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晚晴寒(十二)
“王爷,我好挂念你啊。”冷燕秋偎在他怀里娇滴滴地说。要说她思念他,倒也说不上,但是呆在府上的日子实在是太舒服了。现在王爷回来了,她在府上的地位有了王爷做荫庇,愈加是有恃无恐了,想到往后锦衣玉食的日子,她不禁在心内笑出声来。
“潇然,你去了这么久,别只顾着跟燕秋说话,也该同慕儿说几句啊。这个府里没有人比她更期盼地等你回来了。”在一旁的太妃说话了。
潇然这才放开冷燕秋。走到慕儿的面前,凝眸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里只蕴着丝丝的寒意,怒懑。他张开手臂。慕儿以为他要抱她,不由得心内激烈地怦怦作响。然而他却只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触碰了下,便立即收回了。
他的嘴唇略翕张着,俯在她的耳边:“完颜慕儿。”她从未听到他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名字。然而口吻是极不和善的,像是要把她生剥活吞了似的。极冰冷的。
她惊异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
用膳的时候,她看出了他的不瞅不睬,碍于太妃在眼前盯着,他只是冷冷地挟了几根菜放在她碗里,便再也不愿去搭理她了。这一顿饭,慕儿味同嚼蜡,食之无味。她早早地回到自己房里,又对着胭脂盒发了一顿呆,便上床睡了。
不料到了深夜,门唿地被推开了。她被人从床上生拽起来。她睁开了眼眸,看到的居然是潇然。她没有料想到今夜他还会来。她刚想酝酿笑意,却看到他冷冽的双眸。她惊惧地望着他,手足无措。
“费莫子剑,你认识的吧。”黑夜中他的脸显得冷峻而又诡异。
“费莫子剑……你是说子剑哥哥……”她像是被他拎起来的猎物,语无伦次地说道。
“子剑哥哥。”他面对这张楚楚可怜的脸,恨不得一掌打下去,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恐怖了,太会做戏了。平日里总是一副凄楚可人的模样。“你叫的十分的动听。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相好?”
他的脸色变得十分的阴冷。说出来的话也特别的尖利刻薄。
“不……不是的……,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哥哥而已……”她滴下泪来,她委屈地喊道,脸色也变得愈加地苍白。
“是吗?”他双手更加使劲地捏住她单薄的双肩,几乎要将她捏碎一般,“少装蒜了,你骗得了额娘,可骗不了我。”他又猝不可及地放开她,她没有防备地倒在床榻上,背梁重重撞在硬冷的床架子上,痛彻入骨的疼楚感顿时席卷而来。
“王爷,我真的没有……”她咬着牙,倒吸一口冷气。她感觉到自己的背快要断裂了。然而比这更加痛的却是他的误解。
潇然又一把把她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贱人,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为什么他会为这件事发起狂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忍不住怨恨,深深地恼怒,恨不得立即斩了这两个人。也许她腹中的胎儿也不是他的,想到这,他愈加地狂怒。
“王爷。”剧烈的疼痛感似乎要将她吞没了。她阖上双眼,泪水从眼角直滚下来,她无力地辩解:“我跟子剑哥哥真的是以兄妹相称,他也只是把我当作妹妹而已,你可以打探一下。”
他摸出那封信,摔在她的脸上。用的力道如此之大,信封的尖角锐利地划过她饱满的额头,留下一道血口子,渗渗地细微地滴下血珠。她顾不得疼痛,把信拿在手上,借着窗外昏暗的目光,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到几行字,所说不过也是寻常问候客套之话。
“他从来没有写过信给我啊。”她苦笑道。这封信上什么用意也看不出来,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捉狂。
潇然却跳下床,点亮了灯,顿时屋里变得豁然开阔起来。他像着魔似的翻寻着屋子里的一切。
她看着他这一切,手摸着自己圆圆的肚子,孩子也似乎不安起来,在她肚子里手舞足蹈起来。
他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却一无所获。他又跳上床来,手托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视着他。
“他不会只写了一封信给你吧。”他恶狠狠地说。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他写给我的任何一封信。”她被他捏得生疼。暗淡的灯光下她额头泛着血丝,脸上尚有泪滴,神色慌乱,蜷缩在床角的一隅。
他冷然嗤笑,腾出一只手在她的枕头底下摸索着,却抓出一大把信来。他像是被挖掘出秘密的那个凯旋者,眼神清冷落在那信上,手胡乱地展开信来,却不觉呆愣住了。他把那摞信一封封展开来,每一封都是写给他的。信上犹带着干涸的泪迹。工整俏丽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寄托着对他的思念之情。
他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喃喃地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的!为什么你没有把这些信寄给我?”
