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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仕

东汉安帝永初元年盛夏。

长江流域数州四十一郡国大雨成灾,其支流沅江边上的荆州,更是成为这场天灾的“重患区”,受灾人口已达百万以上。

荆州的武陵郡,随之发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连日暴雨致使南部的武陵山山洪暴发,洪水肆虐,裹卷着沙石、牲畜、尸体及冲毁的房屋,如猛兽般冲出山谷涌入沅江,堵塞了江道。沅江江水一夜暴涨,堤坝到处决口,下游的汉寿县瞬间被吞没,大片的房屋被毁,稻田被淹,百姓死伤无数。洪水过后,荆州大地满目疮痍,尸横遍地,生灵涂炭,瘟疫蔓延、百姓流离失所……

在此同时,西北边陲,西羌滇零在北地称帝,联合河东四郡进犯大汉,切断陇道,南攻益州,东震三辅,汉中太守董炳被杀……

洛阳城里,巍峨的汉家宫阙远远看去,连绵起伏。

长乐宫崇德殿里,气氛异常。

荆州天灾、滇零称帝的消息,使得崇德殿内骤添了凝重。

大殿之上的龙椅上,并排坐着一长一少、一女一男的一个贵妇人和一个豆蔻少年。贵妇居右,少年居左。贵妇二十四五岁,头戴九莲美玉金丝凤冠,身穿绫罗绸缎般的紫色汉式深衣制锦衣。服饰的领边、袖口都镶着宽宽的金边,腰间的印带上,挂有玉制的饰物和绣着凤头的刺绣。她宽额广颐,蚕眉凤眼,一双丹凤眼媚意天成,凛然含威,两条长长的蚕眉伸入鬓角发丝里。堂下望去,她端庄华丽,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她就是年轻的当朝太后邓绥。

少年十二三岁,穿着少儿号绫罗绸缎般宽袍大袖、交领右衽、博衣系带的汉式直裾深衣制金黄色皇袍,头戴前后有十二条白玉垂旒的特制的小号通天皇冠,足穿汉式少儿帛丝朝靴。腰间的丝带上,系着帝王佩带的金印黄赤绀缥四彩印绶,皇袍上还绣有精美华丽的九龙纹样,他就是当朝少年天子汉安帝刘祜。偌大的皇宫和宽大的龙椅对于小皇帝甚小的身躯显然有些不配,而殿内的气氛更是让他无所适从。小皇帝歪坐在龙椅上,一副倦怠神情。

众多宫女高擎羽扇,挺立在两人身后。矮胖的中常侍樊丰低头垂手恭立一边。

殿下两侧,上朝的文武百官分次跪坐于丹墀下两旁的条几后。但与往日情形有些不同的是,有几个条几后却空着,显得有些刺眼。邓太后扫了一眼空着的位置,心中有些愤怒却未形于色。她知道,这些托词未来上朝的大臣,定是得知朝议内容,借故不来,同时对她这个太后存有轻视之意。而对于这些能来上朝的,谁又能担保其中未有看孤儿寡母笑话的呢?想到这,邓太后一阵心凉。

先皇和帝年间,刘肇虽然属一代明君,但由于一味推行仁政,使得弊政丛生,吏治腐败。刘肇撒手人寰之后,邓绥不得不撑起大汉这个大厦。因刘祜年龄太小,由皇太后邓绥临朝称制,朝臣奏章一式两份,同报分呈,所有诏令统一由皇太后签批后发出。邓太后临朝称制后,大汉危机四伏。

“张爱卿,西北战事眼下如何?”邓太后稳了稳神问道。

“回太后!”太尉张禹回道,“自邓大将军奉命回朝后,骠骑将军耿宝与平西将军任尚征讨西羌不力,大汉军队接连战败,西羌贼首滇零率军击败大汉军队,在北地郡城称帝后,有与大汉长期对抗之势。同时,滇零又联络上郡、武都郡及西河郡的众多羌人起义,南攻大汉至益州,威胁三辅,现已直逼关中。”

邓太后听闻急问:“不是已册封老将军袁贵的儿子袁飞为正虏将军率一万精兵军前往增援了吗?”

张禹道:“回禀太后,袁将军增援一月有余,但因军需粮饷供给不上,致使大汉军队步步退守,故西北前线八百里急奏频送太尉府,奏请朝廷尽快援助。”

“报!——”

就在邓太后思索如何解决之时,尚书台一个白脸传信宦官一边疾步走,一边手持文书尖利着嗓子高喊:“报!——太后,皇上,荆州告急!”

喊声打断了邓太后的思绪。

传信官报道:“武陵郡太守樊闰八百里急奏,武陵十五县暴雨不断,荆州大地,灾民成群,饿殍遍地,荆州局势,恐有民变。”

传信官话音未落,朝堂下文武百官如同黄豆扔进了油锅一般一片哗然,往日朝堂的严肃气氛,此刻一片骚乱。邓太后一拍龙椅扶手,凤袖一甩站了起来,凤威立现,骚动的群臣立马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殿上的邓太后。

小皇帝刘祜,一副惊恐的眼神看着堂下百官。

邓太后厉声问道:“那荆州刺史卫蒙呢?”

传信官不知是一路小跑劳累,还是面对凤威紧张,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淌,颤抖着道:“据樊太守奏,不知是谁带头,饿红眼的灾民冲进了荆州府衙,卫大人仓皇逃出州府,离奇失踪,现今下落不明。”传信官越说声音越小,同时浑身颤抖着微微抬头瞄了一眼邓太后。

“母后,”一脸稚气的汉安帝也站了起来,拉了拉邓太后的衣袖,用略带焦急的声音问道,“朝廷不是已经向荆州调拨了赈灾钱粮了吗?”

