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换届之后，各乡镇腾出一大批职位，自然都是副的。明眼的老百姓一语道破：又该动干部了。果然，县委组织部很快下发了文件，要在全县的后备干部当中选拔任用一批干部，充实到乡镇去。
张清生这回突然开了窍，下了狠心要搏一搏。老婆勾福荣一下子喜笑颜开起来，说：“我一百个支持你！”
勾福荣在城内完小教书。张清生当年写过几首歪诗，长得也俊雅，一首《我不是你的天涯海角》就把勾福荣勾了过来。两个人很是浪漫了几年，勾福荣也曾一度幸福得花儿一样鲜艳。接下来她的幸福指数慢慢下降，小县就是小县，不是浪漫的巴黎也不是风花雪月的唐宋。直面现实，勾福荣发现丈夫是一个与小城格格不入的人，人家都在跑官发财，张清生除了上班拔弄他的数字，一下班就守着几本书和几盆小花，接着拔弄他的风花雪月。县供销社这几年不景气，统计科又是清水衙门，张清生一点实惠都没有。偏偏城内完小的校长、教导主任一个比一个眼皮朝上，评职称、评模范教师、分配课时、发奖金，都要看人下碟。哪个老师的家人官大有实权，就跟着优先，这些东西基本上轮不着勾福荣，教了十几年学，勾福荣连个毕业班都没带过，班主任也没当过。勾福荣心里就窝着一肚子气没处撒。有一次，好不容易轮到一个表现机会。县供销社办了一个超市，要招聘保安，校长想让他的外甥去当保安，托张清生去说这事。张清生跟超市经理打了招呼，最后录用时却没有他推荐的人。他去找经理理论，经理扳着指头一个一个报出被录用保安的来头，这个是主任的表弟，那个是副主任的小舅子，还有副书记、办公室主任、人事科长介绍来的。经理说，我只能从上往下排，还请你谅解。张清生很生气，勾福荣在校长面前栽了面子更生气，想想当年被张清生的“天涯海角”迷了心魂，还真有点后悔。
要知道，张清生作为县供销社统计科科长，从28岁开始被推选为乡局级后备干部培养，弹指一挥间十几年过去了，还在仓库里后备着，光组织部的青干科长就换了三茬。因为后备年龄最长，人家就送了他个绰号，“老干部”，轻蔑之意不言而喻。以往每次换届他都猫着，不跑也不送，苦等伯乐来发现他这个千里马。这次不知怎么开了窍，要参加乡局级干部竞选，勾福荣真是喜出望外。
动员会开罢，张清生搂了一堆文件回家，要和勾福荣从长计议。晚饭后，勾福荣热好一袋牛奶递给张清生，“从今天开始，你每天一包奶。”张清生正在研究今天下发的文件，看看笔试都有哪些科目，奶袋水淋淋的，他赶紧推了推文件，头也没抬，“我的胃病早好了，还喝啥奶呀。”勾福荣用抹布抹干了奶袋上的水珠又推了过来，说从今天开始，睡觉前你一天一袋奶。张清生抬起了头，不解地望着勾福荣。勾福荣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为了竞选成功，你必须增加营养。”
张清生感激地望着勾福荣，勾福荣这几年老相多了，当年俏嘎嘎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体态微胖、穿着随便、不事粉霜、眼袋凸出的中年妇女。两人金攒银攒，去年才买下这个处在五层的商品房，还欠了亲戚一万多元。春节时给女儿蒙蒙置了一身新衣，俩人连件内衣都没添。蒙蒙上初三，今年要参加中招考试，这奶是给她配的，张清生因此摇摇头，“我咋能占蒙蒙的营养呢？”
勾福荣说再增加一份，蒙蒙的不减少，你必须拿出高考的劲头，拼死一搏。说这话时，勾福荣少有的严肃，还透出一股子狠劲。张清生心里不由一怔。
勾福荣拆开奶，看着张清生喝下。张清生生出一些感动，让勾福荣放心，笔试他还是有把握的，这次一定弄个副乡长干干，干几年再回城弄个副局长，让勾福荣也跟着风光风光。
勾福荣一脸憧憬，打断了他：“为啥老干副的，就不能干个正的，将来再调回来当局长，到教育局当局长，瞧瞧哪个龟孙还敢欺负我！”说着握住了张清生的手。张清生也用了劲，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都感到了对方的力量。
