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临与林青衣躲在废弃棺材后,眼见方驰贪婪地拾起玉匣,急不可待地打开,取出匣中之物,远远看去似乎是一卷锦书。
“张涣淮的《借枝打影》,是早已失传的孤本!”方驰端详着锦书,两眼发光,“它与《亭心雪》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此为基础去修缮《亭心雪》,定能作出传世佳作!”
奉临闻声沉思,张涣淮是尚朝中晚期的曲艺大家,可谓红极一时,但是在尚宪宗乾化六年因“红丸案”被诛,其作品也被列为禁书销毁,失传已久,没想到这个外貌丑恶的湘公竟然还藏有孤本。而从方驰的表现来看,他所作所为似乎就是为了获得《借枝打影》,联想到叶许卿所讲方驰于湘江落水多日后重回人间,身边带了许多不传世的曲艺台本,那么是否可以猜想他为湘公提供水俑供奉的原因就是为了获得那些绝世的戏曲台本呢?然而这些东西作为艺术精粹固然珍贵,但真的会比人命还要重要吗?
“对于不同人来说生命的意义不尽相同,价值自然也不一样。”林青衣将徒弟脸上的惊疑看在眼里,低声道,“就比如在一些人眼中金钱的价值远远超过生命,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对于底层百姓来说钱就是命。同样地,对于方驰来说这些曲艺台本要远比生命来的重要,看的出来他非常热爱曲艺,并且十分用心地经营并享受着宫船的一切,但这种热爱却已经达到偏执甚至疯魔的程度。”
“上次与你说的事,考虑得怎样了?”湘公声音低沉地道。
方驰一怔,先将孤本小心地收入怀中,审视左右众人,低声道:“现在谈及此事恐有不妥。”
湘公冷笑一声,一挥手,只见跪在地上的场卫身上突然生长出鳞片,转眼间就变成青目獠牙的怪物,他淡淡道:“无妨,都是自己人。”
方驰大惊失色,颤声道:“他们……是什么时候……”
湘公幽绿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盯着方驰:“我问你考虑得如何了?”
方驰脸色煞白,低头道:“起兵一事我已与父亲说过……父亲虽有此意,但顾虑颇多……需、需要从长计议……”
奉临心中“咯噔”一下,听方驰所言此间事态已不单单是妖怪作乱,为祸人间了,而是想要蛊惑州镇节度使起兵谋反,更严重的是方驰的父亲密州节度使方赫竟然心怀此意!奉临看向林青衣,但见他盯着湘公的脸、娥眉紧蹙,一言不发。
“从长计议?”湘公道,“你可知‘时不我待’?现今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令尊若是错过,恐怕再无翻身可能。”
“湘公……此话怎讲?”方驰小心地问道。
“方今靖朝,江潮已死,朝堂不稳。北方宣军来犯,岚谷关战事吃紧,可谓内忧外患,正是举兵起事,取而代之的绝佳时机!再三犹豫,若靖军守住岚谷关,丰泽皇帝随后必会以镇北军作为后盾削弱州镇兵权;若岚谷关被破,宣军只会把你们当做靖朝余孽一并铲除,到时你们唯有屈辱投诚才能苟活。无论哪种结果,都会失去主动权,所谓‘争天下者,被动即死’,我想这个道理令尊不会不明白。”
“湘公所言极是。但是父亲的顾虑乃是一旦起兵,邻近州镇的兵马会勤王靖难,到时成为众矢之的,无异于自取灭亡。”
“哼!你可知靖军于岚谷关首战即败,丰泽皇帝焦头烂额,连南方军力最强的涿、钜、度三州的兵马都被紧急北调驰援岚谷关。令尊雄踞天下富庶之地,又手握重兵,放眼湘淮谁可当敌?你要清楚,用不了多久丰泽皇帝就会开始调派湘江沿岸州镇的兵马,而你我都知宣军猛如虎,靖朝没了江潮,岚谷关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调兵北上无异于削弱自身实力。若御旨一来,令尊是否会选择从命送死呢?我想到那时不反也得反!然而一旦等到宣军铁骑踏破靖朝疆土再反,这天下之势已不是由你们能说的算了!”
“妖言惑众!”奉临低声怒吼,若不是林青衣按住他,差点就要起身跳了出来。
什么“岚谷关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什么“丰泽皇帝焦头烂额”、什么“调兵北上无异于送死”,一派胡言!我堂堂大靖铁骑岂如你口中那般弱不禁风?此等妖孽不但祸害百姓,还心怀不轨,实为罪无可赦,万死难辞其咎!
“冷静点。”林青衣道,“天下之势可不能意气用事。”
听师父这么一说,奉临发热的头脑清醒过来,不知那妖孽所说“靖军岚谷关首战即败”是真是假,他不由开始为皇兄担心。
“然而,最令家父忌惮的万州兵马尚在。”方驰道,“家父说万州军就如背后的一把尖刀,有这把刀子,便难以起事。”
“万州……”湘公负手而立,淡淡道:“如果没记错的话,万州节度使叫做韩挺,曾经是江潮的部下,后来倒戈皇室,被江潮疏远,从西军调派至万州。这么一说,他还真是个绊脚的石头。”
“正是,正是。父亲当年曾是他的副将,深知其带兵打仗的本事了得,是故有此忌惮。”
“既然是旧识,那便好办了。”湘公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以令尊的名义请他到万里船,然后除掉他!”
