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在的地方是迷城。我生于迷城,长于迷城,也死于迷城。
二、
从小我就是一个可悲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觉得,但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原本长满了青苔现在因青苔枯死而剩下一大片的枯黑的院墙时,我的眼泪就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我知道我是在害怕某种东西,但我一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这使我不得不成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爱哭的孩子。
只有妈妈在的时候我不会觉得害怕,可是妈妈常常不在。
妈妈是百货大厦化妆品专柜的售货员,每天早上她往自己的嘴唇涂上很红很红的唇膏,然后出门,然后在日落之前把专柜里的化妆品卖给一些漂亮或者不漂亮的女人,然后那些女人用买来的化妆品给自己画上一张面具。
我曾经偷偷地把妈妈的化妆品涂在脸上,也包括那支很红很红的唇膏,我看见镜子里一个人朝我咧着血盆大口傻笑,脸上绷得很紧,我一抽动脸部肌肉就有粉末“扑哧扑哧”地往下掉。
我总结说化妆真是一件难受的恶心的事情。我想不明白妈妈跟那些女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化妆。
我没有见过爸爸。
三、
阿惠与丁子是我所认识的人里最不一样的两个。
我先说说阿惠。
阿惠是我姐姐,姐姐是大人们让我叫的,他们同时又说阿惠其实不是我姐姐。
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扑朔迷离,只恐怕连大人也说不清楚,又或者是不想说,又或是不敢,我们也只是习以为常,反正在迷城里是不能计较太多的。
与阿惠之间印象很深刻的一次是她穿了一条淡紫色的长裙来找我,她站在院子里叫我的名字,我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看她。
那天刮风,风鼓着她的长裙飞舞,我想阿惠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我朝她嚷嚷说阿惠在这高处看着你感觉真好!
她冷冷地说:“这算什么高处?”
阿惠那天带了我去爬山,刮风的天,山上风更大,风吹啊吹啊吹,我们的头发伸向我们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我尝到唇边有一丝铁锈的腥咸的味道,后来才知道我是把嘴唇咬破了。
阿惠的长裙裹着她的身体在风中像一株怒放的花。
风吹啊吹啊吹。
我们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山顶,我在半山腰上摔了一跤,蹭破了皮,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痛。
我大声地叫道——我必须很大声很大声才能让阿惠听到我的话,因为风会把我的声音吹向脑后,吹落山脚——“阿惠我们到了最高的地方了吗?”
阿惠也张着嗓子回答:“还没有那里才是最高的地方!”
我顺着阿惠的指向看见一块两人高的大石头,在山顶的边缘矗立。
阿惠鼓励我爬上那石头,她在下面指点着我手脚应该往哪里放,我往上爬的时候膝盖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着,我假意笑着说风真大,吹得我腿也在抖!
阿惠不管我,等我终于在石头上伸直了腿,她才说:“看见了没,远处,天和地交界的地方,就是迷城的尽头。”
我说我看见了。
“现在只要你轻轻一跳,你就能飞到那里去!”
我于是哭了,我怕的无非是那石头会带着我滚出迷城的尽头。可是风很大,风吹啊吹啊吹,眼泪在流出眼眶以前就被吹干了。
我是不要走出迷城的,可是丁子要。是的,丁子,我说到了丁子。
四、
丁子和阿惠有两个很相象的地方,第一个是他们都热爱高度。
第一次看见丁子,他从远方的一路连绵着的屋顶上走来,比我高出很多很多。丁子让我把手给他,然后拉着我在他行走的那些屋顶上行走。
他说在屋顶上的感觉最好,自己那么高大,可以看得那么远,而别人那么小。
丁子和阿惠的第二个相象的地方是他们都长得很好看。
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跟着他爬上屋顶的原因。我曾经无数次看见丁子走过我家的屋顶,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停留,就和走在别处的屋顶上一样。
我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因为他有长长的头发,清秀的五官,我很想结识他,所以我只好爬上去和他呆在一起。
看着丁子从此会在我家屋顶很耐心地等我爬上去,我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感觉很炫。
如果是没有丁子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爬到那危险的地方的,我怕摔下来,我怕摔死,直接一点说就是我怕死。
我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然而肤浅自然有肤浅的福分,我毕竟和丁子呆一块去了。
五、
我知道丁子会热爱那种高度。和阿惠分手后,我马上找到了丁子,又回到了我们刚离开的那一座山。
丁子看见山边的那块大石头显得很兴奋,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就在那块大石上,我鼓足勇气钻进了丁子怀里,我很怕他会推开我,所以我把他的腰抱得死紧死紧。
他的衣服有一种淡淡的清香,那是洗衣粉的香味,还有气息里的烟草味,都是我喜欢的味道。
他结果没有推开我。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哄小孩样。
风依旧很大。风吹啊吹啊吹,我觉得我的头发好象一下子长了许多,在风中乱舞,把我们两个都裹了起来。
六、
妈妈已经比我先回到家了,我一进屋门就往房间里奔,因为我的膝盖摔得花烂,尽管不痛,但妈妈养我这么大我从没有受过伤,我怕妈妈看见我的伤口会骂我。
然而妈妈已经看见了,奇怪的是她也没有说什么,她全心全意地摆弄着一尾鱼。我见她没有反应胆子也就大了,我说我讨厌鱼腥味儿这鱼你自己吃。
妈妈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自己要吃,没要你吃。”
“有鸡肉和鸭肉没有,我也不吃的。”
“再没有了。昨天晚上煮糖水的锅哪里去了?”
