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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后备干部(2)

就在张清生基本绝望的时候,张红云走进了他的生活,并且向他发出了一份粉色请柬。

没有办法的办法,张清生拿出了张红云那天摔给他的信封让勾福荣看。张红云还是当年的张红云,要跟张清生玩浪漫。这封信和当年那封信几乎一模一样,又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边一行小字:老头子出差考察半个月,这段时间随时恭候你的光临。嘿,这明目张胆的引诱太气人了,勾福荣几把撕了个粉碎,然后像只母牛一样发起疯。见啥摔啥,脚下的小凳子被她一脚踢飞,从客厅摔到卧室,又从卧室出来到阳台,把张清生两盆心爱的茶花也摔了。张清生像是真跟张红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吓得不敢吭声。

闹了半天,勾福荣终于平静下来。张清生怯怯地上前给她抹眼泪,安慰她:“我又没说要去——”勾福荣突然拽住张清生,瞪着一双虚空的眼睛:“不,我让你去,你也必须去。为了你的前途,为了咱家的幸福,你去吧。我已经摔过了东西,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张清生一听,傻在那里,眼睛也变得虚空起来。

到了傍晚,在勾福荣的一再催促下,张清生给张红云打了一个电话,张红云在电话里兴奋得手舞足蹈,“我洗个澡,等你呵,宝贝。”还在话筒里“啪”地亲了一口。张清生好不尴尬,放下电话望着勾福荣:“还是别去了。”

勾福荣眼睛里噙着泪水,晃晃悠悠的,却斩钉截铁地说:“去。”说罢开始给张清生找衣服,又给张清生洗了洗头,把张清生拾掇得光光彩彩的,很鲜亮的样子。晚饭后,张清生拖延着不起身,最后勾福荣把他推出了屋。

张红云住的是复式楼房,上下两层被古色古香的内楼梯连接到了一块。柜式空调早早打开了,屋子里弄得像春天一样。张红云穿了一件短睡袍,睡袍刚刚盖过屁股,光滑丰满的大腿暴露无遗。她刚洗过澡,吹干头发,然后拿出一瓶“蓝色妖姬”香水,往身体的各个部位喷洒。喷着喷着,张红云吞一下笑了。门铃叮咚一响,张红云趿着拖鞋小跑着去开门。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鲜亮,像个绅士一样的张清生手执一束玫瑰花站在门外。“哎呀,我的宝贝!”张红云将张清生一把拽了进来,张清生还没来得及献花,张红云已经双手吊在了他的脖子上,热哄哄的唇也紧跟着堵住了他的嘴。同时,张红云用脚一蹬,咔嚓一下上住了门。张红云的舌头向张清生发起了猛烈进攻,玫瑰花挤在两人身体之间,花辫扑扑簌簌落下来。张清生仿佛听见了玫瑰花挣扎时痛苦的呻吟。

这一吻,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接下来张红云领着张清生参观她的房子,并且打开了音响,庞龙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飘了出来。张红云仿佛调皮的少女一样,跳舞如蝶,不时旋一个圈儿,格格格地笑。“360平方,够宽敞了吧,你的住房多大?”张红云一边转圈儿一边问张清生。

“80平方。”

“哦,太窄了,胳膊腿都没地方放。要我住,准会把我闷出病来。”张红云拉着她的手参观她的浴室,浴缸上面装了一面镜子,透过镜子,张清生又看见了张红云光洁的脖子。张红云哈在张清生耳朵上小声说:“一会儿结束了我陪你洗个澡。”

张清生说下午他洗过了,张红云小嘴一撅,伸出粉指点着张清生的额头:“一点浪漫都不会。”

再次回到客厅,张红云指着茶几上的一份资料对张清生说:“喏,复习大纲。老头子临走前复印了一堆,明码标价了,要我低于2000块不出手。”望着这份复习大纲,张清生又想起了去刘长庚家的经过,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心说老子今天是把自己卖了呀,老子还不值2000块呵。张清生发愣着,庞龙的两只蝴蝶不见了,换成了舒伯特的小夜曲。灯光也暗淡下来,整个房间被一层桔黄色笼罩着。张红云双眼如水,脉脉含情地盯着张清生,张清生的心跳不由加速起来。“咱们开始吧,宝贝。”张红云娇弱不堪地说。

