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干粮的时候,一只狼偷偷摸摸地走了来,眼巴巴地望了一眼李大有手中的骨头,后腰一闪,像狗一样卧在了那里。谁也不知道狼是啥心事,装狗,又不像。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如果它突然暴起,李大有的咽喉和后背就是最先受到攻击的地方,松懈中的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李大有盯着狼想了一会儿,没有赶狼,把他手中的肉骨丢给了狼,自己只吃油茶,喝凉水。
他舍不得狼走。狼一走,就只有羊和眼里只有羊的秦娥女,然后,满眼的荒草沟,荒草滩,山,山外山。他真想走过去拍拍狼的后背,摸摸它的头,和它说一会儿话,向它讨教一些儿狼的事情。
这是几只被猎人打散,失群了的狼。遇到它们的那一次,正赶上秦娥女杀、烤羊,李大有顺手丢给了它们几根骨头。然后,它们就莫名地一直缀在羊群的后面。
积年下来,李大有的眼里逐渐只剩下了两羊东西:羊,和狼。
“谁是秦娥?”
“一个讨人厌的女子。”
“谁是李大有?”
“忘了。”
“李大有,你寂寞不?”
“不知道寂寞是个啥?麻木了。”
“没屌事干,就吼上两嗓子。”
“不吼,把狼惹来了。”
猛然遇到另一个牧羊人,“我的个亲亲,想死我了!我想死人了。”
刚和一群狼在一起吃的饭,早饭还是晚饭?不知道。干粮还是汤水?油茶,凉水。那你给狼喂的啥?真想把自己喂狼了,没啥得。
放羊有意思儿吗?羊有啥放头?没啥放头。可你别看几只死羊,嘴上有火,馋的了不的。趁人打错眼儿不注意,就把祸惹了。也不看这是啥地方儿!这是有名的鬼沟。
鬼沟里有啥?鬼沟里有鬼么,有啥?羊丢子往鬼沟边上一绕,立脚还未稳,就听见深不见底的荒沟里一声儿连天叫,“老鬼,老鬼,你死了吗?”
嘿,这青天大白日的,真是见了鬼了!还是个死鬼。
他想到荒沟里去溜哒一圈儿,找一味药。这儿风“哇!”的一声儿,那儿风“哇!”的一声儿。进了曲风的低窝子,树影儿像千百个人影儿一样在那里晃,转过个帮子,哎哟!我的娘亲。眼前一只狼哎!近在咫尺。狼在干啥?狼在等它嘴里的肉。不是说狼不吃人吗?狼不吃人?狼专等着吃你这种肉臭了的人。
风落在低窝子里,千窍发声,如呼儿,如呻吟,如悄语,如笑谈……千种百怪的声音儿交织在一起,左看无人,右看人无,没人哪来的这么多人声?似是人语,又听不清楚,满耳朵钻进来,说是不信鬼,没鬼,不信,也怕。问题是,那声音儿冷不丁的就在耳边吵起来了。
这咋回事?咋回事?这是鬼市。鬼和人一样在那里交易呢。正午,子夜,千万别到那荒沟里去。
可是,刚疑心有鬼,转一个山包后窄路上突然往怀里扑来了个披发戴胜的老婆子,还哭着,挺伤心的,“我的娘哟!”哭喊连天的,“我遇到了个鬼呀!”
已是吓着了。
抖索了半天,才弄明白老婆子是个好人,就是式不好,式微了,看起来乱发中草叶夹杂,脸像一颗带土烤焦了的洋芋。
老婆子不是鬼,老婆子遇到鬼了。“啥鬼?”“才搭鬼。”
“才搭鬼是个什么鬼?”
“老鬼。”
还真有鬼。“在哪?”
“在不远处的坟山里。”
这更加坐实了有鬼。忍不住想去看看。“我还从未见过鬼,长啥样?带我去看看。”
不是想去看看,是怕了,一个人不敢走了,诓骗老婆子陪他走一程。
老婆子看起来怂,可人真不怂。人老成精,虽一时被鬼迷了,可不是谁都能骗的。遇惹不过的,她哭吼着转身就走了;遇上个惹得过的,她可不饶你。惹急了,小心她拿拐棍拐你。
羊丢子一搭言,老婆子就起疑心了,她两把擦干眼泪,不哭了,,鼻孔里冷哼一声儿,“我看你怕才是个鬼!”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拐棍抡起来了,“敢来骗我老婆子,看打!”
好言讲说了半天,这会儿,她又拧搭上了,头摇得像个蚕蛹一样,说要吃个世上没的了才带路。
到了地儿,一看,只见一个土山包,不见坟。这才是真的遇上鬼了。又论说了一番,原来,她说的是古言,山就是坟,坟就是山,白受惊了。那,才搭鬼呢?在。他家就在那里,独独儿的一户,他人还在原地没挪窝,正突努着两只眼睛上下打量来人。
一上来,他就口称亲亲,“亲亲,我咋看你面粘的很,在哪见过?”