第二天，勾福荣从学校带回一个消息。学校的小兰老师和勾福荣是知心朋友，小兰老师的丈夫在环保局当宣传科长，也是后备干部。勾福荣就和小兰老师嗒嗒起这次考试的事，小兰老师说光闷在家复习可不中，好几门课，范围那么宽，才三个月时间谁能看得过来？再说，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多少年没摸课本了，还能是高考那会儿的记忆力？勾福荣听得直点头，说可不是。点过头又问：哪该咋办哩？
小兰老师告诉她，听说组织部有一份复习大纲，是从省讲师团弄来的，将来出题跳不出这个圈，俺家那口子……小兰老师说到这儿忽然打住了，像吃饭突然被噎了一下，往下再没了话，勾福荣一下明白了。
张清生这两天正在找资料，也真是的，公共关系学、文史知识、时事……摞得快一人高了，没个重点还真没法下手。张清生问勾福荣：小兰老师的丈夫是不是搞到一份？你俩关系好，能不能借过来复印一份？勾福荣说我明天找她说说试试。
找到小兰老师，小兰老师连连否认，说她家那口子哪有这门子本事？正在家愁得跟个驴似的转圈呢。要是勾福荣的丈夫张清生能找到，一定要给她一份看看。小兰老师不但一口否认，再见勾福荣竟躲躲闪闪的。
勾福荣回家跟张清生说了，又问张清生这次参加考试的后备干部有多少？张清生翻了翻文件说700多个。勾福荣又问：要竟聘的乡局级副职岗位有多少？张清生又翻了翻文件不由哟了一声，才40几个。勾福荣长出一口气：也难怪她这样，狼多肉少嘛。
为复习大纲的事，张清生一时困在那里。
二
这天一上班，张清生先到办公室签到，然后再去分管统计的副主任办公室请示，问问有啥任务没有。这是例行工作，县供销社是个穷单位，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下面的企业倒闭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都实行了改制，一月报一回表，张清生一天就能把统计表格制出来。请示完副主任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张清生有点喜不自禁。统计科还有一个科员，下乡驻村搞沼气工程去了。上班也不耽误复习，这是张清生高兴的原因。
“啪”地一声关上门，张清生顾不得给那盆心爱的吊兰喷水就坐到办公桌前，摊开一本《政治经济学》。张清生把复习内容全部量化了一下，一天学多少东西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他真的像高考那样早起晚睡啃起书本来。他们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到晚上，蒙蒙占一室张清生占一室，勾福荣只有到客厅去，怕耽误两人复习勾福荣电视都不敢开，就在客厅里尼姑坐禅一样呆着。却越呆越有精神，复习完睡觉的时候，张清生总是见她两眼炯炯，服了兴奋剂一样。今天早上两人都睡死了，张清生少学了一个小时，他得赶紧补过来。
看了才两页书，“梆梆梆”有人敲门。张清生不由一紧张，他最怕有人来聊天闲扯，特别遇见屁股沉的，一坐半天，撵又不好意思撵他们。于是张清生屏住呼吸不吭声，心说你敲不开门还会一直赖着不成？“梆梆梆”，敲门人似乎很有耐心，隔一会儿就这么轻轻敲几下。张清生坚持不去开门。怕对方从窗子看到自己，张清生干脆蹑手蹑脚藏到了门后，谁知对方却开了口：“别装哑巴了，我看见你进屋了，还不到十五分钟。”
人家都看见自己了，再不吭声就有点过分，张清生只好开门。张红云像电视里的贵夫人一样亭亭玉立，双眸如星，一眨一眨地冲着张清生微笑：“怎么，不欢迎？”
“张主任大驾光临，岂敢怠慢！”张清生拉开门弓下身子，赶紧摆出欢迎的架势。张红云莲步轻移，进了屋转身一脚把门蹬上了，她的脸一紧，“张清生，我看出你是嘴上欢迎我，心里却不耐烦我！”
张清生一边给她找椅子，心里一边点头，这个时候我欢迎谁呀。