邓太后拍了拍安帝,示意他坐下不要惊慌。同时握了握手指强自镇定,尽量不让文武百官们看到自己颤抖的双手。同时急速地思考着如何应对面前的局势。安帝明显感受到了太后的颤抖,似乎还想说什么,邓太后摇了摇头,安帝欲言又止地坐了下来。

邓太后清楚,历史上很多次大规模乡民起义都是在大灾之年爆发,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推翻了秦朝,西汉末年“绿林”“赤眉”起义推翻了王莽新朝。自己刚刚临朝称制不到半年,就碰上这南方四十一郡国遭遇水灾,民变随时可能发生,西羌乘机东犯,威震三辅,直逼长安,她不能不深深担忧,她的脸色有些煞白。

武陵十五县,大都为南蛮人。大汉数百年,南蛮人与汉朝官吏发生冲突屡见不鲜,甚至在和帝年间发生过南蛮人与当地汉人联合起义反对大汉朝廷的暴乱。邓太后心知,正是因为如此,朝堂百官才会谈“蛮”色变。

历代帝王都非常重视乡民起义。邓太后更清楚,前朝的新朝皇帝王莽就死于民变之手,导致新朝灭亡。因此,面对荆州将可能出现的民变,她不得不重视。

因此,南蛮民变不可小觑,当须慎重。安抚南蛮,平定西羌,必须分而论之,否则朝廷定当顾此失彼,万分被动。可面对迫在眉睫的严峻形势,又有哪些人能担此大任,分赴两地,力挽狂澜呢?

“梁爱卿听命。”想到此,邓太后下令道。

梁僅起身道:“臣在。”

邓太后说:“谁都知道,打仗打的是粮饷仗,哀家命你为西域副校尉,协助征西将军任尚,率西域四郡太守征集粮草,鼎立支援袁飞将军,抵御西羌。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梁僅道:“臣,领旨。”

说罢,梁僅退下,快步出了崇德殿。

梁僅走后,邓太后松了一口气。她对梁僅这个人是比较了解的,她相信梁僅会不辱使命。西域燃眉之急已解,下一步便是解决荆州这个烧手的烫山芋。

邓太后说:“张爱卿,到眼下,也只好尽快打开国库,开仓放粮,先解决南方赈灾,同时,供给西线一下子还未能征集到的粮食。”

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早开国库开仓放粮的。

想不到,张禹双手一摊,无不为难地说:“回太后,皇上,这些年由于一味地推行仁政,致使腐败成风,空吃官饷和食邑的官员无以计数,而税收却越来越少,又更难以征收,国库早已空虚,臣哪里拿得出钱粮啊?”

邓太后先是一惊,转而问道:“荆州问题,众爱卿有何良策?”

言毕,邓太后环视堂下百官,众大臣纷纷低头不语。邓太后怒火中烧,冷哼一声,说道:“哼!平日里,一遇封官晋爵,你们一个个地进言奏个不停,而今朝廷内忧外患,却为何又个个闭口不言?”

司徒刘凯左右瞄了瞄,想了想出班奏道:“启禀太后,皇上!臣有一奏。”

邓太后看着堂下的刘凯道:“刘爱卿有何良策?”

刘凯奏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派一人出任钦差大臣,赶赴荆州赈灾,督察荆州赈灾事务。”

刘凯的话让邓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因为,这刘凯的话简直是等于没说。武陵面临的民变,定是太守樊闰赈灾不力,致使百姓迁怒于朝廷,而今刺史卫蒙失踪,安抚灾民肯定得派赴钦差,这还用他说吗?是表现欲太强?还是他故意嘲笑自己无能?连这么明显的道理都不懂吗?于是说道:“刘爱卿所言极是,既然刘爱卿如此心系朝廷,愿为皇上解难,不如哀家就封你为钦差大臣,即刻前往荆州赈灾如何?”

邓太后话音刚落,刘凯就俯下身来连道:“这,这,这……”惊恐之下,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表露无遗。

朝堂百官看着马屁拍在马腿上的刘凯想笑却不敢笑,个个表情复杂。

邓太后冷哼一声,目光扫视百官问道:“有谁愿意出任钦差,赴荆州赈灾?”

话音一落,堂下百官个个都把头埋得更深,一个个诚惶诚恐。看到朝堂下如同深冬原野般寂静。邓太后心里五味杂陈,大汉三百年,北匈奴连连进犯,先帝连年亲征,终于使匈奴臣服,向西北迁徙。现如今西羌战事硝烟正起,刚刚平息两年的南蛮又遇水患,大汉不安的祸根再次萌生,内忧外患必当予以平息才可保大汉平安。可如今皇上年幼,自己摄政,难不成还要自己一个妇人效仿武帝亲自披挂上阵不成?想到此,邓太后怒道:“我大汉百官,难道竟无人可用?”

“太后息怒。想我大汉三百余年长盛不衰,定是人才济济,以微臣之见,群臣们都不愿赴荆州,原因有三。”这时,有人出来说话了。

文武百官朝说话的官员看去,在武官的最前面,有一人站出来,他四十岁左右,身穿酱紫色宽袍大袖、大襟垂下、博衣系带的汉式武官朝服,头戴武官冠,腰侧的革带上系着公侯将军佩带的金印紫白二彩印绶,另一边佩带一把剑。他就是当朝三公级大将军邓骘。

大将军邓骘和虎贲中郎将邓里皆为邓太后的亲兄弟。看到兄长为自己解围,邓太后内心一阵激动,也幸得两位兄弟身在朝堂,才能让自己摄政内心存有一些底气,如若不然,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于是,邓太后连忙说道:“卿兄,是何原因尽管奏来。”

