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午饭时间,韩松子才从自我的封闭惩罚中走出来,他也没有吃饭,自己走到车阵子他们躺着的竹床前,静静地坐在竹凳上,注视着车阵子的神情,依然一言不发。
花子宣走进来,将一个小布包交给松子,说这是从刚才死去的戎人身上找到的,说完,他扶起受伤的墨侠,帮他吃饭,同时告诉松子,自己和韩璧将死难的墨侠和湖边遇难的兄弟葬在一起。而那戎人,则和死去的几个鬼戎埋在了一起。
那匹被车阵子砍断前腿的戎马,被花子宣简单包扎好伤口,待后处理。
韩松子点点头,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小陶瓶,他打开一闻,又小心拿起从车阵子身上取出来的三棱箭头,略微思考之后,突然朗声说道:
“车兄有救了!”
他立即端过水,将这瓶里的白色粉末倒入水中,轻摇均匀,然后给车阵子服下。
花子宣忙轻轻问他,瓶里之物,可是解毒之药?松子高兴地点了点头,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饱含赞赏之意的对他轻声道:
“你又立了一大功!这瓶内所装,正是这箭毒的解药!车兄,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看到自已的少主总算从受挫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花子宣心里也顿时释然了。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样子,在韩松子的精心推拿和药物针炙治疗的双重作用下,车阵子身子轻动,面部开始有了表情,他的眼睛微张,随着整个身体机能的逐渐恢复,他的手也能动了!
松子见状,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和蔡庄的风起云涌不同,范豹一行还算得上是平平安安,一路风雨无阻。
范豹一直纵马在前,他不时回头看看头上的太阳位置,以便合计着自已的行程,耳边已经听到几位说着关中方言的行人了,他估计照这个速度,应该可以在傍晚时分赶到山那边的目的地。
看着头上的太阳逐渐西移,晏柯也是快马加鞭,紧跟着前方全神贯注、一心策马奔腾向前的蔡丁!
蔡丁丝毫不敢大意,依照着自己在鸡冠岭上勘定的路线,紧随着山脉走向,不断调整着前进方向。他生怕自己又走了弯路,耽误了在此刻已显得无比珍贵的时间。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流到眼睛,他也无暇去擦,只知道顺着坡下的小路往前奔驰!
晏柯跟他在后面,却有一个要紧的使命,那就是不时在道路的关键位置,做出自已能辨别出的标识来,为随后而至的大队人马指明方方向。
一队要走捷径,而另一队却只要人马能通过的密路就行。现在,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赶到浐河!
戎寨,幽静、翠绿的竹林深处,一个在世人眼里神秘隐诲的深院大门,如往常一样紧紧关着,庭院石桌旁,一个深受墨者所有人尊敬和爱戴的长者,看着手中冒着热气的清茶,轻轻叹了口气......
他,便是巨子孟胜。在收到韩松子的鹰讯后,他也为范豹他们暗暗捏了一把汗,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放下手里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陶制茶杯,缓缓从石凳上站立起来,在院子里的青石地板上,踱起步来。
他穿着的青布短襟,也洗得有些发白了,人也和韩松子一般的精瘦。而现在,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韩松子。
毕竟这次运宝矿回浐河,于百姓于万方都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松子也只有那八、九个人,又在虎狼秦地和戎人的交集地带,若敌方大举行动,松子和他手下的墨侠势必凶多吉少!
墨家可以没有这些金矿石,但失去韩松子他们,对他来说,无论是于公于私,都是不可接受的!
想到此处,巨子轻声唤来一个身着黑粗布衣的年长墨侠,仔细给他吩咐着......
直到这人拿着巨子亲授的佩剑,匆匆离开,巨子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太阳终于落山了,韩松子倚剑伫立在竹屋门口,神色凝重地注视着这夕阳下的世界,这一边无际的遍地金晖......
屋里的车阵子,在吐出一大口黑色、带有强烈腥味的浓血后,呼吸慢慢平和下来,脸上也渐渐有了点血色,这才让韩松子彻底放下心来。
屋里的两个重伤员,该如何是好呢?
松子想起了师傅,他如神仙般的样子,那一直都带着些忧虑的眼神,突然浮现在脑海里,似乎在对他说道,松子,赶紧运回这些利国利民的宝贝来,一定要快啊!
