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来平静地去面对一切，每一天都有灿烂的阳光。或许你曾经有过沮丧、失落甚至绝望这一切已无关紧要，你已经走过来了。快乐与痛苦之间是没有界限的，当你能认识到这一点你就会懂得如何去把握自己……是否还有让你刻骨铭心跨不过去的记忆？我们只有从过去才能了解现在并预知未来。”杨医生又插了一句，原子点头嗯的一声。
为什么笑着笑着会哭？我常会陷于如梦般的呓语中而无法自拔，甚至会在膨胀的悲伤中产生一丝快感而重拾信念。虽然我活跃于身处的环境，但从未迷失在个人的内心世界里。有些事情你曾真切触觉到它的存在，可还没来得及拥抱便消失了，你会一直疑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
15岁那年读初一，我的旁桌是位恬静的女生。我们的座位都是单人单桌，刚好与我同列拼接的是位女生。那时我们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每次我们都在一和二的位置上轮换着。由于生性害羞，一整学期里我上课都规规矩也几乎不会去搭讪她。偶尔当我倍感无聊时就会偷偷瞥她一眼。她长得一张天然的没经雕琢的面孔，清秀的眉毛下有一双乌黑的会发出柔光的眼睛。感觉到我在注视她的时候，她会轻轻地抿着嘴唇，嘴角微微上扬，微斜着头向我投来一束柔和的光亮。如果谁抬头望向对方都会让俩人脸颊上飞起红晕。
更多的时候她会垂下齐肩的微卷的头发，静静地上课做作业。在我眼里无论是她静静听课的样子，还是和同学互动偶尔伸出腿踢毽子的模样，都有一种充满诗意的恬静的美。课余我常会不自主地得把目光追寻于她，如果有哪一节课她没有在座位上，我就难以集中注意力专心听老师讲课。那时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暗生情愫。
一次课间回到教室，她笑嘻嘻地手伸进书包准备去拿东西。孰料她脸色煞白惊叫了一声，随手甩出了一条四只脚的石龙子。蛇掉在地上又摇晃着尾巴径直爬向了她的脚下，这又吓得她扬起双手蹦起脚一路奔叫着。躲在后面绰号黑牛的同学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
我见状不知哪来的勇气跨前一步，弯腰一把抓住了石龙子颈部。石龙子拼命地挣扎着，我使劲弹了弹它脑袋就不再挣扎了。然后我轻轻地把它握在手心里，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让她看看我手中的石龙子。她睁大双眼，惊奇的看着那条蛇乖顺地趴在我手掌上。我说：“这种蛇在我们乡下就是宠物来的。它是有灵性的动物，只认得主人。没毒，也不轻易咬人，所以你不要怕。”
她慢慢放下双手，一脸余惧地说：“不要，它刚才在拼命地追我。”
我笑着说：“它在找你呢。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它的主人了，不信你过来摸摸它。”
她嘟起了嘴说：“它长得那么凶。”可双脚又不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
“相信我，你不要怕它，你轻轻地摸下它头，试试看。”她又向前跨了两步，伸手又缩了回去。我又连忙说道：“别看它长得那么丑陋，当它认准了你它就会乖乖的跟着你。”
她微闭着眼睛，伸手慢慢地碰了一下石龙子的尾巴，然后又摸了摸石龙子的头盖。石龙子晃了晃脑袋瞪起双眼，两个腮边一起一伏的。随后我把石龙子放到她手心上，石龙子似乎累了很快合了上眼皮，她见状转眼开心咯咯笑起来。
“今天放学你就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吧。”
“谢谢你，方小原。”她投来一束柔光，我第一次灿然而笑。
哦，是的，她叫蒋小程，坐在我旁桌的蒋小程。
下午上政治课，大家都昏昏欲睡无精打采的。前桌的同学在窃窃私语，然后趁老师转身往我们下桌递来一张折叠成心状的纸条。我瞄了一下，又迅速把纸条轻轻地抛到她桌面。她看了一眼把纸条往后递给了后座，然后抿着嘴低下头向我憋了一眼把视线转移回课本里。不一会儿半节课过去，那张纸条竟又传回她的课本上。她又低头瞧了我一眼，我摇了一下头告诉她我不想接。她把课本竖了起来，拆开了那张纸条。看到那张纸条，她脸上飞起了红晕，睁大了双眼。思索了一下就在下方加了一句，又折回原样轻轻推到我这边来。