张红云原先是供销社的打字员，嫁了个大她二十岁的老公，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后来张红云提成了办公室主任，再后来一路飙升，成了县供销社的副主任。张红云很会打扮和保养，又正值风华，真是俏得嘎嘎响。今天是一件黑色风衣，腰间一根细带一束，全身上下便山是山水是水了。茶色头发显然做过离子烫，像电视里的洗发水广告代言人一样，轻轻转身便瀑布般流泻。更突出的，张红云和大多数时尚女性一样，大冬天也穿无领毛衫，皮衣外卷领，露出了丰满的脖子和一截雪白的前胸，从外面看，好像只穿了一件皮大衣似的，使人产生无限想象。望着张红云的脖颈，张清生一下子想起了在省城打工的三弟。三弟不争气，家里又穷，快三十的人了还没定亲。三弟和爹一起把这个罪过扣到了张清生头上，仿佛三弟找不到媳妇都是张清生的过错。三弟不止一次给他打电话写信，大谈特谈他找媳妇的迫切性，有一次竟然写到了城里女人的脖子，“大冬天，街上的女人还跟热天一样露着光光的脖子，这，这叫我如何受得住。”想想三弟的信，看着眼前的张红云，张清生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张红云刚刚落座，也笑了。她一笑嘴就微微歪了，却不难看，反而别有一番风情。张红云漫不经心地说：“我就知道你脸上的笑是装出来的，是一个下级敷衍上级堆出来的假笑！你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张红云一半娇嗔，一半幽怨，眼睛居然变得湿润起来。俩人不约而同回想起了他们的过去。
当年的张清生清瘦清瘦，走路含胸，喜欢穿中山装和西装，扣子总是扣得规规矩矩，白片眼镜，书卷气极浓。他一门心思写诗，在省内大刊大报接二连三亮相，只是过分痴迷，却荒淡了个人的感情生活。其实喜欢他的女孩也不少，人家频送秋波，他却木头疙瘩一样不接，没少让女孩子气得摔跟头。打字员张红云就是一个，这个中师音美班毕业能歌善舞的女孩阴差阳错和枯燥的字型字模打起了交道，但她活泼依旧，文印室总有小鸟一样动听的歌声飞扬。聪明又漂亮的张红云暗暗发誓要征服张清生。冬日的一个下午，张清生夹着一股子冷气到文印室送材料。张清生对漂亮女孩向来视而不见，撂下材料就走。张红云叫住了他。张清生双手搓着，不住地跺脚，问张红云有啥事？张红云抿嘴笑不回答，就在那时张清生第一次发现张红云的嘴笑起来有点歪，却别具风情。张红云坐到打字机前，手指灵巧地敲击键盘，一会儿一张信笺就从那台老式打字机里吱吱叫着爬出来了。她交给张清生，说不准在这儿看，把张清生推出了文印室。之后张红云摸着发烫的双颊，心里怦怦直跳。
张清生在楼道里展开信笺，却是白居易的一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边一行小字：晚上七点在梦圆美食城我请客，能否赏脸？张清生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张红云的目光那么特别呢，既多情又热烈，水汪汪的。张清生不是一个轻易被打动的人，重新回想张红云生动好看的脸蛋，和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还有那凸凹起伏的玲珑身材，居然从心底生出许多欢喜。因了楼外浪漫的雪花，因了张红云的这般才气，他——要——去！
包间里俩人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张红云望着张清生，张清生望着张红云，俩人一齐笑了。张清生问张红云：“来点什么？”张红云的脸被烛光衬得红朴朴的，她说：“今天说好了我请客，你不要喧宾夺主。”话慢慢多起来，张红云好几次张口，总是不好意思。张清生看出来了，问：“这般盛情，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张红云笑了，低着头说：“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诗歌，特别是你的诗，上中师时你那首《藤》我曾经抄在笔记本上。喏，我带来了——”张清生接过那本散发着馨香的缎面笔记本，里面夹了不少花片，读着自己亲切的文字，心里别样的激动。
第二次在这里约会，张清生轻轻握住了张红云一双手。
