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李大有。这些,这些,还有那些,这所有东西都是巫术师在黑手工作坊里,没日没夜地制造出来的。”
李大有瞧着她手指所指的所有那些因被赋予了巫法而闪闪发光的东西:人的毛发,鸡蛋,五谷粮食,一小盅谷米酒,石臼,石磨……所有过去人们在黑暗中创造出来的物什……“还有你,”她指着他的鼻子笑得不成人样儿,“你也是你们家那俩个老鬼在黑暗中制造出来的。”
秦娥女婆始终随着他们,在羊群中嬉戏,刮起一阵旋风,逗弄一只羊的鼻孔,揉乱它们的羊毛。“哎!这永远吃不饱,饿死了的可怜老太婆。”说着,秦娥女儿的眼泪哗啦啦流下来了,“吧哒,吧哒……”像下了一夜的连阴雨。
秦娥婆要到下世去报到的时候,饿死鬼上了身。躺在破窑洞里的半片竹席上,眼前放着一口二尺半的大缸,饿了,她能一口气把缸口的汤水吸光。一整年,从上正时月起,秦娥家使巫纷纷的,不知道有多少游脚寻食的巫婆来过,各种用物都使烂手了,还是镇不住恶鬼。秦娥娘到窑里去看,老太婆还不糊涂,心里明的跟镜一样,眼却麻了,看见秦娥娘进来,黑影儿一闪,“噢食”一声喊鸡。秦娥娘说:“娘娘,是我。”“是你吗?我糊涂了。现在黑了,明了?”“早晨太阳出来,出来又昧爽了。现在又出窝了,正明呢。”“可我怎么看见天上挂着斗呢?你娃娃芽儿,可别哄我。”“娘娘哟,没有的事。正午交未时,一明在天呢。”说着话,饿鬼又上来了,挣扎着爬起身来,把头塔拉在缸边上,一口气把稀汤剩菜嘬了个精光,吐口气,还说:“天可怜见的,你这不孝顺的媳妇子欺负我老婆子,缸里才盖住缸底的一口口儿汤,小心,到了下世,我找阎王爷告你!”
秦石匠走夜路遇了个人,三言两语一交识,才知道是个投亲不着的,擦晚才从乱坟岗上落身了一夜,这会儿也正要去寻乱坟岗,“我亲没投着,盘缠用尽了,这会儿正要找个死鬼去借两个鬼钱花呢。”说着,又问秦石匠,“你人呢?”“我娘娘病着,白日见斗,夜能观鬼,正要找个妥贴的人去呢。”“别找了。破盆寻烂缻,这下找对了。”
谈妥吃食银钱,这人跟秦石匠走了。进门一看,“哎呀!”一声,“不好!”众人都惊了,忙问因由,回说:“快杀猪!快杀猪!二百斤的大肥猪一头,送到村东口的大路上,凡遇着碗大的红眼蛤蟆,不吱声说话,把猪朝东宰了,让猪背着鬼走。抬肉来于众人分食,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饿鬼缠身了。”
寻访多日,果然看见一群碗大的蛤蟆在聚会祈雨。那人说:“我所猜果然不差。这群蛤怂在这角落里向天祈雨呢,咱人也能均沾些儿雨露。快屠了猪,送饿鬼上天。”
三日后,秦娥婆安然辞世。说是辞,临了了啥话都没有吭一声儿,负气似的走了。秦石匠觉得这个老人家也太不够人意了,别人家的老人家临下世都不还说一声儿,“我走了,下场了。要看我,你们到坟上来。要看你们,我就从水吹眼或烟囱眼里面跟雨来了。”
秦石匠寻思来寻思去,查访到秦娥身上,“哎呀,糊涂!她一准是记着秦娥子还没有娅家,还没有法落。”转眼,又一寻思,“不对!”“不对呵,秦娥子才三岁,像一个毛弹一样儿。”
从那之后,秦娥女到那儿去放羊,她婆都跟着她。她才“噢,食。”了一声儿,羊还没有从羊圈里赶起身,后山坡上土“哗啦”一声,她婆已驾了一驾旋风儿起身了,在秦娥女赶羊经过的老路上等她,一些儿都不差。
秦娥女养的羊,狼不吃,吃不动。狼一吃,羊肉就把狼的牙崩了。秦娥婆帮秦娥看着呢。秦娥即使抓了只粪虫子,在火上用泥包着烧烤了,都要先献给她婆吃,嘴里念叨,“婆,你先吃。”秦娥婆旋过来旋过去,像一群母鸡一样旅圆了,围绕着食转,吃急了,吃不够。“哎!”秦娥女叹息,“有有,娥婆得了馋慌,吃不满腹。”
你瞧!外星人落魄到地球上来生活就是这样麻烦,费事,甚或危险!李大有终于养成了不随地大小便的习惯,“可是,娥子,我这是文明了,还是退后了?”