韩松子没有再想下去,他怕自已再被发自心底的愧疚给影响到情绪,现在,保持清醒比什么都重要!
“吱”,韩璧打开竹门,穿着松子的大青袍走了出来,宽绰的袍子薄而大,她娇小的身材被罩在里面,倒也裹了个严严实实。
韩璧脚上穿着的,却是一双他非常熟悉的鞋,那是他二赴蔡庄的时候,也是大暑天里,随蔡二的石工组帮一个孤寡老人收拾房子,休息时,顺便在山上的桦树林里打猎,碰巧射猎了一头公鹿,他留下鹿皮,亲自给当时的小蔡璧和师傅,各自缝制了一双细条鹿皮鞋。
记得当时他把鞋子带给师傅时,还被他批评了一顿,说这种娇贵的东西,本不是墨者所能享受的,但师傅还是收下了爱徒的一片心意,一直珍藏着,从未见他穿过。
可小蔡璧就不同了,自看到松子拿出这鞋的那一刻起,她就像看到了珍贵的宝贝,那喜欢劲儿,那手舞足蹈的快乐模样,直到现在还沥沥在目……
韩璧突然发现松子一直在盯着自已的脚在看,脸瞬间羞得通红,她忙嗔怪地说道:
“哥哥在看什么呢?”
韩松子这才从记忆中跳出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想到以前给你做好这鞋时,送给你时,你的疯模样了!”
“哦!”韩璧听他这话,不由得弯腰看看自己最舍不得穿的这双鞋,脸上,却比先前更红了。
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轻声对松子说道:
“也不知道范哥和晏柯他们到了浐河了没有?这天,马上就要黑了……”
听到妹妹宽慰的话,韩松子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他远眺着湖边的天空,不无忧虑地说道:
“这才一天的功夫,竟折伤了我两员战将,现在,如何看护好他们,也是个让哥哥头痛的问题。”
“我也没想到,车阵子竟如此刚烈!哥,你没有看错他!妹子懂得了你的心思!”
韩璧亲眼看到的惨烈场面,彻底震撼了她,也改变了她内心深处对车阵子的戒备心理,她对松子待人之坦城、识人之英明,更加敬服了......
她轻步走到松子面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说出了一番让松子喜忧参半的话来:
“把他们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把他们安置好,等养好了伤,我再和他们一起去找你!”
韩松子听了这话,先惊后怒:
“你以为一怒之下,杀了个把人,自已就成了墨侠了?!”
“今天的事情,凶象环生、诡异难解!这反复扑来的戎贼,你以为自已就能对付的了吗?”
他说话的声音里,更多的却是关切。
“哥,你先别生气啊!你还不知道,就在离蔡庄路口不到五里路的麦积山脚下,住着我的一位姑姑,她家里很穷,和我的表弟相依为命,日子还勉强能过得去。”
她顿了顿,又一口气往下说道:
“上次地动的时候,本来阿爸想去看姑姑,可他又不好意思说,就一直忍着不提,可没想到,自已却......”
看到韩璧的眼睛里已有了泪水,韩松子再也说不出一句批评的话来,他轻叹口气,默然中,也有些黯然神伤了......
“这样,让我想想再说。你别多想!”
他连忙安慰韩璧。
韩璧看看松子,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快,却什么都没说,径自到石围做晚饭去了。
韩松子笑了笑,准备去看看屋里的伤者。
他推门进去,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香味,却见花子宣正在床边,摆弄着一些带有奇异香味的野草,其中,还有也能止血的野蓟草。
看到松子进屋,花子宣忙站起身来,准备给他解释一下自已弄这些野花草的缘由。
松子看了看这些野花草,能辨认出来的,竟然不多,他自小跟父亲学采药草,要说见识不可谓不广,可眼前的不少野草,他还真没有见过。
他向花子宣示意过一会儿再说,目光随之转移到车阵子身上,他依然在昏睡中,脸色却较前大有起色,已和受伤前相差无几。
而靠里躺着的墨侠,已经能自已缓翻身体,看来,巨子临行前送他的“血伤草”已经大起功效!
心情大为宽慰的韩松子,转过身来,轻声问花子宣:
“你,也会认得一些草药吗?”
“会一些,巨子派我随范侍卫前来,因我只有两个长处,一是懂些野医术,二是会些箭术。”
“你学过医术?”
