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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晨祷到晚祷(选译)

天主,您从众人中召唤我。我来了。我受苦,我爱。我用您赐给我的声音说话。我用您教给我父母、父母又传给我的词语书写。我从路上过,像一头驮着东西、被孩子们取笑、低垂头颅的驴子。我将按您的意愿前行,无论去何方,无论在何时。

三钟经[1]敲响了。

弗朗西斯·雅姆

可怜的学监……

可怜的学监,温和,脏兮兮,

对我说:我眼睛疼,右臂瘫了。

当然,可怜的家伙没了妈,

再没人来关心悲惨的他。

他就这么过,斗室里一学监,

有时用湿手抹一下冰冷的额。

一条板凳上,用手臂当枕头,

他打了会儿盹,像个小孩子。

没有白枕套,只有工作服,

卷着他的灰胡子,又硬又脏。

他省吃俭用,为了治病。

他身上疼。洗淋浴又太贵。

他只好把可怜而悲惨的身子

裹进破旧的被子,像只大猴子。

可怜的学监,温和,脏兮兮,

对我说:我眼睛疼,右臂瘫了。

1888年

我爱驴子……

我爱这温柔的驴子,

它沿着冬青树走着。

它摇晃双耳

提防蜜蜂儿;

它驮运穷苦人和

装满大麦的袋子。

它迈着小碎步,

绕过了小土坎。

我女友说它笨,

因为它是诗人。

它总是在思考。

双眼像天鹅绒。

心地温柔的姑娘,

你没有它的温柔:

因为在上帝面前,它

是青天的温柔的驴子。

当它可怜的小蹄

被累得疲惫至极,

它就待在驴棚里,

又顺从,又悲凄。

从早上到夜晚,

它做了它的活。

姑娘你做什么活?

你做了些针线活……

驴子受了伤:

苍蝇叮了它。

它做那么多活儿,

你不由得怜惜它。

小姑娘你吃什么?

你吃了几个樱桃。

驴子没吃上大麦,

因为主人太穷了。

它舔了舔绳子,

然后在阴影里睡了……

你心灵的绳子

没有这么温柔。

多么温柔的驴子,

沿着冬青树走着。

我的心满是怨恨:

这个词会让你满意。

亲爱的姑娘,告诉我,

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去找那头老驴子,

告诉它我的灵魂

就像早晨的它,

行走在大路上。

问问它,亲爱的姑娘,

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怀疑它会回答:

在那开花的路上,

它将走在阴影里,

满身都是温柔。

我那时去卢德……

那时,我坐火车去卢德,

沿着天空般湛蓝的波河。

太阳下,群山如锡铸。车厢里,

人们唱:救救世人!救救世人!

狂热的人群浩浩荡荡,

尘土飞扬,夏阳普照。

一些肚子鼓出的可怜人在

祈祷,展开的双臂紧张扭曲。

一处讲坛蒙着蓝色桌围,

那神甫说:“向主诵经一回!”

有时,一群妇女经过,她们唱:

救救世人!救救世人!救救世人!

朝圣队伍也在唱。那些旗帜

和上面的金色标语歪斜了。

白色的太阳在那些阶梯上,

在蓝天中,在锯齿形钟楼里。

一位快要咽气的少女,

躺在亲人抬着的担架上,

父亲摘了帽子正在祈祷,

兄弟们念诵“愿主垂恩”。

啊,她真美!她才十八岁,

她微笑着,穿着白衣裳。

朝圣队伍也在唱。那些旗帜

和上面的金色标语歪斜了。

我咬紧牙,为了不哭出来,

这位姑娘,我感觉爱上了她。

啊,她看了我好一会儿,

手里握着白玫瑰,微笑着。

现在你在哪里?说啊,你在哪里?

你死了吗?我爱你,你看见过我。

假如你存在,上帝,别让她死:

她有洁白的手和清瘦的手臂。

上帝,别让她死!哪怕只是为了她

摘下帽子、正在祈祷上帝的父亲。

1889年

带上你的雨伞……

带上蓝雨伞,赶着脏乎乎的羊群,

穿上你散发着干酪味儿的衣裳,

你朝小山丘的天边走去,拄着

冬青或橡木或欧楂木做的手杖。

你跟着那条粗毛狗和耸起的背上

驮着灰暗水桶的那头驴子。

你会经过村子里的铁匠铺,

然后爬到草木芬芳的山上

让你的羊群吃草,像白色的荆棘丛。

那里,弥漫的湿气遮住山巅。

那里,颈部褪毛的秃鹰飞翔,

夜雾里燃起红色的烟霞。

那里,你安静地注视,

上帝的精神照临广袤大地。

1897年

这些劳作……

人类的这些劳作是伟大的:

把牛奶挤进木桶;

收割直直的扎手的麦穗;

在荫凉的桤木边放牛;

采集森林里桦木的树汁;

在奔流的溪水旁边折柳条;

挨着昏暗的炉火修补旧鞋,

旁边有一只长疥疮的老猫、

一只倦鸟和一群快乐的小孩;

织布到午夜,织机的噪音

渐被蟋蟀的尖声歌唱吞没;

烤面包;酿醇酒;

在园子里播种大蒜和白菜;

捡拾暖呼呼的鸡蛋。

以前我爱着……

以前我爱着克拉拉·埃莱贝斯,

老式寄宿学校的女学生,

她会在温暖的夜晚,到椴树下

阅读她那个年代的杂志。

我只爱她,我从心里感觉到

她白晳的胸脯的蓝色光芒。

她在哪里?那时的幸福在哪里?

