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吃者被胡来王府抓走数年时间,再也音信无闻。在旮旯里,他亲远的本家都已在十年之乱时死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个远堂的叔伯孤独子,跛着一条腿,也不常在本地停留,钻在深山里,会些邪法儿,旮旯里人说他是个胡日捣鬼,专一使些宵小的鬼神害人,时常被人侮排了打的,专打在他的折腿上。桃花娘子沾病带邪那会儿,就有人指称他看着妇人妖娆不忿,亲眼看见他在暗夜的深沟里祷鬼,山里人却最是敬怕,因见他手中也有一股子闲钱,被那里一个妇人勾缠住了,不掏干净腰包,轻易不肯放回来。众乡邻也曾计较去寻看狼吃者,但都未能成行。他留下一处庄院,因捣卖老婆没后梢所得颇丰,一时钱多手热,拿出来新修造过,只未全部完工。因传说他死在牢里,左邻老鸡毛和右舍柔然人(朝下言,柔粘)各有侵占。不料,有一年冬上,独孤子从深山回来,他的院落年久失修,塌房烂院的住不得,又听说娘吃者的事情,便擅自闯进那院里竟自占了。两家邻舍见他独占,心里不忿,便趁独孤子外出的两三日,又各往里移了一墙。独孤子回来,拿了一把镰刀,也不声张,趁柔然人不备,顺腿劈了一刀。
这事儿闹到里长王十万那里,因主事人狼吃者不在,论理独孤子和柔然人各占三分。他二一添作五,各打五十大板,让柔然人退还所占屋院,让独孤子使钱疗伤,两人各自不愿。三天两头地打闹,惹得一旮旯里人都不得安生。老鸡毛看在眼里,也时常手边上备着家伙防着。
远宁元年,胡来王依例大赦,论条,狼吃者当在赦免之列。二月的消息,到了三月底,不见狼吃者来归,大约他真的已经死了。因此,这三家闹的更甚。每三两日,各各使家伙往对方的要害处招呼。
狼吃者自在山里,那里就知道这些消息?已是一两年的事,时或想起在旮旯里做下的那些丢人现眼的事,也恨骂两三人,也感念两三人,却都如山中落雾一样在阳光下隐去。
他也还勤快劳作,依山用木棒榔在土壁上掏窑洞,做为储藏室,因工具不趁手,那里就快的了?三几个月下来也不过几尺深,又兼爱惜树皮衣草鞋,光赤着身子,披垂着长发,如先民一样赤足行走在草莽之间。满年,窑洞既成,又拿榆树皮煮水和着红胶泥抹墙壁,用木棍拍打挤实,以往他用此法做水窖,最是牢抗。又搬来石块,砌墙成门,用草绳码成拴仓,把许多东西置于其中,也还是在人间时的样子。
因拴仓想起古来一些时事,古言说先民薄幸,不得神的眷顾,几苗粮食如草。后来,粮食始丰,有了余粮,始设拴仓储存,并设专管粮仓的仓储子。由于连干带湿的一起入仓,隔年春上,粮仓内虫蛾横行,仓储子观察许久,仰天长叹说:原来粮食也有精虫后人,就是这些粮食虫、蛾。如今,人搬种野粮食为家粮食,粮食同意了吗?没有。从虫蛾口中争食,粮食便生这些虫蛾来提醒人——你们人有粮吃了,别忘了我的孩子们。仓储子说:既然如此,我们人也少不了虫蛾的。及歉收年,粮食不足吃,仓储子祈祷说:神啊,我知道人吃粮让你心不满腹,但人饿死了啊!我请你让你的孩子们暂离开粮仓吧。丰年时,少不了它们的一口。粮食并不同意,生气地说:那可咋哈的?仓储子又祈祷说:神啊,我也是吃粮食长大的,也是你的孩子,是粮食虫蛾啊。又祈祝说:你的亲生的孩子们把粮食种子都咬破了,无法下种,是要使你绝种吗?还不如我们这些螟蛉子呀。请你至少不要让粮种子生虫。当夜,粮食托梦给仓储子说:虫蛾是我连湿带亲的孩子,人是寄养的我的干孩子,你们也是蛾啊。仓储子忽然醒悟,说:干孩子的粮食大约在干处吧。就把粮种子晒干了,装在葫芦里储存。可是,大粮仓的粮食还是虫蛾为患,又不敢驱逐,于是,仓储子再三祈祷说:神啊,蛾记你的恩,要补你的情。于是,仓储子创造了第一个字,第一个字就是字字,意思是粮仓里繁生的虫蛾,以感念它们为人类留下粮种。后来,仓储子为了驱逐粮仓里的虫蛾,又造了许多字以昭示虫蛾,并说:神的亲孩子啊,你们比人有更广阔的天地,能到达远方,请回到野粮食那里去吧。我们人种的粮食,是神亲口许于我们的,请你们离开吧。我用火和水送你们走。于是,把那些用朱砂画在树皮草叶上的神灵付之一火,并泼水送走,因为粮食和它的孩子们是水生火长的。古言说:仓储子造字,画的绺绺盘盘。所以,仓储子又名仓颉,因人和虫蛾都是粮食的孩子,都是因为饿而向神求食。所以,人在神前自称蛾,是不离口的祈祷语:神啊,我是蛾子,你的孩子。神啊,我饿,请赐我粮食吧。