他又打开另一封,却无意发现这封信故意将字写得潦草含糊,他记起他收到燕秋的每一封上都是有这样的字体。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睖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举起袖子掩面而泣。
两个默然对视了半晌。
“燕秋的信都是你写给我的?”他的脸胀红了。原来那些源源不断写来的信都是她代燕秋写的。怪不得她自己寄给他的信几乎断了。在那军营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都是她的信陪伴着度过的。
“对不起,慕儿。”他羞惭地说道,“原来你做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是我辜负了你。”他伸出手想去拥抱她。她却紧紧抱着双膝,低垂着脑袋,无语凝噎。
“慕儿。”他轻轻地叫唤着她的名字,手探到她的额头上的伤痕,她哼唧了一声。他用他随身携带的白帕温柔地揩去上面溢下的血渍。“对不起。”他再一次说道。她嫁给他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意识到原来他漠然处置她已经很久了,自从冷燕秋进门以来,更是每况愈下。原来他心底一直未把她当作真正的妻来看待。
“王爷,我跟子剑哥哥真的没有……”她抬起脸,泪如雨下地说,声音呜咽。
他用手指掠过她的嘴唇,未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相信你。”他把唇贴在她的颊上,吮尽她的泪滴,徐徐地亲吻她的嘴唇。他的吻轻柔而缓徐,和煦得如沐春风。他吻了一阵便停下来,静静地躺在她的身畔。手却用力地箍着她。
“去吧,燕秋还等着你呢。”她给他一个好甜净的微笑,那笑意使得她的脸生动别致起来,娇媚得令人心醉。
“不了,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知道你有好多话要与我说。”他略侧过头,与她正视着。目光温和,她抬起手想去抚他的脸庞,却又缩回来藏在身后。她终是惧他。生怕自己的举止太过肆意。
他微微一笑,手搭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我们的孩子,过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他了。”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谈到他们的孩子。他终于说是“我们的孩子”了。当她怀着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她就战战兢兢地生怕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不承认这个孩子。但是现在他终于坚称是“我们的孩子。她听了更是满心的快活。她将身子贴得他更近了,脸倚在他的怀里,她的发髻上插着的一枝细细的步摇凉凉而又微刺地抵在他的下颚。这一刻他的心仿佛又朝她靠近了点。
两人盥漱完毕,一同从房里出来,而冷燕秋独守了一夜的空房,心情不甚爽快,面色凝重地款款出来了。她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将眼神仰望在屋顶上。
“一旋。”他拉住她的袖子,略有些惶愧,语气也不由得温言细语起来。
冷燕秋立定,向他们两位欠了欠身,似笑非笑地说:
“燕秋,给王爷,福晋请安。”
“昨夜睡的好不好?”王爷撇下她向冷燕秋道。
冷燕秋仍冷冷的,眼神朝慕儿的脸上瞅去,脸上虽然挤着笑,不如怎的,那笑容也僵硬起来。似乎有一种凌厉之色。
“王爷,我是燕秋,不是什么一旋,麻烦您看清楚了。”
说罢,她气咻咻地说道,欲离开。她一向对潇然喊他一旋已经习以为常了。今天听来却觉得十分的触耳。
“你上哪去啊?”潇然在她身后追着她问。
“去厨房。”她头也不回地应道。
“走吧。”见慕儿立在原地看着他。
他略有些恍惚地轻轻说道。
两人似乎又疏离了些,一前一后走入大厅。
太妃早已端坐在椅子上,见他们一同进来,不由得绽开笑脸。
“慕儿,昨天晚上睡的好吧。”她的目光停留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仔细地瞧着,又觉得那肚子大了许多,不由地笑容就愈加地舒展了。
慕儿羞涩地抿着嘴。
“来来,坐下来吃饭。”太妃慈怜的目光直往她脸上睨去,“慕儿,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呢。是不是吃的不好啊,你要吃什么跟额娘说……”
这时冷燕秋从门外走进来,一面说着一面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额娘,姐姐,我叫厨房给你们炖了荷叶冬瓜煲老鸭汤。”
她从丫鬟手上接过汤盅,一股沁鼻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为了讨太妃的欢心,知道太妃喜爱喝汤,不惜绞尽脑汁,不时为她张罗着汤汤水水。同时也为了笼络慕儿。
“哟,是你的手艺那可得尝尝鲜了。”潇然接过一汤碗,把汁舀在嘴里。
“嗯,嗯,好喝。”火热的汤汁使得他吞咽困难,他磕磕碰碰地说。但是汤汁还是非常地美味可口的。
太妃喝了她几日汤汁,不容得对她略有点和言悦色起来,不再像往常一样对她冷言冷语。
“这汤……“慕儿喝了一口,顿觉略有些苦涩。但她仍然捺着硬是咽了下去,心头不由得阵阵泛酸。
“姐姐,好喝吗?”冷燕秋把目光掠向她,流露出期盼的眼神。
她舔了舔嘴唇,迟疑地还是说了一句:“妹妹的手艺果真是越来越好了。”
但是她窥伺其余人的脸色,好似没人觉得这汤有些异样。大概是她太敏感了些。
“慕儿,过几****要去寒灯寺静养几日,不如你陪我一块去吧。”太妃道。
“好的,额娘。”慕儿低下眼睑,温顺地应道。
而在这时,冷燕秋也昂起头来,细细地促促地说:“太妃,那我可不可以去呢?”
