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临沉浸于漆黑的江水里,一直向下,口里的避水珠正在缓慢融化,他必须在三个时辰内找到江上楼,并解救出师父。
水下的世界死一般沉寂,黑暗无限蔓延,分不清东南西北,奉临自江上楼的灵石遗迹处下潜,一直向下游了好一阵才隐隐见得一束青绿的幽光。
向着光芒进发,一群琼楼玉宇出现在眼前。它们笼罩在透明的结界里,散发着青绿的幽光,鱼群环绕,珠光宝气,宛如传说里的水晶宫。
结界只有避水的功效,并无阻挡外人出入的能力,奉临悄然进入,双脚落地后举目四望,正前方高高耸立一座三石门牌坊,顶端大书“江上楼”三字,牌坊后是三座白玉石桥,直通高处,那里是一片空阔的广场,硕大的斑纹石砖铺地,盖着织锦的红毯,左右是曲回的长廊,背后是层叠的宫殿。靠近宫门处设立了一座巨大的舞台,身穿戏服的青鳞水俑在台上摆出各式姿势,就像杂剧开场时的“亮段”,台下则是红檀桌椅,作为看客的水俑们在桌旁推杯换盏,这座沉落于湘江水底的宫阙似乎又重现当年的繁华。
然而,这一切都是无声的,仿佛一出哑剧,仔细看去那些水俑也只是在一遍遍重复着既定的动作,在青蓝水光的映照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奉临了解过江上楼,这里应该就是“殿前宴”,是普通观众看戏的地方,只要支付足够的钱,就可以像在万里船一般在江上楼看戏,但这里的格局要比万里船高大许多,毕竟是皇帝亲建的戏场,处处皆仿皇宫而制,能够出现在这里的自然也都是尚朝时期的社会名流。然而百年烟云过眼,尚朝早已不复存在,曾经的殿前宴也仅仅剩下一群不人不鬼的水俑傀儡,以僵硬的动作粉饰当年的太平景象。
这就是高又瞻想要的世界吗?冰冷死寂,就像一场虚假的幻梦。
奉临迈步向前,所有水俑突然停止动作,齐齐看向他,眼中红光一闪,猛扑过来。奉临拔剑出鞘,凝神御气,在避水珠的帮助下他比往日更能顺畅地调动体内灵力,剑光纵横捭阖,那些动作僵硬的青鳞水俑如秋后败草纷纷倒下。奉临感到每一次催动灵力口里的避水珠都会加快融化,因此决不可恋战,倚剑杀出一条血路后,纵身飞跃向那舞台后的层叠宫殿冲去。
“呜——!”
头顶传来尖锐的鸣叫,一只巨大的鲸鱼破开结界,俯冲而来。那鲸鱼长俞六丈,浑身溃烂腐败,白骨嶙峋,各种内脏暴露在外,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两团幽绿的鬼火。
据书中记载,尚伶宗欲为江上楼助兴,将一只瀛洲国进贡的飞鲸投放至湘江中,飞鲸偶尔自水中跃出,高高飞起,横跨整个江上楼,再落入江水里。一路上飞溅的水花在阳光的映照下形成彩虹,奇美无比,人称“鲸虹”。时至今日,人去楼空,飞鲸虽然腐烂为骨鲸,但却依然守护在江上楼左右。
眼见骨鲸巨大的影子将自己笼罩,奉临连忙就地一滚,向一旁闪开,骨鲸掠过地面,将一片桌椅打碎,划过一道弧线再度向上游去。奉临抓住时机,御剑而起,一剑刺中的骨鲸腐烂的肺部,骨鲸低鸣一声,扭动着身体撞向旁边的舞台,舞台轰然倒塌,数十只水俑被埋葬其中。
奉临收回长剑,加快步伐向宫门冲去。骨鲸长鸣不止,紧追而来。奉临拼尽灵力,御剑飞天,驾驭长剑自宫门前直接飞至了城楼上,骨鲸一头撞在城墙上,引来一阵剧烈的摇动。然而,它似乎对这座舞台后的宫殿十分敬畏,在宫门前盯着瘫坐在城楼上的奉临却迟迟不敢行动,徘徊一阵后,悻悻退去。
奉临长出一口气,缓缓起身,体内的灵力在渐渐恢复,速度远胜往常。他之所以敢于毕其功于一役,使用极为消耗灵力的御剑飞天之术,还是因为嘴里的避水珠,有它在奉临周转灵力的能力提升很多,因此灵力的恢复速度与往常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奉临下了城楼,眼前是一片长长蔓延的台阶,足足有上百级之多。台阶两侧各有许多出路,连接着一座画楼,楼内灯火萤然,三两水俑于其中扮作优伶看客,重现昔日景象。在尚朝,这些画楼皆以曲艺大家的名字命名,相当于小型的戏场,场内演出的则是相应的名家,每次演出只会给少量的观众观看,价钱十分昂贵。
奉临走在台阶中央,与那些画楼尚有一段距离,其内的水俑无法察觉,依旧在僵硬地重复着动作,奉临救人心急,自然不想招惹它们,于是一路悄然前行。
台阶两侧的花圃里栽种着名贵的树木与花卉,现今皆已枯死腐烂,辨不出是何品种。江上楼虽然保留着当初的模样,但原本存在于其中的一切活物皆已死去,这是一座掩埋在历史尘埃里的死城。
