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狼的信使一来,夸张一家轻的了不的,心头千斤的担子立马释下。迎进屋,安置桌椅,添茶递酒供饭,一应人情事上的应酬礼数一样不差。只这位远方来的亲亲为人看着粗夯,却是个极拘谨害羞的人,被夸张一家人的热情弄得脚不是脚,手不是手,不知如何摆放。他也确实饿了,急食,三两口一碗荞面疙瘩,咥的像狼赶来了一样,吃得满面通红,满头大汗。及酒足饭饱,夸张引话入题,他才慌忙又在地上跪了磕头,口称该死,自说:“我一个小人家,原不该受爷的招待伺候,打发一碗吃食,赶去驴棚里自用方是正经,只因饿软了,所以没顾上许多礼数。”
铁勒女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说:“果真二狼每常如何待你们?看你这人诚实,如果他对你或出恶言,或动手动脚的,你说出来,我为你做主。日后,他敢蹬门,我照样子打回去。”
信使是个半番子,也不知祖上是番,也不知是华,也不知是否串种人,不称名,号懒疙瘩,因祖上久居边塞,便迷失了宗族事宜,也习得些旮旯里人的话,也通番语,原是给二狼喂马添料的伙计。夸张却不拿他当外人,一意儿说:“既来到咱这地方儿,谁还管他贫富寿夭,来的都是客。你且放宽心,不要倚立倚立(借立,借助外物站立,鲜卑语,铁勒也含此意,原指鲜卑人出处)的。”
得了夸张并铁勒女的安慰,懒疙瘩稍宽慰了些,说:“二位爷爷婆婆真是当世的菩萨,在北来时,稍不如意,当家的迎面就是耳刮子,啪的一声儿,立时打得认不的路。”
夸张懒听他啰嗦,忙问二狼在北番的情景,原来,他果真在北番已称王,号“去胡来王”。手下也有上万人马,十万部曲。占着数百里沟山原野,成千上万的骡马羊群。部曲中通行“耍蛮教(萨满)”,和旮旯里的习俗略同又异,巫师们也诵经文,平常无非驱疫祈雨,如果事不顺应,便被宰杀了献神,一派蛮野风俗。二狼也有十数位尾拂(朝下语,尾巴,亦称后尾,即后,即皇后。鲜卑语尾拂即皇后意,盖因猛兽后尾有力,是其主要的攻手),一群狼孩子,日常也还亲自放牧并兼耕种,只在有事时手持权杖称王上位。凡所献祭给上神的人牲,没有不乐意的,因他所去的是神所在的地方。
夸张听得些大意,知道他那里是称王,譬如胡来王,他是累世的传袭,至如二狼,大约也不过是在无人管的沟山深处,约束了一些人,既不在番,也不在华,而他积年不敢来旮旯里拜会诸亲,大约也是不敢十分张狂,只好窝在大一点的旮旯里耍横罢了。
打发了信使,夸张心头还隐隐不安,怕胡来王府问他通番的罪名,但碍于和胡来王的人一向没有交通,只得暗中访人搭桥。不料,胡来王府却是消息灵通,已差人来向夸张爷问安,听得夸张的头一个有俩个的大。也不知这胡来王是那一位胡来王,只知年号是“静宁”,差来的人先还到的是里长王十万家。王十万已老,早已卧床不理事,屎都拉在裤子里,理事的是他的长子,也还号王十万,现家业已不止十万,旮旯里有人为便于区分,也有叫十万王的,但在周边异乡,还是叫他王十万,胡来王府的人也认他是当方的土地爷。
先是夸张被传唤,说是要到王十万家拜见贵客,正收拾梳洗,也备了厚礼,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王十万的声音在门口传响,忙出门相迎,却见他已带了胡来王的公使来了。夸张正要跪拜,被公使一把顺势扶了起来,口称,“夸张爷,如今的情势,使不得了。”把夸张慌的都有些尿意,忙又作揖,说:“这位公爷,小的们如何敢在你老人家面前称爷?!你摸我的头顶,平的跟常一样。”
王十万看的十分不耐,一面已先作主张延请客人进门,一面已暗中吩咐夸张快准备酒馔谢礼,一面又扶了来客――此人原还是胡来王府的一位史撰,现退养在家,夸张也不知他官号名氏,只一味的爷长爷短。待酒席摆定,让史撰坐了正席,王十万一旁做陪,又廷请了三老来陪席,夸张坐在对面下首,于是,夸张请王十万,王十万又请史撰酒前开言定调,他清了清嗓子,捋须颔首,道:“如今胡来王治下,这位最是英名神武,四逸不犯,诸羌种或安于华境,或慑威远遁,倒也是个清平朝世。前日,北番去胡来王向胡来王输贡,送的斗大的珠子,碗粗的党羌及北地珍稀药材并牛羊皮无数,胡来王好不欢喜,摆宴请群臣夸赏了三日,又打听得这位去胡来王原是夸张爷第二子,便使小老儿前来赐谢。双方曾议及互市重开等事项,现还无定,小老儿被指派为入番使,行前,也少不得来向夸张爷讨教讨教。”
