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舍旋风
“爱莲呀！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爸妈都是这把年纪了，你哥又在外地。现在你一旦离开，我们万一有个阳差阴错的，身边又无人，叫我们咋办啊？”张太妈一边用手抹着泪，一边对女儿舍爱莲说。
“妈，你就不用再说了，说多了也没有用！上级号召我们上山下乡，这是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如果人人都这么说，谁去响应上级的号召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岂不是一句空话了吗？再有，我们是到兵团去，离这里近，起码我一年下来，也可以回来一两次嘛！哪有那么多事呢？”为了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学校团支部已作过多次动员。会上，舍爱莲慷慨陈辞，她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兵团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时代赋于我们青年一代的历史使命，我们义不容辞！”说完，她把拳头往头顶高高地举起，样子有点激动，情绪一时难以控制。
张太妈是市里的一位居民，身下有一男一女。男孩在远地工作，女孩刚初中毕业，就要响应上级的号召，到兵团去接受再教育。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像她这类似情况，可以免除上山下乡。因此，街道领导已多次出面，为舍爱莲找到了一个理想单位。但均被舍爱莲一一地拒绝。那些天，学校与街道办，多次踏进她的家门，征求张大妈与舍爱莲的意见。对此，母女俩一直争执不休。而舍爱莲不容分说，执意要到兵团去，接受再教育，领导也拿她没有办法。
J团是一个以橡胶为主，兼种甘蔗的生产单位，舍爱莲被分配到这个团的一个边远连队。指导员看到眼前站立着一位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而为难地说：“姑娘呀，你那么小，到这里干什么呢？你在家里是否需要人喂饭呀？”经指导员这一说，立即触到了舍爱莲的自尊，于是她不满地说：“我不需要你们照顾，我是响应上级的号召才到这里来的，我不会为难你们。如果你们觉得工作安排有困难，就把我安排到猪圈里去吧！猪场不是正缺一个劳动力吗？”
指导员心里一悚，觉得难以置信。连队共有100多位职工，猪场是职工食堂办的，几乎没有哪位愿意到那里去。而眼前这位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到了连队就要求到那里去，真的不可理解。但经她一个回昧，她刚才是否听错了姑娘的说话？于是又反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呀，我听不清楚！”
我是说：“猪场那里正缺人，你就把我安排到那里去吧！”
“你是在这里有意作弄我吗？那里没有城市公园那么好玩的。猪多，臭气熏天。我还是另想办法给你分配另一个工种吧！”指导员为难地说。
经过一番的磨嘴皮工夫，指导员还是根据舍爱莲的要求，把她安排到了连队养猪场。
猪场现有生猪50多头，在依靠传统工艺养法的猪圈里，全靠手工操作。原来两个人在这里都觉得吃不消，后来有一位跑了。留下来的现任饲养员，是一位近40岁的林大妈。她身边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已读初中，女孩还在读高小。林大妈的小孩从来不想到这里来，原因是他们无法容忍那里猪屎猪尿发出来的熏天臭味道。面对舍爱莲的到来，林大妈如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让她专管生火煮猪料的工作，其余的工作如：清理猪粪、洗猪栏、砍猪饲料等，一律不用她靠近。但舍爱莲看到一切苦活累活，都由林大妈自己做，早就有点过意不去了。于是，她抬起了脚腿，悄悄地跨进了猪栏。看到一堆堆猪屎横亘在面前，她差一点就滑倒在地面上了。于是被吓傻了。但她欲罢不能。想退出去已不是时候，这样对不起林大妈。于是，她尝试着赤着脚往猪栏里跨。“哎呀，你这小孩的，那么不懂事啊！这里到处是猪屎虫，如果引虫上身，就像一个麻风佬一样了。到时候，我该如何向上级和你的家人交待啊?你赶快给我出去呀！”在林大妈的连拉带推下，舍爱莲离开了猪栏。
这几天，舍爱莲在偷偷地用眼睛往猪栏里窥视，看林大妈是如何工作的，在她掌握工作要领后，舍爱莲学着林大妈的样子，穿着鞋，系着围裙，悄悄地把脚腿伸进猪栏，清猪屎，洗猪舍，从上午一直干到下午，忙个不停。从此，舍爱莲终于成为一位合格的养猪饲养员了，并把猪场管理得条条有理，职工与领导看后个个赞不绝口。
不久，舍爱莲在猪场里的突出表现，却被反映到了团政治处。于是，立即派人到连队调查，然后向师政治部报告。师政治部立即组织了一个五人班子到了连队，对舍爱莲进行一番全方位的接触：“爱莲呀！你到连队有什么感受？”那时，舍爱莲初出校门，涉世未深，对于政治上的问题，仍处于一个朦朦胧胧的状态中。便直率地说：“到了连队，觉得指导员给自己分配工作时感到为难，于是，我看到猪场里正缺人，所以，就要求到那里工作了。”