“就放在柜子里。”
“没有,找找看。”
我感到很不耐烦,我想象我找到锅以后一定要使劲地砸在她面前说“这不是锅是什么”,可是找了找,果然没有,我又想起大概是昨晚放院子里忘了洗,就出去拿,可是也没有。
我只好告诉妈妈,她也不摆弄鱼了,出来与我一起找,一边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今天柜里来了一批新的化妆品,粉底很滋润又不油腻,最好的是唇膏,颜色真够鲜。
我听了半晌没言语。我想告诉妈妈今天发生的事情,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那些吐不出来的话语在我的身体里乱钻,蓄意要找个缺口奔出来,加上我的眼睛被吹得干涩了好久,于是我流泪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那口找不着的锅里掉。
我说我不想哭但为什么我没有爸爸我好难过。
七、
丁子说我带他去了最高的地方,他也要带我去见一个最高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见到的人让我有点失望,我发现他远没有丁子所说的高,甚至还没有丁子长得高,也没丁子长得好看,一头没有梳理过的乱发,满脸胡茬,眼睛很深很深,估计是长期熬夜的结果。
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他,他很豪爽很好玩很放肆很……我找不到词来形容。
他说他从北方来,带着他心爱的吉他,在这潮湿的南方琴弦生了锈,后来断掉了;他在街头露宿,人们来驱赶他,要把他赶进没有尊严的避难所里。
人们无法容忍他平伸的姿态,“×的”,他说了个很不雅的词语,把我们都逗笑了。
喝过几瓶酒后他翻出了有一叠稿件,颤巍巍地站上桌子要给我们朗诵。我很担心地扯了扯丁子的衣袖,但丁子说没事,“他只有醉了才能这样清醒。”
他给我们读他写的诗。他的声音让黄昏下沉。
八、
不错流浅是个诗人。丁子在回家的路上对我说。除了诗人的品格以外他一无所有。
流浅……诗人,我默默地念着,我觉得他的名字和身份都很漂亮。流浅,诗人。诗人,流浅。
于是我确定了我的确是很喜欢他的,因为我很肤浅,从小到大我都只和好看的人一起玩;他没有好看的样子,但他有很美的名字和身份。
流浅,诗人。诗人,流浅。
九、
我们说着流浅,一路走回家去,在家门口看见了阿惠和妈妈,阿惠来找我,我不在,刚好妈妈下班回来。
妈妈说:“阿惠,你看起来脸色不好。”
“是的。”
“我柜里有新到的化妆品,效果不错,要不试试看?”
“是吗?……”
我大叫一声“妈妈!”,我的脸飞得潮热,心跳突然加速撞得胸口好生疼痛。妈妈居然向阿惠推销起化妆品来了,而且竟当着我和丁子的面!我感到羞耻,羞耻羞耻羞耻羞耻羞耻!