张清生傻傻地站在客厅中间,脚下是朱红色的碎花地毯。他迟疑地问:“不去卧室。”

张红云娇嗔地瞪他一眼,“傻瓜,这才刺激呢。”话音未落,睡袍已经从身上掉了下来,里面光光的,她竟一件衣服也没穿。

张清生一时间血脉喷张。

张红云却并不急,突然给张清生诉开了衷肠。张红云说你知道我为啥要选择这种方式来帮助你?告诉你吧,我是想得到你。当年你从我身边走后,我就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得到你。我从小就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你知道吗?我为啥找了现在这个丈夫?因为有一天,我看见他开了一辆现代轿车,很漂亮的那种家庭轿车,上面坐着一个女孩。他在教那个女孩开车,那个女孩欢快、张扬、得意的笑刺疼了我。我发誓要得到那辆轿车,得到那个女孩能得到的一切。于是我就勾引了他,让他跟原来的老婆离了婚。可那个女孩从此再不理我了,尽管我俩同窗三载,一直是闺中密友。你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吗?她就是我丈夫的女儿……

张红云慢慢诉说着,张清生却渐渐冷了下来,最后竟不寒而栗起来。在沙沙的灯光下,张红云原本漂亮的脸蛋开始变得丑陋,尤其是平日微斜好看的嘴角现在却全变了味,一下子狰狞起来。张清生迅速拾掇起自己的衣裳,男人的自尊开始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身上。“哎,哎,你干啥呢?”张清生全然不顾张红云的挽留,毅然离开了那个温柔之乡,那个能给他带来好运和感官刺激的地方。

回到家时,勾福荣已经睡了。张清生打开灯,见勾福荣弓着身子,像个孩子一样发出均匀的呼吸,而她的眼角却挂着两行泪痕,枕头上也湿了一大片。

对张清生的临阵脱逃,勾福荣没有任何表示,好像点了“刷新”键一样,这一页就算掀过去。勾福荣的超常冷静,反而让张清生生出许多不安。

但是勾福荣并没有放弃,仍然在寻找帮助丈夫的机会。小兰老师见勾福荣嘴上都长泡了,心里就有些不忍,她提醒勾福荣:“你有个硬关系为啥不去用呢?”

勾福荣一头雾水,“我有啥关系?娘家在乡下,亲戚里一个当官的都没有,你别笑话我了。”

“谁笑话你呀?他肯定能帮助你家张清生的。”

“谁呀?我咋想不起来。”勾福荣开始罗列自己的关系网,一一搜寻身边有能力的人。

“你再想想。”

勾福荣在脑子里用鼠标搜索了一遍,脑仁都快想疼了,还是没想出来。小兰老师笑了,一捅勾福荣:“你的初恋情人。”

孙保树!勾福荣差点脱口而出。当年读师范时孙保树狂热地追求过她,也给她写过《你是我的天涯海角》之类的小诗。平时跟小兰老师说体己话把以前的事都说了。她忘了,小兰老师却还记得,现在孙保树在市报当副总编,春风得意,社会关系广泛,或许真有办法。勾福荣不禁自喜起来。

回家一说,张清生一听就黑了脸,问是不是那个给你写“真正的爱情比金石坚似朝霞升现在山这巅”的孙保树?勾福荣一瞪眼,“写过情书怎么了?说明你老婆当年有吸引力!你吃哪门子醋?要不放心,干脆咱俩一起去,省得你疑神疑鬼。”张清生心里很窝火,跟勾福荣谈恋爱的时候他见过孙保树写给勾福荣的那些情书。问勾福荣,勾福荣却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张清生问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啥程度,勾福荣说仅仅限制在唇齿之间。俩人第一次,张清生没有见到他想找到的东西,他就一直怀疑勾福荣说的唇齿之间的真实性。但这事又不能寻根刨底,刨得太清了,反而会更难受。现在让耿耿于怀的张清生去找勾福荣的初恋情人,还真是别扭。

勾福荣软了口气,坐到张清生身边劝他:“别瞎猜瞎想了,考试就快到了,咱不能因小失大。再说,你老婆现在这个样子,谁会看得上呵!也只有你把我当成个宝贝吧。”说着,握住了张清生一只手。

