑珊，淡淡道：“没有……你的记忆里没有我……”
江潮断定此女不是人类，当是妖物无疑。他不再犹豫，仗剑疾冲。蓝衣女子水袖轻舞，数道蓝光从袖底飞出，势如惊雷闪电，经脉被封的江潮根本无力抵挡，双腿被蓝光洞穿，血流如注，长跪不起。
蓝衣女子来到江潮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轻道：“送你一世好梦，愿你安然长眠。”
江潮眼前一花，耳中轰鸣作响，整个世界螺旋扭曲，如怒潮旋涡，卷溺一切。
“江潮！江潮！”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渐渐清晰。
“燕子！”江潮惊呼一声，世界骤然清晰，茅屋木窗，阳光明媚，窗外桃花烂漫，一如当年模样。
“干嘛一惊一乍的？”燕子瞪眼道，“听爹爹说你又在捕鱼的时候落水了！莫不是吓傻了？你若不想捕鱼，便不要逞强。不好意思跟爹爹说的话，就让我去代你说！”
江潮低头不做声响。
“闷葫芦！”燕子将手里干松的布衣放在床上，“先把你身上的脏衣服换了，换好了送到院里，我趁着天好连并着爹爹的衣服一起洗了！”
燕子说完蹬蹬跑出了屋子。
江潮拿起干净的布衣，阳光晒过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将脸埋在布衣里，贪婪地呼吸着温馨而熟悉的气味，院子里传来燕子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奉氏夫妇说话的声音，燕子的娘似乎在埋怨燕子的爹没有照顾好自己，而燕子的爹则认为男子汉需要更多的历练！
江潮仰面倒在床上，床板上只铺了一层薄褥，但却无比舒适惬意，全身的肌肉筋骨都放松下来，整个人仿佛浸泡在山泉春水之中，阳光轻柔，人语温馨，江潮心中充满久违的安宁，倦意袭来，便要安然睡去。
但是他不能睡！
他告诉自己一旦睡去便不会醒来！
是沉眠于温馨的过往，还是苏醒于冰冷的现实？此时此刻必须做出决定。
“快点啊！”院落里传来燕子催促的声音，“又不是女儿家，换衣服要这么久？”
“燕子！不许欺负江潮！”只听燕子娘道，“去把灶上的汤盛出晾着，一会给江潮送去，他刚落水需要暖暖身子！”
江潮双眼紧闭，眼角滑落两行清泪，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
“铮！”
长剑铮鸣，一点寒芒如蛟龙出水，蓝衣女子猝不及防，登时花容失色，连忙后退，然而剑光如电，已然躲闪不及，颈上一冷，白皙的皮肤上渗出一滴鲜血，如雪地里飘落的梅花。
江潮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动作，没有痛下杀手。他沉重地呼吸着，强行运转灵力发起的反击催醒了体内的蛊虫，全身经脉被侵蚀啃噬，剧痛无比。江潮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蓝衣女子俯身触摸江潮手腕的经脉，不解地道：“这世间如此冰冷待你，你为何还要苦苦眷恋，留在温柔梦乡岂不更好？”
剧烈的疼痛几乎令江潮失去思考的能力，他只能下意识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为了更多人的梦吗？”蓝衣女子居然能听懂江潮的咿呀之语，她幽幽叹道，“大义虽虚妄，但无义非人间。百年以来，如你一般追求义者不在少数，然而真正有能力为义者甚少，能够放弃欲求而守义者更少！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只是暗无天日的牢笼，根本没有值得守护的东西，但对于你来说或许会不一样吧。你我眼中的世界既然不同，我便没有资格对你的义评头论足，只希望它抵得上你为之做出的牺牲……”