在她明亮的房间曾有树枝探入。

也许,她还活在世上,

也许我们俩都已死去。

当年夏末寒风中的枯叶

就落在这宽敞的院子里。

你可记得那些孔雀的羽毛,

插在大花瓶里,旁边是贝壳?……

我们得知我们沉船了,

我们管新地[2]叫做:渔场。

来吧,我亲爱的克拉拉·埃莱贝斯:

让我们继续相爱吧,如果你还在。

古老的花园里有古老的郁金香。

赤裸着来吧,啊,克拉拉·埃莱贝斯。

假使你……

假使你知道我心灵深处的

整个悲伤,你会把它同一位

可怜母亲的眼泪相比,她身染重病,

脸颊衰老,凹陷,痛苦,苍白,

可怜的母亲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她为了最小的孩子翻找,

翻啊,找啊,就为了给他

一个十三个苏的玩具,

一个闪光的玩具,一个玩具。

1897年

圣枝主日[3]……

给保尔·拉封[4]

圣枝

主日……

那些白色小村庄,

那些小榆树,

那些接骨木,

那些细芦苇,

那些纺锤,

那些牲口,

都睡着了,

就像

鸟儿。

当此主日,

树荫下的

潺湲流水

沉思默想。

啊,卢梭!

芦笛

嘀嘟

在哪里?

开花

草地上,

绵羊

单调贫乏。

我正沿着

早晨的篱笆墙,

一路陪着

乡村邮递员……

所有大钟齐齐

轰鸣,

就像雷雨

泻地。

我的心开着花,

我那忧虑又

宁静的灵魂

深深伏拜,

向着黑黢黢

隆起的

山冈,上面

现出蓝天。

那些白云,

尽管好天气,

重得好像

正孕育暴雨。

我们走进

阵雨

冲出的

那些小径。

茅屋的墙上

有石砌的

落水管、蕨草

和爬山虎。

一只麻雀在

蓝天上鸣叫,

天主啊,天主,

现在我祷告。

1897年4月11日

星期天……

星期天,树林在晩祷。

我们去榉树林里跳舞吗?

我不知道……我知道什么呢?

一片树叶从窗沿飘落……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教堂。有人唱歌。一只母鸡。

农妇唱过了,这是节日。

风在蓝天中滚着飞。

我们去榉树林里跳舞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的心忧伤又温柔。

我们去榉树林跳舞吗?

但你知道,星期天,树林在晩祷。

想想这些,就是诗人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还活着吗?我是在做梦?

啊,太阳,这只狗温柔而忧伤……

我对那位可爱的农妇

说:你唱得好啊……

我们去榉树林里跳舞吗?

我真想就是,就是那个人,

他让忧伤缓缓地飘落,

像一棵树让果子落下,

他的忧伤也一样,他的忧伤

就是树林在晚祷。

1897年6月

饭厅

给阿德里安·普朗台先生[5]

有一个碗橱勉强还有光泽,

它听见过我姑婆的说话声,

它听见过我祖父的说话声,

它听见过我父亲的说话声。

碗橱忠诚于这些记忆。

人们误以为它只知道沉默,

其实我跟它说话。

有一架木制鸟鸣挂钟。

我不知道为何不再鸣叫。

我不希求它再次鸣叫。

也许就像死者无法开言,

它曾经可以发出的叫声

现在已经彻底坏掉。

还有一只老旧的餐具柜

它散发着蜡味、果酱味、

肉味、面包味和熟梨的气味。

这位忠诚的仆人明白

什么东西都不能偷。

我家里来过好多男男女女,

都不相信存在这些小灵魂。

当有访客走进家门问候我:

雅姆先生,您好吗?

我会笑他只认我一个生灵。

我抽着陶制的烟斗……

我抽着陶制的烟斗,看见牛群

额头系着带子,口鼻溢出涎沫,

忍受着戳痛它们屁股的那些农人,

掠过牛角——我看见温柔的羊群,

腿脚柔弱的雌羊一排排走过。

忠诚的牧羊犬装出发怒的样子。

牧羊人冲它喊:狼!过来!来这儿!

于是牧羊犬欢跳着跑到他那儿

去咬牧羊鞭,一副滑稽的表情,

多雨的大热天,一片宁静。

老城……

给安德烈·纪德

老城里曾经栽满玫瑰。

我在大热天里走着,

然后钻进老街道的

凉荫下,树叶们睡着了。

然后我沿一堵斑驳的长墙走;

这里曾是一个庄园,树很高,

而我闻到了一股往昔的味道,

从大树,从白色玫瑰花那里。

这里应该早已无人居住……

大花园里,肯定,曾有人

读书……而如今,就像在雨后,

乌木树正迎着太阳闪闪发光。

啊!昔日的孩子们,肯定

在这绿荫葱茏的大花园玩耍……

主人从遥远的国度移植来

艳红的植物,结剧毒的果子。

爸爸妈妈们,指着这些植物,

给孩子们讲解:这株可不好……

它有毒……它来自印度……

而那一株呢,就是颠茄。

他们继续说:这棵树呢

来自日本,你们的叔公那时去过……

把它带来时它还很小,很小,

叶子也就指甲盖那么大。

他们继续说:我们还记得

叔叔从印度回来的那一天;

他骑着马,在镇子的那一头出现,

披着大衣,还佩带武器……

那是一个夏日夜晚。少女们

在花园里跑着,那里有大树,

是黑胡桃树,还有白玫瑰丛,

从树棚下传来一阵阵笑声。

孩子们奔跑着,喊叫着:是叔叔!

他从高头大马上下来,戴着

高高的帽子,穿着威风的大氅……他母亲

哭了:哦,我的儿子!……上帝仁爱……

儿子回答:我们遭遇了风暴……

船上的淡水差点儿用光。

老妈妈亲吻着儿子的头,

说:我的儿子,你没死……

而如今,这一家人去了哪里?

这个家存在过吗?存在过吗?