张清生打量疲惫不堪眼角里堆满皱纹的勾福荣,心里无限愧疚。

找到孙保树,孙保树果然念及当年的那份情谊,大包大揽下来,对他俩说:“这个高部长当部长之前是乡里一个书记,率先在乡里搞政务公开,全省典型,当时是我给他写的通讯,每次来市里,都要来看我……引荐没问题,不过你们一定得火力足点,才能更有把握。”说到这孙保树忽然又把张清生和勾福荣打量了一番。如果说勾福荣刚进屋时孙保树还是一脸惊天动地时,这时的孙保树已经是惊奇不再,满眼更多的是怜悯和同情了。尽管勾福荣今天拾掇了一番,但她微胖的身材,和身上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衣服,把一个仓促、潦倒的中年妇女送到了孙保树面前。孙保树再也找不见当年那个腼腆、文静、秀气,激发他无数灵感的小女生了。现在如果到了大街上,俩人碰面,勾福荣不主动打招呼的话,他也许就认不出她来。孙保树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起身又往俩人的纸杯里加了一些水。他忽然鄙视起张清生来,自己昔日恋人的潦倒和窘迫,都是因为跟了他,这个依然俊雅却不实用的男人。男人的实力不在长相上,而在腰包和身份。这两样张清生都是弱项。

勾福荣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切地问孙保树:“下一步咋办?你跟我们跑一趟,还是……”

“不用,我写个条就成。”孙保树开始恢复了一个总编的矜持,就像面对两个找他请示工作的小记者一样,脸也慢慢紧了起来,多了一份威严。

勾福荣一个劲说谢谢老同学,张清生却一个谢字也不说,眼光还不时地膘向窗外,偶尔瞥孙保树一眼,看着孙保树那个流油的中分头,他心里很不舒服:哼,甫志高!孙保树也看出来了,心说你算哪根葱呀,找我办事还这么横?接着往下便东扯葫芦西扯瓢,不说正事了。两个男人的心里渐渐较上了劲。

眼看中午了,勾福荣见孙保树不给高部长打电话,也不写引荐信,急得不行,却也没办法,就说:“今天中午让老张请客!”孙保树一笑,嘴角挂着不屑:“本总编管不起一顿饭?”于是打电话又约了几个同学,对方在电话里一听说勾福荣来了,都很兴奋。张清生勾福荣坐孙保树的车去,一下楼,孙保树就拿出遥控器冲他的“本田雅戈”摁了一下,等他们坐到车里时,车已经打着了火。勾福荣一脸惊讶,张清生很不屑,把脸转向了车窗外。

一上桌,张清生就被推上了主座。一伙人中间,大概是孙保树混得最出色了,那几个同学对他竟毕恭毕敬,很有些不像老同学的样子,倒像是上下级。孙保树给他们使了一个眼色,几个人便轮番给张清生敬酒碰酒,嘴里还“才子、才子”地叫个不停。张清生想推辞,勾福荣在桌子下面直踩他的脚,意思是咱是来求人家办事的,人家又管了饭,咱再拿捏着不喝,不是太不识相了?菜还没上几个,张清生已是醉眼朦胧了。

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三杯酒选出一个“酒司令”。“酒司令”宣布每人过一圈,谁不过圈必须讲一个荤故事,大战才算正式开始。张清生也豁出去了,轮到他过圈,猜枚时乱抡一番,没有章法的枚竟然赢了一圈。大伙喊:红关不守。张清生又过了一遍,这一遍喝下好几杯,过完后就有些反胃,隔一会儿就跑卫生间一趟,干呕一阵。

只有两个同学不胜酒力,就挖空心思讲段子,自然都是带点颜色的。每讲一个段子,孙保树都要瞅勾福荣一眼,那眼神很特别很有意味,勾福荣羞得低头吃菜,好像又成了当年的师范小女生。轮到勾福荣了,勾福荣摆手说不会喝酒。张清生提出替她过圈,大伙不让,一起嚷嚷:“酒桌不是被窝,不是你们示爱的地方!”孙保态度更坚决,说勾福荣必须亲自过圈,要不讲一个。大家一起鼓掌,欢迎老同学也给大家上点佐料开开胃。张清生呲牙咧嘴的样子,手足乱舞,但勾福荣没听他的话,眼睛盯着一盘“大丰收”开始讲了:“二战时,一个美国兵每次想女朋友了就冲天打一枪,经常遭到排长的批评,有一天他去后山,却见排长胸前挂着女朋友的照片,端着机关枪,腰上还挂着两颗手雷……”勾福荣讲完,大家一下子没明白,愣了一会儿,哗一下笑起来。孙保树笑得更欢,泪都笑出来了,手指着勾福荣,“老同学,你可真逗……”