在哪见过?没。他一来就和你套近乎,“后沟里王八蛋的儿子蛋蛋娃的满月席上?”他笑得像恋爱了,“是你,就是你。你坐在我对面,咱俩还碰了几杯。你看我这记性!真是得罪了!快坐下,快进屋吃麦芽糖。”
老婆子在一旁又是歪鼻子又是瞪眼睛的,却不敢吱声气儿。心说:你这是傻子呀!这人看着是个人,囊里装着个鬼。才搭鬼,才搭鬼,才刚和你嘴上的鬼话一搭言,心里的鬼就使出来了。那糖,你敢吃吗?老婆子刚才就是因为心贪吃了他一口糖,又被哄瞒着吃了一堆糖,被人给把身下了。攒了几十年的棺材板钱,刚够个零头,全没了。
这人不但看起来面善,言也善,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温言款语,“就算没见过,咱俩个也面善,今日遇着的就是缘。咱这地方儿四季没人来,见个人亲的舍不的。”
老婆子又在歪嘴,心说:吃他一块儿糖也还罢了,可别再吃了!贪嘴的都在他家后沟里躺着呢。
不是说才搭鬼吗?怎么又躺下了呢?
哎呀!他是才搭鬼,才搭言就和你使鬼,真是鬼,不是比方的鬼。它那糖上沾了些邪麻物事……敢情是下蛊了?是下蛊了,不知是蛊虫,还是鬼蛊?他家里养着个老者(古音,豆),说是财神,其实是个鬼。不敢吃,吃了肚子疼,疼了要吃药,要卧床,要人伺候,问你身上带了多少钱白?快放下,全是他的了。
原来是个拐子。
而且,是个财大鬼。屋里养的那个老者,兀是他大,比他大还亲。平素,亲不的,远不的。上香,献馔,“亲大大,亲爷,你老人家别生气,别生气,别生气沙!这一回,我盯了个大卖买,你保我賺大发了,我给你老人家献鸡……猪……你老人家再别折磨小的了。这次,一定。一定少不了你老人家的。你老人家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不骗你,他欠了十万铜钱,一直赖着不还。这一回叫我逮住了,咱也不害他的人,只要你老人家使个蛇蛊虫儿钻进他肚子里,让他肚子疼,当小的我就有办法了。”
羊丢子吃糖吃得美了!左一粒,右一粒,“这糖咋这么好吃?!”
老婆子使脸色,他不是没看见,看见的久了,心里还在怒老婆子疑心多事,“这不是既没下药,也没下虫,人也没倒,肚子也没疼吗?”
吃完了一盘糖,喝完了一壶茶,才搭鬼还没有赶人的意思,还在劝茶劝水,殷勤的很!直到要告辞走了,他还是温颜色气儿,“亲亲,你真要走,我也就不勉强了。”顿了一顿,又说:“我说你在这儿扎站上一晚上,你又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今日个,咱俩个对路,对路人难找呀!”
直到这时,他的情还长的很。真要起身走了,他一拍脑袋,笑说:“亲亲,呀,我忘了,咱俩个还有个事儿还要给你说。”看起来忧忧虑虑的,面有难色,“兀,那……哎!还是别说了吧。”
羊丢子着到道上来了,“咱俩个么,你这人这么得劲的,有啥话,你就说。”
屋里拿出算盘来,劈里叭啦的,“糖一粒……,茶,一壶……续壶送你,一共……银子。”
果然有鬼!
羊丢子倒也不惧,“这么多钱啊!我身上一共十纹钱。”
这时,老婆子开口了,“呀!你这人就是个糊涂虫!我给你说有鬼,有鬼。你还说你是个不信鬼的。再摸摸,看身上还有没。否则,咱俩个今天就被打死在这了。”
羊丢子虽不惧,但身上那还有余财?他心说悔不该不听老婆子的话!上当就上当了吧,破财消灾,也别因这个惹事了。身上掏遍了,还不够一粒糖的钱。
“没钱?没钱还敢吃喝我的东西。你狗胆真大!”才搭鬼变脸了,“娘,把这骗吃骗的东西往死里拐!”
羊丢子不傻了,被老婆子劈头连肩一拐棍拐醒了,“刚一晤面,老婆子我就看出来你是个穷酸鬼,还想拐了我老婆子,欠打!把身上的药材也下了。”
羊丢子又傻了!刚被打醒,又被骂傻了。敢情这是局,也不是局?!只听才搭鬼说:“娘,打死他!打死了,拖后山喂狼。就这点财,还不够我的本钱!打不死,你今日个没饭吃。”
老婆子的拐又来了。这次不是嘴拐,不是棍拐,是脚拐。别看老婆子老,就地一个旋风扫。
羊丢子倒了没?倒了。不是老婆子扫倒的,是肚子疼,疼倒了。一倒,老婆子就上来搜身。
这时,李大有的羊到了。馋羊儿偷吃这山里的庄稼,追也追不及,赶也赶不急,一路跑到这鬼沟里来了。
一路跑,秦娥女一路怨,“给你说鬼沟里尽是鬼,尽是鬼!这里人的东西人从不看护,鬼守着呢,吃不得的,吃了他迟早让你还。”正说着,抬头一看,“坏了!这下钻到鬼窝子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