“我父母死得早,我是祖父带大的,他长居在神龙原上的草屋里,自已会采制草药,经常给附近的穷人治伤瞧病,有点小名气,巨子也见过他,曾邀他入咱墨家,一起扶危济困,可他婉拒了。”
“现今他老人家,可否安康?”
“他半年前去世了,死前还托我送了本医书给巨子。他说自己虽非墨家人,可只有墨家才是咱这些野人的靠山!”
“然后,你便入了咱墨家?”
“正是!”
韩松子注视着个子不高,却精灵俊壮的花子宣,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他为墨家和巨子能拥有这样的追随者而感到欣慰和自豪!
“现在,车大侠身受重伤,加之中毒,体子极虚。我看,他的箭毒已不打紧,这箭头的贯伤才是他久不能醒的主要原因!”
“你有什么好方法?直说无妨!”
“我采来这九种药,都有补血益气培元的功效,我打算外敷内治、双管齐下,早日让他醒过来!”
“你有多大把握?”
“爷爷带我多次给被山匪砍伤的野人治过病,不敢说有什么把握,只有一点经验而已。”
松子静静地点点头,他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便在这一瞬落了地!
他叫上花子宣,一起走到竹屋外,随又唤来韩璧,看着已然有些昏暗的天色,神色凝重地开口说道:
“我想好了,屋里的两位兄弟,只有托付给你们二人了!”
花子宣已有所料,随即沉稳地点头应诺。而韩璧则像是得了宝贝似的,裂开嘴笑了!
韩松子冷盯着她:
“饭你们就不吃了,趁着道路还看得清楚一点,由你带路,速带二人赶到你姑姑家,一定要隐匿行踪,万不可被外人所知!”
韩璧连忙点头称是。
松子深切的注视着花子宣,动情地说道:
“子宣,情势危急,尽快送走两位伤者,已经刻不容缓!咱俩一起,先处理好他们的伤口,敷上药之后,再用布带把二人身体固好,才能上马经受住颠簸,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到了目的地后,望即行医救!请带上你的药,依照你的方法,尽力治好他们!你们俩,遇事需冷静,大事你做主!”
说完这段话,韩松子向着俩人,环抱双手、深鞠一躬!
二人感动之余,连忙回礼!
花子宣随即和韩松子进屋,依照他的安排,小心清洗完二人的伤口,外敷上草药,随后用布带固定好。
屋外的韩璧,早已收拾好行李和吃食,牵来了马匹。
松子小心把车阵子抱上马背,韩璧坐在后面,紧扶着他。而那已能动身的墨侠,则被花子宣扶着,他们也同乘一匹马。
临行前,松子把怀里未用尽的药瓶递给花子宣,趁着夜色未临,他们悄然出发......
韩璧走在后面,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依稀中,还在竹屋前目送着他们的松子,眼泪便夺眶而出!
其实,她不会想到,外表坚强的韩松子,在她回头望他的瞬间,也是泪流满面......
直到看不见韩璧了,韩松子才回到石围,认真检查那匹戎马的伤势。
而此时,范豹和滑力子,已经安全赶到了浐河附近。
秦岭北麓脚下的浐河,说起来是个小采邑,可人口尚不足三仟人。方国是个小国,像浐河这样规模的采邑,也才不到三十个。
但就战略位置来看,浐河因为紧挨着秦国,成为方国的国境边防要地,从地形看,它又处于国土的突出部,四周除了秦岭终南山脉,已无其它屏障可依,方如镜做为方国的第四代国君,为求得在强秦之侧能睡个安稳觉,历时多年谋划,最终在褒姒的帮忙下,周幽王才给秦庄公施压,让方国得以在秦岭山上驻军,这才暂时消除了边患的威胁。
这支驻军的将军,名叫代虎,他除了是国君方如镜的女婿、方国边境最有能力的武将之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他,同时也是一位墨侠。
而知道他这一秘密的,只有巨子一人。
近两尺身高的代将军,善使一口重约五十斤重的青铜透甲戟,在方国境内尚未遇到对手。他善于治军、爱惜兵士,常常寝于兵营,和士卒把酒相欢,抵足而眠,自己所得赏赐,也每每分给手下,因而被将士们衷心拥戴。他治军的威名,也在方国小朝廷上下获得一致认同,直至于远播四方,连秦君也不得不敬服三分。
是夜,恰逢将军带兵巡视,披甲执戟的代虎,骑着国君亲赐的黄膘戎马,在军容整齐、步伐划一的兵士簇拥下,来到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前敌观察哨所。
哨所的官兵一如往常地值守在各自战斗岗位上,没有什么人懈怠、更没有人敢违反军纪。
代虎通过墙垛间的观视口,俯瞰着山下......