“这……”方驰惶然道,“谋杀节度使可是大罪啊……”
“谋反还是要灭九族的啊!”湘公笑道,“富贵险中求,权力又何尝不是?”
“可是……可是……”方驰急道,“可是湘公大人,我只想在湘江上经营万里船,做一世沉溺于曲艺繁华的纨绔,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傻小子!”湘公笑道,“若你们父子真得天下,这曲艺之盛又何止于秦淮?你想要的台本还能有不得?这天下的名家还不是你想听谁唱谁就得唱、想让谁写谁就得写吗?听说你一直倾慕梨花子却不得,若你真能坐拥天下,梨花子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易与?”
“这……”方驰犹豫不决。
“此事暂且如此。令尊既视万州军如芒刺在背,那不管怎样,韩挺必须除掉!你将他请至万里船,我自会助你成事!”
“是……”方驰道,“谢湘公大人……”
“可还有事?”
“额……最近宫船的鳞粉快用完了。”
湘公面色一冷:“上月末刚刚给你制作一具,这么快就用完了?你不会瞒着我私开戏场吧?”
“怎敢?乃是近来宫船茶水多有丢失,是故浪费了许多鳞粉。我已加强守备,一定杜绝此事发生!”
“水俑一事终是纸里包不住火,看来已经有人有所察觉。”湘公道,“此事一旦招来仙修,我便会停止水俑的纳贡,同样你也再不能得到我的鳞片,失去鳞片,宫船的那些优伶是否还能唱出今日的功力,你心里自然清楚,你的生意是否还会如今天这般兴盛,我想你也心知肚明。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你父子二人能主宰一方,自古仙修不问皇家事,我也好继续收集水俑,也会保你画舫永盛不衰!此间利弊,望你仔细想清!”
“是是!”
湘公点点头,一只触手突然自水中冲出,从一名跪在地上的场卫头顶猛然插入,那场卫哀嚎一声,七窍流血,周身鳞片迅速盐化,粒粒惨白,簌簌下落。与此同时,又一只触手冲出,卷起林青衣与奉临用于藏身的棺材拖至岸边,将盐化的场卫放入其中,防止其散落后融于沙中难以搜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青鳞触手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奉临和林青衣来不及反应,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空气有短暂的凝固,湘公惊愕地看着月光下的林青衣,同样林青衣也漠然地看着他。
“抓住他们!”方驰大喝。
全身覆盖鳞片的场卫们怒吼着、冲了上去。林青衣御剑出鞘,劈出一道剑光,砍翻了当先的二人,又御剑急转,以迅雷之势刺向方驰。
方驰大惊失色,瘫在地上,抱头呼救。一道人影闪至身前,荡起一脚,竟然抵住了那凌厉的剑势!
林青衣定睛一看,乃是宫船内那个领头的青衣男子,此刻的他状如妖魔,唯有那身青色的绸缎衣服还如当日模样。
手中剑诀变换,一招“飞云断”应声而出,长剑寒芒暴涨,洞穿了青衣男子的脚掌。
“寒食救我!”方驰大呼。
那被唤作“寒食”的青衣男子面露狞笑,受伤的脚掌突然变大,撕破靴子,竟然变成一只青鳞巨爪,虽然中心被洞穿,但依然十分灵活地抓住了正刺向方驰面门的飞剑,用力向下一震,长剑光芒骤散,剑身寸断。
御剑者没有了剑无异于被断掉手臂,林青衣不禁脸色一变,奉临见状纵身跃起,他修为资质有限,一直在催动《大道天一剑》的心法剑诀,以待驾驭飞剑支援林青衣,但眼下情况刻不容缓,只好先拔剑冲了上去。
“别过来!”林青衣嘶声怒吼,然而奉临已经冲至岸边,进入了触手的辐射范围。
“又瞻,放过他!”林青衣绝望地叫道。
湘公身体一震,恨恨瞪着林青衣,双拳紧握,眼中杀意毕现。
八只触手从近水的沙滩里冲出,卷起漫天沙尘,又向下俯冲,洞穿了奉临的五脏六腑。
奉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想要说话但已无法开口,视野渐渐朦胧,耳边只听到林青衣的哭喊,身子不由自主地被触手卷向水中。
“小临儿!”
林青衣纵身抓住奉临的脚腕,但她的力量哪能抵得过八只青鳞触手,整个人被一起拖向江水。
湘公从那只粗壮的触手上一跃而下,几步便来到林青衣身边,伸出覆满鳞片的手将她的手从奉临脚腕上拽下,紧紧护在胸口,质问道:“现在,你难道不应该更关心不人不鬼的我吗?!”
“湘公杀了她!她知道我们的秘密,不能留活口!”方驰叫道。
湘公猛然回头,眼中一片森寒,大手一挥,一只触手从天而降用尖锐的爪刺豁开了方驰的嘴唇。方驰捂住嘴惨叫不止,鲜血流了一地。
湘公将林青衣紧紧抱在怀中,幽幽道:“该回来了,我疲倦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