张清生血往头上冲,猛地站起来,把桌子哗一下掀了。

那天的宴会不欢而散。过了几天,勾福荣却收到了孙保树的一封信,信里还有一封写给高部长的引荐信,孙保树信里说他已经给高部长打过电话了。张清生坚决不用,勾福荣泪珠在眼眶里转圈,求他不要错过这次机会,最后竟扑通一声给张清生跪了下来。张清生无奈地叹一口气,他去拉勾福荣,却很乏力。

为了摸清高部长的家,俩人也费了一番周折。

门找到了,俩人又计划起来该给高部长送多少。孙保树也说了,火力要足点,足到啥程度却又没谱了。两人计划了一整天,最后商量出一个数。可马上又为这个数愁起来,俩人这两个月的工资再加上勾福荣借娘家兄弟的5000块,还远远不够。再去借,前一段时间买房借过了几家亲戚朋友,咋好意思再张口?发着愁,张清生午饭也没吃几口。到了晚上,勾福荣忽然一仰头,“要不,把房卖了?”

张清生闻听身上一阵发抖,上前捂住了勾福荣的嘴,“你想咋哩?你疯了不是?”

勾福荣让张清生捂得上不来气,奋力掰开张清生的手,“你不让卖房就不卖房,想闷死我呀!”

俩人是在客厅里计划这件事的,正商量着,一回头,却见女儿蒙蒙静静地立在卧室门口。蒙蒙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勾福荣黑了脸斥她:“大人的事你来听个啥!快进屋学习去!考不上县一中,还得给你准备一万块呢!”

蒙蒙进了卧室,步子明显有些迟疑。

后来两人终于凑足了那个数,用单位的信封装了,张清生揣进西装兜里。

高部长家住在县委会,天一擦黑张清生就摸到了。见街门虚掩着,他抬起了手,突然又犹豫了,不知敲好还是推好。敲吧,怕人家不接见自己;推吧,冒冒失失,又怕惹烦了人家。高部长是谁,县委常委呵,生杀大权都握在手里呢。正“推敲”着,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人,问:“谁呀?”是个姑娘的声音。张清生报了姓名,姑娘又问:“认识不认识高部长?有没有别人写的条子?”张清生连忙说有有有,往外掏。姑娘信了他,说不用了,跟我来吧!

高部长家简朴得跟一个变通工人家没什么二样,电视机只14英寸,发黄的沙发有些年头了,张清生看见沙发垫都是自己缝的。县里上下都知道高部长是有名的“地摊部长”,去省里市里开会,或下乡回来,从不下馆子,带着司机秘书吃地摊,每年吃地摊能为县里省下一笔开支。一个地摊部长,今天会收礼吗?张清生想想身上揣的那个信封,不由紧张起来。高部长留着大背头,脑门锃亮锃亮,中山装披在身上很威严。张清生一进门就有点紧张,把孙保树的引荐信递上去时手竟有些发抖。高部长接过来,戴上老花镜,打开台灯看了一遍,见张清生还站着,就说他:“坐,坐,小张。”

张清生半个屁股跨在沙发上,毕恭毕敬地望着高部长。高部长递过一支烟,张清生赶紧摆手,“不会不会。”高部长让那个姑娘给张清生倒茶,她是高部长家的保姆。茶端上来,张清生又是一紧张,“不会,不会。”姑娘吞一声笑了,高部长也笑了,叫张清生不要紧张:“小张呵,年轻人要胆子大一点,见了领导就不敢说话了,以后咋给人家当领导。”接着示意保姆离开,又叫张清生谈谈他的工作情况。

一提到工作张清生就来了劲,端起茶杯润了一下嗓子,望了一眼高部长,高部长点点头,示意他只管说。张清生受了鼓励就放开讲了,从他如何抓二级机构统计员培训着手,怎样提高统计数字的准确度;又如何通过数字分析给领导提出科学的合理化建议……张清生平时木纳,但一谈到业务工作就灵泛多了。有一回县供销社举办财统人员培训,他在培训班上理论结合实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引来了满堂喝采。当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一面对工作口才就那么好。今天在高部长家发挥得也不错,多少有点淋漓尽致。

