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谩骂,这本不该是苏钰承受的,可世人都知道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有些事身不由己,有些事有心无力。
——题记
第一次着霓裳羽衣,第一次配金银玉饰,她感到的不是高人一筹的快感,而是若万钧的重担。
稍加准备,就随洛晔上了马车直奔京都。
京都的城门口,远远就瞧见城墙林巍然矗立,城门前,许多兵士守着,最前面是一匹白马,驮着一黑衣男子。
驶近城门,她方认出那是宋凝渊,玄色的丝绸,上面的刺绣是用金丝一根一根拼起,白色的腰带,正中是一块深灰的暖玉,一头黑发用玉冠束在头顶。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他到底是翩翩少年郎,还是稳重得体的公子爷。
可笑她昨天刚被他赶出东宫,今日却又被他迎进皇宫,真是讽刺。
玄衣蟒袍的宋凝渊,不似昨日的心狠手辣,亦不似从前的温文尔雅,此时的他面上无任何表情,眸子黑的如一潭死水。
“他倒还真是多变,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性情。”她在心中冷笑。
及城门,宋凝渊不让路,洛晔被迫停下了车,洛晔掀开车帘与宋凝渊交涉:“太子殿下什么意思?莫非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怎敢怎敢,陛下言重了,我京都百姓庸俗,且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见到陛下车马大驾定会被惊着,以免造成恐慌,还是请陛下下马步行。”宋凝渊确然是想这样做,苏家与别国来往的信正出自荆楚,他此次羞辱荆楚,也算是顺应民心,更多的是笼络臣心,取悦君心,一举多得,何乐不为?就算得罪荆楚,只要丹晟足够强,荆楚也不敢出兵,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疲于掩饰,却也不敢太过露骨,反而授人以柄。
洛晔微顿,丝毫不以为意,实则又暗自反击:“太子殿下哪里的话,丹晟实力雄厚,百姓哪能如此胆小?街上如龙混杂,若是混入两个刺客,朕岂不是得不偿失?。”
宋凝渊也装模作样的思考了一下,随后露出得体的笑容:“陛下说的是,倒是我考虑不周,还请陛下莫要怪罪,既如此,陛下请。”
他轻易便松了口,这只是小小的试探,他本就不准备在此为难洛晔,决定全在洛晔一念之间,反正两方都占理,只看洛晔如何选择耳。
“一开始就撕破脸,我倒是看看你要玩哪般?”她在马车里,看着心中冷笑。
进宫的路上倒是没出什么事,洛晔与宋凝渊都是一路无言。
即使蒙着面纱,她也要死死的克制才能让自己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进了皇宫,走在那条又窄,又长,又高,好似黄泉路的道上,明明风景一成不变,她却依然张望着四周。
这皇宫没有太大的变化,只觉得皇宫里四方的天又阴沉了些。
她万没有想到苏钰也会来,没了苏家的庇护,在这风雨飘摇的四方之地,她已经学会了隐忍。可却没有人来教会她,乱世生存,隐忍并不能让她一世平安。
她跟在洛晔身后,人在此,心早已去了苏钰那方,远远地,就听见两个人,在羞辱苏钰:
“我早就看不惯你了,整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现在不过一个阶下囚,亲手将自己的亲人送进死牢,说什么大义灭亲,我若是你的阿父阿母,你一出生便把你掐死,免得你来祸害全族,如今我看你如何还能嚣张得起来。”
“你以前处处压我们一头,长得好,才情好又如何?人呀,要是脑子坏了,就算是只凤凰,也定会被乌鸦扒光了毛,跌落枝头,我且看以后太子殿下还会不会要你这个罪臣之女。”
……
嘲笑,谩骂,这本不该是苏钰承受的,可世人都知道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有些事身不由己,有些事有心无力。
