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将沉，夸张急急投山神庙而去，回首却看见两只白虎入山，不由心头恐慌，于是，一路狂奔，待到山神庙前一看，却原来是一座秃屁股的小庙，虽是挑檐，却比平常所见的弓得利害一些，两边的图饰一如诸庙般也用红，颜色却非正红，带些小家子气的沉恶色，知道是山屠格(独户)立的庙，推开两扇柴门，借月光一看，迎面立着一对男女神，衣饰形容也显着山独户人的习俗和趣味。二神虽是人像，却都带着一张鸟嘴，也不是雷公，也不是平常所见山神土地，善中带恶，给人一种阴沉的感受。夸张也不及细看，柴门倒是粗夯，忙掩结实，用随身的白火石砸打起火，把一块朽板用镰刀劈了，在铁铸的大香盘里生起火堆，驱赶庙里的湿沉色，一时烟火缭绕。
庙内空间不大，也无铺盖陈设，只有一张竹编的跪荐子，巴掌大的一点儿东西，仅能供一人坐下。夸张拿过来铺坐在屁股下，头身靠在供桌上，因走累了，只说歇一会儿，不料才闭上眼，就感觉眼皮儿昏沉沉的，一时竟抬不起来。忽然，就来到了一个天气清明的地方儿，看着好不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又恍惚觉得是梦中，眼前有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子晃过，却忽然又忘了己身所在，只如平常一样走着。走着，也不知所之，也不知要干啥，正走着，耳旁忽然惊雷一样从天空传来一声响，似是在自己耳边，又似是在遥远的天地里，自己只是一个过路的看客。忽然，又似在当下，又似在另外一个地方儿，眼前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披发鸟嘴，女的鸟嘴披发，细看，疑是这庙里的两位方神，又疑似晚间所遇那一对夫妇。只听男的说：“你看这事儿，把人扔掰的，扔娘掰的使不的。”女的接话说：“不知从何时起，这女子身儿的人，算是投错胎的，在世上不受人待见，自小儿家人就不甚照管，所以就都顺口叫她扔娘。说是扔娘，也不完全，只因她随身带神，所以，自古女子虽不值钱，但她随身的神物却在人世不可或缺。如今，正有一个明白些儿的人，我们点化了他去吧。或可求些香火供馔，也说不一定。”男子笑道：“这世上的人，看似都精细明白，其实都是些蠢货。看身前，他两眼墨黑；看身后，他还是两眼墨黑。只这眼前的事儿，两只眼睛儿睁奔一看，嗡，还看得见些儿，也只看见脚面大的一点子儿，也还不甚分明。这样的货，你执意儿要点化了他做甚？”
两人说说闹闹来到夸张身边，寻一块干净的地方儿一屁股坐了，也没看夸张一眼，也似是他不存在一样。还是女子先开口，说：“这娃，依我看，这娃是个好娃，只是被扔掰的劲大了。”男子笑问道：“这娃究竟被谁因何扔掰了？”女子沉下脸来，道：“还能有谁？还不是被他娘扔掰了。他自小儿就是个没娘生没娘养的，天缝里蹦出的石猴子。”男子又笑问道：“你这扔娘果真是指那些对孩儿不上心的娘呢，还是指那些不被人上心的女娘们呢？听的人头脑儿昏昏儿的分不清。”女子还沉着脸儿，却忽然闪了一笑，说：“这是一事儿两说，一话儿两意，根儿还在女身上，意思还是不受人重视。所谓含璋弄瓦的弄瓦的俗说是非儿。一片破瓦，还不是爱玩就玩，不爱玩了就扔摆在那儿了。不但扔在那儿摆在那儿不甚上意，生气的时侯还掰它两把，踩它两脚。所以，扔掰就是扔摆，程度儿深一点罢了。这事儿却古了。古人所谓的踏脚坑也还是那个意思儿。怎么说？一片破瓦，不高兴的时侯，可不一脚踩踏在脚坑里了？不过，古人的话说得方巧一些儿，避讳一些儿，叫履迹，也说踏着先人的脚坑儿走路。他是说文，越说越文。咱这是说俗，越说越贴近眼前现世，因他生活中有些儿不可或缺的需求。传到外方，有人说是阿央白，谐声罢了。说是谐声谐音，也是学音。几种儿人开始交通，不但事儿也学做些，既便话头子上，也学说些。日久了，还真分不清谁是谁话，各落到自己的音声里了。譬如这个女身神，传的已时久了，有些地方儿不传了，却被外邦人拾去传了下来。或者男子们不传了，却在女娘们中间接辈传辈传了下来，而男子们所写的书儿上通没记载。或有记，因是女儿们中的讳说事儿，男子不得与闻，或得闻些儿风声，却因是讳声讳说，反而被曲解了。譬如踏脚坑这事儿，山沟牢里或有人略记得一点儿，但你要跟她提履迹，她哪里又反应的过来？”男子听后，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这竟是事情的原委！？我每常听闻的不过是传些儿孝道。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求后可不就是要踏脚坑吗？脚坑在何处，从何而来，可不就是被女娲氏踩了的那一脚吗？原来，这世上的脚坑，它的神也还在女娲氏那里。”