太妃横了她一眼,本想一口回绝,但是又看到潇然也怔怔地望着她。她叹了一口气:
“那你也一起吧。”
冷燕秋听了后,不由得雀跃起来。
“潇然你也一同去吧。”太妃说道。
潇然略寻思了一下也欣然答应了。
次日清晨,朗朗清风,薄烟细雾环抱着峰峦叠起的群山。慕儿昂起头,瞻望着天空。空中的颜色是那极薄极浅极淡的兰色,白云也似栩栩如生的,如同画出来一般轻薄小巧。这寺庙是建在半山腰的,山并不陡峭,一行人浩浩荡荡踽踽前行,只是青石子铺就的台阶特别地多,而且异常狭仄,一眼望上去仿佛不着边际。
“小姐……”初雪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没关系,我行的。”她仿佛看出了她的顾虑,轻轻地说道。
太阳已经开始徐徐地亮堂起来,阳光略有些热,炎炎地笼罩着他们。慕儿走得异常地费劲,她低下头,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了。她捧着肚子格外地缓慢,一级接着一级,总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她的额角汗涔涔的。初雪一面扶着她,一面帮她拭汗。
“来,我背你吧。”
潇然见此景走到她的面前。
她的嘴唇雪一样的白,却仍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没事的。”
“你不要再逞能了。”潇然不容她分说,便蹲下身子。
“快上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犹疑了下,便伏在他的背上。
隔着他们的孩子,她感受到他背上的温热黏润的湿气。额上的汗珠扑籁籁地往下掉,她提起手中巾帕替他揩汗,那帕子犹带着有股薄荷味,清新的使人提神。
“很快就到了。”他嘴里唧唧哝哝了一声。这句话仿佛是说与他自己听,也是说给她听。他每抬起一脚都是沉重的。刺目的阳光真教他睁不开眼来,但是心却是吃了蜜饯一般甜糯的。
他们的孩子。这是他昨晚第一次想到他们的孩子。临别前他跟她说的他要见到他们的孩子出世,那只是他敷衍塞责的话。现在他看到她那么吃力地爬上每一层阶梯,他是那么地担心他们的孩子会因此而受到影响。当他提出背她的时候,她是那么踌蹰而又犹豫。她还是像以前那么那样惧怕他吗?他心里想道。他略偏了一偏脸,却看到冷燕秋犀利的眼神。
他想起他成亲前几日,他抽身飞奔地跑到康家去找一旋。
她一身翩然白衣白裙,风呜呜地兜起她的裙袂,秀发在风中飞舞,她仿佛知晓他这样狂奔而来是为了什么。那张洁净白皙的脸上更显出一股怆恻之色。她就遥遥地凝视着他,清亮的眸子里像覆上了一层薄雾,悲哀地望着他。
在这一刻千言万语都成了多余。他紧紧地揽着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她阖上眼,晶亮的泪水像小蛇一般蜿蜒黏湿地爬过她的脸庞,也滴到了他的心里。
“对不起,一旋,过几天我就要大婚了……”他咸涩不堪地说道,手摁在她的肩上,她消瘦了。
她的眼珠子转动着瞥向他。
“潇然。”
她抬起修长的手,划过他的眉毛,鼻梁,最后停在他的嘴角,幽沉地低低地说:
“你会忘了我么?”
“不会,不会,永远都不会。”他热热烈烈地喊出来,不知不觉中他的泪也滚落下来,滴在她清丽的脸颊上。
“我会娶你的,你等我,你等我……”他撕心裂肺般地喊道。她的手却这样寒冷。
他注视着与一旋一模一样脸的冷燕秋,心里猛然一搐,等他走完了台阶,便又情不自禁地放开方才牵着慕儿的手了。
寒灯寺,寺如其名。身处在这样的荒山野岭,天黑得也比较快。他们一行人早早地用过膳以后,便各自散去。
孤影寒灯,在微明的红灯里,慕儿的影子拖曳得长长的跃然在微有些发黄的墙上。山上的春季,却是这般爽利凉润。她支起窗棱,望着她对面的房间,那是潇然与冷燕秋的房间。纸糊的窗槅隐隐约约透着冷燕秋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