换作从前的苏钰自是无人敢羞辱。如今的苏钰,没了当初的华服衣冠,一袭素衣,木簪束发,不着粉墨,面色憔悴,唇色苍白,对一旁的谩骂置若罔闻,就似一个木偶一般。
她双手紧握成拳,终是忍不下心准备抬脚过去,洛晔先一步拦住了她:“不要冲动,现在你是我荆楚的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荆楚,他国之事,你我不好管,苏家刚被扣上了通敌的帽子,苏钰也在风口浪尖之上,你一别国公主去助她反而会害了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洛晔安慰的目光忍了下来,但眼睛一直专注的看着苏钰,在她走进筵席的那一刻,一个人走向了凉亭——宋凝渊。
进了正席,丹晟皇和皇后早到,已经落座,洛晔和她进去时,群臣朝拜,她也以荆楚的礼仪向丹晟皇行礼。
几人表面上寒暄之后,他二人也落座,宋凝渊姗姗来迟,身边不见苏钰的踪影。
她的身份还没有公布,所以便装作了洛晔的婢子,站在洛晔身侧为他布菜添杯。
丹晟皇一声令下,宴会开始,丝竹歌舞声起,敬酒之声连绵不绝,洛晔与丹晟皇互敬数杯,她的头低着,看似是在小心注意着洛晔,实则眼神在四处游走。
又一曲声落,舞姬和琴师接连退下,一名白衣琴师准备上来,被宋凝渊打断:“荆明公陛下,渊年幼,有几事不明,还请陛下赐教。”
“太子殿下过谦,不知是何事,朕若是知道定当知无不言。”洛晔客套道。
她感觉宋凝渊定没有好事,但洛晔允诺了,她又能说什么?只看得宋凝渊做足了礼数,倒真像是求学的样子,才听得他道:“据城外百姓所言,陛下昨日就以近京郊,日暮之前便可以进京都,可您却在京郊下榻,传出去岂不说我丹晟招待不周?”
她早知宋凝渊不会做什么好事,只是这似乎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份,但洛晔之前说过他的人打晕她之前先干掉了宋凝渊的人,宋凝渊应当什么都不知道。
一时间四座都安静下来,各怀鬼胎的看着二人。
寒茉也不免紧张起来,洛晔虽是荆楚的皇帝,但如今毕竟寄人篱下,又没带多少人,一旦动起手来输的肯定是他们,她担心之余,轻轻一瞥:后面那个白衣琴师嘲弄的一笑。
她那时不知道,洛晔既然敢来,又怎会没有十足的把握?
面对宋凝渊的质问,洛晔不慌不忙,像回答普通问题一样,细致的解释:“弥月昨日身体不适,才在京郊客栈停留一日,未同贵朝说明,确是我思虑不周。”洛晔停了一会儿,见宋凝渊无下文,笑道,“不知这个回答,太子殿下可还满意?”
看起来宋凝渊像无话可说,但她瞧起来,宋凝渊像是在思考。
“可据晚辈所知,您出行的随行名单中并无弥月此人,便是沿途所经之处也未有此人。”宋凝渊继续追问,倒不是像在求教,像是在求证什么。
此言一出,台下突然议论纷纷,连丹晟皇也皱了皱眉,唯独那个白衣琴师依旧冷笑。
“倒是有劳太子殿下记挂,连此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洛晔不紧不慢的解释:“弥月是朕很重要的一人,这是朕仅能告知的。”
“既如此,渊不强求,渊还有最后一问。”宋凝渊唇角上扬,依旧恭敬如斯,“前几日苏家查处同他国来往的书信,更是当场从罪臣苏昶的亲眷中劫下书信,信上清楚的写着丹晟的兵力部署,而那信的去往之处,便是荆楚。不知陛下何解?”
她和一众大臣都愣住了,原来他的最终目的竟是此,拖了苏家下水还不够,连荆楚的皇帝都想拉下水。
洛晔淡然一笑:“太子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莫非怀疑,是我荆楚私通苏家?”
问出这样的问题,洛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傻,续道:“我荆楚与丹晟素来交好,也无争夺领地之意,要这兵力部署有何用?”
“谁又说得准呢?说不定真就是狼子野心,只不过披着张皮罢了。”台下一大臣朗声道。
“许是陛下身边不臣之人,意图挑拨两国的关系。”另一大臣道。
这也算是给了洛晔一个台阶下,洛晔也不是个执拗的人,顺水就退了:“朕回去之后定当严查,找出真正的通敌叛国者,给丹晟一个交代。”
“罢了,朕相信荆明公,丹晟和荆楚历来和睦,怎能如此猜忌,不仅伤了两国间的情谊,更寒了先祖的心。”丹晟皇道。
“报!“
“何事?”