我看着又倒回来的纸条不知所措，她直起腰抿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于是我也学着她把课本竖起来，打开纸条，上面已有十几条各式笔迹的留言。最上面写着：把你最喜欢和最讨厌的人的名字写下来。那下面有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回答，而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我和她的名字。我在最下面看到了一行笔迹稚嫩的字：讨厌你的人和喜欢你的人一样多，为什么？我以前注意到她无聊时喜欢用左手来练字，所以我一眼就察觉到这是她写的。我在下面补了一句：因为离我最近的你。下课后，我起身走出来又把纸条当作不经意般随手塞到她课本里。她打开来看了一眼就把头垂下，低得几乎贴近桌面。
人们常说回忆是可耻的，多年后的现在我才读懂了，我们都不忍直视过去。
“为什么你对秋刀鱼会情有独钟？”那时我没有告诉秀儿为什么，但我知道她会察觉出来。初一时上学路程较远只好在学校寄宿，那时的生活比较据拮，学校饭堂似乎永远都是白菜豆腐。吃了一个学期从家里带来的腌菜，人就变得面黄肌瘦。有一天我领到自己的铝饭盒打开来一看，白花花的米饭上躺着一条肥腻的幽青的咸鱼，一股诱人的特有的腐香味沁入肺中令人全身软绵的神经细胞惊醒过来。我来回环顾四周想是谁把荤菜错放在我的盒子里了，突然蒋小程凑近来说：“嗨，别看了，就是给你的。”我一听惊住了，“别这么大反应好不？其他同学我也分了点，快吃吧。”说完她咯咯笑着跑开了。我低着头坐下偷偷瞄了一眼身边同学的饭盒有一样的小截咸鱼，于是就着那条咸鱼我狼吞虎咽地把一整盒白饭一扫而光，末了还把嘴里回荡的腐香味一个劲地吞咽下肚子。那一整天我就像酒饱饭足一样浑身充满了劲精神抖擞。后来我逮到机会偷偷问她那是什么鱼这么香，“秋刀鱼，一种秋天里长得像刀的海鱼。”
“那不是很贵？你从哪里弄来那么多？”
“笨蛋，当然是从家里带来的。名字好听，新鲜的秋刀鱼是很贵的，不过总有一些剩下的不怎么新鲜的就被制成咸鱼了，所以很便宜的。”
“怪不得有说不出的一种香味，不过我喜欢吃。”
“那是因为你饿了。”
从那以后我饭盒里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那种咸鱼，这也是那时我唯一的奢侈的尝荤机会。多年来一想起那特有的腐香味嘴里的味蕾依然会炸裂开来。
星期四午后第二节课是自由活动课，我百般无聊拿出藏在书包里的一个小开本诗集《冯至诗选》。这一本诗集已有一些年头，它是伯父复员时从海南带回来的，我常常往伯父家跑唯独对它喜爱有加，后来伯父问我：“你读懂了吗？”我说：“读懂了一点。”于是伯父就把这一小本子赠送给我。其实那时候的我是读不懂的，唯独对一些诗句非常喜欢。正当我聚精费神投入时，后面传来悦耳的声音，照着我书本里的那一行字一字一顿的念出来：“当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那么你不必探出窗来问我你是谁？”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蒋小程。她抿了抿嘴，不好意思的咯咯地笑了笑，“这句话好美哦，那个人唱歌肯定很动听，才会让人听得落泪。”
“你什么时候跑到我后面去了？在偷看我？”
“你在臭美啦。”说完，她不情愿地倒回我旁边的座位。我说：“你也喜欢这一句话吗？”
“恩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句话。”
“真的假的？你读得懂啊？”
“你又来臭美啦，难道你也读得懂？我就想看看他为什么会落泪？”
“那送给你吧。”蒋小程睁大双眼，露出迟疑又带着一丝喜悦的神情。她没说话，用力地把我手中的小本子拽了过去，脸上飞起了绯红。
“这本书是我伯父送给我的。我爸爸都不喜欢我看课外书，所以我都藏着掖着。现在就由你保管吧。”
蒋小程神色得意起来：“你爸怎么那么迂腐，我爸就不会。从小我爸就会经常买些书给我看。”
我有一点不满，“知道啊，知道你有一个开明的地主爸爸。”蒋小程的爸爸是我们镇上公粮所的所长，每年都会下发很多催缴公粮单，带着村委的人和派出所的干警四处搜粮，所以我们都背地里叫他为地主。可是蒋小程对这一切却不以为然。
她一本正经地说：“别人可以乱叫，但唯独你不能，方小原。”我本想问为什么，突然又想到了答案，我们低下头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不久蒋小程说为了表示礼尚往来，她送了我一本《复活》。