原来,邓骘看到陷入困境的太后母子,又稍稍回头看了看一个个不敢回应的文武百官,才叹了口气出班奏陈。他奏道:“一来朝中同僚多为汉人,而荆州受灾十五县多为武陵蛮人,言语不通,行事就会不力;二来蛮人与汉人多次联合犯乱,前往赈灾,皆是冒着身家性命,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有去无回;三来朝廷上下皆知,荆州几任刺史均未干许久,便不是要求回朝,就是弃职不干。臣以为,个中必有缘由。因此,并非无人愿去,而是无人敢去。”

朝堂百官一片哗然,纷纷侧目看着邓骘,有惊讶,有敬佩,也有不屑,表情千姿百态。邓太后知道,其实邓骘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但在这朝堂之上敢如此说实话,也只有他邓大将军了。朝堂百官或许不怕前往赈灾,因为这是于朝廷分忧解难,一旦赈灾成功,必得重用。但唯一让大家顾虑的就是如何与武陵郡太守樊闰相处,樊闰是光武帝时的皇亲国戚,个性霸道,与之相处过的刺史都未落得好下场,这才是大家真正不远前往的原因。

想到此,邓太后问道:“以卿兄所言,就没有办法了?”

未等邓骘回应,堂下跪着的刘凯说道:“太后,皇上,臣可献一策。”

邓太后问道:“爱卿所献何策?”

刘凯答道:“臣以为,荆州刺史卫蒙离奇失踪,杳无音信,朝廷暂时又无人可用。倒不如命樊闰擢升补缺荆州刺史,定能完成圣命!”

太常刘章出班极力附和道:“启禀太后,皇上。臣以为刘司徒所言极是,武陵郡太守樊闰在位多年,昔日可平南蛮民变,今日定可赈灾安民。”

说到樊闰昔日平息南蛮民变,官员们自然想起前朝旧事。那还是和帝年间,位于荆州的武陵、零陵、桂阳、长沙四郡的武陵蛮、零陵蛮、桂阳蛮、长沙蛮,由于不满郡县繁重的徭税,多次发生民变,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发生在武陵郡,武陵蛮结集四千多人,以郡县徭税失平,心怀怨恨,他们冲进武陵郡府,杀了不少官吏,也杀了太守。朝廷震惊,当时,吏曹年轻的吏员樊闰请缨赴武陵,带领郡兵讨伐平息,斩了数百蛮人首级,才使得民变平息。

而这次,樊闰急报,由于荆州水灾,百姓无粮无衣,又是武陵蛮聚集八千多人,围攻荆州城,荆州刺史卫蒙失踪,更大规模的民变一触即发。

邓骘听完二人奏言后,冷哼一声道:“哼,他若能完成使命,赈灾安民,岂会频频急奏?”

邓骘一句话噎得刘凯、刘章当场冷场,倒是作为三公之一司徒的刘凯脑子转得快,眼睛一骨碌,讥讽地回道:“那大将军一定有人选可荐?”

两方如此的针尖对麦芒,也使得朝廷派系隐隐可见。当今朝廷,文武大臣明显形成两派,一派以三公司徒刘凯、九卿太常刘章为首,二人皆为安帝刘祜的堂叔,意在维护大汉的刘氏天下,在这里可称之为皇权派;而以邓骘、邓里为首,二人则是邓太后的亲兄弟,始终维护邓太后临朝主政的权力地位,可称之为外戚派。两股势力的明争暗斗,实际暗中隐藏着皇亲与外戚的暗暗较量。

邓太后对两方相争的缘由心知肚明:刘凯举荐樊闰升迁荆州刺史,其目的一方面是担心赈灾之事压在自己身上,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想扩大自己势力,因为樊闰是他一手举荐才一步步坐上太守之位的。同时,刘凯内心肯定知道,赈灾之事,樊闰并非无能,而是想借机为难朝廷,从而捞得刺史之职。他相信,只要朝廷任命诏书一到,樊闰必定使荆州赈灾工作卓有成效。如此一来,刘凯一来能显示他为朝廷分忧之用心,二来有举荐之功,三来樊闰升职,也巩固了他们在荆州的地盘,真可谓一箭三雕。邓太后知道,刘凯此举,并非公心,他是有他政治上的考虑。想到此,邓太后问邓骘道:

“卿兄可有合适人选?”

邓骘不屑于与刘凯争论,回道:“回太后,皇上,臣正要保荐一人,定能救荆州百姓于水火之中,只是此人不在朝中。”

邓太后及朝堂百官纷纷疑惑地看着邓骘。何人有此能耐,却又不是朝廷之人呢?邓太后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不在朝中?那卿兄所荐何人?所在哪个州郡?”

邓骘回道:“此人名为杨震,字伯起,人称‘关西夫子’,并非我大汉官吏,现在关西华阴潼乡乡间设馆授学。”

邓骘话音一落,朝堂又是一片哗然。刘凯一派更是一阵嗤笑,肃静的朝堂顿时炸开了锅。而刘凯内心兴奋地想着,这邓骘是不是吃错药了?争了半天举荐一个穷教书的,这可是自己羞辱他的一个大好时机。于是,刘凯将内心的兴奋未表于色,相反带着对朝廷负责的态度,愤怒中又带着一丝讥讽的意味问道:

“大将军,在太后、皇上面前,怎可说一些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是我大汉无人,还是大将军觉得我们朝堂的同僚连一个教书夫子都不如?”

刘凯话音一出,就给邓骘戴了一顶大大的帽子,一方面使得邓骘落得个轻视朝廷和百官的罪名,另一方面又给邓骘扣上了他觉得朝堂百官无能的骂名。

刘凯说毕,皇权派纷纷附和着:“一个教书匠安能担当此任?”

“教书夫子,一步登堂入室成为权震一方的钦差大臣,可笑!”

