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怜被辕文堵在梅花门边,辕文抿着嘴,气鼓鼓的瞪着影怜,影怜无奈的伸手要推开辕文,却被辕文紧紧抓住了两只细小的手。影怜脸色微红,忙要抽开手,谁知辕文似乎毫无觉察,还伸着头看她的脑袋。
舒章拿着扇子拍辕文的肩道:
“你昨儿不是说要喝酒作诗的吗?诗呢?我还等着呢!”
影怜趁辕文被舒章转移注意力之际,脱身走到桌前坐下,莞尔一笑:
“唔,方才说到哪里了,被这么一搅扰,我都忘了。”
舒章笑道:“上回书说道,美人如花巧论诗,却逢粗俗鲁智深!预知后事,即刻分解!”
影怜掩面一笑,绫儿换了新沏的六安茶,端来了些茶点。
辕文一瞧,见是一碟子新鲜的枣儿,一碟子红盐荔枝,另一碟子则是四只小巧的冒着热气的金银夹花的螃蟹卷子,蟹黄是金银花的金,蟹肉是金银花的银,雪白的瓷盘托着金黄银白,蟹香四溢,旁边还配着两朵金色的菊花,可谓色香味俱全,辕文一见就要流口水,却转开脸挥着手道:
“把这卷子撤了!”
绫儿对辕文十分的不客气,何况这是她精心做的呢,撇撇嘴道:
“大少爷还没吃呢,就觉得不好了?”
舒章从托盘里拿了一双竹制的小箸夹了一个卷子笑道:
“放在这儿别理他!你且去弄点桂花菊花来煮了。”
绫儿对舒章和卧子倒是十分客气的,微笑着道:
“今儿倒是有桂花呢,姑娘准备拿来浸桂花酒的。”
辕文一点不介意绫儿拿话堵他,拉着绫儿的衣袖道:
“就要那个,多多的拿来,哦,不,我跟你一同去。”
船外似有人声,舒章笑道:
“唔,辕文的螃蟹来了。”
一时三人出去,这里便只剩了卧子和影怜。
卧子垂着眼帘,喝了一口茶解释道:
“辕文带了些螃蟹让天香居蒸了,又叫了些酒菜来,等他们去忙,你只管坐着!”
影怜这才明白辕文为何要撤了螃蟹卷子。可她发现自己单独面对卧子时,有那么一点点尴尬。
舒章是随时的淡淡然,就如湖上清风或者清茶一盏,他是一个令人惬意的存在。辕文则是热情外露,一举一动随心所欲,一眼便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可卧子不同,他虽然性情潇洒豪迈,但内心似乎十分丰富,捉摸不透,难以知晓他的所思所虑,尤其今日,他似乎欲言又止。
影怜给他添了茶,正正经经的聊:
“卧子兄,听闻你要编一本壬申文选?”
“社里众人一起编选的。原本只是想将今年的诗文做个总结,谁知昨日知府太尊驾临南园,一时豪兴,立意要将几社同道历年文章编辑成卷,对我几社而言,实乃鼓舞人心之善举!”
“我刚到松江府,便听闻知府大人高筑城防,救荒助役,如今又襄助几社,府治之内,文武皆修,真是难得!”
卧子笑赞道:“若知府闻听姑娘此言,定然引为知己。”
影怜微微一笑:“怎么会,这可是人人都知的呀!”
卧子摇头道:“那倒未必。方太尊到任之后高筑城防,今年还在修筑阻挡海潮的石塘,也曾编定府志,如今又支持几社编辑文选,这些都是花钱的事,也有不少人认为他耗费民财的。毕竟江南富庶之乡,深谋远虑之人,并不甚多!”
“原来治理地方,如此艰难么?”
卧子低了眉,他不敢迎接影怜眼光的炽烈,她那么好奇又充满热情的眼睛,他不敢触碰。
卧子轻轻移动眼神,面前桌上有一个两寸见方的奇石,上面养着一株四五寸长,蜿蜒曲折向上的雀舌罗汉松,透过并不茂密的松针,刚好看到影怜小巧的下巴,但见她下巴微动,悠悠一语,清声飞扬。
卧子沉住呼吸,轻声慢语道:
“儒生之职,便是治国安邦,天下生平,从来不易,若不然也用不着圣贤立言立心了!”
影怜双手托腮,沉吟一瞬,好奇道:
“如今有许多人避世而去,徜徉山水,自诩隐士,自逞风流,却是为何?”