女子听了，这下笑了一下，道：“她老人家的那个神，住身还深，譬如这山里人，人世虽传知山里有人，究竟他具体如何也还无法细知的。这神的脚坑，人还只是用脚尖儿探了一探的地方儿，只还是个门径。真神还在沟山深处，说是神，也还是个店，说是店，因是神生人身的地方，只好称宫，所谓的娃娃宫的即是。书儿上称华胥神氏，也当是花胥，也当是化胥。神在哪里？神在那一朵软肉花儿上。胥就是软肉，譬如花之胥，花苞芯儿。说文的人称华胥，俗说中称花婆头。婆就是祖，就是头，就是人之始。除外，人哪还有什么更古的祖先？古人女娘们往往怀胎不稳，为了安胎，所以才奉了这个神，又叫娃娃神。人是啥？人之初就是你大你娘交缠在一起时的两尾蛇。所谓男女构精，那就是脬稀氏和女稀氏二神。神不？神！依我看，也不神！为啥？那神，在古来不但是要敬的，但事儿不谐时，还是用来脚踩的，所以，也叫踏脚神。古人的言说事儿，在传言中传成了几岔子，根子还在，解说不一罢了。他书儿记的，白纸黑字的就定了。不过，是其中一意儿罢了，如何能确？”
却说夸张听他两人闲谝些细碎话题，说的是古来一种认识，平常也或有耳闻，也无甚趣味，正要离开，却听女子又说：“这群山连绵之处，古人也又叫它西方岐音山的，所说一种话，音声岐漫，不好确解，因而又叫话虚山。也有叫西方起音山的。”
男子道：“这个典故我是知道的。”
原来，古人没有声言。说没有，也不确，也说得零散八脑几句话。有一天，神从天空经过，看人活得愚傻不当，要怜悯他，于是，在高空中如惊雷一样吼了一嗓子，人们听见怒吼，吓得四散奔跑躲藏，只有一个胆大的人跟着学吼了一嗓子。这一吼，人开言了。后来，为了传布神，人的言语滋繁。自从有了声言，人才开始从山沟牢里走出来，有了人世。
夸张听得迷迷糊糊，忽然醒了，门缝里透着一缕月光正射在二神的脸上，却忽惊见这两神和梦中的两人是极像的。只是像在那里，却不能细细体味。又起身添柴起火，就着火待天明上路。
至第二日，夸张途经昨夜遇人来处，却惊见当时所坐晤谈之处正悬在天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忽又听耳旁风响，忙持镰以待，原来是火红一条大蛇正窜入林中。夸张自说：原是这位家神赶路，忙在一旁跪拜相送。
又前行百十里，在山中宿住一夜，一路并不见有人烟，知道旮旯里已是迷失在世外，只得原路返回。回到家中，众人还是聚来相问，都说：旮旯里遭逢乱世后，神仙兴雾封山，没想到外界的人也已迷失了。
知道外路不通，众人都已死了心，只夸张还在闲时入山去寻路，有时也连带一二人，顺便狩猎或采药。只因他许久没有得到大狼二狼的消息。桃花娘子又来催问她俩个女儿的消息，问说：“伏干城距旮旯里并不多远，为何只是寻不到？”
夸张一旦入山，便迷失路径。有人寻思说：被神仙指往岔路上去了。
及至寻到伏干城，才发现伏干城还困守在原来的地方儿，也以为自己迷失了。不过，到底因为地方儿大，虽无外人往来，也还有寻出山去不回来的人，也无口信，不知是被狼咥了脆骨儿，还是已安全到达别处。及伏干城人惊见世外还有人，立时醒悟过来，动员大队人马往山外寻路，它靠秦砦还要路近些，很快便有消息传来说秦砦还是那秦砦，还那样闹热。接着，夸张又得到了二狼的消息，说他在北番已自称狼王，不但守着边贸，还时常带人马到处掳掠，听得夸张心头发冷。
不久，便又有传言说秦砦一带失了女子的人家，打听得二狼现还有家人留在旮旯里，不日要打上门来。又有人说二狼的王是个假王，是闰选王，草原上各种落只有家族长，并无王，只闰年共推一人为王，以应急难。或有人说闰王三年一选，选年还须逢闰，因闰年不详。这话题传说不久，众人就乏味不传了。夸张却得到了二狼的真米实确的消息儿，有外道人上门来拜见夸张，说是二狼的信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