张清生讲得满嘴白沫,非常投入。正说得津津有味时,猛然发现高部长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张报纸,半张脸遮在报纸后面,也不知是晴是雨。张清生一惊,赶紧打住,心说自己咋又犯开了混,把高部长家当成了县供销社的培训班!他赶紧办起了正事,摸摸索索把西装兜里的信封掏出来,放到茶几上,“高部长,一点心意……”高部长眼一亮,啪地放下报纸,伸手拿起信封,厉声说:“小张,不要搞这个,拿回去!”张清生又是一惊,心腾腾直跳,正不知所措呢,却见高部长并没把信封塞给他,而是一顺手扔到茶几下面了。张清生长长出一口气,赶紧起身告别。

高部长没再挽留,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到门口,张清生刚要说再见,黑暗中高部长忽然一下子搂住了他,搂得很紧,并在他身上摸起来,动作娴熟之极。张清生一激灵,心说高部长要干啥?莫非他好男色,要那个自己?张清生心慌得要命,男人好男色的事不但听说过,他还亲眼见过一回。那回在浴池,一个男人正在搓澡,手却搭在了搓澡工的腰间。

高部长往下却没做啥,哈哈笑着,和愣着的张清生握手告别,“小张,好好干,再见。”

走在大街上,张清生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么多天的折腾,总算撬开了一道缝,空气正在缓缓流入,快窒息的他见到了希望。清风吹了半天,张清生的脑子也清醒过来,明白了高部长那一抱的用意。心说把我张清生看成啥人了,我身上还会装录音机不成?这些干部,比《动物世界》里的羚羊还懂得自我保护。

一进家门,勾福荣就喜孜孜迎上来,悄声问:“成了?”

“成了。”张清生如释重负地脱下西装,勾福荣赶紧接过去,忙不迭地让张清生讲讲经过。换手的一刹那,俩人同时感到了西装的异样,左右兜份量明显不一样。勾福荣疑惑着,伸手一掏,掏出一个信封,沉甸甸的。她赶紧把信封打开,嘿,张清生出门前数好的一沓百圆人民币全在里面,一张不少,真是“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俩人傻在那里。张清生回忆刚才的经过,说:“我明明把信封放到他家茶几上了呀。他又明明把信封扔到了茶几下面。”

“可是,这个信封又是从哪儿出来的?”勾福荣不相信张清生的话。

张清生拍着脑袋在客厅里来回转圈,“怪了,日怪了”。

“送个礼都送不出去,你还日怪个啥?”勾福荣显然比他还急,很急躁的样子。

“那个信封是我写给爸爸的。”蒙蒙出现在他俩面前时,俩人一点也没察觉,这个孩子,走路说话总是那么轻。勾福荣一把拽住蒙蒙的手,“说,你快说,哪个信封?”

“就是爸爸送出去的那个信封。”

“啥?还有一个信封?”

蒙蒙就一谱一板地全说了。原来她知道了张清生参加竞选要送礼,将来自己考不上县一中也得交钱,就给张清生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决心,这封信还起了一个题目:《一分都不能少》。说她准备如何刻苦学习,争取一分不少考上一中,省下钱来支持爸爸,她每天早餐只喝半碗胡辣汤,一个多月省下二十二块六毛钱,也装在信封里。今天上午写好后,内向的蒙蒙不好意思直接交给爸爸,就悄悄装进了张清生西装兜里。张清生把那只信封留在了高部长家,也是他当时紧张,没分出哪个轻哪个重。

勾福荣一听就急了,这样的信送给高部长……这不是送礼,是送炸弹呀!她上前照蒙蒙脸上咣咣就是两巴掌,“你个败家子,啥事都让你搅黄了!”说罢又去拧蒙蒙的脸蛋,张清生拦住了她的手,勾福荣不依,一蹦一跳地:“我非把你这个烂妞的脸撕扯!”蒙蒙的脸上落下一排洇红的指印,泪水在睛眶里转圈,她努力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来。