只剩下一些树叶闪着光,

这些怪树,仿佛中了毒……

万物都在大热天里沉睡……

黑胡桃树撑开荫凉……

再没有人住在那里……

乌木树正迎着太阳闪闪发光。

可怜的狗……

可怜的狗怕了,它在雪中走着走着

停了下来。孩子们冲它大叫:趴下!

天是银色的,暗色的,灰色的,无声的

寒街上听不见行人的脚步,一名

送奶女工毫无声息地经过,哆嗦着,

害怕摔倒。在我蓝灰色的房间里,

木柴渗出汁液,滚动着,在手指上

留下浓重的气味,发出咝咝的响声。

1895年

山谷……

阿梅丽亚山谷。阿梅丽亚山谷

准是一座遍地晚香玉的山谷,

银灿灿的水,蓝盈盈的山,激流里

满是清澈的花朵和红灼灼的石榴树。

阿梅丽亚山谷。阿梅丽亚山谷

准是一座有明亮古堡的山谷,

就像在满是山梅花、颠茄,以及

沉睡的花园的爱情故事里。

阿梅丽亚山谷。阿梅丽亚山谷

就像一把开出柠檬花的吉他。

老保姆没看守住,骑士们在

浓荫下让美丽的姑娘怀了孕。

阿梅丽亚山谷。阿梅丽亚山谷,

它是如山坳的静谧一般清晰的一个梦。

径直走向了小客栈,那些

由骡夫从骡背上抱下的女客。

1895年

他来到事务所……

他来到事务所,穿着件小外套。

他是偏僻乡村的一位公证人。

他忧郁又开心,他打扮得漂亮

因为要开会,因为要赴晚宴。

他微笑,腋下夹着几件卷宗,

像某个人签好文书,然后死去。

他将死在冷墙上世界地图

和寒冷房间的忧伤诗句中。

1895年

致让娜·福尔

我在圣体瞻礼节得知这个消息。

让娜,那正是麦子青青的季节,

让娜,温柔得令人落泪的小姑娘们

踏在蓝汪汪的风铃草上,准备歌唱。

人们用糖水(人们给了糖)把她们的

头发分成许多条纯洁的小辫子……

哦,孩子!让娜,上帝会保佑你,

因为仪式队伍将在我的灵魂里唱起歌,

而且,在我得知你降生的这一天,

恬静树林边缘的大叶子也在默祷。

1897年6月20日

鹤群……

给皮埃尔·洛蒂

鹤群掠过灰色的天空,它们的

长阵刺耳鸣叫,那是雪和阴影在叫;

这是人们祭扫坟墓的季节。

穷人们,瞎子们,将用红肿

发亮的手乞讨。漆黑的夜里,

抖得像笑一样,他们将会死去。

牲口们要受苦了。我看见一个眼里

好些色斑的老乞丐,虐待着他那只

尾巴蜷到腹下、颤抖着的可怜的狗。

他拽着它,绳子勒得它无法呼吸,

他说:我三次把它扔水里。绳子

断了。它又跑回来,狗东西!绳子

紧绷。而那条老狗,老乞丐的患难

伙伴,它好像在说:就让我在地上

继续依偎你那满是尘土的衣服吧。

而他,作为人,连狗都不如,他说:

狗东西,狗东西!滚!我要溺死你……

人与狗走入锡灰色的浩阔天空下。

那边有……

那边有一座古堡,忧伤,灰暗,

像我的心,雨点滴落在

废弃的庭院,几朵罂粟花

在沉沉的雨水中掉下叶子,腐烂。

以前,铁栅门一准是开着的,

屋子里,老人们佝偻着取暖,

挨着一扇绿色框边的屏风,

上面画着四个季节的颜色。

忽报贝西瓦尔和德芒维尔

两家人自城里驾车来访。

古老的客厅突然充满了欢乐,

老人们彬彬有礼地互致问候。

然后孩子们玩起捉迷藏,或者

去找鸡蛋。接着又回到寒冷的

房间参观眼睛雪白的巨大肖像,

或者观看壁炉上奇异的贝壳。

这期间,年迈的亲戚们聊起

某个留下了油画像的孙子,

说:他在学校得了伤寒去世了。

那身校服衬得他真是帅气!

当时仍然健在的母亲回忆起

这个假期将至时逝去的爱子,

那时节,厚厚的叶簇在清凉

溪水边的暑热中婆娑摇曳。

可怜的孩子!她说,他真爱

他的妈妈,从不让她担心。

她一边哭一边又想这可怜的儿子,

单纯又善良,死时才十六岁。

现在母亲也过世了。多么悲伤!

这悲伤就像我的心在那个下雨天,

就像栅栏那边弯了枝条的红罂粟,

在重重的雨水下发着光,腐烂。

我会把……

我会把白色的风信子

放到窗台,放入

碧绿清水的玻璃缸中。

我会把冬青球

放到你如溪间卵石

一般光洁的白皙的胸前。

我会把最温柔的抚摸

搁到那条可怜的狗的头上,

这样它颤抖着离开时

至少能有那么一丁点满足。

它真不幸,浑身疥疮,

眼睛里还有色斑。

我会把我的手放进你的

手里,你把我引向树荫,

秋天的树叶在那里打转;

引向公共水泉旁的沙地,

温柔的雨滴打出点点沙坑;

古老的草地一片湿润。

……毛毛细雨

我的思绪就像毛毛细雨。

我会把苦涩的常春藤叶

放到咩咩叫的小羊羔身上,

藤叶黑黑的,因为泛着绿。

我曾经快乐……

我曾经快乐,教堂在太阳下是安静的,

附近的庭院,葡萄藤下有一些玫瑰花,

道路旁边,鹅们和鸭子们在交谈,

美丽的鹅群,像盐一样洁白。

圣苏珊是这个小村庄的名字:

它像祖母的古老名字那么温柔。

旅店里,满是烟雾和大酒杯。

年迈的妇人不会在那里闲聊。

太阳下有几条很暗的路,

覆满新鲜叶簇,没有尽头。

星期天的下午美丽而单纯,

人们在那里长吻,温柔难舍。

我想到这一切。顿时忧伤袭来,

因为我放弃了我爱的那个女人。

那时我对五月有别样的理解,因为

我的心生来就是为了爱,不停地爱。

我感到我是为纯粹的爱而生,

就像射在墙脚的洁白阳光。

我心中只有这怯懦的爱,

就像我的手从我的发丛里抚过。

太阳纯粹,小村庄的名字温柔,

美丽的鹅群,像盐一样洁白。

融入到我过去的爱情,就像

圣苏珊的那些路,又暗又长。

绿色的水边……

绿色的水边,蚱蜢

蹦跳,翻滚,

或在柔弱的胡萝卜花上

费劲地爬着。

暖暖的水里白鱼列队游着,

挨近黑树,

树影子在水上温柔地颤动,

迎着夕阳。

两只喜鹊叫着飞远,飞远,

飞过了草地,

在满是草香味的干草堆上,

它们停歇。

三位农夫坐着读一份报纸,

一边放着牛,

他们长着老茧的手指触到

闪亮的耙柄。

细小的蚊蚋在水面上飞,

会聚一角。

它们交叉着,飞来飞去,

自低而高。

我用一根长棍打着草丛,

一边思考。

蒲公英的绒毛飞了起来,

随风而去。

1889年

少女

少女是洁白的,

她有青色的脉管

在腕上,在敞露着的

袖口。

人们不知道

她为什么笑。转眼

她又痛哭,真叫

刺心。

莫非她怀疑

路边采花的时候

已把你的心

摘走?

听说,有时候

她明白事理。

有时就不。她细声

说话。

“啊,我亲爱的!呀……

……你瞧……星期二

遇见他……我笑了。”她这样说着。

另一个小伙子感到痛苦时,

她就不说话了,

也不再笑,满脸的

惊讶。

走在小路上,

她双手捧满带刺的

欧石南,还有

蕨类。

她高挑,她是洁白的,

她有温柔的手臂。

她挺直,脖颈微微

倾斜。

1889年

我谈论上帝……

我谈论上帝——但是

我信吗?——五岁时

有人对我说:去拿块面饼……

同玛利亚一起吃下它,

去晩祷。乖,要向上帝、

向圣母玛利亚祷告。

然后是宗教游行,

保姆和我跟着,

棉纱做成的漂亮花朵

放在彩色的祭器里。

花儿一样的少女们

把花儿向空中抛撒。

我抬起头,看见

神甫,圣体显供台

在祭坛上闪着光。

人们唱:仁慈的玛利亚!

纯洁的百合花!彼岸花!

——可以看见蜡烛发光。

人们还在抛撒花儿,

还在唱:七苦的圣母,

把我的心拿走吧!

本堂神甫非常出色,

举起手臂指挥弥撒。

我从感恩圣曲中听到:

你咿咿……你啊啊……

感恩……嗯嗯嗯……

咿……你啊啊……

人们还在抛撒花儿。

这样的美景实在动人,

妇女们为此落泪。

圣诞那天,我在圣诞马槽[6]里

看见了小耶稣,光着身子。

驴子从上面俯身瞧着。

妈妈说:三王来朝时

携来没药和圣画

给灵慧的小耶稣。

我那时以为上帝是

一个穿白衣的老头,

永远对人有求必应。

他存在或不存在,

对我完全没区别——因为

镇上的教堂温柔而灰暗。

1888年

谷仓里……

给安德烈·纪德

谷仓里,夯实的地面很硬,

牛车,同折断的橡树枝、

沾满泥污的柴垛睡在一起。

脱粒机在安静的牛群中间

已停止轰隆隆的转动,

细碎的麦壳屑撒满一地。

天主的鸡雏,其实是燕子,

它们在梁上筑巢,掉了下来。

这时两个佃农,缓慢但敏捷,

跳到另一条房梁上,用钉子

把天花板一块白铁皮固定好。

他们塞上草,把燕子搁回去。

于是我们看到那只母燕子

紧张地冲向蓝天,划出

网状的弧线。

渐渐地,它返回巢里。

我坐在犁和闪亮的耙子旁边,

我的心里有一种温柔的忧伤,

仿佛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缕

阳光,里面飘着些尘埃。

跑来八只可爱极了的小猪,

真可以给小姑娘们做礼物。

它们出生还不到三个星期,

互相打斗,山羊般拱着身子,

它们的小脚丫,跑得很快。

母猪耷拉着皱巴巴的奶头,

鬃毛粗硬,拱地面,沾满泥。

贫寒的生命,在这温暖的夏日,

向我展示了它全部的尊严。

当这些忧伤、沉默、帅气的

农人,从我的矮凳旁经过,

从清新的暗影中驾车而去,

我什么也没说,我低下了头。

1897年

安宁在树林里……

安宁在静谧的树林里,在

如刀般想阻断流水的阔叶上,

像在一个梦境,水映照出

停歇在金色苔藓之上的蓝天。

我坐在一棵黑色的橡树下,

不再思考。一只斑鸫

停在高处。这就是一切。而生命

在这寂静中,温柔、庄严而奇妙。

当我的母狗和公狗盯住一只

飞着的苍蝇,想扑上去咬它,

我已不再那么看重我的痛苦,我以

顺从命运来抚慰我忧伤的灵魂。

这个农民的儿子……

这个农民的儿子念过教会学校,

我们沿着常春藤跑,追他的车。

星期天,他离开小城

回到家里,来吃午饭。

……下午,他告诉我,他读维吉尔。

想起这些,我的心就膨胀,郁闷

——晴空下我仿佛嗅到死的气息。

……好啊,朋友,你读维吉尔。因为

那所忧伤虔诚的学校教会了你拉丁语。

你爸满手污泥,你妈满手黄麻,

他们很开心,在你的小房间里

看到你这个好学生的奖状。

无论出太阳,还是飘雪花,

无论麦子的蓝秸秆是否弯腰,

想起儿子,他们就很欢喜。

复杂的词语没有宠坏你的灵魂。

你依然朴素,就像炊烟在

上帝脚下升起,牛群扭过脖子、

停下脚步时的这个村子。

维吉尔,朋友,对我,他就是你:

某个星期天晩上——真是忧伤——

一曲笛子就像是一场夜雨……

一窝蜂。一只羊。一株百里香,然后

一座坟,为了致意,人们献上圣枝。

1897年

手枪……

手枪插入鞍边皮套,

他一路向上,一路向上,

穿过夜色中棕黄的田野,

他登上大路的斜坡。

三角帽:他是个侯爵,

翘着的是他衣服的角。

三角帽上拉紧的饰带

垂下,他俯身,向前。

胡子刮得真叫精精光,

他有蓝眼睛、红鼻子。

他挨近一片小树林:

倾听,倾听一些声音。

房屋在远处,青灰色,

山冈上,有火光掠过。

“给钱留命!”有人喊……

从马镫上,他站直身子。

双手伸出花边的袖口

摸向马鞍旁边的皮套。

他抓住沉沉的手枪,

举起精铜制的枪管。

双手,一左,一右,

他射击,挺拔如岩石。

手枪砰砰砰,喷出

一连串震耳的爆裂声。

他继续向上,向前,

发辫垂在脖子后面,

手枪插回鞍边的皮套,

他踏上通向拉穆的道路。

1888年11月

农夫……

入夜,农夫从集市上回来,

羊羔跟着他走在路上。

有几只牛犊不想走了,

为了让它们走,他只好

用一根绳子拽它们的脖子。

但口鼻流涎的牛犊咬住了绳子。

羊羔时不时跑出去,

主人养的黄狗,呆如木头,

就去追它们,在后面狂吠,

大路上于是腾起尘土。

路旁有树篱笆——再后面

是田野和草地——听得见

那边的溪流;更远处,山冈显现,

连同绿黄棕三色相间的方块田地。

山冈尽头,在它们之上,更远处,

是群山,然后群山之上,是天穹。

我满怀怜悯……

我满怀怜悯、爱和微笑:

但微笑并不总是在我脸上,

这只小猫让我充满忧伤。

它在镇公所大门下喵喵叫,

在这泥泞雨夜,我感到

牲畜们那默默无言的痛楚,

那无休止的听天由命的痛楚。

上帝啊,该怎么办?怎么办?

它在雨中的不幸是哀伤的。

谁会去喂它?谁会去喂它?

它会不会颤抖着死在那儿呢?

——或者变成一只哀嚎的猫

陷入烂泥中,饿得直叫,

死于哆嗦、挣扎和发烧

——或者被一只狗当野兔咬死。

啊,芳香……

啊,芳香,草原上浸润着清水

和蓝天的儿时的芳香,灰暗村庄里

宗教游行的脚步声中充满虔诚的

灯心草的芳香,当变调的歌声

永不熄灭,当我的灵魂害怕爱得

太多,那在烈日之后的夜里折断的

蕨草的芳香,百合花燃起的芳香,

像我在年长的教区居民中见到的,

花园里星期天夜晚的芳香,

一起升向天主的香炉里的芳香,

黎明时蔷薇花微微颤动的芳香……

筛子的尘土……

筛子的尘土迎着太阳歌唱,飞翔。

把你的肩和头发靠在我的肩

和头发上吧。空气像水,牛群

在寒冷早晨从泥泞的道路上走过。

绿色山丘的钟声敲响星期天。

你刚刚起床。你是纯白色的。

宁静巨大而温柔,就像那条线

上升又下降,在天空中,在山丘上。

人们感到自己是洁净的,在我蓝色的

灵魂中,我祈祷,因为天上有天主。

你会来的……

你会来的,等到岔开的道路旁

阳光下的欧石南迎来蜜蜂的时候。

你会笑着来的,你鲜艳的嘴

就像那些石榴花和绛车轴草。

你会跟他说,你一直都爱他,

但你笑着,拒绝与他亲吻。

但当你颤抖着,流着汗,再来

吻他时,你会看见,他已经死了。

阳光让井水闪亮……

给夏尔·德·波尔德[7]

阳光让井水在玻璃杯里闪亮。

农场的石块是破碎而古老的,

蓝色的山脉有着柔和的线条,

就像在苔藓里闪耀的湿润。

溪流是黑色的,而黑树根

在被溪水擦击的岸边盘绕。

人们在收获,草迎着阳光摇曳,

胆怯而可怜的狗尽职地吠叫。

生命存在着。一个农民厉声

呵斥偷青豆的一个女乞丐。

一片片森林像一些黑色的石块。

从果园里飘出梨的温热气味。

割过干草的土地也是如此。

教堂的钟在远处咳嗽。

天空又蓝又亮,从麦秸垛里

听得见鹌鹑沉重的飞翔归于沉寂。

捣衣裳……

在清水里捣衣裳。

你带着浅窝的手臂

好看。你的双腿绷紧。

你是洗衣妇。你把

长着温和脑袋的农民们

又重又脏的衣裳甩进水里。

然后你走到院子里,

在晾衣绳上把它们晾开,

院子挨着黑暗的牛棚。

星期天和重大节日,

有一些白衬衫,

为那些去恋爱的兄弟。

你在大树枝下跳舞,

在公共广场,在镇上,

你的腰肢让人着迷。

这个时候,聪明的小伙子

在打靶场射着金属瓶盖,

在彩票点,他们赢钱。

……你显出幸福的样子。

明天还得在清水里捣衣裳。

衣裳——啪啪——洗衣妇

一边听着石头上的流水。

你心烦……

你心烦吗?