“武陵穷山恶水,民风刁蛮生猛,就算我大汉官吏都未必能坐住阵,更别说一个教书先生。”

朝堂百官七嘴八舌的议论,瞬间把邓骘淹没在其中。

邓里看到兄长这般被动,出班奏道:“太后,皇上,从关西潼乡到京城洛阳一带流传着一个说法:‘古有孔丘,今有杨震,是为两大夫子也!’意把那杨震与孔夫子相论,属于人人敬仰的圣贤。如若无能,怎可有此评价?”

刘凯不屑地回道:“邓将军,那孔丘夫子周游列国,不但未有一国君主采纳其政治主张,还使得他像丧家之犬一样差点儿客死他乡,还请将军别把朝堂当坊间,说出天大的笑话。”

“是啊!杨震即使是圣贤,圣贤不见得就能救民于水火之中。”刘章附和着。

对于邓骘来说,他能在此刻顶着压力举荐杨震自有他的道理。杨震虽非朝廷官吏,但他确实是闻名一方的儒学大家,其主张的仁爱治理天下、清廉为百姓谋福,更符合当下大汉发展所需。当年远征西羌,自己多次途经弘农潼乡,亲耳聆听了杨震在泉湖学馆的讲学,被杨震的思想学问以及显现出的人品所折服,他坚信杨震是一个难得的治国平天下的人才。同时,邓太后摄政初期,就有广揽天下人才,广招天下贤士之意,邓骘虽然读书不如妹妹,但着实佩服妹妹这种治天下的思路。如若此次真能请得杨震出仕,不仅是大汉朝廷的一大福音,更能显示邓太后临朝摄政时代的政治清明,显示她求贤若渴和惜才用人的博大胸怀。

邓太后看着堂下争论不止的两派,心里明白,两位兄弟与刘凯等人不同,她也相信,邓骘此举完全出于公心,出于对大汉江山社稷的考虑。想那先皇和帝刘肇去世后,自己能平稳临朝摄政,辅佐十三岁的安帝继位,这与两位兄弟和太傅班昭的全力支持是万万分不开的。对于杨震,自己怎能不知?杨氏一门历来是为人称道的,但杨氏家族也有不愿为官的传统。杨震的祖父杨谭和父亲杨宝皆是甘守贫寒、生活艰辛不曾为官的教书匠。杨震父亲杨宝在世时,研习《欧阳尚书》。哀、平二帝时,他隐居乡间,教授门徒。居摄二年,与龚胜、龚舍、蒋诩一起被征召,其他三人,均已应召入仕,唯独杨震父亲遁逃。光武帝推崇他的气节,建武年间,公车特别征召,杨宝便逃遁躲藏,隐居于民间,教书授徒,最后光武帝找寻不到,只好作罢。邓太后虽然知道杨震的人品学问以及为人,但她对兄长在这么一个关键时刻,极力举荐他前往荆州赈灾也有一丝不解。杨震的能力先不考虑,但杨家有不为官的习俗,他能请得来吗?慎重起见,邓太后说道:

“赈灾事宜事关重大,待哀家熟虑之后再行定夺,先行退朝吧!”

随着中常侍樊丰的一声“退朝”,一场闹闹哄哄的早朝就这样结束了。

在邓太后的永安宫里,邓骘、邓里两位兄弟站立跟前,身边还站着一位五十七八岁的女官,衣着朴素,显得端庄贤淑。她与太后像一对母女一样商量着什么,此人正是太傅、太史女官班昭。旁边还低头垂手恭立着一个头发有点白的老宦官,他是在永安宫里侍奉太后的樊丰。

这时,邓太后扭头看着邓骘问道:“卿兄今日为何极力举荐杨震担任钦差前往荆州赈灾?”

邓太后临朝称制之初,尽管她曾就号召各地举荐贤良方正人士,就是由地方官员推荐民间品德端正、富有才学的儒生做后备官员。但是,对兄长邓骘极力举荐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一方儒士杨震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邓骘说:“回太后,原因有三:其一,杨震虽为乡间教书先生,但凭其在朝野声望,臣以为定能得到荆州乡民的敬重;其二,自古赈灾救荒就是容易得罪人的差事,但杨震个性刚硬、为人耿直、不畏权贵,当年朝廷多次征召他,他坚决拒绝,这样一个连朝廷都敢得罪,又有着强烈责任感和仁爱之心的人,让他为民办事,他会害怕得罪人吗?其三,赈灾容易滋生贪腐,而杨震此人极其勤廉,做事一丝不苟,雷厉风行。鉴于以上三点,臣以为,荆州之急,杨震是最合适也是唯一的人选。”

太后低头沉思半晌,又问道:“以卿兄所言,杨震真有经天纬地之才?”

邓骘信誓旦旦道:“回太后,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杨公确有救世之才!此人定能堪大用。”

邓骘的话音一落,一旁的班昭开口道:“‘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太后,姜太公吕望当初年逾古稀拍刀屠牛,遇到周文王被用为心腹大臣;宁戚做商贩敲着牛角唱歌,齐桓公听了授官职让他辅政。更何况大将军所荐还是圣贤之人,不妨一试。”

邓太后似乎还是有些犹豫,说道:“记得老师恒郁也曾向哀家说起过杨震,对他也评价甚高,只是朝廷州郡几次征召,杨震都意志坚定,断然拒绝,若再次征召杨震不答应的话……”

班昭:“禀太后,大将军既然能力荐此人,肯定是有他的办法。”

邓太后道:“好吧!就依太傅所言,封杨震为荆州钦差大臣,赴荆州赈灾。另外,为得到更多贤良方正人士,樊丰拟旨昭告天下:着令公卿内外众官、郡国守相,对凡清白爱民利民、自身勤勉率下之人,可勿用按常规晋升,而以越级提升。刺史可荐举部下,郡国太守相国可荐举令、长,尽心公务,对老弱病残无能力任职的皆予以开缺,所缺空位,由新荐人士补缺。”

邓骘、邓里兄弟与班昭共同跪拜:“太后圣明!”

