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玩游戏,你还能干什么?”
十八年前苏醒过来的那个下午,李大有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卷入地球人的游戏之中——那是预设好了程式的游戏:求偶,繁殖,养育……这些都是造物主的指令,人类不过是遵守指令的奴隶。
他们以为得到了美好的爱情,但造物主的意思不过是——更多更好地繁殖。
他那在统一的标准之上建造的身体虽然破破烂烂,在双鱼星上,已经有被没收生命,投入垃圾场的危险。但这里是地球,拥有地球人的是一个思想贫困,物质匮乏的造物者。在那里,生活着很多像李大有一样可以被废物利用的废品人。
当时,他们的造物者用拙劣的手艺捏造人类,拥有的只是一间黑暗、污浊、简陋的手工作坊。
一眼陶窑,一堆黏土,一口在水边上用手随意开挖的井,一把捡来的干柴……她赤脚踏在泥浆里踩你们的原料,甚至,有时,她累了,懒得到井边去打水,就用尿和泥——而且,一定曾用尿和泥,否则,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骚哄哄的人。
这个讨人厌的女娲氏,用尿泥捏你们,捏得零三八脑,否则,你们不会一个个歪七扭八,只占了她几份的像人样儿。
然后,她把泥人放进陶窑里,架起柴火,耐心地烧烤……因为汗水流到泥窑里的缘故,所以,你们也是咸的……
她当时只有这样的技术和物质条件。
她一定是一个孤独的人,否则,她不会烧制那么多会奔会跳会发声说话的玩具……因为泥捏的缘故,她叫他们娃——第一个或第一批一定也像她一样是个喜欢抟土捏泥人的女子……也许,那时,她还没有想到要捏一个男子——这世上只有一位女娲氏,她缺少一个仿制的对象。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男子是在一次烧制意外中被创造出来的,如果不是某种偶然,她可能会废了这第一个男子,“咣当!”一声,弃置在河边的沙岸上。
华之渚绿洲上传说中的女娲氏更像一个失急慌忙,粗心大意的女子——在她将泥胚人放置在河沙上晾晒的时候,忽然刮风下了大雨,在她将泥人收归陶窑里的过程中,不小心把一个泥人从裆里踩下了一块,慌乱中,她将这踩下的一块按到了另一个泥人的身上,因此,男子身上多了一块,女子身上少了一块……
也就是十八年前的一个下午,秦娥女娘坐在太阳下,小心翼翼地开导李大有,“因此,女子的一辈子,要找那丢了的一块。”
“男子的一辈子,要将那多余的一块给丢了的人还上。”
“秦娥啊,女子是先成人的一个,所以,要先开口说话。”
秦娥女羞红了脸,“娘呀,你尽说些有的没的!”
“大有啊,”秦娥女娘把脸转向李大有,“娥这瓜女子是个有窍不开窍的,但也是个没把儿抓的。你要丢个带把儿的东西给她抓。”
李大有还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地球人的想法,“什么带把儿的?”
“你真是个外星人啊!”秦娥女娘揉着被羊毛伤了的烂眼边子,“哎呀,就是招惹她,落些短在她手里……”
李大有悄悄捣了秦娥女一拳,“你娘究竟是哪个年代的人呀?说的都啥意思啥话?怎么连外星人也不懂呢?”
“你真是笨呀!”秦娥女背着她娘的眼掐李大有身上的肉,“就是滚土呀,抟泥呀,捏泥人呀!”
秦娥女娘眼不瞎,站起身拍身上的土,“都说养羊好。养羊,也得有个人放呀。”
正是那个在树影下闲扯淡的下午,李大有发现自己真正地介入到地球人的生活中来了。
有事没事,秦娥女爱看个鸡踏蛋,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呆,打公鸡,“披发歹势的,又欺负母鸡,打死你!”
可是,李大有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正常的自然现像嘛,公鸡又没招惹你?”
“你招惹我了!讨厌。”
“双鱼星人啥都好,就这一点不好。”秦娥女娘不知啥时候又出现了,“娥那瓜女子都开窍了,你咋还不明白呢?”
“明白啥?。在双鱼星上,这是一种失控现像,要找修理工来修理的。”
“情绪控制中枢。”
“指令代码输入。”
“情绪控制摸块一。”
“正常。”
“情绪控制模块二。”
“一个霸格。”
“请输入消除指令。”
“确认。”
“正常。”
修理工小哥从工作台上抬起头来,“系统错误地运行了一个低级指令。我帮你消除了。从此,你不再会受恋爱病毒的困扰。”
女娲氏的失误导致了地球人拥有一个致命的霸占,他们会定期不定期地犯病。
确认。
这里是新人类。
这几天,秦娥女把自己关在毡帐里,不吃不喝不闹,只是发烧。低烧夹着高烧,状态极端不稳定。
秦石匠正在为附近的庙宇雕琢神像。他的铜錾子上冒着烟和火星。已经有十年零半,他都没有从石像上下来过。
在秦氏之家,他就像一尊自我雕刻成的石像,沉默,深藏。当他终于从石像顶上下来,弓着腰走进家门的时候,惊讶地叫出声来,“老天爷,这是谁家走丢的女子?”