奉临登上台阶的尽头,那里耸立着一座规模庞大的楼宇,飞檐之上挂着长长的帘幔,无风自扬,自正门进入,便能见到一口青铜巨钟,悬挂于前殿之上。钟身上篆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奉临走近一看乃是许多古往今来的著名台本,正前方有一串文字比其他文字大上许多,尤为醒目,奉临定睛一看,其内容是:“凤启十二年,朕自感怀,楼成钟落,声起乐来,天下闻。”
“凤启”是尚伶宗的年号,写这段文字的人自称“朕”,也就是说这是尚伶宗的亲笔题词。
奉临绕过巨钟,走入后殿,举目尽是戏服台本,呈于玲珑案上,皆标注有细致的出处、成品时间还附带有简短的评价。这些戏服不仅仅局限于乐府杂剧,还有其他曲艺形式,甚至包括了许多古时曲艺、民俗、祭祀服装,简直就是一座历史服饰的展馆。奉临突然想到自己将要寻找的南疆上古遗族天鼓族,这里会不会有与其相关的线索呢?他绕了一圈,遗憾地发现这里陈列的服饰最早的也只能追溯到四千年前的商洛部族,连长灵时代的遗物都没有,更别说天鼓族所在的鸿蒙时代了。
至于那些台本自然极为珍贵,与世间流传的摹本不同,这里珍藏的都是曲艺大家的亲本!更有许多失传的台本,有许多曲艺名家只有少数精华作品传世,而这里除了传世作品外还藏有这些名家的其他作品,通过简评可以看出这些作品可能并不成熟、并不完美,但却更真实地反应了一个名家的成长过程,是极为珍贵的收藏资料。难怪方驰会对此地流连忘返。
奉临粗略地看了一圈,感觉体内的灵力恢复了五成左右后,便继续向前。他本想直接从后殿的大门穿出,但眼光瞥见角落里的一处书案,那书案颇为凌乱,纸笔杂乱无章地散落着,案上的墨砚敞开着,其内的墨还未完全干涸,闪烁着微微的光泽。
死城一般的江上楼里还会有人伏案而书吗?
奉临颇为在意,于是上前一探究竟。他拿起案上的一张稿纸,其上书写着半本台本,勾画涂抹甚多,显然是临时所打草稿,但从那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台本浑然天成,俨然有大家之风。奉临又从旁边堆叠如山的台本中取来一本,翻开一看竟然是浩卷生的名作《枕上书》的手稿,从其中的墨迹涂抹来看这本应当是亲笔所写,其中一些台词诗句与现今流传的相似而又不同,想来应该是初稿。
难道高又瞻是在这里创作的吗?
奉临心中疑惑,眼光所及,看到案上一卷收起的画卷。他取来展开一看,画上竟然是一位国色天香的女子,云鬓花颜,姿态雍容妩媚。玉体横陈于榻上,只披了一件暗金的袍子,其上花纹赫然是龙与祥云,这女子竟然穿的是一件龙袍!龙袍前襟敞开,女子白皙的胴体若隐若现,玲珑曼妙的曲线让人血脉贲张!
奉临按捺心中的悸动,看向画卷底部的落款,赫然写着“凤启十四年腊月廿四,子清受命于乘凤台制御容”。
子清?
奉临皱眉凝思,突然灵光一闪。江上楼虽是尚伶宗所建,但作为皇帝他不会天天待在楼里,是故江上楼是有楼主的,其职责就是为尚伶宗管理江上楼,而那楼主的名字就叫“上官子清”。
也就是说这幅画的作者是江上楼楼主上官子清,而所画之人……上官子清既然说是“制御容”,那就应该是为皇帝画像,也就是说画里的女子是尚伶宗本人!
怎么可能?!尚伶宗虽然是男身女相,但毕竟是个男人!这画里的明明是个容姿倾城的绝世美女!难道尚伶宗已经“女”到这种程度了吗?
奉临简直不敢相信!看来这个野史甚多的亡国之君确实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放下画卷,奉临极力平复一下惊愕的心情。不管尚伶宗是男是女,救出师父才是头等大事,自己不能为其他事情所绊!
他走出后殿,眼前是一座玉石拱桥。这里已经是江上楼的最高处,桥下楼宇森然,灯火幽幽,站在桥上可以俯瞰江上楼大片的风景。桥的另一端耸立着一座高台,足足有十余丈高,织锦华盖,琉璃玉砌,举起高台的鎏金巨柱上雕刻着精致的鸾凤图案,台子底部边缘垂挂着万顷丝绦,荧光闪烁,华盖之上有风铃作响,悠扬曲乐之中,似有仙人蹁跹而舞。
奉临仔细听那曲乐,其中有人在吟唱:
“总流连,雪辉千里处,一山同。华庭寻王母,拾玉赠慕人。纵是仙人万载寂寞,不如与君一世春秋。”
声音婉转尖细,似曾相识。
这不正是高又瞻在万里船所唱的曲目吗?
奉临心中一紧,快步跑上拱桥,双眼紧盯着高台顶端的那一片灯火。
“轰!轰!”
两声巨响,从拱桥下飞出两把一人高的巨斧,相互交叉,倒插在桥面上,堵死了去路。随后从桥下爬出两只巨型水俑,身穿寒光凛凛的盔甲,面目狰狞地向着奉临发出长啸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