后来听说蒋小程的爸爸挪用公款又把公粮以次充好被降职调走了，很快蒋小程转学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还有那一小本诗集。多年后我在那本小说的扉页内看到了上面抄写的《粉红色的回忆》的歌词：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
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
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
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
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
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
哦夏天夏天悄悄过去依然怀念你
你一言我一语都叫我回忆
就在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
我记得后来程子在转校后来过一次信，同学们都争相传阅着，而我却装作无动于衷，又不好意思公开去要那封信的地址，心高气傲的我最终与程子断了任何的联系。
生活的温柔之处就是，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所有的刁难。没有想到多年后，我会在令人着迷的地铁里遇见她。是的，就像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张张笑脸一样，我也不会忘记在地铁里蓦然抬头遇见的那张恬静的脸的瞬间。风驰电掣的列车掠过灯光牌，透亮的窗玻璃上辉映着五彩斑斓的画面，转瞬幻灭又重闪而现，交相辉映变幻莫测。在灯光辉映的画面中，我捕捉到了一张恬静的侧脸闪现其中，犹如一弘静谧的湖面无一丝涟漪，一闪一忽。我知道那不是梦，虽然那张恬静的脸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知道蒋小程来了。
我突然想起来多年前那天在楼巷的转角里与一位系着一条有着勒杜鹃紫红色围巾的女孩擦肩而过，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紫红色的围巾流苏在冷风的吹拂下犹如一团摇曳中的勒杜鹃花。我想问程子是否到过清水河，我没有告诉她三年前在清水河遇见一个女孩戴的围巾色调异常熟悉，最终我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很多次我很想告诉程子为什么有时我对她的询问会无动于衷，我要告诉她我左耳开始失聪了吗？我准备好了告诉她那一段与失聪有关的过去吗？想到这我畏缩了，似乎不是没有勇气坦诚过去或者不屑于以此来博取同情，而是发现自己一直害怕回忆过去。
面对我不时出现的梦呓，程子说她想了好久突然想通了。过去的情缘和现在一切的付出都抵不过我内心里曾经刻骨铭心的伤痛。在冷战的那几天我觉得有愧于蒋小程，她会早早起来为我做早餐洗衣服做家务甚至为我剪鼻毛掏耳朵……这些都是她遇见我之后第一次不是为自己而做的。很快我明白这些都像一场梦，她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心急如焚地跑回租房，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我就察觉到了一种异样。房间里的物品家具还停留在在早上的位置，甚至还尚留有她的气息。逐个拉开卧室抽屉，摆放整齐的化妆品、发夹、感冒药静静地躺在里面。衣柜上层摆放的月经用品以及下格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内衣、袜子依旧停留在那里。我又仔细察看了一周，她离开除了带走两身普通换洗的衣服外还特意带走那条心形围巾以及我们在深南大道天桥上那张安静的合影。
那一年冬天我穿着那件毛衣上体育课时，同学们不小心把我毛衣领口上的毛线结头拉散了，毛衣几乎散了架。课后我偷偷蹲在操场边的樟树下难过地捋着毛线，想把它重新连起来。蒋小程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她咯咯笑着，“你会织毛衣呀？”我惊吓了一跳，站起来连忙把毛衣藏在身后。她又笑：“我都看到啦。我看看，织毛衣是女孩子的事。”我不说话递过去给她，“不行了，都快散开来。只有拆开重织了。”
