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你欠我一个真相。我就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你能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吗?不管真相有多残酷,对我来说终将是一个解脱,是让我彻底停止背负这个心结的时候。”杨医生惊愕地意识到,此刻原子不是在这场催眠的回忆中自言自语,而是在潜意识里渐渐转变成了与程子对话。
“……告诉你自己放松,很平静……我可以把我的身心调到最佳的状态……”
“你准备好接收我对你的所有指示。……”
“请你记住我和你前面讲的话,包括后面的……”
“记住我并没有操纵你的意识与行为,你并没有失去你的自由与意志。其实你一直以来都是清醒的有意识的,并且能控制自己,因为你一直在自己的眼前织一张雾纱如蚕茧自缚。”
“你潜意识以及你的内心能够体验出造成所有问题的原因,并且能够获得解决问题的讯息……”
“无论过去怎样,我们都应去直面它甚至漠视它……不再逃避,而是更加从容淡定的放下它,然后以平静的心态来继续往前走。”
“好,现在你会慢慢睡着……”
走出室外杨医生回过头跟静子说:“我又重新思索了有关原子的一些细节。程子是在地震前的一年离开了,可离去的真相是什么?”
“我感觉好像另有原因,我想起那一天原子在家里发作的时候,可能是之前他看到QQ里的一些信息引发的。我想那里可能有关一些过去的真相。那个晚上我看到令人心痛的情景,他匍匐跪倒走廊中,头深深地贴着冰冷的地面。长长的走廊空无一物,只有月光照下来反射在墙上的冷光。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我多想阻止他认为这一切就像一场游戏,一场令人伤感的无法找到终点的游戏。我希望他能够从容地走过这一段。”
“前面几次治疗其实我都感觉到,那不是他身上所表现出的问题所在的本质,他刻意隐匿了在内心上的一些过去。”
这一次杨医生更换了音乐,原子又静静徜徉在森林海洋中。在外室静子与杨医生商量是否帮助原子尝试性遗忘大地震片段,最后杨医生没同意。她思索了片刻说:“遗忘就是背叛,没有记忆等于只是一副躯壳。无论清醒与否他也不会这样选择的。事实上催眠不是唤醒或者消除记忆,而是制造记忆。换一个角度来说,所有的真相其实都清晰无误地存在于原子的记忆里,只是他内心上的创伤潜意识里执意掩盖封存或自我保护性的遗忘。人类的一切情绪都是有原因有意义的,通过换个角度来看事物,了解害怕的事物才能真正的解决和放下,不然催眠也只是一种逃避而已。因此眼下我们所做的正是要打开隐藏的另一面窗口。”
这时乐小慧和阿姐走进来,径直递给杨医生一个记录本,“杨医生,这是这周有关原子的评估记录。前几天我和原子交谈时得知他身上一直都携带着一个笔记本,里面还夹着一厚信封,我征得了他的同意直至他出院前暂由我来保管这笔记本和信封。他似乎暗示过这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我想答案可能就在里面。”
静子顿时疑惑起来:“之前他还一直向我讨问程子离去的真相。”阿姐对静子说:“我知道原子有把一些经常使用的密码写在笔记本的习惯。为了多了解点情况找来原子QQ密码登录上去。他的密码竟然是199691,我记得这是原子读初一开学的时间。转来转去我进了程子空间,询问了她空间里的好友,意外得知一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程子几年前就自杀了。”
“天哪!”静子上前抱住阿姐,“怎么会这样?”尔后,阿姐问静子:“我们是否应该告诉原子真相,如果告诉他会不会加重他的病情?”静子皱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是担心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是,如果不告诉他对他来说是不是一种背叛?他就会一直活在自我欺骗中。”这时杨医生吐了一口气说:“不必了,他应该知道这个事情真相。”
“不会吧,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真相的?”静子惊讶起来,“在我理解中他似乎从未明白程子离去的真相,难道他一直把这个真相当作假象来逃避的吗?”静子瞪大了双眼望着杨医生。
“对。不是刻意逃避,而是记忆缺损让他有选择性地记忆,他一直认为她并没有离去。”
“十多年前读书的时候我见过程子,很恬静柔和的一个女孩子。无法想象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心疼原子是怎么迈过这个坎的?”阿姐一边说一边捂起了脸,静子又转过来问杨医生:“是不是这样说,原子后来去找秀儿,其实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但发生地震的悲剧压垮了他最后一根稻草?”
