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临随高又瞻走在石子小路上,曲径通幽,一片竹林掩映之后是一座高高耸立的楼阁。以湘江泪竹搭建,形如宝塔,檐角斜飞似展翅的巨鸟。
一路上不见家丁下人,林青衣又忙着去后园看那两只小花猪,奉临突然与相识不久的大乐府名家浩卷生独处,难免有些手足无措。好在高又瞻生性平易近人,专挑奉临擅长的文史话题聊天,奉临也渐渐开始“滔滔不绝”,天聊开了,气氛也就不那么尴尬了。
转眼来到竹楼下,门上匾额高书“居鸟阁”三字,门扉虚掩,不见守备。然而奉临毕竟修习过道法,初至此地便隐隐察觉到灵力的波动,想来应是设有禁制结界,寻常人等难以接近。果不其然,高又瞻上前看似轻轻推门,实际上是解除了居鸟阁的禁制,灵力波动立时衰弱,门庭大开,再无阻拦。
楼阁内十分宽阔,并无复层,巨大的书架依壁而立,直顶蓬梁。其上陈列着数不清的书籍古卷,浩如烟海,种类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奇怪的是每一座大书架底部都是镂花中空的,最低一层放书的隔板距离地面也有近一丈远,四周不见梯子举架,平时是如何取书的呢?难不成还要用到御剑飞天的法门?
仿佛看穿了奉临的疑惑,高又瞻揽袖取出一枚竹哨,抵在唇边呜呜吹响。竹楼内立时响起清脆悦耳的啼鸣,数不清的飞鸟从房梁、书架后面涌出,于空中盘旋,奉临只认得其中有燕子、鸽子、麻雀这些寻常鸟类,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鸟类则是从未见过。此等场面即使在专门的禽馆里也很少见,当真应了“居鸟阁”这个名字!
高又瞻哨声一变,成群的飞鸟一哄而散,纷纷各自停在一处书架上,自上而下,间隔错落,井然有序。高又瞻又是一声哨响,只见东侧书架第三格上的绿色小鸟清脆啼鸣,抓着一本书飞了过来。高又瞻接过书,递给奉临,乃是一本《孝经》。
奉临叹为观止,连连称奇:“想不到高庄主竟然有驾驭禽鸟之能!”
“非也。”高又瞻笑道:“我只是一介凡人并无异能,真正能驾驭鸟兽的乃是家母。家母自幼可与鸟**流,并且可以传授它们少量人慧。随家父南渡定居秦淮后,家母便于此地修建了居鸟阁,引鸟禽为信使,察管书籍。经过多年训练,这些信鸟掌握了心有灵犀、听音辨书的本领,并且世代相传。”
高又瞻取出另一枚竹哨递给奉临:“柳兄只需一边在心中描绘所求书籍,一边吹响这竹哨,自会有信鸟来报。若一试不成,便另做他想继续尝试,若这居鸟阁中真有此书,定会终得所求。”
奉临接过竹哨,好奇地把玩几下,这竹哨以泪竹简单削成,平平无奇。奉临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声音尖锐刺耳,远不如高又瞻的哨声那般浑厚动人,但依旧有一只彩翼红冠的奇鸟送来一本薄薄的书。奉临接过一看正是自己心中所想的《瀛洲千山记》!而且此书金丝穿脊、蓝粉包浆,乃是天下制书名坊“花间局”的特制蓝本,存量极少,甚为珍贵。
“妙哉!妙哉!”奉临叹道,“诗书之中常以青鸟作为传情达意的信使,而今以之传书,更有一番别样的雅致!”
面对奉临的赞叹,高又瞻反倒是无动于衷,双眼一直盯着那本《瀛洲千山记》,突然幽幽说道:“归霞客……所长之事亦是所爱之事,所爱之事必是所长之事,如此倾情的人生,我真的很羡慕……”
奉临有点被高又瞻的绕口令绕糊涂了,但能听出那言语之中难以掩藏的哀伤,联想到方才庭院以及前堂时的种种,他不禁问道:“你与师父应该是很熟稔的关系吧?”
“她一直是我眼里最绚丽的霞光,但光终究是光,无法触及更无法抓住。”高又瞻环顾停落在书架上的信鸟,“她就像那青鸟,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但倦鸟终须归巢,我本应做那枝栖木,但却错误地成为了牢笼,最后青鸟飞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听了这番朦胧的话语后,奉临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觉得如鲠在喉,既难吐出,又难咽下。
“刚刚我听你叫她……林青衣……”
奉临呆了一下,方才师父在嚷嚷着要去后园看小花猪时,自己担心她做出“谋食害命”之举而不经意间叫了一次她的本名,没想到却被高又瞻记下了。
“你们认识那么久……你……不知道吗?”奉临讷讷道。
“好名字……”高又瞻叹了口气,深深看了一眼奉临:“倦鸟归栖,愿你作一块好木……”
他摇头微笑道:“抱歉,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居鸟阁内所有藏书,柳兄但观无妨!读书乃是静雅之事,我就不打扰了。晚上湘江万里船有我的戏场,柳兄若不嫌弃还望来多多捧场!”