俩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按照张红云的意思，早把自己献了，张清生却一直坚持着，坚持着那份古典的爱情。结婚前张红云的女友来访，俩人在酒店盛情接待。席间几个女友让他们交待恋爱过程，张清生脱口而出：“红丽是个文学爱好者，我俩志同道合走到一块了。”一个女友一脸惊讶，望着张红云：“在中师没听说你喜欢文学呀？”张红云一怔，赶紧打断这个话题，说我一人敬你们一杯。中间张清生去洗手间，回来时正好听见张红云的话：“为追求这个呆子，我现抄了那首诗贴在笔记本上，哄他说上中师时抄的。”结果张清生摔门而去。回到住处，张清生找出那个珍藏的日记本撕了个粉碎，而后怒视着一路追来的张红云：“你不可以拿文学来骗我！”张红云傻了。沉默了很长时间，张红云的哭声终于裂帛般断断续续而起，俩人的爱情之弦也因此断开。
因为有过这段经历，俩人再到一块，张清生总觉得有些别扭，特别今天和张红云单独在一起。俩人中间仅隔着那盆张清生养了五六年蓬勃得须发横溢的吊兰，张红云的香气越盆而来，张清生便有些踉踉跄跄了。张红云倒是落落大方，左腿压住右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笑吟吟地问：
“考试的事准备得咋样了？”
“看了一点书。”
“你可得好好准备准备，挑重点复习。”
“嗯。”
“光看书是不行的，还要在其他方面准备准备。功夫在诗外，你懂不懂？在处理这件事上，把你的书呆子气刹刹，官场可不兴清高，别把自己撞得七倒八歪。”
“嗯。”
“也许我能帮你点什么，如果你需要的话。”
“嗯。”
张清生一连几个“嗯”，刚刚娴贤下来的张红云又忍不住了，她气得绷紧了嘴什么也不说了。张清生也不说话，心里却在想着刚刚看过的几页书。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张清生把那几页书温习了一遍，突然发现这样干坐着太尴尬，他就起身端起水杯，噙一口水，“噗噗”给吊兰喷开了水。水珠溅了张红云一身，这回张红云真恼了，一跃而起，怒斥张清生：“你这个木头疙瘩，想撵我走就直说！我知道你心里烦我，看不起我，你以为我心里多好受。要不是念那段旧情，我才懒得理你。你以为我没事了来找气受的，我是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来给你提个醒，免得让你这木头疙瘩再摔个大跟头，让人笑掉大牙，我的老干部同志——”
张红云双眼发红，看来是真生气了。她甩袖而去，走到门口又返回身，从衣兜里掏出一只信封，摔到张清生面前：
“好心没好报！”
三
小兰老师拒绝勾福荣后，勾福荣并没完全死心，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来感化小兰老师。今天送小兰老师一件化妆品，明天见小兰老师没吃早饭就跑大街上给她买煎饼果子，还主动替小兰老师代课。小兰老师很精，矢口否认她男人得到了复习大纲，你送我一瓶洗发水，我送你一瓶沐浴液，你给我买煎饼果子我给你买腊汁肉夹馍，把勾福荣的人情一古脑还了。勾福荣气得没法，就回家对张清生撒脾气：“活人能让尿憋死，咱就不能自力更生想个办法？”
张清生一拍脑门，可不是，脑子咋就死机了？自己有好几个同学也是后备干部，且个个神通广大，问他们要啊。社会上不是传言着三大铁吗？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兴冲冲给同过窗的几个人打电话，谁知人家也是矢口否认有这个能耐，还说张清生要能搞到复习大纲，一定不要忘记老同学。这一只球不偏不正给张清生踢了回来，张清生不由感叹：这次考乡长把常规的东西都打破了，同过窗也不管用了。一块肉面前，仨人来分，人人都变成狼了。勾福荣的韧性要比张清生好些，她还是那句老话：“活人能让尿憋死，自力更生再想想法。”
这次张清生一拍脑门，“哗”地想起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一个人：县地税局局长赵小亮。他对勾福荣说：咱这是抱着金碗要饭啊。赵小亮，这狗东西能耐大着呢，地税局属垂直管理，他不用争这个乡长，一准能成。电话打过去，赵小亮果然一口应允，说你稍等，我跟干部科科长刘长庚联系一下。一会儿赵小亮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刘长庚已经联系好了，晚上假日大酒店218房间见面。搁下电话，张清生喜得手舞足蹈，勾福荣脸上也像少女一样升起一抹红晕，替张清生整理着衣领说：“咋样？我说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吧，只要自力更生。”