杨医生叹了口气:“表面上我们认为是那样,可有关他自己内心的真相就难以理解了。为什么原子会有选择性的记忆,是刻意而为之?我从生理上探讨下。
从失忆的原因上看,失忆症可以分为心因性失忆症和解离性失忆症。前者通常是因为脑部遭受创伤引发的;而后者则更复杂一些,因为记忆、意识、身份或者对环境的正常整合能力遭到破坏而引发的生活受困,患者常常会忘记自己是谁,或者分离出多个“自我”。
心因性失忆症失去的记忆也各种各样。有的患者会忘记了过去的经验,比如在重大车祸死里逃生之后从此便无法开车,与其说忘记了驾驶技能,不如说是潜意识在控制着他去逃避坐在驾驶室开车的状态和感觉,因为那会勾起不堪回首的记忆。因此这种失忆方式多半是心理原因造成的。有的患者所失去的记忆是某一段时间内的,还有一种情况是患者忘记了些重大的事情,通常这些事情都是令人悲伤的沮丧的承受不了的。这种“情节性失忆症”会随患者情绪的平复逐渐消失,最后会恢复完整的记忆。而原子恰恰是隐去了关键的部分,所以需重塑和唤醒他对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对事物的感知。”
杨医生在笔记本写下一些要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催眠室,她问原子:“你做好了试图唤起所有真相的准备了吗?有时候,放手才能找到答案。”原子闭上眼点点头。
“我一旦察觉到大脑内亿万条神经末梢爆芽肆意伸展,就得拼命地抑制它漫延开来。因为我知道每一条神经末梢都会延伸到过去走过的每一条路,包括每一条田园小路每一条小巷每一条桥,此时以往曾忘却的甚至以为不曾存在过的往事都会如排山倒海般在脑海里闪现。我以为不刻意去靠近记忆,就不会为记忆所累,虽然我曾那么渴望接近记忆的真相。但我现在错了,不管你是否刻意都不能左右记忆的延续和去向,你只能宿命式的去面对它。
我一直在往深渊下坠……我一再让自己不承认内心的害怕,虽然很难过,但我不想告诉你,你并不会相信的秘密。
我知道对于程子我永远都无法绕开,她一样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许多年来我已忘记了时间,如失去了灵魂那般孤独。我想走出这一段,但害怕一转身就忘记了所有。快乐是卑微的,我宁愿一直痛苦怀揣着她。
我突然觉得蚂蚁般的人没有资格去谈生死的命题,无论内心多么波澜壮阔,也不能故作深沉地去感慨人生。死亡并不可怕,特别是在你已经交待了身后事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你会发现自己显得是那么淡然与平静。在程子离开的时候我曾恨透了她,一想起她就像有万条毒蛇在把那又弯又尖的毒牙扎进我的肉心,想得越多就咬得越深,让我有无数次窒息甚至昏厥的感觉。我恨她来了又离开,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虽然我一直在歇斯底里去探究真相,但真相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幡然醒悟,这么多年来之所以活得那么累,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清醒地活着。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所以现在需要重生。”
“原子,你向我们透露过程子曾留过一封信给你,或者说用遗书来表述比较准确。真相就在那里,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选择性地遗忘它,现在是时候打开它了。你愿意告诉我们程子在那最后一封信里说了什么吗?”原子努力抿了抿嘴,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