邓太后经与班昭商议后,看着邓骘,沉稳地说道:“那就有劳卿兄,奉旨速赴关西弘农召杨震进京。另,传旨下去,将朝廷所有官员的史籍档案送哀家宫里。”

兄弟俩施礼拜道:“臣领旨!”

邓骘、邓里两兄弟听了邓太后的下旨,均心里一动,都对邓太后刮目相看。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从未涉过政的邓家闺秀,处事如此果断。

第二天,太后逐个考察了朝中三公九卿的简历和履职情况,下午接着举行朝会。朝会上,太后凭她的考察和感觉,当场调整任命了一些文武官员,对“赈灾朝会”上所有称病在家的官员,一律开缺,削职为民。消息传出,朝中大惊,没想到,从未摄政、向来举止文雅的邓太后如此果断强势,特别是那天朝会上那些抱有各种目的的官员更是惊恐万分。

几个被开缺的官员,第二天早朝上,早早来到崇德殿,纷纷匍匐在地,请求邓太后开恩。邓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不能来,就永远不要再来了。”

渭河岸边,一片翠绿的杨树林倒映在水中。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斑斑驳驳。树影和太阳的光斑在水面上交替闪动着,让安静的树林多了一些灵动。树林很密,看不见房屋瓦舍,却能依稀听见树林深处琅琅的读书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循着读书声,一座安静朴素的学馆映入眼帘,这就是关西一带有名的学馆——泉湖学馆。学馆大门紧闭着,院子里有几个讲堂,读书声是从其中一个讲堂里传出来的。

透过离大门不远的一个讲堂的窗户,可以看见堂下坐着五六十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乡野学童在认真听先生授课。讲堂上,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先生,他身穿灰色麻布缝做的宽袍大袖。大袍是那种交领右衽、腰系布带的汉式直裾深衣制素袍。在他腰间的麻布带上,还挂着一个“装书袋”。他身材瘦高,脸颊清瘦,颏下留着一把胡须,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用麻布条扎着,足穿麻鞋,整体装束朴素平易,一身的书卷气,只见他左手手持一卷麻黄纸书卷,用浑厚的声音给学童们讲着课,他就是被人称为“关西夫子”的杨震。

这时,只见他从讲堂上走下来,在讲堂的走道上,在学生们中间来回边踱着步,边走边给学子们讲着:“在古代,我们的先贤用功读书是有传统的,历史上关于刻苦读书的故事几乎历朝历代都有记载,每个故事都感人至深。如前汉人路温舒,曾用蒲草编织成席子,把借来的《尚书》抄写在席上,每日细读。同是前汉人的公孙弘,没有书读,就把借来的《春秋》抄在削去青皮的竹子上……”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在院外高喊:“关西夫子杨震接旨!”

杨震闻声吓了一跳,不知啥事,赶紧放下讲案书卷,叫上学馆几个讲堂里全馆学子,纷纷涌出讲堂,杨震理了理素袍跪拜在地上,学子们跟着齐刷刷地跪拜在学馆大门内的地上。这时,有一个门人打开学馆大门,师生们看到,有三个牵马的人站在大门口:

前面的大将军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肩后飘着面红里黑的长披风。

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羽林军郎官各骑一匹战马,右边的年轻儒生有二十出头,骑一匹滚花雪青马,头戴漆纱二梁进贤冠,腰悬佩剑,一袭洗得有些泛白的宽袖绛色长袍;另一个近三十岁的年纪,骑一匹踏雪黑骏马,头戴铜盔,身着盔甲,背负弓箭,手执长矛铁戟。右边头戴二梁进贤冠的叫袁礼,左边头戴铜盔的叫周广。

杨震看到了邓骘,这才松了一口气。按照常规,他们是要下马的,这三人还没有下马,杨震心想,必有大事。三人这时还喘着气,只见他们先后一撩长袍,腾身下马。袁礼手握黄轴再次说道:“关西夫子杨震接旨!”

三人随即走进学馆院内。

邓骘接过袁礼手中的黄轴丝绸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太后诏曰:宣关西夫子杨震入朝领旨。钦此!”

“皇太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杨震谢毕,没有显出兴奋,而是显得淡泊、沉静,抬头问道:“大将军,敢冒昧问太后宣草民进宫有何事?”

未等邓骘回答,周广就插嘴道:“这还用问,肯定是让你入朝做官!”

邓骘扶着杨震的胳膊说:“先生,快快起来说话。”

杨震等人缓缓站起,安排学子进讲堂后,一脸真诚地说道:“大将军,伯起一介儒生,只问教书,不问政事,蒙太后错爱,不敢奉诏啊!”

邓骘与杨震是故友。邓骘为人贤良,非常敬重读书人,早年,他多次赴西北雍营边塞,路过潼乡,当听说了关西大儒杨震“人品学问一流”时,每每路过潼乡,必拜见杨震,聆听讲课,几次下来,两人便成了朋友。也正是有这层关系,杨震和邓骘说话,才显得很是随和。而杨震的问话,却让邓骘不知道怎样去回答。

一旁的周广听到杨震拒绝,愤愤地说:“杨震,这可是太后和皇上召你,你若不去,便是抗旨,按大汉律法,违抗圣旨,是要问罪的。”

周广的话说得很严重,但杨震依然沉静,不为所动,说道:“这位少将军所言极是,但即使将草民押入大牢问罪,对大汉朝廷也无裨益,还请大将军谅解!”