这场雨

下得很长,

一直下着。

我拿起陶土

做的烟斗,

用一块火炭

把它点燃。

你在远方,

在某个角落,

想着

度假。

人行道

这场雨

已清洗过。

我心烦。

白色瓷砖上,

我倾听

寒雨落下,

一滴一滴。

你不会来,

因为你在

遥远的地方,

你不可能来。

你在远方:

我心烦:

我只能听

雨声潇潇:

这是雨水,

又细又长,

早早到来,

下个不停。

我什么也

看不见。听

那边声音,

悲伤,温柔?……

我听不见:

这是雨水,

在一个

灰色的日子。

1888年

我知道你很穷……

我知道你很穷:

你的裙子很朴实。

温柔的米娜,我只剩

痛苦,我把它献给你。

但你比别的姑娘

更美,你的嘴真香

——当你能摸我的手

我真的欣喜若狂。

你很穷,正因为

这样,你很善良;

你愿意我把亲吻

和玫瑰花献给你。

因为你是姑娘:

这些书让你相信

那些美好的故事

应该有一些绿篱笆,

一些玫瑰和果子,

还有草原上的花;

那是在诗篇中

人们谈论橄榄枝。

我知道你很穷:

你的裙子很朴实。

温柔的米娜,我只剩

痛苦,我把它献给你。

1888年

你温柔的脸……

你温柔的脸痛苦。

我吞下你的眼泪,

女友,它们咸得

就像一根海里的草。

泪水咬我的舌头……

你忧伤地走了,去赶

又沉又慢的公共马车,

为我的离开而哭泣;

你的嘴贴着我的嘴,

你的头来回转动,

你那么温柔,

哭得也温柔……

那边,雨后窗台上

有几朵蓝色的旋花。

它们晃动着,像一个亲吻,

在你精巧温柔的头上。

你不会让我烦。

其他人让我烦。

我忧伤的心是烦恼的,

像一团烦恼的云。

苍蝇在窗边飞着,

而我想念着你。

一切都像我一样忧伤。

万物都忧伤。

孔夫子向死者致礼……

给克里斯蒂安·舍菲斯[8]

孔夫子向死者致礼,

在蓝色的中央帝国。

他微笑,因为水能灭火,

就像大写的命,能灭人。

他不会过分修饰话语,

像某些帝国的大人物。

金鱼,如同寺庙的花瓶

不需要过多的人为装饰。

他怀着谦虚走进王宫,

平心静气地倾听那平复

感情的笛声,它如同月光

在烧毁的山上,安慰树木。

他以得体的礼仪,同国中

权贵和军中主帅一起谈话。

对普通百姓,他很和善,

恭恭敬敬,吃他们的米饭。

他陶醉于乐,但更喜欢

简朴的芦荻制成的乐器,

芦荻采自淡黄柔软的沼泽,

有不知名的鸟鸣叫着筑巢。

为了充实肠胃,他爱美食。

晚上,他也喜欢讨论大事,

他很想让那些道德伦理

高悬于木杆,作为路灯。

他很少谈爱,谈死亡更多,

他宣称生者无法认知死亡,

他喜欢在窗前看年轻弟子

在发红的灰色蓖麻丛隐现。

夜里,他会把香点燃,

然后庄重地转动经轮,

祈祷在那里交织,就像妙思

在智者或诗人头脑中缠绕。

他也去看诸侯国的船只,

欣赏它们的整洁和船员们

彬彬有礼的话,他们的

思考像大海一样深邃明澈。

有人向他请教肉体的问题,

孔夫子说:你的肉体与别人

无异,我的和你的也一样。

然后他含笑看着自己的棺材。

1895年3月

我爱你……

1

我爱你,但不知道渴望你什么。

昨天,我温柔洁净的大腿直颤抖,

因为奔跑时,我的胸脯碰到了你。

2

我呢,热血比轮子跑得还快,

直冲我的喉咙,感到你圆润的

胳膊透过裙子闪着光,像冬青叶。

1

我爱你,但不知道渴望你什么。

我想躺下睡觉,我沉沉入睡……

龙胆草在森林中是蓝黑色的。

2

我爱你。让我把你抱在怀里……

林中的树上,雨在太阳下闪光……

让我拥你入睡,你也睡我怀中。

1

我害怕。我爱你,我的头转动,

像旧长椅旁的蜂巢,蜜蜂嗡嗡嗡,

它们刚从葡萄树上采了蜜回来。

2

天真热。麦田里满是红色的花儿。

躺在麦田里吧,把亲吻给我吧。

草地低处,有蓝蝇——你听?

1

大地热乎乎的。那边有几只蝉

挨近开着孟加拉玫瑰的老墙,

趴在粗糙发白的悬铃木树皮上。

2

真实是赤裸的,你也祼身吧。

你挺拔的身体下麦穗噼啪作响,

青春的爱情让它洁白无瑕。

1

我不敢,但我渴望今夜是赤裸的……

但你会触到我,我对你感到害怕。

我全身都是洁白的,夜却很黑。

2

松鸦在林中叫,因为它们喜欢。

闪亮的天牛,拽紧了橡树。

喜欢远行的金色蜜蜂四散而去。

1

把我抱在你怀里吧。我只想爱,

我的身体在空气中发热,闪光,

我想抱紧你,像一棵树抱紧藤。

2

秋天的畜群走向金黄的树叶,

金鱼属于水,美属于女人,

身体走向身体,灵魂走向灵魂。

小鸽子……

魔术师的小鸽子们,

小鸽子,小小鸽子,

每一天都很遭罪,

在小笼子里,在旅馆房间,

——然后,到了晚上,

她们藏在黑礼服的口里,

在习惯性的表演中

在强光下现身。

农场闪着光……

农场闪着光,黑黑的,几只箩筛

挂在墙上。

星期天,忧伤而美丽,那些玉米

还没长熟。

年纪轻轻,他离开了父母,

为了传教;