218是假日大酒店最高档的雅间，一般的面子预订也订不到。选择218宴请刘长庚，张清生心里感觉热哄哄的，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赵小亮把菜谱递给刘长庚，刘长廖推让一番才接过来，却只是点了几个普通小菜。这就是组织部门出来的干部的风度，明知请客的人会在后面把好菜补上，他们就只点几个小菜以示肚子里不缺油水，山珍海味都吃烦了，想清爽清爽胃口。刘长庚把菜谱又给了赵小亮，赵小亮接过来放到一边，扭头问服务员：你们有啥特色菜？推荐几个。服务员一听就来了劲，这是她们最愿意碰见的客人，酒店有规定，100块钱以上的菜都有提成，遇见赵小亮这样大方的客人，算是烧高香了。服务员推荐了三道菜，赵小亮一一点头通过。张清生悄悄瞥了一眼菜谱，娘呀，哪一道菜都不低于360块钱。点完菜，赵小亮请示刘长庚：“喝啥酒，刘科长？”
“随便，随便。”刘长庚仍然谦虚着，以示涵养。
赵小亮冲服务员手一挥，“先来两瓶茅台，要那种高度的，现在流行喝高度酒，酒劲上得快下得也快，不头疼。”
服务员盘算着今天的提成，喜孜孜捏着单子一扭一扭地出去了。刘长庚望了一眼张清生对赵小亮说：“喝酒不说事，说事不喝酒。趁酒菜未上，咱先把事说了。赵局，直言吧。”
“痛快，刘科长是个直爽人。”赵小亮递上一根烟，给刘长庚点着，指着张清生说：“我老同学张清生，县供销社——”
刘长庚吐一口烟，打断了赵小亮：“张清生，男，1962年出生，大专，****党员，县供销社统计科科长，特长，文学创作，爱人勾福荣，城内完小教师……”
张清生的个人档案刘长庚竟然如数家珍，张清生一时兴奋起来，心说干部科科长都注意上自己了，已经进入组织部视野了，这次竞选准有戏。刚要说谢谢刘科长对自己的关注和栽培，刘长庚又开了口：“全县600多名正副乡局级干部和700多个后备干部的档案都在我脑子里存着呢，微机都不如我，我就是高部长的活电脑。”刘长庚望着赵小亮和张清生吃惊的表情，不免有些小得意，问张清生：“是不是竞选的事？”
张清生赶紧点点头。刘长庚调过头问赵小亮：“你俩关系——”
赵小亮说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小时候好得合穿一条裤子，大了好得想合一个老婆，恨不能割头换颈——说着还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动作，刘长庚和张清生都笑了。刘长庚忽然一紧脸，语气变得非常严肃：“既然两位相信我，我就尽力而为，不过我这个干部科长只能做做基础工作，最后定是高部长和常委们的事。要想成功，一得有高部长或一个常委支持你，二就是笔试面试成绩说得过去。过两天张清生去找我，我给你一件东西，对你考试有用处。不过咱丑话说在头里，这事一定要保密，嘴不能松，将来考上了也不能说找我帮忙了。要是嘴太松，好事就变成坏事了。”
说罢盯着张清生，张清生狠狠点了几下头，由于用力过猛，脖子都有点痛了。这时门一响，开始上菜了。刘长庚手一挥，“话到此为止，开始喝酒。”
四
张清生兴冲冲去组织部找刘长庚，刘长庚却闭口不提给张清生东西的事。一连去了三次，每次刘长庚都很热情，又是握手又是让座还用一次性纸杯倒水，就是不提那天酒桌上说过的事。张清生纳闷，回家跟勾福荣一起分析，勾福荣一拍大腿，“响锣还用重锤敲，刘科长能白白给你复习大纲，你咋也得意思意思呀。办公室咋意思，去家里呀。”
“可不是，可不是。”张清生如梦方醒，开始和勾福荣商量带点啥东西去刘长庚家。
“东西不能太轻了。”勾福荣提示。
“对，不能轻了。”张清生一件件计划，“两件伊利纯牛奶，两条精红旗渠烟，少不少？”勾福荣从卧室提出一箱核桃，是春节前一个学生家长送的，一直没舍得拆口，这回派上用场了。“再加一件核桃，我看差不多了。”
说行动就行动。当天晚上张清生雇了一辆三轮出租车，七拐八转摸到了刘长庚家。刘长庚住的是个二层楼的独院，张清生摁了门铃通报了姓名，保姆给他开了门。三轮车司机把牛奶、核桃、香烟一件件摞到张清生胸前，张清生抱着这些东西进了刘长庚家。客厅装修得金碧辉煌，进去后张清生感觉像进了假日大酒店的218房间。刘长庚脱了外罩，显得很家常，见张清生胸前摞得小山似的礼物，就责怪他几句，“来就来吧，还拿啥东西？我和赵局啥关系，见外了，呵！”