蓝衣女子素手一推，将一道蓝光送入江潮体内。江潮身体一僵，额头青筋暴起，喉头一甜，接连吐出数口黑血，血中藏着数十条蠕动的蛊虫，见光即死。江潮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当他再度苏醒时，发觉自己躺在一方石台上，塔中不见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蓝衣女子守在石台下，若有所思，突然问道：“你本有机会取我性命，为何最终放弃了？”
江潮拾起石台边的长剑，想要刻字回答，但他突然想起眼前这个女子似乎可以听懂自己发出的声音，在昏迷之前，经脉的剧痛几乎令江潮失神，唯有蓝衣女子听懂自己咿呀之语的一幕异常清晰。
江潮放下剑，试着用咿咿呀呀的声音表达心中所想。
蓝衣女子淡淡道：“相由心生，声亦如此，以镜照人，心声并俱。你是想说王双……”她将视线转向远处的石台，王双的首级放在上面，双眼紧闭，神态安详，“我对他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先是搜索了他的记忆，然后送给他一个香甜的美梦。与你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已是死人，唯有将散未散的魂魄，不能像你一样反抗苏醒，他最后的梦里是追随将军出征时的情景。”
“这就是我不杀你的原因。”江潮继续用咿呀的声音与蓝衣女子对话，虽然他早已习惯通过写字的方式与人交流，但这种久违的说话方式令他感到轻松自然，“王双为人所害，本无可救，能够以心中所向的幻梦结束此生，对他来说是不幸中的幸运，所以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不必言谢，这本是一场交易，我自有私心。”蓝衣女子黯然道，“我苏醒后便被困于此地，失去了所有记忆，甚至忘了我是谁。百余年来，我阅览了无数人的记忆，想要从中寻找与我有关的信息，然而却只搜寻到了零星的碎片……”
“这些被保留的头颅就是你说的碎片？”
“不错。这些人的记忆里有我的影子，然而他们并没有真正见过我，只是无意在书籍上浏览到蛛丝马迹，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自己来自很遥远的时代，而且并非人类……”蓝衣女子轻叹道，“我为无数人拼凑了想要的梦幻，却唯独拼不出自己的模样。”
“被弃于塔底的人大多生长于西北之地，见识多有雷同，天地广大，定会有知晓你过往的人。”
“我想你也知道，这座塔本是一座牢笼，用以封印某只大妖的部分身体。你所经历的深渊是大妖的胃，内塔曲折向上的道路是大妖的肠，一直向上塔顶封印着大妖的脑。整座塔的封印法阵由许多法器构成，其中有一器名为陵崖镜，乃是我的本体，用于镇压大妖的脑，妖脑封印不除，我便不能离开此地。”
江潮拾起剑，左手并指按于剑身，灵力催动，长剑泛起隐隐蓝光。看来体内的蛊虫已经祛除干净，灵力周转自如，身上的伤口也在快速愈合，这些都要感谢眼前这位似人非人的蓝衣女子。
“如果毁去大妖脑部的封印会不会为人间带来灾难？”
蓝衣女子轻轻摇头：“大妖在被封印前已被肢解，这座塔内只封印了它的部分身体器官，难以形成意识，历经百年岁月妖力也几乎丧失殆尽，所以不会有何威胁。硬要说的话，妖脑内可能有残留的魂魄，一旦封印解除便会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但也仅是如此，就像我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天地间幽魂何其多，也不怕多这一个！”江潮咿呀道，“我去毁掉妖脑的封印！”
蓝衣女子启动塔内机关，一道蜿蜒向上的天梯密道出现在墙角，墙壁青灰褶皱，高不见顶，想来当是大妖的肠了。
密道开启时，一道清辉洒下，塔内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镜子，清辉在其中几经折射最终落到石台中央的空地上，映出一副朦胧的月影。
百年以来，这个女子便如此一人沐月而眠吗？失忆掩埋了她的过去，牢笼囚禁了她的未来，她的现在只剩无穷的孤寂，这种痛苦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帮我？”蓝衣女子盯着江潮的背影问道。
