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如我在某段日子里经常梦见的那样,我走上了一条无人的荒山小道,那时天很暗,抬头只看见正中央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风自那儿来,漫山半人高的野草被吹得沙沙作响。
我记得在梦中,还会有一支身穿白衣的队伍,用红色布条蒙了眼前进。
我用力瞪大眼看他们,我看见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拖有无数个重复的影,密密麻麻地一个叠着一个。我想我就要瞎了,因了我的愚昧无知。
我朝山上走去,姑姑就葬在这山上一个不起眼的穴里。
二、
“我恨他,恨到有时简直想杀死他。”
我小的时候,时不时在深夜听见姑姑低声咕哝。
师父不动声色地敲着木鱼,黄豆大的灯火忽明忽暗,我完完全全陷进他们落在我铺上的摇摇曳曳的巨大的影里去。
师父说:“你不懂得恨,你没真正恨过一个人,真正恨一个人不是这个样子。”
姑姑匍匐在地上,对师父拜了再拜,然后倒退着缓缓出了门。
三、
全天下都知道,少林是最多和尚的庙。但师父和我不在少林,我们在一家名叫菩提庵的小庙里。庵里就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也就是师父和我。
师父说,姑姑是我的亲人。我应该亲近她,然而我不,我知道姑姑杀过很多人,我很怕很怕她。
有一阵子,想办法撵走她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我不给她洗衣服,不给她打扫房间,师父让我把饭送到她房里去,我也不。
奇怪的是她竟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清早她抱着自己的衣服来到河边,在我侧前方的一块浑圆的石上蹲下,她甚至回头朝我笑了笑。
在我看来,这笑隐含着一股逼人的冰冷,我打了个寒战,手里的衣袍一抖被河水冲出老远。
很快师父就发现我的阴谋了。
师父不发一言就命令我把衣服脱了,他拿柳条抽我的背,一下又一下,他抽得这样狠,我痛,痛得钻心,痛得呱呱大叫。师父从不打我,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事后师父问我:“一明,你恨师父么?”
我不敢说恨。
师父说:“你不能恨,如果你有恨,你这辈子就完了。禅是教人脱离苦海的。这辈子我都在忘记仇恨。”
四、
姑姑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一样。自我有记忆起,师父和我和姑姑就在一起。
姑姑总是疯疯癫癫的,说着些我不懂的话。然而姑姑也有好的时候,我十二岁那年,她发疯的时间越来越短,以至我差点就要以为她是个正常的人。
她不发疯时,穿一袭飘逸整洁的长裙,发盘成一个髻,用一根雪白的骨簪挽着,煞是好看。
那年她常常在天刚亮的时候起床练拳。
姑姑的拳法很特别,与其说拳,不如说舞,那身段柔若无骨,一招一式舒展得像一朵绽开的莲花,无比娇艳。我常在心里奇怪,这样的拳,能杀人么?
我只在心里想着,从不曾说出口,我没忘记姑姑是杀人如麻的,我怕着呢,可是我也忍不住要看她舞,有时拿着扫把在走廊里看着,竟不觉入了神。
“一明。”姑姑叫我了。
我马上背向她舞动扫把,假装没有听见。
“一明。”姑姑走过来,两指轻轻一捏就夺走了我的扫把。
我耷拉着头,心里安慰自己:我偷看姑姑的拳了,可是师父说姑姑是我的亲人,她总不至于要杀我的啊。
姑姑拉了我在石阶上坐下,她摸我的头,我下意识躲开了,我感觉我像一只被捏在她手心的蚂蚁,我怎么敢看她呢?我听得她说:“一明,姑姑的拳好看么?”
我说好看,这时候她要问我她好看还是观音菩萨好看,我都说她好看,何况我说的也是实话,那拳是好看,好看得我找不着词来形容。可是我总觉得底气不足,我说着话,才说了两个字,那声音都一抖一折的。
姑姑说:“好看,那姑姑教你好么?”
我斜向上抬起眼角望着姑姑,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时疯没疯。姑姑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我们家传的拳法。你要认真学了。”
姑姑完完整整地把那拳耍了一次给我看,她有意地把步子落得很重,拳耍完,地上呈现出一朵灿烂得慑人的莲花。
姑姑说你过来,我便像着了魔一样,乖乖走到她身边。她拉了我,沿着地上的莲花迈起步子。
姑姑伏在我耳边细细说着话,那话我辨不清字音也无法复述,却像咒语似的直钻进大脑深处。
我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挣脱姑姑的手,可是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它们仿佛不属于我,自顾自悠闲地迈着那莲花步。
我捂紧耳朵抬起头,我发现姑姑已经不在这阵中了。
阵外是菩提庵的院子,我熟悉的禅房、神殿,那边是厢房,师父的、我的、姑姑的,这些屋子像长了脚,围着我飞快地旋转起来,越旋越大,一堵堵墙朝我压下。
我仰着脸栽倒在地上。我看见天很蓝,云很白。这是很好的天气。
五、
师父病了,姑姑又疯了。
他们好像争吵得很厉害,只是在我面前,他们都一语不发。
师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开始是很轻微的一两声,每咳一下,就拿眼角瞄一瞄我,又看看姑姑;后来越来越严重,几乎是不可抑止的,仿佛要把自个体内悉数掏空。
我哭了,师父打我的时候我都没哭,可是看见师父难受我就忍不住哭了。
我跑上前替师父抚着背,我心想我肯定是做错事了,但师父为什么不问我知错了没呢,像我掏了后山的鸟窝那样问我,像我把吃剩的饭倒掉那样问我,像从前那样问我……师父为什么不问呢?