张清生一把抱住了蒙蒙,心疼地抚摸蒙蒙的脸蛋,安慰她:“蒙蒙没有做错,蒙蒙是个懂事的孩子。爸爸不再走那歪门邪道了,爸爸要跟你一样挺起胸脯,让成绩说话。”

听了张清生的话,蒙蒙的泪水一下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哩啪啦掉下来。

那天勾福荣训斥完蒙蒙后,一屁股堆在沙发上,仰面躺下,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勾福荣开始哀叹自己的命不好,十几岁爹去世了她那么小就失去了父爱;中招考试的时候她是班里的尖子生,为了早点工作减轻母亲的负担她放弃了县一中而直接考了中师,另一个尖子生当时还没她的成绩好,人家上了县一中后来考上了郑州大学,现在在省计生委工作。同样的尖子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啊!在中师孙保树追她她还看不上孙保树,嫌人家个子低……越想越觉得天昏地暗,越想越觉得这辈子窝囊,勾福菪就像一只被扎了几个针眼的气球,慢慢地,连哭两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张清生却不这样看,他仍然坚持要参加考试。勾福荣眼皮都没抬,有气无力地讽刺他:“当你的老干部吧,书呆子。你没听说,不跑不送,降职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你凭啥能被提起来?”

张清生拧了一把毛巾给勾福荣擦脸,勾福荣一把给他打掉:“我又没哭,擦个屁!书呆子,我跟你说,你比不跑不送还严重,你惹了刘长庚,又得罪了高部长,还有张红云那个浪货,她要报复你,在她老头子面前黑你几句,够你喝一壶了。”

张清生说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参加考试,我就不信我要是笔试进入前五名,白纸黑字写上答卷的题,他们还敢给我抹了?

“你敢保证能进入前五名?”勾福荣的力气好像恢复了不少,勾着头跟张清生争论起来。

“你还不相信你老公,你忘了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跟书本亲,论肚里的墨水,这700多名后备干部没几个让我放在眼里的。”张清生坐到勾福荣脚头,很有信心地说。

勾福荣呼一下坐了起来,两眼又有了光亮:“考,考他个第一!咱就真来一回自力更生!不求儿告孙了!”

第二天勾福荣到了学校,却不见了小兰老师,一打听,人家丈夫请了假在家里复习,小兰教师回家侍候丈夫去了。勾福荣就有些着急,也让张清生请假。张清生说这可不好,要是将来考不上,全机关的人还不把嘴都笑到脖子后面去。劝了半天,张清生就是不答应,勾福荣气得骂了他一顿。勾福荣并没有死心,她想来个先斩后奏,自己先请下假,看你张清生请不请?谁知找到校长,校长一口给她回绝了,说这不是理由。勾福荣说小兰老师请假是理由为啥我请假就不是理由?

校长说你不要跟小兰老师比。勾福荣还要争,让校长给撵了出来,校长说你愿意去哪儿告我都行。

勾福荣泪花花地骑着自行车回家,由于分神,路上好几次差点儿跟机动车撞到一块儿。脾气不好的司机就骂她瞎了眼,出来抢孝帽。这一骂,突然把勾福荣给骂笑了。勾福荣一下子变得劲道道的,继续骑着车往前走。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迎面过来一辆摩托,勾福荣满脸带笑地冲那辆摩托冲了过去。

勾福荣仰面摔倒,后脑勺磕得出了血,裤子也破了,却还冲着骑摩托车的青年男人笑。青年男人吓坏了,过来搀勾福荣,问伤得重不重?

勾福荣对青年男人说:没事,我不会讹你,你把我送到医院就走吧,不用你掏医药费。

青年男人觉得勾福荣怪怪的,就说:“大姐,你就别吓我了!”

到了医院,那个青年男人却不走,全身上下地找钱付医药费。勾福荣冲他摆摆手,他还是不动势。勾福荣火了,冲他吼:“还不滚蛋,非让我讹你几个钱不是?”