“对镜照影，无所遁藏，你是一个难得的聆听者……”江潮没有回头，身影渐渐隐没在密道之中，清辉之下传来他的声音，“突破这座牢笼，你我眼中的世界便一样了，我想让你看看真正的月色！”
蓝衣女子凝望着地面上朦胧的月影，喃喃道：“真到那时，我会不会思念这里的月光？”
江潮沿着蜿蜒曲折的肠道一直上行，他感觉自己在内塔与外塔之间来来回回，其间肠道两侧多次出现岔路，应该是通往某个大妖器官封印的道路，江潮没有犹豫，一路向上，直奔最顶部的妖脑封印。
推开道路尽头的石门，漆黑的房间内自动燃起红色的火光，房间之内并无地面，而是漆黑的深渊，一根巨大的铜柱自深渊内耸起，托举着一面轮盘。这里应当是永定塔顶部的暗室，塔外的月光在看不见的镜子的折射下凝聚成一束莹白光芒，穿透房间内的红色火光打在轮盘上，随着夜空月轮移动，白光也在缓缓移动，照亮轮盘上的对应十大天干的刻度。
轮盘正中悬浮着一颗巨大的石头，表面斑驳褶皱，形似人脑，石头上伸出数根鲜红的触手插入跪在下方的人影背后。
那人身穿黑底嵌金的铠甲，甲身纹有貔貅印记，头顶红缨盔，要扎金蟒绶，手持一柄银色长剑，剑柄形似飞羽，剑鞘裹明玉，其上刻有“开明”二字。
江潮认得这幅铠甲，其名唤作“曜天变日铠”，乃是大靖皇帝用以封赐功勋卓著之将。自百余年前太祖帝开国以来，仅有四人受此封赏，不知眼前这个跪在妖脑之下的是哪位将军，他又怎会在这里？
思忖间，异变陡生。身穿“曜天变日铠”的将军拔剑而起，他的脸庞隐没在厚重的头盔之下，双目幽绿如两团鬼火，折落的月光照亮头盔顶部的两个金字，赫然写作“周阳”！
江潮幡然醒悟，受封的四人里有可能出现在这牢笼之塔的只有周阳公！
周阳公苏澜，原名苏小闯，靖文宗时期第一名将，出身低微，流落街头以卖艺为生，文宗尚为皇子时赏其身手胆识，收入府中，赐名澜。祐安十六年，苏澜助文宗在储君之争中胜出，祐安十九年文宗继位，次年改元广元。
靖文宗是靖朝之中极有作为的皇帝，北征胡狄、西讨燕戎，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百姓安定，国库殷实，四方臣服，史称“广元之治”。而这其中都少不了苏澜的身影，作为文宗朝第一功臣，他武可开疆拓土，文可助君安邦，对于盛世的开创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勋。广元七年，年仅三十二岁的苏澜便被赐穿“曜天变日铠”，封周阳公。英主能臣，本是一段佳话，然而历史总是多变的，广元十六年，文宗以谋逆罪处死了苏澜。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从周阳公被收押到处死仅仅用了七天，史书之中也是一笔带过，留下一团难以解开的疑云。
“奉鼎言！”苏澜仰天怒吼，声音里满是愤恨不甘，“我对你忠心耿耿，助你开创盛世、名垂千古，没想到最终却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江潮按剑而立，他仔细一看，苏澜的身体竟被切成了数段，彼此之间以黑气相连，重新组成人形，不知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竟然引得文宗施用如此残忍手段。然而更令江潮在意的是那些连接残肢的黑气，寻常之人或许难以察觉，但作为修真之人，他从中感受到一股阴森彻骨的煞气，如今人世大道清明，妖邪退避，很难再见如此凶煞气息，此等煞气当真来自于人间吗？
“杀！”苏澜眼中鬼火爆燃，开明剑戟指前方，插在背后的血红触手隐隐泛红，似有液体流动，而那颗悬浮在半空的石化妖脑也透露出鲜红颜色，仿佛又活了过来。
这一声“杀”，愤恨无比，也不知是源于苏澜的意志还是由于背后妖脑的指使，或许他们都有着相似的仇怨吧。
江潮毫不畏惧，拔剑出鞘，灵力流传处，寒芒生辉。
他坚定地刺出那一剑，向着丹心难昭的苏澜，也向着自己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