他同我们说起曾经喝脏水,

又酸又臭。

他回来休假,说起寺庙

和异教徒,

还说起臭河,黄色泥沙

和基督徒。

他谈到用火烤、拔指甲的

严酷刑罚,

还谈到鞭刑、至圣天主和

烦人阴影。

就这样,他离开闪光的农场,

挨着教堂,

他前往那些充满血腥的国度,

令人作呕。

他终于回来了,壁橱旁边,

老父老母

非常激动,看漫游的教士

胡子黑长。

他说,那个夜晚,正赤脚抽烟,

那些安南人

包围了茅草屋。他们手握长矛……

我只有木棒……

他说起这些,农场变得忧伤,

他生在这里……

在发光的夜晚,人们看见老妈

正伤心落泪。

我瞧着天空……

我瞧着天空,我只

看见灰色,

一只鸟高飞。我听不见

一声鸣叫。

看上去在这阴天,它不知

往哪儿飞,

似乎它不愿飞,任自己坠落,

如同卵石。

鸟不见了。我便往低处看:

见到屋顶。

鸟为何飞这么高?我不知道;

但是这次,

看着那个黑点,我只想着

那个黑点

和黑点飞过的这辽阔灰天。

那是昨夜。

为什么这些牛……

给罗朗·德维尔

为什么这些牛拉着沉重的老车?

瞧它们凸出的前额真让人可怜。

它们的眼睛痛苦得像要掉出来。

它们让穷苦的农人有一口饭吃。

如果它们走不动了,兽医

会用烙铁和麻醉药刺激它们。

然后在满是丽春花的田野上

这些牛又会去耙地,平地。

有时,一头牛折断了腿,

人们就把它宰了,给肉店,

可怜的牛它听着蟋蟀鸣叫,

它服从农人粗野的吆喝,

在毒辣辣的太阳下耙着地,

可怜的牛它不知道去哪里。

要下雪了

给莱奥波尔德·博比[9]

过几天要下雪了。我想起去年。

我想起我的忧伤,在火炉角落。

如果有人问我:你怎么了?

我会回答:让我安静。没什么。

去年,我在房间里深深地思索,

当大雪在门外厚重地降落。

我无端地思索。就像当时,现在

我抽着琥珀烟嘴的木烟斗。

我那只老橡木柜依然有香味。

但我是笨的,因为很多事情

无法改变,想把我们知道的

事情忘掉是一种傲慢。

我们为什么要思考和说话?真好笑。

我们的眼泪和亲吻,它们不说话,

但我们却能懂,一位朋友的脚步

要比那些温柔的话语更加温柔。

人们给星星命名,没有想过

它们不需要名字,那些证明

美丽彗星从夜空中划过的数字,

并不能强迫彗星们非得划过。

如今,我去年的古老忧伤

又在哪里?我只记得那么一点点。

如果有人到房间里问我:你怎么了?

我会回答:让我安静,没什么。

1888年

太可怕……

给M.R小姐

太可怕!刚才被拽往屠宰场的

那只可怜的小牛犊,它还在抵抗,

它还努力想舔到一些雨水,

从这座哀伤小城的灰色墙壁。

天主啊!它那么温和又善良,

它是长着冬青树的道路的朋友。

天主啊!您是最最仁慈的,

说吧,我们所有人都能得宽恕,

有一天,在金色的天国,我们

再不会去宰杀可爱的小牛犊,

不,相反,我们变得更好,

会把花放在它们的小犄角上。

天主啊!刀捅进去时,请让

这只小牛犊不要感到太痛苦吧……

洗碗槽很臭……

洗碗槽很臭,墙是白的,

罐子里的水是清的,

太阳让干燥的土地裂开。

进来吧……

这些是穷人中的穷人。

瞧这是他们的母狗,

奶汁鼓胀,它睡了。

进来吧……

洗碗水流淌着,

很悲伤,很悲伤。

我们听见了。我们听见了。

进来吧……

如果你承受不了

你的心

在遗弃你的城市,

进来吧……

你会拿起我的手,

低下头,

我们一起哭泣。

进来吧……

一切会更欢喜,

一切会更温柔。

我会安慰你。

进来吧……

小小驴儿……

给夏尔·德·波尔德

小小驴儿,浑身淋湿,

拉着货车,穿越树林。

妇人,她的小女儿,可怜的驴子

做着各自的活儿,因为在村里

她们售卖松果,为了生火做饭。

妇人和小女儿会挣来面包,

今晚,她们就在厨房用餐,

挨着那比烛光更暗的炉火。

这是圣诞节。她们温柔的脸

就像灰色的雨落在苔藓上。

驴子依然还是当年清爽的暗夜里

在马槽中凝望着耶稣的那头驴子:

一切都没变,今夜看不见当年

把三位贤士引向耶稣的星辰,

是因为颤动着蓝色水滴的彗星

降下这场雨。那时也一样简单,

当天使在屋顶的茅草中歌唱,

无疑,星星们就是蜡烛,

就像今天挨近圣女的那些;

无疑,就像今天没有金银的穷人,

耶稣、圣母和约瑟也很穷。

虽说一切没变,但是我们

在变。而天主深爱的,

和以前在蓝水的星光下一样,

是那些摇着耳朵的温柔驴子,

它们细瘦的腿绷紧、颤抖,

是早上那些天真温良的农妇,

她们售卖松果,为了生火做饭。

姑娘有点不舒服……

姑娘有点不舒服,微笑着

问我:“您相信吗?”