几句话说得周广顿时语塞,他心想,这杨震也太有些不识好歹了,为朝廷效力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给官不做的人。

邓骘则不然,正是如此,他对杨震淡泊名利的人品越加敬重,于是说道:“先生,当今太后母仪天下,圣德伟大,美名远扬,为天下称道,正是先生大展宏图的机会啊!”

杨震见大将军一脸诚意,心中不免有些内疚,但依然说道:“将军的心意伯起心领了,还请大将军谅解!大将军请回吧!学子们还在等着伯起上课呢!”杨震指了指讲堂,讲堂的窗口趴满了学生在等杨震上课。

邓骘眼见杨震毫无入朝之意,心里犯起了难。不过,这一点他来的时候就有思想准备了。他知道,如果杨震是那种见到圣旨就欣喜若狂的人,那就不是杨震了,也就不值得他在太后面前力荐,又亲自来请了。邓骘知道,这事急也急不得。于是,告诉袁礼、周广二人先打道回府。

蜿蜒的小路上,邓骘在前,策马而驰,表情凝重,似乎若有所思,而两位羽林郎骑着马跟在后头,显得有些沮丧。邓骘知道杨震的脾气,这也是他这次来潼乡最大的担忧,来之前,邓太后也提醒过自己,他明白,这是妹妹为日后倘若他请不回杨震,给自己留了个台阶下。想到这里,邓骘心里有些不舒服。

三匹马在坑洼不平的长洛驿道上奔走,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弘农城。一路走来,邓骘心事重重,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路边的多处客栈灯笼高挂,酒幌翻动,栈主在门口大声招揽着生意。客栈招揽生意的吆喝声让邓骘一下回过神来。

“吁——”他一拉缰绳,马嘶鸣一声停下脚步。

袁礼走上前不解地问:“将军,还有何事?”

邓骘沉思了一下说:“天色已晚,今晚就住在弘农城,让我晚上再想想,明天我们再去见见杨震。”

周广、袁礼二人面面相觑。

第二天一早,出了弘农城,邓骘带着有些不情愿的周广、袁礼二人,快马加鞭,一路未停,再次来到了泉湖学馆。此时,正当学生下课,院子里满是嬉笑打闹的学子们,异常热闹。学馆里,虞放、陈翼二人看见昨日被先生所拒的三人又回来了,连忙跑去告知先生。杨震客气地把邓骘三人迎进“师斋”屋内。他知道大将军二次回来的目的,但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极深的杨震,早就看到当今朝廷弊政丛生,吏治腐败,贪风炽盛,他不屑与那些贪腐钻营的人为伍。身为一介儒生,只想传道授业解惑,教会这些学子们讲仁爱,讲礼仪,清白做人,造福百姓。

邓骘三人一进门,墙上“心系学子”四个大字映入眼帘。这里对于邓骘来说并不陌生,过去每次路过来学馆,杨震都是把他接待到这里,喝水谈天论道。但是,今天到此,他忽然感觉身背重负,压力异常。

三人坐定后,不等邓骘开口,杨震就主动说道:“大将军,伯起只是一介儒生,对朝廷政事、平抚天下一窍不通。幸得太后抬爱,但恕伯起真的不敢奉诏啊!”

邓骘说:“先生万万不可搪塞。邓某知道,先生虽居潼乡私塾茅屋,但胸怀天下,腹有社稷。州郡府衙多次征召先生入仕,先生都不曾答应。邓某知道,先生不愿入仕是心有所虑。我等再次前来,正是解除先生所虑。当今皇上虽然年幼,但摄政太后却心怀江山社稷,情系庶民百姓,这一点请先生大可放心,像先生如此品德学识之人,正是朝廷所求,社稷所需。先生入仕后,定可大展宏图。如若先生拒绝,不仅辜负了邓某和太后的一片诚心,更是大汉的损失啊!”

或许在别人看来,以邓骘三公级大将军的身份委身来请杨震实属给足了面子。但只有邓骘自己知道,自己所言非虚。杨震此人可用四本书来总结:一本是春秋时期鲁国孔子的《论语》,一本是战国末期楚国屈原的《楚辞》,一本是前汉司马迁的《史记》,还有一本也是前汉欧阳派的《今文尚书》。屈原的《楚辞》铸就了他的爱国思想基础;孔子的《论语》,使他萌发了一生做一个像孔夫子那样的人,传道、授业、解惑,桃李遍天下;《今文尚书》奠定了他的儒家思想;《史记》使他博古通今,满腹经纶。正因如此,邓骘才对杨震如此敬重,才敢以人头担保,力荐杨震出仕前往赈灾。

此时,邓骘觉得自己所言如此真诚,一定会打动杨震之心。不料,杨震抬起头,眼神还是那样坚定地说道:“伯起不才,加之家里还有年逾七旬的老母需要赡养,实在不敢奉诏,还请大将军谅解!”

武将出身的周广真有些耐不住了,他也知道杨震不会轻易出仕为官,可是没有想到这老头如此固执呆板,任大将军百般相劝都无济于事。换了别人,可能这大将军早就让他人头落地了。于是说道:“大将军,你万人之上之身,带着太后的懿旨和皇上的圣意,来请这个老儒生,可他不识好歹,我看给他以抗旨治罪算了,再用不着跟他多费口舌……”

“不得无礼!”邓骘拦下周广怒斥道,转头又冲杨震,“太后和皇上对先生确有侧席虚位以待贤人的厚望。先生的做法与时下流行的以不正当手段千方百计地谋取高官厚禄的世风相比,更令人肃然起敬。看在太后求贤若渴的分儿上,还望先生三思!邓某也已在朝堂之上立了军令状,请不回先生,邓某只能解甲归田了。”

杨震的态度让邓骘万般无奈,但是,也许正是杨震这种执着甚至偏执的性情,更让这个看惯了官场上那些明争暗斗、中饱私囊、急功近利、推诿扯皮嘴脸的大将军更加敬重和佩服。说完话后,邓骘告辞杨震,离开了学馆。

三人第二次离开潼乡。邓骘骑着马缓缓地向西走着,周广、袁礼二人也慢慢地跟在后边,看到邓骘又没有往回去的路上走,周广走上前不解地问:“大将军,为何往西走?”

