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古时又称渭水,相传乃是上古时期天女织思夫泪流所成。其形蜿蜒曲折,如美人手里的卷帕;其势安静温和,千百年来少有水患。是故湘江两岸历来文明昌盛,多现名城,美谈传说更是不计其数。秦淮坐落在湘江中游南岸,一千两百年前晏高帝梦怀文曲,于此地建立文曲二城,文城在北,曲城在南,以聚天下文化。晏朝末年,江北爆发了小宁侯起义,文城毁于战火之中,大批文人墨客南迁曲城,战乱平息后,晏哀帝将曲城改名秦淮。自此,秦淮成为了湘江两岸的文化中心。后来尚伶宗在秦淮沿江修建“江上楼”,聚乐府名家以唱天下,曲艺由此独盛。靖太祖灭尚后,毁去了江上楼,但秦淮的曲艺文化却传承下来,时至今日依旧兴盛,而其中最盛当属湘江万里船。
当年江上楼被毁后,其内的乐府名家多以画舫搭台继续在湘江上演出,后来有人将散落在江面上的画舫以板桥搭连形成更大的舞台,观众可以往来于各个画舫之间,欣赏不同的表演。就这样湘江上的画舫越连越多,绵延数十里,每至夜晚歌舞升平,热闹非常,直至黎明方才散场。此等风景已成秦淮文化,人们称之为万里船。
万里船的布局大致呈三角形,沿岸一侧布置了数十个入口,外围船只大多是些酒家小食以及杂货摊位,宛如集市,越向内画船的规模越大、装饰越豪华,其内大多是戏台、茶居、棋室、墨轩此等乐雅之所,正中的一座画船被称为宫船,规模之大修饰之盛宛如一座小型宫殿,而能够在其内登台演出的自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曲艺名家,这其中便包括浩卷生高又瞻。
奉临与林青衣随不问斋的马车来到万里船沿江的入口,眼见灯火璀璨,人潮熙攘,江上隐隐传来丝竹曲乐之声,想是靠外的戏场已经开场了。高又瞻本想带奉临与林青衣直接前往宫船,奈何林青衣执意要先在外围船只逛逛,而高又瞻要提前去化妆,所以只好先行乘舟前往宫船。
奉临陪着林青衣在外圈画船逛了一阵,主要品尝了一些船上的小吃。说实话虽然林青衣吃的津津有味,但奉临却觉得很一般,主要原因还是口味太清淡了,而且没什么特色。来回走了一圈,时候也差不多了,二人便开始向中心宫船进发。方才乱逛还不觉得,一开始寻路则立时昏了头,数不清的画船由板桥相连,宛若一座迷宫,置于其中可谓东西不分、南北不辩。奉临与林青衣依照感觉向中心走去,但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出发时的那艘酒楼画船,无奈之下只得向小厮问路。一问之后,那小厮竟然放下手头的工作,十分热情地为奉临和林青衣带路。原来是高又瞻心细如针,猜到两个路痴会在画船间迷路,又不好意思当面说破,于是特意嘱咐了外围各个画船的小厮,一旦有这般这般模样的男女二人问路,便将他们带到中心宫船。当然奉临与林青衣对于这些是全然不知的,权当是秦淮这里民风热情、乐于助人。
在小厮的带领下,二人一路穿桥过舫,很快来到了宫船。与其说那是一只船,不如说是一座楼。船身长俞数十丈,垒五层,华灯遍布,锦帘交织。出入其中者无不是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或是腰缠万贯的商旅大亨。他们并不都是秦淮人,甚至有人来自百里之外的州镇,不辞远路来到这里只为拓展人脉、洽谈生意。如果说秦淮是湘江两岸的文贸中心,那么宫船就是这个中心的精华所在。世家结交、大户联姻、万金买卖甚至官爵鬻易都在这里、在丝竹一拨一弄间完成。