那个青年男人吓得赶紧跑了。

勾福荣终于如愿以偿。张清生无奈,也请了假。

考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张清生在渴望又在拒绝,不管怎样,它还是准时来了。

考场设在县委党校,单人单桌,全部教室都派上了用场。还划了警戒线,警戒线上站满了头戴钢盔的武警。张清生一踏进党校,和所有考生一样浑身激灵了一下。

找到自己的考场,进去后见考生们一个个脸色呆板,全没了往日的笑样。不少考生,卷一到手就迫不及待地答起题来。张清生也不敢怠慢,匆匆瞄了一遍试题,心里不由微笑起来。等他抽笔时,整个教室安静得只有一片沙沙声。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对付试卷,忽然一个考生腰间的小灵通叫了起来。考官大踏步走向那个考生,命令他交出小灵通。刚才进场时已宣布了考场纪律,不准带小抄,不准带手机和小灵通。讲台上的课桌上收了一堆手机、小灵通,这个考生交了手机却忘了交小灵通。他讨好地冲考官笑笑,摘下小灵通交了出去。考官却宣布这个考生违反了考场纪律,将取消他的考试资格。考生一下子傻了。考官催了他三次,他仍然未离座。考官从外面叫来了两名武警,这个考生被武警架了出去。他忽然像头受惊的公牛一样,奋力挣脱着,喊叫着:“我亏呀,我亏死了!”又上来两个武警,才制服了他。考生被拖走后,大家隐约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教室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沙沙沙的答题声。考到一半的时候,张清生已经基本上答完了题,只剩下作文题了。坐在他前排的一个黑胖子忽然嗷地一声叫,从凳子上跌落下来。他躺在地上,嘴歪了眼也斜了,全身不停地抽搐。急救的医生赶了过来,一量血压,190,初步诊断是中风了。黑胖子被抬走抢救了。

这个黑胖子张清生认得,是下面一个乡的农技站站长,他家世代务农,出了他这个后备干部,把一家人喜得像旧时的秀才考中了举人。今天来考试,全家人都来了,站在警戒线外面。爹、娘、妹妹,还有他八十多岁的爷爷,拄着一根槐木拐棍,摸着他的头,说了好几遍:咱家连个生产队长都没出过……他就这样背着一家人沉甸甸的目光进的考场,他心上压的东西太沉了。

张清生提前答完了试卷,却不敢离开,他又仔细检查了两遍,一直到铃声响起来才起身。勾福荣举着一瓶矿泉水朝他走来,说:“快吓死我了,第一个考生咬了武警被带上手拷带走了,第二个听人说十有八九是脑出血,年纪轻轻的,完了。你没啥事吧?”

张清生有些心悸,拉着勾福荣往外走。勾福荣冲一边的小兰老师打招呼,只见小兰教师的丈夫正趴知她耳朵上说话,说完后小兰老师会心地笑了,勾福荣有些丧气地对张清生说:“人家肯定早活动好了,早知道题了,瞧人家多高兴。”果然,小兰老师挎着丈夫,胸有成竹地走了。

改卷是在山里的一个农家宾馆,听说请的是市委党校的教师,教师们一进宾馆就把所有通信工具收了。赵小亮带着张清生赶到时,见到不少考生和车辆,农家宾馆三里之外就划了警戒线,一个个荷枪实弹的武警把着。很多考生冲着宾馆往里望,久久不肯离开。张清生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说这样好,这样好。他不怕来真的。果然,第四天笔试结果出来,张清生入围了!

面试改在县委宾馆的会议室进行,当场选题,当场答辩,当场打分。电视台还架起了录像机,会议室四台柜式空调开放,评委和考生都感到凉意丝丝。张清生和勾福荣又见到了小兰老师和她的丈夫,县环保局那个宣传科长。宣传科长进去的时候,笑吟吟的,依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每一个考生只有十五分钟时间答辩,等这个宣传科长出来时却大变了样。只见他黑乎着脸,仿佛刚刚跟人打了一场恶架,小兰老师举着一瓶绿茶迎上去。宣传科长夺过她的绿茶一把摔到了地上,只见他弓着腰,怒气冲冲奔到宾馆当院那棵百年老槐跟前,嘿嘿就是两拳。再看他的拳头,掉了一层皮,血慢慢洇了出来。他又飞起脚来,一下、二下,狠狠朝老槐树踢去。踢到第三下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宣传科长颓然坐在地上,他的脚脖子折了。小兰老师赶紧上前拉他,他却一拳打在小兰老师肩上,把小兰教师打了一个趔趄。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消息很快从考场传了出来。原来小兰老师的丈夫喜孜孜抽出第一道题,正要张口答辩时,脑子却突然一片空白,本来烂熟于心的试题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提出再抽一道,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抽出第三道,还是这样。愣着,愣着,短短的十五分钟就到了。他发生了晕场,历届的招考都有过类似的现象。