秦娥娘正在用石臼舂谷子,她头也不抬,“驴日的。”
“巅东的,”他还在惊叫,“我们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子?”
“你把自己雕成石像了。”秦娥娘长叹着,“秦娥,给这个死了八百年还没有入土的死人舀一瓢水喝。”
忽又想起秦娥在病中,又叹一声,骂起来,“这猪钝女子的猪病又犯了。”
“什么猪病?”
“时节到了。开始抬食跑圈了。”
秦石匠把他粗壮的手指伸进蜂窝里醮蜂蜜吃,惊飞的蜜蜂蛰不透它手指上的茧,飞出来蜇在他的鼻头上,他又开始惊叫,“老天爷,饶着!”
秦娥娘顺着腿弯子甩了他一石捣子,“猪人,你咋不把头伸进去。”
在毛毡上躺了几天,忽然不病了。起身,净面,脱下裙子换上羊皮袄,“娘娘,我要去放羊。”
“真是个死了没人埋的死女子,”秦娥娘自称穷嗓氏,“走阴没有走掉的死鬼才来,你就要走。”
秦娥约了李大有,“李大有,给你十只羊,陪我去游牧。”这个落魄的外星人二话不说,就转身去抗毡帐行里,“步行?乘马?”
他们只有一条瞎着一只眼,跛着一条腿的老毛驴。老驴整天被拴在后院的榆树上晒太阳,对自己的主人长久以来心怀着不满,又咬又踢又叫。
秦娥女带李大有去相识它,“有有呀,这就是你坏脾气的弟弟。”“驴驴呀,你哥看你来了。”
老驴对天长嘶一声,扭屁股朝着李大有喷出一滩稀粪。
“有有呀,它好像怎么不待见你呢?”
“真是人落魄了连驴都要瞧白眼,仰头看天,不望人。”
老驴的内里空无所有,连草包也倒空了,只披了一张包裹灵魂的皮。要不了多久,只要把那驴提起来轻轻一抖,那张完整的皮就可以被折叠起来,铺成驴皮褥子。
那驴不只是轻瞧了一眼李大有,还企图挣脱缰绳甩它一踢子。拴它的老榆树的皮和低空的枝叶都被它啃光了,庞大的树头眼看着就要从上面翻跟头下来一样。
“这驴咋对你不满呢?”
“这驴愤世疾俗,看谁都像驴一样。”
“给驴说一声儿,”秦娥女上前拍驴的头的时候,驴温顺了下来,“昂呕,昂呕”地低唤了两声儿,打了一个喷嚏,笑得像旮旯村的富户郭巨万,笑里夹杂着丝丝的不怀好意。
秦娥女又顺驴毛捋了捋,道:“这驴是不中用了,我们走吧。”回头又对李大有说:“记着,带上一包乡土。就驴身子下拉过屎尿的那块。”
李大有不知道羊群将被赶往那里,秦娥女也不知道。她随身携带了五谷粮食,鸡血,狗血,驴尿……“李大有,我们要去不一样的怪地方,会遇到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第一个晚上,秦娥女就为路遇尾随的一个旋风心神不宁,“有有,该不会是娥那饿死的婆偷偷地跟了来瞧看吧?”
以往,她牧羊到僻静无人处的山沟,秦娥婆常乘一道旋风来伴她,在风里“咿咿”地叫秦娥,“秦娥,秦娥,你那猪婆娘死了吗?怎么打发你一个人到百十里外的鬼沟放羊来了?!”
“婆。婆。你别鬼叫了,娥知道你是娥婆。”
秦娥婆还没有下世的时候,就常常在她的耳边抖抖索索地说:“娥女子啊,人就是粮食虫儿,从粮食里钻出来的,所以我们常常说自己是娥。”“娥女子啊,你要经常念叨着娥娥,那样,天上就听见我们人间又挨饿了,会布雨下来。”
秦娥在黑毡帐里发了一会儿呆,祷告了一番,“婆啊,别再出来吓唬娥了。我给你打发些吃食,你吃饱喝足,带上些儿上路,去找娥那死鬼爷爷去吧。”
娥婆一辈子见不得娥爷,夫妻俩像死对头一样,一个扭着往东走,一个拧着往西走,成不了一个全乎物件。刚还消停了一会儿,正享着秦娥女的斟奠,一听到娥爷,立马翻变了脸,刮起十里狂风,沙把眼迷了,气乎乎地走了。
“打发她老人家,”秦娥女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你就得提她的死对头,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