突然,远处的秦地土道上,似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看样子,有通过山口进入浐河的可能。
平时白日,往来路人,只要身不藏甲胃兵器,山口兵士也不会拦阻其出入关口,但在夜里,兵士们按照代将军的军令,对出入关口的人,无论是秦人或是方人,都需接受搜查、盘问,遇到不轨者,便即行锁拿。
而急驰而至的范豹和滑力子,正好碰到以严谨治军的代虎。
虽然很少过这关口,范豹却不以为然,他纵行数国,还从没有发生过被挡在关外的事。直到看见兵卒横拦着的长矛发出的冷光,他才略为一怔!
“我乃丰水城人,今欲过关,请予放行!”他不想直亮身份,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为何手执长剑?意欲何往?速速下马!”
持矛兵士见范豹方脸凛然,色有戻气,便毫不客气、立将矛头指向范豹和滑力子!身后的几位兵士见状,也立刻四围上来。
滑力子眼尖,随即跳下马来,急拱手上前,他圆脸堆笑,谎称自己住在天水城里的亲戚生了病,他二人特来看望,恰逢秦地又刚经历地动巨灾,人心浮动,盗贼四起,故持兵器护身,望乞放行。
守关兵士见他态度温和、所说也是人之常情,便有了放行之意。
正当他给另几个兵士互通了意见,欲收回长矛,放这二人之际。代虎却策马疾奔而至!
“休放这二人入关!”
他一声劲喝之下,那几位兵士立即手执长矛,复逼向范、滑二人,瞬间,便将二人团团围住。
范、滑二人立时拔出长剑,互对眼色,做好了强行闯关的准备!
代虎见状,没发一声,即行策马,披甲执戟冲来!
滑力子挥剑先迎了上去,“咣!”戟剑相交,发出声来,代虎的戟身重、出招猛,滑力子的剑自然落了下风。滑力子挡过这一戟,正欲拼力反击,却见这雄威甲将竟无视于他,径直挥戟向身后侧的范豹迅疾刺去!
范豹早已做好防范,侧身避过。他正欲反击,却见这将口里沉呼一声:
“快随我前来!”
他没有犹豫,立刻策马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奔出去,让身后的滑力子膛目结舌,他也急纵马,尾追上去。
关前的兵士们仓皇互顾,却谁也不敢擅离这岗哨,靠这两条腿去追这闯关恶人。
一时间,范豹已追着代虎奔出三四百丈之外!
他的后面,只看到滑力子在拼命追赶着自己。
突然,前面这猛将急勒住战马,范豹也用力将马停住,只见这人策马,缓缓转过身来,持戟向他行了个礼!
“你是范司败吧?代虎得罪了!”
范豹一时鄂然,只有这墨家之内,才知道自已的名号,他,怎会得知?
“我和巨子是老朋友了!见你手持墨子剑,又身着白衣,我便猜出是你了!”
“长话短说,我身后的半坡之上,有一颗大松树,树后地上有一地洞,洞下便是一条地道,直通往浐河一处无人之所。”
“莫问为何,只管前去!我先告辞!”
他话说毕,便策马疾驰而去!滑力子正好赶来,两人正好碰了个照面!滑力子见他竟无以戟攻击之意,自己也不理会,赶紧去会范豹。
范豹目视着已消失在夜幕中的代虎,?然长叹!
滑力子张口想问,却见范豹环视四周,见无异状后,已然纵马跃上来路边左侧的山坡上。
他急忙跟上!
范豹果然在坡上发现一颗高大的松树,他不由大喜,随即下马,小心走到树后,用剑刺探地皮,发现杂草轻被刺入,他随即轻唤滑力子下马,二人将那草皮合力挪开,一个一丈见方的洞口赫然显现出来!
范豹收集一些松树枝条,击燃火绒,点亮这临时拼凑成的火把,一束光随即照亮地道,他自己先入,滑力子牵过马,让马屈腿,随范豹入,他也随马小心入内,复盖上草皮。
火把将熄之时,他们正好走出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