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姑姑空洞的眼睛又开始转动起来,可是她既不看我,也不看师父,从某一天开始,天未亮她就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她走得不快,脚步很轻,维持着单调而乏味的节奏,然而脚板敲在地板上的“啪嗒”声总能把我从熟睡中惊醒。
我跟师父说:“姑姑疯了。”
师父不回应我,只枯坐着,但他深陷且无神的眼睛分明告诉我他也常常夜不成眠。
我走出禅房,我要上山了。
姑姑搬了张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清早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落在她身上,她竟又把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了。看见我经过,她说:“你长这么大了。”
我不理她,直直地走过去。姑姑用目光追着我,像不甘心似的朝我的背喊道:“你要当心,今天是个好日子。”
院门关上时,我的脊背渗出了一层冷汗。我不禁咀嚼着她的话头:好日子……今天怎么了?
我沿着往常的路上山,我走上后门前的蜿蜒小路,这和往常一样,山上长满半人高的野草,这也和往常一样。姑姑危言耸听,一切都和往日一样。
我走着走着,脚下不知不觉越走越紧,我的内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牵扯着。我已经能听见瀑布的声响,往常我总要绕到水潭后,爬上那块最大的岩石,脱光衣服,然后往下跳……
这天晚上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庵里,夜里姑姑不再在走廊上行走,可是我睡得极不安稳,我不断做梦,梦没有内容,尽是白花花的迷迷糊糊的光。
黎明的时候我毫无征兆地醒来,我的身体产生了可怕的变化,我发现我的裤裆全湿透了。
九、
我不想上山了。我被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擒住,我的四肢,我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被紧紧勒住,我的骨头在身体里咯吱咯吱地呻吟着——我怕。
我装作打扫走廊。姑姑的房门开着,她面朝里躺在床上,我拿着扫把好几次在她门前慢慢地挪过去。
我想她是醒着的,我很想扔下扫把冲进房里问她,问她——问她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可是我觉得她是知道的,然而,然而……
“一明。”是师父在叫我。师父说我该上山了。
我低着头攥紧扫把,我想说我不上山,师父教我向善,如果我上山了,我要被邪灵附体,我觉得,我靠近邪恶了……
我在心里语无伦次,我是想告诉师父的,但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师父又一次催促我上山了。
我弄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我竟依了师父上山去了。其实我可以不上山的,我出了门,师父并不跟着,我可以找个地方,或者我就躲在草丛里,等到傍晚然后回去。
是的我本可以这样做的,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我不知道。如果我当时这样做了,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还是到了水潭边,我绕过水潭,爬到最大的那块岩石后,我朝下看,清楚地看见女子雪白的身体。
她跪坐在潭边,衣服随意散落在地上,像昨天那样侧着头把长发垂进水里,一手捧着发,一手往上面泼着水……
我用力合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这是不好的,这是不好的……
我转过身背贴着石头滑坐下来,我的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当我平息了呼吸睁开眼睛,我骇然发现姑姑正站在我面前。
我立刻想到那洗浴的女子,我回转身看她,她已穿戴整齐朝下山的路渐行渐远了,她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我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姑姑,我瞪大眼睛看着。
赵兰花说我那个时候怕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不是,那个时候我根本毫无想法,不说话只是本能。
在姑姑对我作出那个富有预言性质的警告以后,我便觉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把我对姑姑复杂的感情消解了……
姑姑开口问我:“你想要那姑娘吗?”
我拽住姑姑的衣袖说:“姑姑,你不要告诉师父,我求你了。”
姑姑像没听见我的话,她说:“你想不想要那姑娘?”
我拼命摇头:“不要,我不要!”