“嗯，也好。原本这件毛衣是留给阿妹的，我阿妹比我更怕冷。不过现在该拆了。”听到这她稍微惊愕了一下，“我听说过你阿妹的事——”我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程子见状又说：“抱歉，我们不说那事。你看，每件毛衣都有一个结，你只要找到它解开，然后一拉到底整件毛衣就变成一堆毛线了。”很快她又把毛线捋成线团，看着刚才还穿在身上的毛衣转身就变成一个线团，我惊呆了。“要不，我拿回去把它重新织成一条围巾。这种紫色的羊毛线是很难找的。”我使劲地点点头，但没有问她围巾织成后会给谁戴。后来蒋小程转学了，我知道她没来得及把织好的围巾拿出来。
我合上影集，第一次狠狠吸了几支烟。她决意把所有都留下，我只有接受而已。或者如她期望的那样，这个房间迄今是两个人以后也会两个人似的。我把烟灰缸浸入水中，关掉手机，端详着她留下的抱熊一直发呆着。从这些假象来看，我一直都认为程子最终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9月的深圳，天气依然一言不合说变就变。刚拐到华强路，我就看见了那白色飘裙的身影。天空突然响起啪啪声雨水倾洒似地拍打在橡树叶上，我迅速打开提包拿出备用小伞，大跨步追上她去。刚追上去，正当我在犹豫是否要靠近她，只见她左手收住提包右手遮住额头小步跑起来。“嘿等一等。”等我还没喊完她就径直蹦进了报刊亭的遮雨棚，转身回过头来向远处呆住的我微微一笑，又偏向一隅目光游离。我愣了一会儿悻悻往雨幕中走去。几天后天气渐渐晴朗，想到晨跑不方便就把伞从包里挑出来。走下天桥看看时间，比平常早了几分钟便慢悠悠起来。忽然，后面的一个白影小快步跑起来，我纳闷今天大家出门都比较早，不必着急跑吧。她头也不回从我身边飞奔而过，跑出几十米突然回头朝我咯咯地笑起来，捂住了嘴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我抿抿嘴耸耸肩表示不解，望着她跑出了百米远，橡树叶上响起了啪啪声，随即雨水犹如泼水般覆盖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拔腿就跑，几百米的距离就把我淋个湿透，走向通道里我一步一个脚印狼狈至极。
我回过头来巡视四周，突然意识到程子并没有如期出现在身旁，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猛然想起去找秀儿之前她在空间发给我的一段留言：“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也是有一点不明白，我想在你到来之前告知于你，也许有助于你看清何去何从的选择。那一段时间找不到你，我频繁试图进入你空间，很快就有了你的新号码，是一个长得素静的女孩子告诉我的，最起码看头像是这样。她在去年突然给我留言说认识我——确切来说是过去与你相处时的身份，她说不忍心看着你因我在煎熬着，希望我能重回你身边。她明白你不需要伪装，但仍希望你能找回过去忠实的自我。虽然她没有告知我她与你的关系，我依然能辨知她对你的苦心，这种苦心应该是伴随着多年的守候，这也是我踌躇着是否与你联系的顾虑。现在我想该来的终究是会来，一切都会见分晓，所以等你到来时我将与你重叙。对了，她QQ名叫程子。”
我渴望宁静远离喧嚣，可一到了静寂的空间又感到无比的孤寂与不安，又不得不逃离这个地方迫不及待地跑入喧嚣热闹的世界，虽然在里面我只是个观望者。我明白无论宁静或喧嚣也好，无关乎外界，终究只是内心世界的无常而已。我曾给静子留言说，先前一再与你谈到要忠实于自己，现在却懊恼万分，不得不推翻此前的信念，因为此刻我连自己的身份都无法定义，更别谈坚持。我一直觉得“重逢”是个带有美好意象的词汇，遇到了程子，我的世界又开始充满了阳光。她的再次到来对我来说如第一次她到来的救赎那样重要，初遇是生命中的偶然，重逢则加上了岁月的沉淀更加深沉厚重。如果说初遇惊艳了时光，那么重逢是不是便温柔了岁月？但这世上有太多美好的初遇，却鲜有完美的重逢。那时我爱说愿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因为觉得它是美好的，其实多少久别重逢都是伴随了无尽泪水，比如生死离别。我们都在等待一些人一些事的重逢，而真正的重逢其实是一句不再见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