秦娥女说不上来。她自小到大只看见过一回鬼画符,“郭巨万家捉鬼,师公一法碗扣了个鬼,譬如监在牢里,急得只在白绢布上画符,交待:我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个鬼,姓名,住址,言语……”
她不明白李大有所说的,以为他得了谵妄,忙端来一碗水,铰了个纸人,说是要烧送了走,“哎,有有啊,你又被鬼迷了,整天胡说些什么啊!”
有些时候,他们沉默不语,各走各的。各赶各的羊,各唱各的乱弹。“娥子,乱弹是个什么腔调儿呢?”“狗屌上的恶蚤,乱弹。放羊娃腔,信天唱。”
他们一走就是百十里,经过草坡,乱滩,林沟……现在,他们越发不说话,不思考,甚至不唱乱弹。只有这一回,李大有发现地球人和双鱼星人惊奇一致地孤独。
瞧!在华之渚绿洲上,孤独是不被允许的。男孤女独都不敢走众人聚集的大道,每回经过,“咳!噼!”,“咳!噼!”声不停,“叫这狗日的和人不一样的人钻我的裤裆。哨哨,哨哨。”
“有有,每个人都是这样放羊的。三年后,回去,身后跟着一窝孩子。”
华之渚绿洲上的孩子是一窝一窝生的。秦娥娘头窝是个女子,拉屎的时候拉在了灰粪坑里,回头一看,娥的个天!拉屎拉出了一滩浊血,惊了,哭号连天地在地上打滚,“要死了,要死了!”
秦娥婆听见,从窑眼里扑出来一看,头窝儿死了,顺手丢给拴在后院里的一条老狗,“狗狗,狗狗,给你一嘴食。”
第二窝下的还是个女子,生下来时黄绵绵(mia,mia,古音)的,秦娥娘叫她黄啼儿,一岁时开言说话,声嗓儿清脆如弄玉,因秦娥婆说“这娃这才有了点唱意儿”,就又改口叫唱意儿。三岁上被猫惊起了风,没了。直到第七胎,才活了秦娥一个。
秦娥生下来的时候,秦娥婆的气氛儿就不一样,笑出笑进,笑言嘻嘻的,邻人前来祝贺,“哎呀,快来人,快来人!快来给老婆子掌下巴子。老婆子的下巴惊吊了。我看你老婆子没下巴子怎么吃喜诞。看你老人家一脸喜色,这回该生了个夹巴子的吧?”
老婆子头一拧,仰起来,徐徐道:“夹人家的娃的巴子的。”
三岁的时候,秦娥就学上了放羊。一根小鞭杆甩打来甩打去永不闲,秦娥婆总是喊,“狗狗娃,狗狗娃,把你冻冰了的小手儿塞到婆怀里暧一暧。”
有一天,秦娥在门口玩尿泥,她大的一个相识来访,看秦娥生得可爱,就逗她,“狗娃子在此,老狗呢?”
真到很久以后,秦娥才明白那个让他记恼的人胡说的原来是大实话。“娥子呀,我们这一支人和周边的人不一样,种不一样,都是称娃娃为犬子的。”
那之后,秦娥也时常幻想她们的祖先是怎样一个人,“是盘瓠子吗?”“是盘瓠子。盘瓠是很老早很老早以前的,漫长来的祖先。”
又过了很多年,当秦娥终于坐上出嫁的毛驴时,她才真正地明白——盘瓠或者不是她的,而是异种人的祖先。
在她的新婚之路上,人们逢水沟水井路渠,凡能看见水的地方,都贴满了红纸,“娥子,把盖头戴上,别让盘瓠看见。”“为什么要避盘瓠?”“生不好的娃。”
“娥子,那是你们最古老的祖先,习俗或信仰。”
“胡说!”
当盘瓠听见人间有那么多孩子叫狗娃子,他将不常往人间,把他的狗种送下凡。
“可是,盘瓠是谁?”
“女稀和脬稀。交尾中的蛇。避讳的说法儿。”
瞧,他们就这样一路游牧,说闹,惊回头,已失去了来时的路。“沿着太阳指的方向,沿着河流的流向,我们要回家,得走几年。”
华之渚绿洲上人烟稀少,凡遇山遇河遇水井,他们都会停下来扎站一小会儿。秦娥女在离庙不远的地方去祷告:“娥是来自旮旯村的秦石匠的第七个女子,放羊路过河口,进来给婆婆敬献野果一枚,请您老人家保佑娥子人身平安无犯险,羊群繁息。请享!”
“唬!那个长得像妖兽一样的小神也是你们的祖先?”
“嘘!那是山雀神,耳朵最灵便的。你还没开口说话,她就听见了。”
“你是怎么知道那玩意儿的?”
“娥这是山河经。以前路过,凡所遇村庄物什,蛇神牛鬼,猛兽狼虫都知道一些。该避的要避的远远儿的,连当方的一口水也不敢喝,喝了肚里生虫,立马暴死。”
“原来,这是巫事。游牧经,商旅经,兵人经。”说着,李大有走到离地三尺开在土壁上的三尺见方的鸟神龛前,呼啦啦,来了那么一下。
秦娥女已是惊了,忙拉李大有,“死人,快跑!迟了就来不及了!报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