她满脸天真,戴着一枚

小巧的银绞丝戒指。

我看着身边这个弱小的姑娘,

微笑着

向她俯下身,问:“小姑娘,

院长嬷嬷怎么样了?”

她回答:“调去别的修道院了,

——或有其他任命。”

说话的时候,她的神情

就像一朵含苞的玫瑰花。

“啊,您……”她说——但

又没把这句话说完。

我压低嗓音,问她:

“你是不是感到不舒服?”

“好点了;昨晚胳膊有点不舒服。”

“那不算什么!……你好多了。”

一缕微笑的光闪出她的眼睛

穿过压得很低的睫毛。

她就像一个好看的小布娃娃

——富人家孩子的布娃娃。

她瘦小,但是,在披肩下

是她圆润羞怯的小肩膀。

有一位矮个子鞋匠……

给斯特凡·马拉美

有一位纯朴、驼背的矮个子鞋匠,

在温暖的绿色窗前干着活儿。

星期天,他起床,洗脸刷牙,

穿上干净衣服,让窗子开着。

他几乎没上过学,尽管结婚了,

平时却好像从不说话。

我思忖,星期天,散步时

他会不会同驼背的老妻说说话。

走路那么少,为什么他要做鞋?

啊!……他干活,让别人走路。

因为燃烧在他身上的那团火苗里

有一份纯粹,像金子一样闪亮。

他死时,人们会把他护送到

墓地,他让他们走了这么多路。

上帝喜爱穷人和石头,

会赐给他该得的那份荣耀。

你们别笑!你做过什么善事?

你可没有这片绿影的温柔,

它从半敞着的窗口缓缓透入,

他在那里剪裁皮料,穿针引线。

难道你以为,因为你穿着讲究,

因为你会取悦于芳香女人,

你的额头便有这如歌一般的

痛苦忧伤的绿色光芒?

啊,矮个子鞋匠!还不能对你

盖棺定论。掠过暖春的群鸟

不会看帝王的王冠,却会

看这把切过黑面包的旧刀。

我在一座老亭子里写作……

我在一座老亭子里写作,

枝叶繁茂,亭子显得湿润,

我像一个中国人,听水声,

听鸟鸣——挨着哗哗响的

瀑布。我点燃我的烟斗。

好了。我抹平烟灰。

然后,记忆缓缓降临,

幻化为做诗的妙思灵感。

“这世界太古老,我来得

又太晚!”[10]我真傻,我真傻,

怎么没去看少女们跳

轮舞,她们戴着大草帽。

科拉!别碰这条

脏狗,会把裤腿弄脏的。

以前的夜晚,得体的

少女会说这样的话。

她们会瞧着我,微笑着,

悠哉悠哉地抽着烟斗,

小甥女会特别严肃地说:

他现在要回家做诗了。

她的小伙伴估计听不懂,

会将她们那迷人的轮舞

停下一小会儿,

心想也许能看到那些虫[11]。

亲爱的,他去过图古尔特[12]。

轮舞圈中稍微年长一点的

小女生会这么说。南希会说:

那边有野人,还有单峰驼。

然后,我会看见大路上

有几头奔跑的驴子,

好几位先生和夫人,

骑驴散步,趁夜归来。

我的心,我的心啊,难道

你只能在死亡中找到这巨大的

爱,在消逝的温柔的日子里,

为着你不认识的那些人?

1897年

那个人……

那个人口出恶言:

……

让我忍无可忍。

我曾到田野上散步,

那里的小草可不坏,

我的公狗母狗趴在上面。

我在那里看见一些

从来不曾恶言恶语的事物,

以及天真、快乐的小鸟。

看着荆棘丛的细枝

在篱墙上摇曳,我赞叹:叶子

真是好。可为什么会有坏人?

在这很多人不知道的

安宁中,我感到巨大的快乐,

一种大温柔在我身上升起。

我想说:鸟,做我的朋友吧。

小草,你们做我的朋友吧。

做我的朋友吧,小蚂蚁。

那边,一块倾斜的田地上,

挨着一片美丽闪光的草丛,

我看见牛群旁一个农夫

出现在夜间明亮的阴影下,

夜晚,像一次祈祷,降临到

我安宁的心和大地上。

1897年

听,花园……

听,在散发出香芹味儿的花园,

红腹灰雀在桃树上歌唱。

它的歌声,就像清水,

风颤抖着,沉浸其中。

我的心啊,忧伤到要死,

尽管数人曾经、一人正在为它痴狂。

第一个死了。第二个也死了;

我不知道第三个在哪里。

但是,毕竟还有另外一个,

她像月亮那样温柔……

我今天下午就去看她。

我们会在一座城里漫步……

或许到一些明净的街区,

处处是富有的别墅、别致的花园?

玫瑰,月桂,栅栏,大门

紧闭,好像都懂点儿什么。

啊!如果我是富人,我就

同阿玛莉娅在那里生活。

我叫她阿玛莉娅。很傻吧!

不,这不傻。我是诗人。

二十八岁成了个诗人

难道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钱包里,我只有十法郎

两个苏充门面。真难堪。

由此我得出结论:阿玛莉娅

爱我,她只爱我一个人。

《信使》[13]和《隐修》[14]

都没给我稿费。

阿玛莉娅真是太好了,

她同我一样聪慧。

我们离幸福只差五十法郎。

人不能同时拥有一切和爱情。

假如罗斯柴尔德[15]对她说:

“来吧……”她该会这样回复:

“不,你不会得到我的小裙子,

因为我爱上的是另一个人……”

假如罗斯柴尔德这样问:

“那个……诗人……叫什么名字?”

她会告诉他:“弗朗西斯·雅姆。”

但可能令人悲哀的是,

罗斯柴尔德,我想他

根本不知道那个诗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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