坐下来，张清生不免有些拘谨。张清生平时有一个习惯，左手喜欢揣在裤兜里，不管走路还是坐下来跟人说话，今天又是这样。刘长庚瞥了一眼张清生的左手，态度很随和，全没了在办公室时的那份威严。给张清生递上一些水果，又问了一些家常话，爱人教什么课，小孩多大了。张清生一一回答，说到女儿蒙蒙今年该考高中时，刘长庚说：“一定要上县一中，一中教学质量高，每年都有一二个学生考上北大清华的。就是分数不够，交钱也要上！到时候我可以给校长打个招呼，一定会照顾的。”
张清生感动得不知说啥好，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又拉了一会儿，张清生的左手还没离开裤兜。刘长庚意味深长地一笑，起身到楼上书房去，拿下来一份资料，对张清生说：“清生啊，我这资料一般可是不送人的，这是从省讲师团求来的。高部长一份我一份，出题范围就在里面……”
一见复习资料，张清生的眼睛就像加了电压的灯泡一样，唰一下亮了，他呼气也有些紧张了。他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刘长庚也有些激动，紧盯张清生的左手。张清生双手来接，左手里面却是空的。刘长庚有些迟疑，张清生接了资料提出告别，刘长庚说别急，再喝点水。张清生一边说感谢话一边落座，左手又抄进了兜里，刘长庚的眼睛马上又五光十色起来。两人聊得实在没话可说了，张清生再次提出告别。握手的时候，为了表示尊敬，张清生伸出了双手，握完手左手又习惯地插进裤兜，就牵了刘长庚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到门口。三轮早走了，张清生只好步行回家，就扑哒扑哒走了，左手却再没伸出来。
张清生并不知道，他身后的目光于是很失望，也很生气。
张清生走出好远了，身后忽然有人嗒嗒嗒追了上来。他一看，是刘长庚家的保姆，保姆说刚才刘科长给错他资料了，并且要把资料要回去。张清生赶紧把资料给了保姆，然后问保姆：“我要的资料呢？”保姆说不知道，然后拿着资料回去了。
回家给勾福荣说了，两人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于是决定给赵小亮打个电话问问。赵小亮听了张清生见刘长庚的全过程，气得在电话里把张清生骂了个狗血喷头：“猪脑子，木头疙瘩！书呆子！我可跟你说，别小看他一个科长，那是做糖不甜做醋可酸的主儿，关键时候，在领导面前坏你几句，你就倒血霉了。两件牛奶两条烟，你打发叫花子呀！”
张清生慌得像偷了人家铅笔和橡皮的小学生一样，“这该咋办！这该咋办？”
“你再去一次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赵小亮叹一口气，挂了电话。
第二天勾福荣回了一趟娘家，找娘家兄弟借来五千块钱。晚上张清生揣上去刘长庚家，摁了门铃，一报姓名，保姆却说刘科长不在家，张清生就在门口等，等了一个小时，见大门一响，有人从里面出来，这是刘长庚家的客人，张清生眼睛一亮，送客的那人不正是刘长庚吗？他刚想打个招呼，刘长庚已转身进去了，咣当一声关上了门。张清生又摁门铃，保姆依然说不在。张清生刚要说刚才他还看见刘长庚了，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在门外徘徊了足足两个小时，思量再三，终于决定通过电话向刘长庚解释一番。挂通了刘长庚的手机，里面“喂”了一声，张清生仿佛捞到救命稻草一样喊：“刘科长，我是张清生！”对方却啪一下挂了机。又打，对方仍然不接，再打，关了机。
张清生彻底失望了，仿佛被人揍了一顿似的跌跌撞撞往家回，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差点和一辆小车撞上，司机一个急刹车，探出头来骂他：“抢孝帽咋的，不想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