邓骘边走边说:“今夜咱们就宿在华山脚下的华阴城内。”

周广有些茫然,但袁礼似乎猜到了邓骘的意图,问道:“大将军还不死心?”

邓骘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

粗犷的周广似乎有些想摆谱,大声说道:“大将军,既然这样,我去通告华阴县令,让他出来迎接大将军,把大将军好生招待。”

邓骘还是未吭声,只是他心想,圣命在身,纵使有美酒佳肴,何来胃口?

第二天一早,邓骘早早起身,带着袁礼和周广,三人一抖缰绳,三匹马一抬头疾驰向东而去。一路奔驰,路过潼乡,路过弘农,均没有停歇。看到大将军一路往洛阳而驰,周广和袁礼悄声议论,这就对了,朝廷有的是人,离了他杨震还能就没办法了?而邓骘心中并未放弃,昨晚他想了半宿,今早回洛阳找一个人,一个可以使杨震出仕的人。昨晚,袁礼趁邓骘和周广睡下后,一个人跑出驿馆,掏出身上的埙吹着。袁礼遇到难解的事,习惯于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吹埙。

经过洛阳的一番周折,邓骘三人带着一封书信,再次来到泉湖学馆,却不承想学馆大门紧闭。袁礼和周广透过门缝朝里一望,院子里一片宁静。

周广悠闲地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拍着门大喊:“开门!开门!”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人探出头,是学馆看门的冯宝,看着三人说道:“还是大将军啊!今日放暑假了,先生回山根儿的家里了。”

“先生家在哪儿?”邓骘急着问。

冯宝往南一指说:“看见那条壕道了吗?顺着那条牛壕车道上了潼乡塬,一直往南走十多里就到了先生家的村子,水峪口村。”

三人扭头往南看,在高高的黄土塬中间,有一条土壕。三人问清路后,按照冯宝的指引,骑着马顺着牛壕车道上了潼乡塬,然后顺着壕道一直往南走,一路都是上坡路,一路走一路问。邓骘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脚下的这条牛壕车道,原来是一些家长,为了杨震奉养母亲照顾家里和往返学馆方便,自发地修下的一条“牛壕车道”。

走了一个多时辰、十多里路,到秦岭北麓不远处壕沟的尽头,往西有一条曲曲弯弯的牛车道伸向壕沟上边。三人下了马,拉着马顺着弯道往上走着,站在坡道上可以看见,这里沟沟岔岔,沟沟坡坡,又由于沟坡沟岔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遮挡着,看不到多远处。他们顺着牛车道高高的陡坡一直爬上沟沿,才看见西边有一片树木茂密的地方,隐现着有人家,有炊烟,隐隐也听到有鸡鸣狗叫,好像是个村子。三人在坡口路边歇息,刚才还一路哼着小调儿的周广不吭声了,喘着粗气低头生气。这周广只要心里没有烦心事,或者遇着好心情,习惯哼着小调儿,这会儿是因为寻人不顺利。

进村的小路也是拐来绕去,说是村子,但山民住得非常零散,有的在这个沟梁上,有的在那个山脚土卯上,一家和一家都不仅不相连,而且都看不见。

进“村”后,想问一下,但都不见人影。好不容易看见一家篱笆小院,能看得见院子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七十多岁的老妪,在一个木盆旁洗衣裳。周广还在生气,袁礼跑过去隔着篱笆问:“老婆婆,这儿是不是水峪口村?”老妪大概耳背,站起来,走到篱笆根问:“你说啥?”这时,邓骘听见身后有羊叫唤声,扭头看到对面不远处的残垣断壁的土墙院门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正赶着一群羊出了院子,邓骘让他去问中年人,袁礼又跑过去喊着:“叔,这儿是不是水峪口村?”中年人说就是,袁礼就问杨先生住在哪里?中年人说,你们跑过头了,上了沟沿往北走。三人谢后,又返回原路走,走着走着,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肩上扛着个锄头准备下地,袁礼上前问:“哥,杨先生住哪?”年轻人说杨先生不在屋,袁礼就问去哪了?年轻人往东边沟坡上一指说:“在那。”

几人看去,在对面半坡的庄稼地里,有十多个人在地里干活。袁礼和周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杨震。原来,杨震一家在锄苞谷地。

他们又拉着马下沟坡朝对面走,看见沟坡各处,都有农夫们在忙着锄地。

这时,邓骘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在放牛,牛儿在各处吃草,孩子们在扬头唱着牧歌;又突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出有个山里汉子吼唱出一段震天响的潼乡黄河老腔,歌声和老腔声打破了山村、沟坡和野外的寂静。

仲夏季节,是北方最炎热的时节。沟坡的半坡上,杨震领着一家儿孙十几口人在锄苞谷地,他脱掉了那身深衣制“儒服”,换了一身汉时农耕人家穿的那种淡青色的麻布短衣长裤;儿孙们则个个穿着汉时那种淡青色的短衣、短裤,敞开衣襟,光着胸腔,有的足穿麻鞋,有的光着脚;杨震的头上戴着麦秸秆编的草帽,儿孙们都是在头顶用淡青色的麻布条扎着头发,用“庶人巾”麻布裹盖在头顶。尽管如此,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挥汗如雨,他们就从头上取下那“庶人巾”,不停地擦着。大暑天气,每个人脸上的汗水擦都擦不过来,身上的衣服背上都湿了一片。