这时姑姑在一旁坐着,她蜷着身体蓬松着头,嘴巴一开一合听不见在唠叨什么——这又是神志不清的姑姑了。
恍惚间我记不起她是否曾好过,是否真的在院子里费煞苦心地教过我家传的拳。是不是我做了一场梦?
忽然姑姑跳了起来,她的身体绷得僵直,她高声喊道:“杀,把你们都通通杀死!”
她尖叫着扑出门外,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我想跟出去看看,但师父喝止了我。
师父不让我见姑姑,他要我上山,每天站进深山的瀑布里遭那水击。
师父说这是洗净我的戾气。我不觉得我有戾气,但师父的命令不可违抗。我怯生生地问师父,这要洗到什么时候呢?
师父说:“直到你完全把姑姑的拳忘记。”
师父还说,姑姑的拳法,你不要学。
六、
菩提庵后是一座山,或者说,菩提庵建在一座山的山脚下。
打开后门,蜿蜒的小路我从小就熟悉。更小的时候,师父领了我到山上割草,那草有半人高,漫山遍野地疯长,草叶很利,不留神会在指头上割了口子。
师父戴了手套,操着镰刀一把一把地割倒,捆起,用扁担挑了担回庵里,摊院子里晒干就能放灶里烧。师父忙活的时候,我就钻路边草丛里抓蝈蝈、蚱蜢,蛤蟆也抓,但比较难。
我突发奇想,问师父:“我们老割这山上的草,等割完了,我们烧什么啊?”
师父说:“割不完,草还会长出来。”
师父是这样说,但他还是领着我朝山上越走越深,我觉得他不像在找野草,倒像在找另外的什么东西,一种以我的年龄和智力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
直到有一天,我们听见了水流从高处堕下的巨响。
山里有瀑布,我们都不意外。庵前有溪,溪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只是,我们从未沿着溪走进山里。其实,依我看,我们是兜了远路,如果我早知道师父是在找瀑布的话。
当瀑布在一片密林后忽然转出的时候,我看见师父脸上紧张的神色有了舒缓。这样的结果,当时让我兴奋不已,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则越来越使我感到不解与失望。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聪明伶俐的赵兰花在听到我的叙述时,才以肯定的语气来解开了我的疑惑,她说,她可以想象得出莲花镖从我师父手里坠入水中的那个情景。
她说她特喜欢某种东西落水时清脆的“扑通”声,下雨的夜里,她常常听着屋檐挂着的雨滴掉进水坑里,然后安详地入睡。
七、
师父要我上山,每天都去。站进瀑布里,水砸得我脑壳发热。
一开始我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后来我把数日子这回事忘记了,甚至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每天非上山不可,我只是日复一日地这样干着,在水流的冲击下,我感受到我的胸膛和臂膀日渐结实起来。
有一阵子,听镇里来的香客的喽啰说,炖王八补身。
我惦记着师父的咳嗽没好得彻底,每逢翻风总要彻夜地咳,我便趁上山的时候,钻进水潭里找王八。王八没找着,我的水性却是越来越好了。
听说潭底的泥沙抹了也是能治风湿的,师父腰骨也不好,我就试着往潭底潜去。我发觉这水潭深得怕人,潭底几乎不见日光,我把挖了的泥用衣服包了返回水面。
水上早备好了一只酱菜坛子,把泥沙涤干净就能装了带回去。
我是在淘回来的那把泥沙里第一次看到了莲花镖。“莲花镖”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名字,我当时看见的是一枚铜钱大小的银片,棱角很锋利,有雕琢的痕迹,细看像一朵莲花。
那天我回到菩提庵的时候天色已暗,我抱着装满泥沙的酱菜坛子,怀里揣了一枚状似莲花的银片。我从姑姑门前经过,房内昏暗的煤油灯忽然熄了。
姑姑嗜爱莲花,我记得。
当然这枚捡回来的莲花我没有送给姑姑,但是我也没有交给师父。
我在灯下细细地观看它,我把它靠得离灯火很近很近,屋内衰老而斑驳的青砖墙上映照出一朵巨大的莲花,它摇摆不定,仿佛随时会从墙上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