可是阿惠竟不理我,她点点头跟着妈妈走进屋里去了,临走前还特意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是在看我,但后来想她也许是在看丁子。
她们一前一后地进了屋,门虚掩着,丁子轻推一推我让我进去。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的脚不会走路。
丁子又推了我一把,我紧抓住他的衣袖哭了,他拍拍我的脸,我的眼泪都沾到了他的掌心里去,他说“别哭别哭”。
但我还是哭,我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最后我跟着他回去了他的家。
走进丁子家门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是水,我觉得身体很重世界很轻,我的眼睛开满了银白色的小花。我想洗个澡。
丁子给我找了套衣服,从门缝伸进浴室给我,里面居然还巧巧地夹了一套内衣裤,丁子让我试试看,这是他姐姐去年来留下的。
内衣有些旧了,至少洗了三次,我翻了翻码牌,36C,丁子的姐姐是个很丰满的女人。我估计我穿不下,我的码号是32A,就像个没有发育的孩子。
套在身上松垮垮的,我干脆把它扯了下来,只穿着大大的T恤和裤腿卷了好几层的休闲裤走出去。
衣服很大,其实根本看不出我没有穿内衣,但我还是煞有介事地抱了只枕头挡在胸前。丁子斜靠在沙发上拿遥控器对着电视机不停地转换着频道。
我在他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和他一起看着屏幕上不停变幻的人和物,上面的颜色和形状渐渐地飞出了那个方框,在我眼前飞舞,我挥手驱赶,发现一大群苍蝇飞舞,还有一些飞进我的眼睛。
我迷了眼,幻觉中的城市崩溃,车水马龙,从我的血管里飞驰而去,突突作响。
我有股冲动很想吻丁子,他的嘴唇很薄,有很漂亮的形状,“很性感”,阿惠那么说过。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枕头,下意识地感到也许他会嫌我胸长得太小了,然后我仿佛听见窗外有一只乌鸦在叫。
然后丁子就突然站起来了,说我应该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我扭头看窗外,没有看见乌鸦,也看不清丁子的脸了。
“你要我走吗?”
“你不应该留下来。”
我笑了笑,笑是我自己觉得的,也许在丁子眼里我根本就没有笑。
事实上我也并不想笑的,只是想也许我笑的话气氛会好一点,至少不会那么尴尬吧。
他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是因为我妈妈,还是因为我穿不下36C的内衣。
我就说我自己回去。我抱着他的枕头走了。
十、
如果你在那天晚上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在迷城第十一大道的人行道那排路灯下,看见他的影子从脚的这边到那边不断地交叉变换着,你要告诉我这件事;如果你知道他转入暗巷以后的去向,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我这件事。
我和他在一盏灯罩破了的路灯下说过话。他是突如其来的,他询问了有关我出生的情况,他说:“你出生的时候一定下着雨,雷声滚滚。”
我对他的武断很不满,我故意说:“没有的事。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冷笑了一声,微抬起头蔑视着我,我觉得他似乎看穿了一切,使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我用力收缩着眼球,让眼泪在流出眼眶之前蒸发——我不想在他面前承认我的脆弱,我是不能哭的,我大声地说:“那么我出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一下子气馁下去,我想尽量地把他的形象说得高大点,可是他确实很猥琐地逃跑了。
我一惊,拔腿去追,我跑过大街跑入小巷,我穿过小巷穿出大街,我在那些路与路之间冲突,我看见他的身影跃动着在一条暗巷的入口消失,我在暗巷的出口再也看不见他,我想大叫他一声可是我气喘吁吁,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叫他什么。
我发现我又回到了第十一大道的人行道上,我脚下的影子被拉得细长细长,我怀里还抱着丁子的枕头,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那上面滴。
现在我不知道我该往哪儿去,家是回不得的,阿惠家里也不能去。我走着走着泪就干了,也哭累了不想再哭了,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流浅家里。
流浅的小屋里灯火通明,他在地板上放了手稿、啤酒和烟灰缸,一整个夜里趴在地上写诗。
他只在晚上写诗,可是写诗的时候他要开很多很多灯,让黑夜亮如白昼,这是个很奇怪的习惯。
他看见我抱着有一只枕头来到肯定很惊讶,可是他没有问什么也没有问。在这个时候我很感激他的寡言,这不会使我感到很难堪。
他整理了一下他的床让我睡,我依旧抱着丁子的枕头,丁子的枕头和丁子的衣服一样有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而流浅的薄被床单还有枕头是另一种杂乱无章的味道,油条、汗臭、酒精、香烟,等等等等。
两种气味交缠,我被击溃。流浅的夜晚,彻夜未眠,日光灯照得我眼皮下的双眼湿润。我被思念这个很用力的动作所困扰,耳边是流浅翻动手稿的声音。
今晚守着我睡觉的是思念外的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