他一口一声儿夸张爷,叫的夸张好不自在。及听明他的来意,赐赏讨教不过是借口,他只怕北番世事不太平,恐有去无回,打定主意来邀夸张同去。夸张会意,忙打发人去叫三狼四狼五狼,让他从诸子中择一人相随。史撰当场择定三狼,因他为人沉稳有计谋,顿时列举入番诸事项,少不得多带随从干粮,虽说是交互近邦,实则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一切计议已定,又喝酒闲话,夸张把王十万拖出席,私下相商礼单诸事。王十万道:“如今这事,现两家相和共处,胡来王府议开边贸,是喜事一件。久后,若两家开了边衅,说不定你,甚至旮旯里都会受到牵连,礼不宜轻,要重重的交结他才好。”
待两人重新先后入席,夸张便借酒数说二狼,骂的十分不堪。史撰却哈哈笑道:“我们这种边鄙地方,盛世虽入王治,逢衰世,鲜少有不称王称霸的。莫说二狼爷之邦号称番邦,就连咱胡来王府,乃至叟佬王府,也不过是番邦。番邦的原意,就是翻邦,诸如席笼等物什,边子上反而要厚实,所以叫翻帮。但诸朝诸世,番邦不但没有翻过来帮忙之实,往往且是帮倒忙的反帮,反邦。”
一席话说的夸张脸红,因他反思二狼的称王非但无益于朝世,反而多有却掠。他内心没敢言明的是――二狼此举,若是旮旯里,也不过是大种儿土匪,只他在北番边墙,史撰便另换了一种说法。
及辞走,送于史撰及胡来王的礼单一并奉上,史撰推辞再三再四方收了礼,回了夸张十锭银子,喜的铁勒女一屁股蹲在地上,说:“八辈子人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送客回来,被夸张一顿好骂,说:“生死连天的事,你还心疼银子!都是你生的好反骨种儿!焦大一样惹不得,三言两语的口角,就要入番,结果如何?竟亮明了反旗。”
铁勒女被他一脚栽倒,哭着说:“与其这样过日子,不如索性反了的好!你再这样待我,迟早有一日,我也会反走。”
待到晚饭点上,铁勒女还生气卧床不起,夸张无耐,进门去有一言没一言地和她搭话,说人的种色,说:“咱这地方儿的说法,自古说番种就是转种,也即窜种。古人说皇家有和亲,民间也有。和亲,和了就亲,目的是转他的种色,毕竟连些儿血脉色气儿就会有些儿热心。咱这地方儿的说法是大和桌和小和桌,和桌吃了通席,大家才能将就的过些日子。”
这一席话勾起铁勒女的心事,转愠为悲,掉了两滴眼泪,说:“说起来,我已忘了去娘家的路了。只你这说法儿和我在娘家时所听说的虽音声如一,解说却很不同。或者,我们的祖上真有那事儿也说不一定。”
夸张看你容色稍缓,便又说:“你说这二狼,咱俩个只是平常,却是如何生出来的?他的瓜胆确实了得,不得慑服了一帮冷胡,竟还敢称王称霸?”
铁勒女道:“刚你还骂他根儿上带来的坏种,这才多大一会儿,你却又夸上了?!我娘家虽分不清华番,却不是胡种,你莫胡说!小心闪了舌头。”
夸张道:“胡这说法儿原是指冷胡。他从冷阴高处来,落到这山根底下,一味儿喊热,说热糊了。所以,当方人嘲叫他们热胡或冷胡,又叫阴胡,后来的人不解其意,都叫他胡人。其实,真本意思儿不过是北方寒冷地方儿来的人,无关人种。”
几句闲话把铁勒女从炕上说起了身,做完饭,又忙着去收拾带给二狼的东西,备了两木箱,叫夸张去看,一箱是百股十样的茶叶,一箱是各种点心,都是平常物儿,却是北来地方儿不常见的稀罕物。夸张也没说啥,只说:“等过了初七,他们八日出发。待会儿,你一定要安顿三狼留些心,把二狼的情形详细寻问了来,不要到时候胡来王定他的反罪也还罢了,连累了这一家子人。”
铁勒女因问道:“都是你的儿子,为何对二狼却自小儿另眼相看?莫非他不是你亲生的?”
夸张道:“咱爷还在时常说这娃脑生反骨,不料竟真的反,罪过一件!我有几颗脑袋让他日弄?”
铁勒女却道:“也且子,他要造反,莫不是我教的不成?再说北来那地方儿,地广人稀,有王管不到的地方,被他钻了空子罢了,我不相信他还真有称王的本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