姑姑拍拍我的肩膀,她的动作很轻很缓,我在她的手下迅速地软了下去,我再也撑不起我的眼皮了:我累,我真想睡一觉。
我在梦中想念起我那素未谋面的妈妈,她圈着双手把我拥在怀里,她缓缓地踱着碎步,她哼着一首久远的儿歌,她富有节奏地轻拍着我的身体……
我眯着眼朝向她的脸,我看见一坨朦胧的白光……
我迷迷糊糊地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正趴在一个人的背上,她的身体很香。我把头从这边转向另一边,我的额碰触到她的发髻,她的发真滑、真柔软。
我们走在林间小道上,林里吹拂过来轻柔的风,树叶沙沙微响,我身上没有汗,关节处的皮肤干爽而滑腻。我感到很舒服。
我喃喃说道:“姑姑,不要告诉师父……”
十、
姑姑表现得开始像一个正常的人,而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她没有提起,连一丁点暗示也没有,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事。
师父依旧每天催促我上山,奇怪的是,那女子也没再出现。难道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的心境渐渐开朗起来。
好几天以后,我才知道我并没有做梦,女子没再出现,是因为她死在了那天下山的路上。
她的尸首发臭了,被一个上山割野草的农妇发现。据说她死得很稀奇,除了额上有一个血洞,浑身上下再找不到别的伤口。那血洞的形状,是一朵隐隐约约的莲花。
女子的父母悲痛欲绝,到庵里请师父去念一晚经做超度。那个时候我和姑姑正在厨房里忙活,对女子父母的到来以及这个噩耗毫不知情。
师父将法具打成一个布包,提在手上走进厨房找我——或者说,找姑姑,我至今仍无法把握师父当时的心情。
师父说:“我要去做一晚法事。”
我看着师父手上的布包,点了点头。镇上不时有人请师父做法事,师父从不带我去,但往常都让我帮忙收拾法具。
师父停顿了一下——我后来想,师父是在等姑姑的反应。然而姑姑没有,她低头切着萝卜丝,压根当师父并不在场。
师父于是出门了,但他几乎马上地又转进了厨房,师父说:“镇上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死于莲花镖。”
我忽然有股不祥的直觉:师父和往常不一样了,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
十一、
吃过晚饭,姑姑让我早点上床睡觉。
其实我哪里睡得着,我满脑子是那女子洗浴的情景,我坐在灯前,她的身体就在灯火中央跳动,我背过身去,墙上哪里是我的影,分明是女子纤细的形象。
我把灯吹灭了,爬上床用被子蒙了头,我的双眼湿润起来,我要紧咬着牙,才能让自己的哭声在咽喉里止住。
门开了,是姑姑走了进来。
我感到她在床上坐下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爹是个骗子。我恨他,我巴不得杀死他。可是,我更爱他。人们都要我死。我不死,你们就大祸临头了。”
说完,姑姑替我把被子拉了下来,我隔着眼泪就着月光看她恬静而安详的脸,我们就这样静静相对了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然后姑姑出去了。我心想:姑姑又疯了吗,她又说傻话了。
十二、
姑姑没有疯,姑姑死了。第二天清早,我发现姑姑在房间里上吊自尽。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十三、
姑姑死后没多久,师父也圆寂了。
师父的死我是有预感的,也是忽如其来的,某一天睡着后,他便再也没有醒来,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遗言。
可是我想他是知道自己的死的,我发现他在死前把遗物都处置妥当了,只留了一个布包给我。
我以为布包里会是师父的衣钵,这最正常不过,师父死了,菩提庵就剩我一个和尚了,我自然是菩提庵的住持了。
然而打开布包,却是一些家常便服,还有钱,以及一张红色的纸条。
纸上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名字和生辰,男的是“郑一明”,一明是我的名,“郑”想必是我的姓了。女的叫赵兰花,旁边还写了地址。
我明白师父是要我还俗了,这个赵兰花是他生前替我聘下的妻。
赵兰花是农家的女儿,很淳朴,也有几分姿色。
后来据赵兰花的爹也就是我的岳父称,前年地里欠收,偿不起地租,地主要娶了赵兰花当四房去的,幸得来了个光头的外商,帮忙还了地租,还给他的儿子聘下了兰花。
“那是我师父!”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你师父?”我岳父说。
我说:“我师父是个和尚,我还俗前也是个和尚。”
说到这里赵兰花笑了起来:“我看那人倒像和尚,你却不像。你说你当过和尚,你以前吃肉么,你会敲经念佛么?”
我被问得一怔。我是在还俗以后才知道和尚是不吃荤的,尽管师父也不吃,但从没制止过我吃。师父用佛经来教我识字,但也从不要求我敲经念佛。
然而,我不是和尚,我不是和尚我是什么呢?我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