显然舍爱莲的讲话达不到五人小组的要求。于是五人小组说：“猪场既臭，又不卫生，你就不怕吗？你为什么不要求连队照顾一下呢？”
“连队哪有地方好照顾呢，反正都是工作。同时这里一切新鲜，对自已的锻炼有好处啊！所以到哪里都无所谓。”舍爱莲还是那样直白地说。
“你就看一下，到基层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要从苦从累中做起。要不，怎能体验到贫下中农那种朴素的阶级感情呢？这就是接受再教育的真实内涵。”由于舍爱莲的那番话，达不到五人小组的要求，于是对舍爱莲开导地说。只要舍爱莲点了头，就等于舍爱莲默认了，这就是舍爱莲的思想，到时写起文章来，自然可以作为舍爱莲的思想进行表述，这就是挖（挖掘）、拔（拔高）、提（提炼）、培（培养、培训）技巧在写作中的具体应用。他们到了连队，整天围着舍爱莲转，从实践的深处去体验典型的思想，去挖掘典型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工作可算深入到位。
这天傍晚，连队礼堂华灯高照。礼堂是连队职工利用晚饭后的时间突击建设起来的，它是专供职工开会和员工培训专用。礼堂不算大，砖瓦结构造型。在正前方的中央位置上，用砖块砌起了一个约50厘米高的椭圆形舞台，专为职工演出与会议讲座专用。那时候，师部宣传队经常下连队演出，这便是为他们准备了的舞台。这一夜，连队召开的XXX思想讲用会在这里进行了，由各班选派优秀代表参加，舍爱莲便是其中的一位。舍爱莲说：“猪栏是一个既臭又脏的地方，开始时有一种错误思想，认为到这里错了。整天与猪群打交道，能有什么作为呢？接受什么再教育？我曾经动谣过。但林大妈把我当作她女儿一样地看待，给予无微不致的关怀，使我心里感到暖烘烘的。开始时，她几乎把一切脏活、重活都揽了起来干，不让我受到一点苦。看到这一切，我觉得对不起林大妈。于是，我抛开一切杂念，跟着林大妈进到了猪栏里。在这里，我终于看到了自己与贫下中农的差距，这是我到这里后的一个进步。”
入夜，工作人员找到了舍爱莲。他们对舍爱莲开导地说：“开始时为什么会怕脏呢？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资产阶级与我们贫下中农是对立的阶级，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要把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融入到自己的心中，促使自己思想的升华。这就是进步啊！”舍爱莲连连点头称是。
“看到林大妈赤着脚，在一铲一铲地装着猪粪，汗水沿着面颊潸潸地往下流，当她拿出手帕为自己抹汗时，仿佛我的妈妈就出现在眼前.”
“不对！”一声突然的叫喊，舍爱莲的试讲被五人小组从中打断。舍爱莲出名了，她要出去演讲了，于是工作人员对她进行一次又一次地的试讲，与纠偏，以达到高大完美的目的。
“当你讲到‘当她拿出手帕为自己抹汗时，仿佛我的妈妈就出现在眼前’，这句话应该表现出心痛、怜悯的心情，所以‘仿佛我的妈妈就出现在眼前’的语气，节奏应该逐渐放慢，语气有所下沉。这时，应该作出一个用手帕抹向眼睛的动作，如果没有泪水，也得抹一下。”五人小组，对上台演讲前的舍爱莲，进行了精密性的试讲训练。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表达，每一个表情动作的应用，都进行一番精准性的训练，就像生产厂家对即将推向市场的产品，进行层层检验一样，真的做到精雕细刻，一尘不污，如果一旦出现产品返销，到时需要对产品进行翻工，不但会影响厂家的声誉，而且造成成本的增大，到时就麻烦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通宵达旦地奋战，五人小组终于把一篇一万多字，题目为《时代的楷模，前进的脚步》的文稿，交到了师政治部。师政治部经过一番集体研讨，觉得舍爱莲的行为具有划时代的精华，很有价值。但文章的用词以及字句方面还得推敲，在一些层面还需要提升。很快，军内几乎所有的写作高手均被请了来，包括专门为新华社发稿、军报的著名记者、主编等，都被请之例，进行了一次最高级别的会诊，并对演讲稿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修改。如：为什么要到工农中来？为什么要申请到猪栏工作？开始时为什么怕脏，到最后为什么能赤着脚走进猪栏等方面，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提升。文章的标题最终被改成《从城市里走来的猪官》，从而一位高、大、全、美的青年形象，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文章终于出来了，这就是笔杆子底下生产出来的产品。其实这是一个还没有进入专利时代的产品创造。产品只有使用，才能证明其价值与效应。于是在全师范围内的巡回演讲开始了。先是对全师团以上的高级将领进行多次演讲，后是在层层举办的学习班中进行，最后到达各团巡回演讲。
到我们团演讲时，团党委专门为此发出通知，团职工作为职工的学习日进行安排，因此倾巢出动了，在军队的正规化的组织下，按照划定的地点列队就坐，把那个露天蓝球场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当地公社知道这一消息后，也借此东风，动员所属的社员前来参加。顿时，山上山下，蓝球场内外，到处挤满了拥挤的人们，终于形成了万人空巷，举世瞩目的盛况。