在地边,一个装着水的瓦罐旁,有一男一女两个年龄大小不一、穿着红兜肚、头扎两个羊角辫的孩童,在低头入迷地看着书。

干活的当儿,杨震还在给儿孙们讲着故事:

“……武帝时,长安南面的终南山下有个人叫朱买臣,靠打柴养家糊口,每天砍柴,他把书吊在树枝上,边砍柴边读书,挑柴回家时,又把书挂在扁担上读。同是前汉时代,东海承人匡衡,幼年家贫如洗,他却酷爱读书,无书就四处借书,夜间无灯火,他就将隔壁有钱人家的墙凿个小洞,借着小洞透过来的光读书。后来匡衡又打听到一家富豪人家藏书很多,就去给这家打长工,并给主人说他不要工钱。主人不解,问为什么白给我家干活?匡衡说:‘只求东家把全部藏书让我读完。’主人被匡衡的好学之心打动,欣然同意。经过多年的勤奋苦读,匡衡学到了渊博的知识,成为当时声名远播的学问家。朝中议论疑难问题时也要邀请他参加。后来他官做到丞相,受封为乐昌侯,他的儿孙也都以学问高深著称于世……”

邓骘三人走到地边时,杨震已经看到,心里想,这邓骘还真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啊,他这种执着的性情倒是跟自己有几分相像。杨震一阵寒暄后,把邓骘三人领着回村,来到了一座山村小院。

邓骘三人随杨震来到茅舍篱笆大院,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一股牛圈的牛粪味、猪圈的猪粪味以及长期烧茅柴做饭的烟熏味,随着山风飘出来。

进了院子,只见在上屋茅屋檐下的灶台上,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农妇在忙着做午饭,腰上围着围裙,他是杨震的妻子柳氏。她身穿一身简朴的、穷苦人家常穿的那种深灰色、长不及地的麻布裙裾,在她的脑后,与汉代民间广大妇女一样,把长发梳成圆髻即垂髻,端正地挂在脑后;在前院猪圈旁,有一个古稀之年、头发全白的老妇人在低头喂猪,她就是杨震的母亲。她身着一身形制简单的补丁摞补丁的皂色麻布衣裳,稀疏的白发在脑后绾了一个汉时农家妇女常绾的垂髻。她虽然年逾七旬,但身体却十分硬朗。不远处还可看见在茅屋檐下和堂屋,放着一驾纺线车和织布机。杨母和柳氏看见来了客人,都点头笑着打招呼。

院子拾掇得很干净。正房堂屋两边的柱子上,有八个不大但醒目的字,一边是“耕读立身”,另一边是“清白传家”。邓骘知道,这是杨震给五个儿子定下的家训和家风。泉湖学馆他去过多次,但杨震家里,他还是第一次来。看到杨震家里的一切,邓骘不由感叹,这杨家真是耕读传家,耕读不误啊!

特别是当邓骘看到满头白发的杨母时,信心百倍的他一下子有些犹豫了,本以为杨震说赡养老母只是推脱之词,未曾想到却是真事,面对杨震年迈的母亲如何能开得了口?

邓骘知道,杨震幼年丧父,是母亲辛辛苦苦一手把他拉扯大。父亲在世时,看透了官场的黑暗险恶与仕途的宦海沉浮,一生无意并厌弃仕途,誓不做官,而开馆授徒,独善其身,功泽千秋。在杨震少不更事之时,父亲就有意培养,想让他子承父业,造福百姓。正是父亲的这种有意引导,才使得“宦海沉浮,仕途险恶”和“教书授徒,功泽千秋”十六字深深影响着杨震。父亲去世后,十二岁的杨震随桓郁到京城,拜恒郁为师,二十岁就成为关西一带的才子。因此,二十岁那年,他就子承父业,重整学馆,开始了教书授徒的生涯,这一干就是三十余载。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桃李遍天下,也算未辜负父亲遗志。

杨母热情招待着邓骘三人,看着杨母忙出忙进的身影,邓骘虽然有些犹豫,但想到荆州受灾急需杨震这样的人才,还是咬了咬牙,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杨震,也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杨震看信后的态度。

杨震有些疑惑地接过书信,打了开来,只见上面写道:“伯起生:一晃就是三十年,得知桃李满园,甚感欣慰。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正修齐治平’是吾儒学人终生追求的梦想。今朝廷遇灾,用才之际,该是我们儒学学派尽责之时。当今太后,乃开明之后,几百年一遇,为我朝大幸也。请生斟酌。桓郁。”

原来,邓骘带着袁礼、周广二人,夜宿华阴当晚,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之时,忽然想起杨震曾多次向他提说过的老师桓郁。因此,天色将明,就催二人起身,从华阴一路奔回洛阳,悄无声息进京城,悄悄地前去拜会前朝元老桓郁。七十有二的桓郁是杨震的恩师,听了邓骘的陈述,说自己有病在身,不能前去关西潼乡学馆说服杨震,当即给杨震修书一封。邓骘马不停蹄,带着桓郁的书信再次来见杨震。杨震看过信时,邓骘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他,看着杨震不再断然回绝而且有些犹豫的目光时,邓骘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

桓郁的书信不长,但杨震看过后,明显感受到了太后、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想想自己空有满腹学识,如果能用以救国救民,治国安邦,终究不负儒家学人的一腔报国之心。而大将军三顾潼乡,诚意上天可鉴。如果有生之年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但是,不为官的家训在心,这让自己如何给母亲解释?如果自己真的离开家里,老母如何办?

满脸皱纹的杨母看到儿子的表情,似乎猜想到了什么,于是一再问杨震。杨震只好把一切和盘托出。没想到,当杨母听说这三个人奉圣命请儿子入朝当官时,死活不答应,邓骘当下没辙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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