张清生吓了一跳,等他走进考场时腿就有些发软。空调呼呼吹着冷气,一点都不热,他却紧张得浑身淌汗,不时用手掂一下衬衣,因为出的汗多把衬衣贴在身上了。桌子后面坐着十一个评委,九个县委常委和市委组织部两名科长。张清生一共答了三道题,一道是为什么参加这次考试,一道是选择题,文史方面的。最后一道是一个案例分析题,法制方面的。张清生基本回答正确,只是心慌,有些吞吞吐吐的。他望着评委席上黑着脸的高部长,心里腾腾直跳。他知道,答辩可不比笔试,黑字白纸人家给你抹不掉。答辩的打分标准却是软性的,念你一个口齿不清就完了。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高部长第一个亮分,低得让张清生想哭。第二个评委亮分的时候,张清生低下了头,他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了。谁知耳畔传来了唱分的声音,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张清生抬起头来,怪了,第二个评委打出一个高分。接下来,评委们一个比一个打的分高。张清生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乱糟糟的,晕乎乎的,竟不知身在何处。再瞧高部长,那只脸更黑了,一块碳一样凝固着。

出了考场,张清生忽然想起了县里流传的一个顺口溜:“吃饭找地摊,看病电线杆,跳舞钻包间。”这是针对高部长编的吗?

那次打过蒙蒙后,勾福荣悔得肠子都绿了。她千方百计给蒙蒙做好吃的,放学迟了还去接蒙蒙,来弥补自己的过失。谁知蒙蒙却不为她的虔诚感动,始终冷着一张脸,就是不理她。这孩子记仇了。勾福荣继续感化蒙蒙,每天吃过晚饭就守在客厅里,一旦蒙蒙的房间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赶紧过去服务。每天都把洗脚水给蒙蒙打好,牙膏挤好,蒙蒙睡了她才离开客厅。几个小时的等待,她没事做就看电视,却不敢有一点声音。谁知这天勾福荣正看着电视,忽然呼天抢地喊起来:

“张清生,出来!蒙蒙,快出来!”

勾福荣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惊炸,像遭了抢劫一样。张清生从卧室跑了出来,一把攥住了勾福荣的右手;蒙蒙也跑出来,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勾福荣从张清生手中挣脱出来,指着电视:“过了,过去了!”

张清生看电视,本县新闻,正播着这次考试的公示结果。勾福荣忽然坐在沙发上拍着腿呜呜哭起来:“张清生,中了,你中了啊!”

十点钟新闻重播,张清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公示之后,很快召开了任命大会。会后组织部分几组送新干部上任,每一个单位都要搞一个宣布仪式。张清生分在了刘长庚那一组,找了几次,刘长庚都在忙着送其他干部,让他先等着。等到最后,等来一个电话,叫他自己去报到。他知道,这是人家不待见自己。张清生只好给赵小亮打电话,让赵小亮送他去。

路上,赵小亮嘴里栽树苗一样栽一颗烟,扶着方向盘,高兴地宣布把老干部的帽子给张清生摘了。张清生苦笑一下,“别逗我了,谁不知道我任职的这个乡是全县最小最穷的乡,才几千口人,听说那里八个月都没发工资了。”

“慢慢来,干个一两年再活动活动,想法调到大乡去。”赵小亮对张清生的仕途充满了信心。

一提活动,张清生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时赵小亮又提起了关于这次面试传出来的那个小道消息,说当时九个常委都想让自己的人得高分,可自己的人只有自己认识,其他常委不认识,于是他们事先就约定好了,自己人进来掂一掂衬衣,表示天热的意思。为了保险起见,把空调开得很低很低,让人进来打冷战而决不会出汗。张清生那天让小兰老师的丈夫吓晕了,一紧张淌了一身汗,那一掂,白拾了个俏!——张清生希望这传说不是真的。

车子开进乡政府时,静悄悄的,连个把门的也没有,乡政府大院的地面也没有硬化,还是整片沙土地。小车吱一声停下来,立即卷起一片灰土。张清生开了门伸出一只脚又赶紧缩了回去,灰土正从后面追赶过来。他关住车门等外面的灰土降息,心里却茫然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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