“额……一定!”奉临还沉浸在高又瞻上一句话的含义里,一见对方话锋陡转,猝不及防间只能立时应下。
高又瞻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居鸟阁。
奉临呆呆地望着高又瞻远去的背影,突然感到一丝迷惘。他发觉自己虽与林青衣相识多年,但却对她所知有限。她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与怎样的人有过瓜葛?那些被人追杀、烈火焚烧的记忆又是什么?她那副恣意不羁的人生外表之下为何树立着坚厚的心墙?是不想对人提及,还是并没有与自己达到可以畅所欲言的关系?自己……真的比浩卷生更了解她吗?
奉临长叹一声,拍了拍脸颊。自己还真是庸人自扰,师徒之间的关系难道不就该是“授其道,奉其事”这么纯粹吗?林青衣传授自己道法剑术还有为人处世的道理,自己则奉行她的师门理念并将其发扬光大,其他的事情不需多想,就像古人所说的那样——“止于友,清水宜”。
奉临收拾杂乱的心情,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查找与上古遗族以及魔剑鬼渊有关的文献古籍。他回首向居鸟阁深处看去,阳光自天窗落下,正打在竹楼中央的空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尘埃,香雾袅袅,空朦之间奉临仿佛看见一名女子坐在夕阳之中,以竹哨训练信鸟辨识书籍。她的眉目清淡如水,衣裳朴实无华,在浩瀚古卷与灵动飞鸟的簇拥下,与自然融为一体,真正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
这是属于这座竹楼的记忆吗?
奉临吹动竹哨,引来一声鸟鸣。
从午后到黄昏,从日落到月升。奉临查阅过的古籍残卷已经堆起了小山,但依旧所获无几。按照皇兄的师尊所言,能够镇压鬼渊的上古遗族隐居在南疆的十万大山之中,其名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译法,相对多用的当是“天鼓”。奉临极尽所能地找来记录鸿蒙时代志异的书籍,并在其中查找有关“天鼓族”的信息,然而直到入夜,也仅仅找到两处线索。
一处是《洪河经》中所载,“天鼓人,迎日生而沐月死”;一处是《多方》中记载,“祀人牲止天鼓罹”。两处都是只言片语,奉临从中仅能推断天鼓族是一个朝生暮死的民族,宛若蚍蜉,并且为了避免灾祸常以人作为祭品。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生命短暂、多灾多难的民族会有怎样高超的镇剑之术。而且《洪河经》与《多方》都是搜集古人的杂谈志异、结合今人的理解猜想编纂而成的书稿,其内容不尽翔实,真假多已难考,所以奉临从中得到的关于天鼓族的信息并不可靠。
居鸟阁中或许还藏有与之相关的书籍,但奉临已经双眼酸痛,难以继续,只好就此作罢。他起身环顾竹楼里的信鸟,向它们微笑致意,感谢它们一下午的辛勤劳作。信鸟们却呆若木鸡,仿佛除了哨声,它们并不会回应其他事情。
奉临不禁有此疑问。虽然有着如诗如画的雅致,但比起那些在山野间翱翔的鸟儿,这些信鸟称得上快乐吗?还是说它们从一出生就被赋予这样的使命,并不知自由才是鸟儿的天性。
奉临感叹自己今天出奇的多愁善感,也许是因为受到秦淮这座婉转多情的文化名城的影响吧。踏月而归,小路一如来时那般幽静,除了两侧的竹林,便只有一地月光。奉临突然想到高又瞻的邀请,万里船的戏场似乎是在晚上开放,不知来不来得及。思及此处,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前方灯火重重,距离不问斋前院已经不远,然而一盏长灯下传来的人语打断了奉临的脚步。
“这是你写的台本?!”一名男子质问道。
奉临定睛一看,只见一名身穿锦绣华服的男子劈手将一叠稿纸摔在另一个男子的脸上,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浩卷生高又瞻!
“别逗了!”锦衣男子喝道,“堂堂乐府第一名家竟然写出这种烂俗的玩意?让人笑掉大牙!观众不买台本的账了,你就是唱破天也没用!”
他粗鲁地拍打着高又瞻的脑袋,面对这位名扬天下的乐府名家全然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给我用点心!好好写!你这幅破锣嗓子能够登台,别忘了是谁的恩情!”
锦衣男子一甩手,扬长而去。高又瞻默默垂手不语,半晌才俯下身一张一张拾起散落在地的稿纸,随后叹了口气,将稿纸收于衣袖内,向竹林走来。
奉临赶忙从林子阴影里走出,假意低头走路,迎面撞见高又瞻。
“柳兄!”高又瞻一扫脸上的阴霾。
“啊!高庄主,你……你不是要去万里船戏场吗,怎么在这里?”
“时候尚早。”高又瞻笑道,“我见天色不早,担心你沉浸在书海里忘记时间,特意去寻你!”
“让高庄主费心了。”奉临尴尬笑道,“我确实读书读过了头,险些误了与高庄主的约定。”
“柳兄勤奋好学,自是好事!但要劳逸结合,方能长久。”高又瞻拍拍奉临的肩膀,“随我来,我带你和归霞客去万里船,今夜可有我的拿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