宫船一层面南搭建舞台,五层环伺皆设有看台。奉临与林青衣到达时,船内几乎座无虚席,台上已在先行演奏琴曲为等候开场的宾客助兴,场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高又瞻为奉临与林青衣安排了位于顶层的雅座,初至宫船便有小厮领着他们前往。雅座位于包厢之中,前朝舞台,视野开阔,后开大窗连绵画舫以及悠悠江水尽收眼底,左右以雕花檀木屏风隔开,厢内设有桌案卧椅,茶水小食一应俱全,还备有河洛纸订制成的“梨花册”,上面写着今晚将要上演的曲目以及登台的名家。
奉临作为皇族王爷,自然也常出入戏馆,但此等豪华舒适的戏馆生平还是第一次经历。来到窗前,凭栏而立。繁华的万里船夜景涌入眼帘,曲乐传唱,人潮交织,灯火辉煌,好一派盛世景象,而远处江面上漂浮着数块灵石残骸,那是江上楼仅剩的遗迹。自江水起危楼,百尺不坠,自然不是人类建造水平所能完成的。江上楼的底基乃是尚伶宗自遥远的昆仑山取来的七枚巨型灵石,灵石布阵,灵力相生,托举着楼阁殿宇耸立于湘江之上,也曾是人间少见的奇景。而如今,画楼玉宇已埋葬于悠悠江水之中,独留几枚灵石残骸,一边见证着此时的繁华,一边诉说着前朝的往事。世间兴衰,终逃不过一场轮回,让人唏嘘不已。
奉临正叹息间,忽听林青衣在招呼自己,原是宫船曲戏马上要开场了。他落座于卧椅上,方才还十分热闹的戏场已然雅雀无声,阔大的舞台上一锦衣男子长身而立,奉临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在竹林边责备数落高又瞻的男子。
看那男子器宇不凡,独立于台上从容面对众多达官贵人,隐隐有主待宾之感。奉临心有疑惑,便揪住一个正在往来送茶水的小厮询问了一番。
那小厮眼里透露出一丝惊愕,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解释道:“此人是现今宫船的主人方驰,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祖上是太祖帝开国功臣方镇崖,其父为当今密州节度使方赫。家族累代于秦淮经营,声势显赫,名震一方。”
小厮说完匆匆走了,奉临这下明白了,难怪方驰会责备高又瞻,作为宫船的主人,台本的好坏会影响到生意的兴败,难怪他会如此生气,不过作为乐府四大名家之首的浩卷生写出的台本真会那么不堪吗,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亦或是他在故意刁难高又瞻?除此之外,方才那个小厮明显与其他打杂下人不同,虽然外表平平无奇,但谈吐气质皆不凡,也不见对客人有何谦恭之态,这也令奉临有些许在意,不过仅是一带而过,并未放在心上。
那边台上方驰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声音温润,缓缓道:“感谢各位今晚的莅临,这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是为了即将上演的新剧《亭心雪》而来。但是很抱歉地告诉各位,出于对台本质量的考虑,《亭心雪》暂时不能上演。作为宫船东家,没有及时把控戏剧品质是我的疏忽,方某向各位赔罪!”
说罢他深鞠一躬,面对满庭哗然,方驰高声道:“还请诸位息怒。相信经过短期的修缮,《亭心雪》会以完美的形态展现于舞台!作为此次事故的赔礼,今夜场次的所有酒水免费,诸位离场时可领取票据,凭票可免费观看《亭心雪》的首场演出!方某再次赔罪!”