丹晟皇本欲就此翻篇,怎知一狱卒匆匆忙忙的冲上前来,跪在地上喘息着:“禀陛下,罪犯苏栖在牢中殁了。”
她起初以为是洛晔得手了,心中澎湃,连带嘴角都微微上扬,若非面纱,一眼就瞧得出端倪。
“什么!”她不知道这句话是是谁说的,也不记得当时嘈杂的场面人人都是如何面对苏栖的死的,只听得一个宫女一声惊呼,“苏姑娘!”
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个白衣琴师已经晕倒在地,她才知道,原来一直看见的白衣身影竟然是苏钰,她下意识就想跑过去,告诉她,苏栖没有死,但一个人却死死抓住了她。
她心中有隐隐的担忧,但她强行告诉自己,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可笑的是。
可笑的是什么呢?
是她?
是这命运?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玩笑!
宴会结束后,洛晔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救出苏栖,苏栖真的死了,就这么死了!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答应过苏昶和林清,会救出苏栖的,洛晔也明明答应过她,一定会帮她救出苏栖的,那个平时正正经经,喜欢笑着跟苏钰研究音律,喜欢收藏名剑的人,就真的没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不起,茉儿,有人先了我的人一步,先把苏栖暗杀了。”洛晔道。
“你是帝王,不用在我面前自降身份,更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她很镇静,只是淡漠的对洛晔说了一句就回了房间。
她不记得当时洛晔是什么样的语气,周遭已经随着她的心在知道苏栖的死讯的时候蓦然沉了下去。
她如何跟苏昶和林清交代,如何跟苏钰交代,如何跟她自己的良心交代!
她不知道苏钰现在是什么样,她想去见苏钰却又不敢,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她唯一想到的就是死,是她欠苏家的,苏家对她恩重如山,她无法报答,只能同他们生死与共。
洛晔走进她的房间,在她身边坐下,对她说:“茉儿,在过几日,我们就启程回荆楚。”
“我不去。”她冷冷的道。
“为什么?”洛晔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
“是朕的错,朕没有救出苏栖。”洛晔一派懊悔的模样,“你不要怨我。”
她心中烦闷,对他语气也颇重:“我说过你是帝王不用对我低声下气的,我早就孤注一掷,也有心理准备,我也想到过最终的结局会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你既然知晓我会怨你,又怎会因为你仅仅数字就放下?”
“朕自是知晓,可朕岂能坐视皇兄和皇嫂唯一的血脉恨朕,甚至为了外人去死?”
“他们于我而言不是外人!”她怒吼。
“那又如何,朕知你不喜欢听,是我们亏欠你太多,可你能不能替我们考虑一下,皇兄是荆楚国君,他坐上了那个位子就要守住祖宗百年基业,难得你要他为了皇嫂和你,背负万世的骂名?君子重名,国君更甚,他即便是放下一切又能如何?敌人会放过他吗?你的母后在丹晟就爱上了皇兄,不远万里嫁到荆楚,她对皇兄的情怎会亚于你对苏家,你对苏家尚且如此,为何就是不能理解别人?茉儿,人终归是要死,你不惜自己的命,却极为看重他人的命,当真与皇嫂有几分相似。”洛晔语气慢慢的弱下来,没与寒茉置气,“你明知道朕若硬是要强行带你走,你又能怎么样?朕不过是不想你恨朕,讨厌朕,你好好想想吧,我们最迟明天午时便离开了。”
她明明对他们毫无感情,但听到洛晔说着一个又一个悲哀又无奈的故事,她的眼角竟无意噙满了泪水,她努力不想泪水留下来,微仰着头,可泪水却从眼角顺着脸的轮廓一滴一滴,像流淌殆尽的血液,缓慢,却又坚持流下。
她不是不懂,甚至她从小便懂,可野兽尚有情谊,个中情谊是想放便能放得下的吗?