仓储子造字,把粮食的亲生子虫蛾请出了粮仓,所以,人感念粮食之余,也感念蛾子,说它们是“情蛾子”。粮食一边感念人的虔诚,一夜之间,神在天上向穗子铺粟子,一层一层随雨落了下来,瘪穗子再也不见了,田里的粟米厚实的人进不去,走不动。可是,神也枉亏啊,最后,神发现自己的亲孩子被赶离了庄稼,鬼哭着说:寄养的孩子人有了食吃,我的亲孩子可怎么办啊?你们人要感念着些。
于是,狼吃者在他的仓里用风化石在竹叶上画了许多鬼画符来驱虫,事毕,高兴得跳了三个蹦子,跌倒头在草铺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他向壁曲腿而坐,笑问道:“狼吃者是谁?狼嘴里的一口肉?”又自答道:“狼吃者就是狼嫌淡的不吃的,想死也没死成。现在,我还不死了。这多逍遥。”
一天,他在山林间浪走时发现了一株野麻子,自说:看样子,这麻子绝非纯野生的。或者,附近些年有人到来过,或者很老早有人曾在此定居。但现在,满眼的荒草野树,三五百年时间之内,不似有大队人马的样子。遂等麻子成熟,收了种籽,隔年,在居处周围种满了麻子。秋上,剥皮抽丝,纺绩成线,织成了麻衣,编成了麻鞋,自号麻山人。
自从种了满山坡的麻子,常有狼来卧在麻子树下,麻子枝叶浓密,往往要走近了才能发现。不得已,又在房屋周围栽起篱笆。但遇几只狼来,会用头撞开篱笆,在房屋周围缠绕,或用爪子扣门,或用身子撞门,想进门来和他谈些儿趣事,或蹲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哭嚎一夜。狼吃者怕竹房不结实,又依房子的样子移栽来竹子,并排两行,不到一年,就稠密如墙。于是,又在上面设顶,又在里面和泥抹成墙,这才稍微安定了些。又自思:山里的日子穷薄无聊,清净的怂都要出来了,不如我也学仓神造些字,以排遣寂寞。于是,他收集竹叶,铺平,晾干,做成纸张,又从深沟里捡来赫石,捣碎,和成颜料,一心儿譬画起来。久后,狼吃者出山时,虽已忘了人言,但字画却广为人传受。
却说旮旯里,狼吃者的屋院最终还是被独孤子霸占了。他去了一趟深山,把久已牵缠的那位山里妇人哄瞒了来,一根绳捆了,拴在屋子里的中柱梁上,笑道:“往日,你哄我瞒我,图我的些钱财。今日,我也哄瞒你一把。要走,除非你为我下一窝了再走。”
久后,这妇人也没脸再回去,被独孤子放了出来走动。这妇人人叫狗揽屎,说她狗揽了八堆屎,只一堆吃了个够,吃得够够儿的,一辈子再也不嘴馋了。时日一久,独孤子也将老了,也想着和妇人过个安稳日子,养了一只母猪,下了一窝小的。一月往后,眼看小猪要出圈,却丢了一只,问妇人,回说狼吃了。不几日,又丟了一只,问妇人,还说狼又来了。独孤子自思:咱这旮旯里虽是浪王庄子,也无护河护墙,狼比亲亲走的还勤,但大白日的,狼也太胆大了一点。遂留意了细察,一日,从外面半途折来,正逮着妇人从炕洞里掏烤乳猪,顿时一顿皮鞭,把妇人的屎尿都打出来了。打毕,独孤子就手尝了一口烤乳猪,自言道:“好吃!”还躺在地上哭号的妇人听了,抹了一把眼泪,道:“好人,你洒点盐还好吃。”
刚吃完烤乳猪,夸张的二儿子二狼子代父来问询猪价,说是要两只,自养一只,给大狼娃一只。
独孤子因问二狼子道:“大狼已有了孩子,你也该到外面挂个麻子了。拐一个回来,方是正事。”
一语说的二狼子讪讪儿的,脚手都没安处。独孤子看在眼里,笑道:“不若你求了我,我从山里给你捉一个回来。不是咱吹,咱这些邪法儿在当方使不得,被人抓住就打死了。但在山里,他们没有不信服的。我说下蛊了,谁还敢不信?蛊惑的他尽上咱的当。你说,如何?”
二狼子直言不好,道:“那都是野人行的事。”
独孤子尬笑了两声,又问大狼娃的孩子,回说正得天花,因天花娘娘最喜干净,连他也不能见面云云。独孤子道:“这个了得!天花不上生身,死了,骨头上也要得天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