场内的喧哗立时小了许多,作为宫船主人方驰道歉的态度还是十分诚恳的,与他责备高又瞻时的态度天差地别。无论是出于他的身世背景考虑,还是被他的赔礼打动,各位看官老爷也很明显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更令奉临感慨的是,作为宫船的东家他本不需要过问演出剧目,交给手下的乐府名家、自己安心数钱就好,一般的戏院主人也都是这么做的。而他如此操心,为此还要当众道歉,显然是一个爱剧懂剧之人,难怪作为乐府四大名家之首的浩卷生会心甘情愿为其效力,即使被责骂也毫无怨言。
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随着一声梆响,今夜万里船中最豪华盛大的戏场开幕了。第一出上演的戏目便是高又瞻的拿手好戏《昆山梦游记》,此剧出自乐府名家梨花子之手,也是脍炙人口的名作,讲述的是一位帝王梦中巡游西昆仑的奇遇。剧目中高又瞻以虚旦角色扮演的帝王被称作望帝,其原型则是前朝的末代皇帝尚伶宗,其人天生男身女面,美艳无比,是故多由以男饰女的虚旦角色出演。
只见画好戏妆的高又瞻徐徐登台,身着彩鳞长袍,面目阴柔的他,在脂粉的修饰下竟真有几分女子的妩媚。他声音尖细,如玉碎凤鸣,却又混杂着一丝男子声音的雄浑底蕴,丝弦之中,也有着难辨雌雄的魅力。
“总流连,雪辉千里处,一山同。华庭寻王母,拾玉赠慕人。纵是仙人万载寂寞,不如与君一世春秋。”
曲词吟唱间,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随那声音沉浸在昆山的梦幻世界里。虚旦一向是杂剧里极为少见的角色,好的虚旦更是凤毛麟角,今夜奉临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阴阳共生、雌雄难辨”的境界。听一旁的林青衣说,在她的印象里高又瞻的嗓音略粗哑,想要唱戏都十分勉强,更别说唱虚旦了。然而多年不见,没想到他竟然克服了先天的不足,练就了一副金玉嗓音。高又瞻自幼随不问斋的老庄主学习写作杂剧台本,但他一直喜爱的是登台演出,如今梦想成真,这背后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历程。
“那时每次见他写台本时都十分严肃,仿佛在做一件不得不做的工作。”林青衣回忆道,“反而是背着老庄主偷偷练戏时显得格外轻松愉悦!一个人纵然有再大的天赋,但是没有爱也不会得到快乐。相反地,没有天赋但是有爱也能获得超乎寻常的满足!”
林青衣的话让奉临想到高又瞻在居鸟阁所说的——所长之事亦是所爱之事,所爱之事必是所长之事,如此倾情的人生,我真的很羡慕。
当时听起来十分别扭,现在回想则微微体会到其中的含义。
正思量间,一个小厮提着茶壶走入厢中:“茶水凉了,我来为客官换茶。”
这声音听着耳熟,奉临抬头一看竟然是方才为自己解释方驰身份的小厮,他还是那般面无表情,目光淡淡,全然不像是来伺候人的。
“额……这茶我刚喝了一点,还是热的,不必换。”奉临道。
“新茶已经煮好,不换的话就浪费了!”
“那……好吧。”
小厮得到允许,上前把手里的茶壶放于案上,伸手去拿另一壶茶。
“且慢!”
林青衣拦住了他,掀开两壶茶的盖子,闻了闻皱眉道:“用普通花茶换上品红茶,这是宫船的规矩吗?”
小厮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提起原来那壶红茶就走。
“喂!等等!”
厢房里的声音惊动了来回巡逻的场卫,几个男子涌了上来,他们平时如透明人一般隐身,绝不会影响观众一丝一毫的看戏体验,然而却在监视着宫船的每一个角落,一旦有人捣乱,便会立刻出现。
“小兔崽子,你敢偷茶?!”一个粗壮男子提起小厮的衣领,一把将他扔在地上。
茶壶脱手落下,眼看就要被摔碎,站在最后面的一名青衣男子敏捷地抬腿,竟然用脚背接住了茶壶。他将茶壶放到案上,对奉临和林青衣行了一礼,恭声道:“抱歉,是我们的疏忽。二位继续观戏,剩下的交给我们处理。”
“哎?”奉临还未回过神,那些场卫便不由分说地将那小厮拖走。
奉临心中窒堵,按理说那小厮是个小偷,被人抓住乃是罪有应得,但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壶喝过的剩茶有什么可偷的?而且场卫的反应也过于激烈了,仿佛是在宫船里偷茶是如偷金子一般的行径,这不禁让人生疑。
一旁的林青衣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她娥眉微皱,神色不悦,似乎在为自己方才的多嘴而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