她央着洛晔又去牢中见了苏昶和林清最后一面,她明知道苏昶和林清会叫她随洛晔回荆楚,她还是问了这个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苏昶和林清憔悴了许多,痛失爱子的打击对他们而言真的是太大了。
她跪在他们面前,心也猛地向下坠,猩红的眸子总是习惯掩藏泪水:“老爷,夫人,对不起,我没能救出少爷,我,对不起你们。”
“茉儿,你随荆明公回荆楚吧,你总归是要有个归处,以后我们再也护不住你了,你的皇叔会好好待你的。不用再想我们,也不用再费心思救我们,栖儿的事也不用自责,我们终归是要在地下团圆的,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先行一步。茉儿,人要看的破生死,你这么聪明,我们知道你都懂,只是做不下去,你若当真有心,就替我们照看一下钰儿。”留了个遗愿,她也就不会跟着做傻事了。
于她,苏家无一人苛待过,也不曾做过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注定好人不长命吗?
她没待多久就被洛晔派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人带了出去。
漆黑的夜里,她的心一抽一抽的,她不想离开,她做不到看着至亲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痛苦,她不想承受!
可又能如何?人人皆懂身不由己,可真正能看开的又有几人?
拜别了苏昶和林清,临走时也没能再见苏钰一面,有些事,苏钰知道的越少,于她于苏钰就越安全。
……
陶杏儿压着哭腔,命令身后跟随的暗卫道:“找个同本宫身形差不多的妇人尸体,划了脸,伪装成被山匪杀害的样子再遣人去报关,余下的人装成山匪的样子,守在柳相身边护他们周全,我要确定他们平安,若有半分差池,我叫你们为他们陪葬!待官兵来后再顺着这条路来寻本宫。”
“是,”身后跟着的八人离开了一半去传达她的命令,留下了四人守在她的身边。
“你们去吧,本宫一个人就行。”寒茉望着远山,面无神色。
“这,公主殿下……”后面四人面面相觑,犹豫道。
“本宫叫你们去你就去!再废话本宫现在就杀了你们!”寒茉怒吼道。
“是!”四人连忙退下,四周只余她一人
青黄色的山连绵不绝,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许久,她不记得多久,好像是自打离开丹晟的那天起,随处的山便都是这般模样。
离开丹晟的那天和今日很像,天都很阴沉,她在马车上看着沿路的风景,心里空落落的,一路出神,今次,她却不再迷茫,看着远处一座最高的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强颜欢笑:“昶叔,清姨,你们还好吗?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钰儿的,也会好好活下去。”
脸上笑颜如花,可泪水总是分不清场合,不知不觉润湿了眼眶和面颊,一字一句直到声嘶力竭:“对不起,我都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都没能送你们最后一程,我是不是应该去搏一搏,去求求洛晔,他若是出手,你们是不是就能活下去,即使不再富贵,你们至少可以好好的活着。我那时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不去救你们?”她向着葬着苏昶和林清的远山磕了三个头,没再说什么,却一直没有起来,就这样望着山流着泪。
后来她被困在荆楚的皇宫中,不怎么知道外界的消息,她知道苏家背叛抄斩时已近行刑之期。
她不顾一切,冲到洛晔面前,跪在他面前求他:“陛下,求你,让我回去!”
“起来,你是我荆楚的公主,啼哭嚎啕,成何体统?”洛晔道。
她没有说话,只是稽首,用行动告诉洛晔她的决心。
洛晔也没有为难她,或许洛晔一开始便猜到她会如此动作,拨给了她五十暗卫护送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叮嘱她速去速回,注意安全,切勿暴露自己的身份,她收拾一番就匆匆骑马赶向丹晟。
到了丹晟还是晚了一步,像苏昶和林清那样的罪人,死无全尸,随手就往乱葬岗一扔,尸首都找不全。
那夜落了大雨,似乎天都在为苏家不平,惋惜,她冒着雨,在乱葬岗下翻找,终于找到了苏昶和林清的尸首,亲手将他们葬在了山顶,可至今,连个碑都没有立。
昨日的小雨下到今日已不再纷纷扬扬,有些垂暮之势。她对着远山又拜了三拜,终是站起,头也不会回往后走。
她不敢回头,她不回头,苏昶和林清似乎就还在,苏家就好像还是那个苏家,像她从牢中离开时,只是往前走,也没有回头,她更多的是怕苏昶和林清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现在,她只是怕她一回头,心中的一切所想都只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