韩政委亲自主持了这次演讲会。他说：“舍爱莲同志，一个城市里的女孩，17岁远离父母，到工农中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的行为再一次证明，只要到工农中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前途是远大的。我们团也有许多从城市来的青年，舍爱莲做到了，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巡回演讲共花了一个多小时，完全脱稿进行。这是出发前，专门工作小组对她进行的一系列闭门造车训炼出来的。从舍爱莲每个举手投足，每一句话的语气表达，每一句话所要达到境界，无不体现出专门小组绞尽脑汁的付出。
会议一结束，一位女知青立即走到后台找到了舍爱莲。她紧紧地拉住舍爱莲之手，泣不成声地说：“我早就为你的行动所感动，总想找一个时间访问你，现在终于找到你了。你的事迹太感人了，我一直默默地以你为榜样，在刻苦地磨炼自己，以至把自己打造成象你一样的人，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做出成绩来”。青年名叫向浩然，从省内一个城市到这里后，曾有过逃港的经历。被抓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关押，后在边防警察的押送下回到了现单位。现在，她想重新做人，于是出现了刚才的那一幕。
舍爱莲每年参加的大小讲用会，不下于百场，听众达百万人之多，已实际成为一名巡回演讲的专业户了。演讲过后，便是一个全民谈感想、谈体会的学习过程。一时间，一个学习舍爱莲的运动在全师出现了，舍爱莲终于成为雕刻人们行动的工具，全民学习的标竽，全员追赶的目标。而舍爱莲，已经成了一个时代的弄潮儿。她犹如一只初升的太阳，在慢慢地照耀着、感化着、启迪着、开发着、改造着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统一那个时代人们的行动。舍爱莲的旗帜，被深深地扎在一代人的心中，在潜移默化了那一时代的人们。我们又一次看到，部队人至力于政治思想工作的典范，再一次屹立在我们的面前，对于推动大局发挥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随着生产的发展，慢慢地，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舍爱莲则出现。舍爱莲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幼稚、善良、无邪的女孩。她是时代的特征，是先进力量的代表，这决定了她的每个举手投足，是崇高的象征，是时代的楷模，是不允许任何杂质沾染的，犹如深山里埋藏的千年宝物，那怕是一粘沙子、一抹尘土、一粘尘埃都不允许沾染。渐渐地，她脸上增加了许多严肃。一旦与她进行交流，满口子的红色思想，现代意识，往往会使你在难以招架中，把你置入困窘。她的伟大，她的超群，奠定了她任何的举手投足都非同凡响，都会发生摧枯拉朽的作用。但也渐渐地把人们推进到难以置信的空中楼阁中。
一次，师部在干校召开一次工作会议。从某市到达干校共有20多公里的路程。因此，师部早已安排了车辆为来往人员进行接送。为了体现艰苦朴素的作风，舍爱莲从早上5时便起床，然后赤着脚从某市步行至干校，整整走了4个多小时才到达。因为这是一个人们集中的地方，所以她的任何举手投足，都要在大众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即使一个行动，一句语言，都要象金子般地照耀着大地，不能有任何一点过失。
她一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上，在场的许多青年惊呆了，纷纷投去了敬慕的目光。同时，也有人对此暗暗地对她进行评头品足，对她的行为表示不理解，说她过于造作。虽然这种思想有勃于时代的要求，但暴露不可避免。
舍爱莲再也不是一个人间凡人了。她已经开始走向不吃人间烟火的齐天大圣。一个高、大、全、美的典型，从此走向了她的反面。体制改革后，基于曾经对社会的发展发挥过巨大推动作用的她，上级安排她到一个正处级单位担任党委书记。但这位在废圩中建立起来的高、大、全、美的典型，由于能力有限，所以慢慢地与实践发生了碰撞。
现实需要的是真才实学，市场需要的是效益，是货真价实的产品，而不会买假胀。一次她在与外商的业务谈判中，由于一时说不出产品的型号与作用，眼看一项几百万元的大单，终于在她的手下扫地出门，职工们因此而整整奋斗了几个月的辛苦付出，也因此付之东流。企业发展的每况愈下，所以，上级给她下发的一个内退的通知书，使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直驾驭着大局的风云人物，在不足50岁的情况下就退下阵来。对于这样的结局，一时使人难以理解。
不过，这不是她的错。因为她毕竟属于那个时代的太阳。现在时代变了，已换了另一片天空，而她没有学会应对这千变万化气候变迁的本能，她的脚步仍然停留在原来赋予她的那片天空。即使太阳仍是那样的灿烂，是那样的炽烈，但现在的天空容不下她那个太阳。是可惜、可叹、还是可悲。我们不能不为之而婉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