大明朝的隐士,大约比任何朝代都多,并且都是高调宣隐,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松江府的陈眉公,他二十九岁时大宴宾朋,高调焚毁儒巾儒服,宣扬隐居。
卧子右手握拳,语调慷慨:
“朝政艰难,人各有志!若是真隐士,我陈子龙敬重他,若是假隐之人,恕我直言,此辈与国贼无异!”
那么陈眉公是真隐假隐?
影怜的好奇心,亦可说是对士人的分辨之心,才在她心里渐渐有了一些形影,然对天下对士人的了解,她又怎可能比得过卧子,也可说,她很在意卧子的看法。
换言之,她如果要在这士人圈中谋得名动天下的才名,必须对士人有相当的了解。
“何为假隐?”
“明明对功名利禄孜孜以求,却只好游历山水,还将自己隐士之名张扬于世,博得个虚名,且对时政一无贡献,唯冷嘲热讽者,是为国贼!”
卧子声音铿锵,语气激烈。
影怜心中一凛,默默思量,想要问他对陈眉公的看法,却又觉得不太好问,正踌躇间,辕文闯进来道:
“你们怎么还坐着呢,赶紧挪挪桌子呀!!”
卧子忽然眉头一皱,抬身跨步双手一张拦在舒章和辕文面前。
大家都怔住,影怜也不解其意,卧子凝眉片刻,似有话说,却还是未曾开口。
辕文一边嚷着“卧子兄疯魔了么”一边不以为意绕过他的手臂过来拉影怜。
影怜让绫儿去抬桌子,卧子闻言便两手在斜桌两旁一握,将桌子移到对面,再把对面的椅子搬到一处,厅里便空了大半。
影怜原本准备的一套十三张的碟几,这厅里摆了六张,驾娘们将那四张半斜桌从舱下抬上来拼在一起,恰成了一张四方桌。绫儿铺好桌布,辕文便跃跃欲试,急不可耐的将两抬大食盒里的酒菜蔬果都搬了出来!
舒章悄对卧子道:
“刚才你是要做什么?”
卧子低了眉,轻呼一口气,棱角分明的嘴唇动了动,仍旧一语未发。
舒章默默思量,蓦然明白过来。桌旁的绫儿正忙着布上碗筷,辕文正眉飞色舞的指着桌上的菜品与影怜笑语,影怜虽不下厨,却对饮食的精细也颇有一番见解,便与他热烈的讨论着。舒章往卧子肩后挪那么一点,这个角度,恰好可以不太明显的耳语:
“你想多了!”
卧子点头。
辕文正殷勤的给影怜斟酒:
“今儿这酒是苏州顾家的秋露白,香着呢,正热热的,你先尝尝好不好喝!”
一时饭毕,阳光渐渐从潭面褪去,放了船划到潭心,但见潭中碧水越来越蓝,渐渐变成深沉的靛蓝。
潭边的亭台楼阁里,点点灯光随竹树摇曳,潭中画舫灯绕,箫鼓之声穿林度水而来。潭中微波轻泛,半轮秋月在水中荡漾。
卧子靠在窗边看着湖水,默默饮下一杯酒,将酒杯放在窗台上,衣袖一拂,掉在窗外的船板上。
辕文早已拉着影怜在案前一一写着他新近的诗作,舒章走到卧子身旁,悠然道:
“秋风清,秋月明,此情此景,宜唱李太白的《秋风词》。你觉得呢?”
说着自顾自的轻轻哼唱: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
舒章的声音圆润宽广,他唱此曲,字正腔圆一丝不苟,倒是温情满满,一点愁苦相思之意也没有。
卧子知道他意有所指,便不言语,果然舒章伸着肩膀撞了一下卧子的胳膊,笑着对卧子眨眨眼,在这夜色中,他的眉目越发的浓了:
“‘凝恨对残辉’,何如‘此心自在悠然’?何况,你本无需如此。”
卧子凝眉,淡淡的望着夜空中的湖水道:
“你想说什么?”
舒章背靠窗户,悠悠然看着卧子道:
“我是想说,她可以自择情郎,你又何必避而远之呢?”
卧子透过梅花门的雕镂空隙,天青色的纱帘后面,辕文白皙的皮肤在灯前透出微红,热切的眼神正含笑注视着影怜,影怜手中拿着一卷诗作,轻声念一句,侧着脸向辕文凝眸一盼,浅浅一笑……一个是豆蔻少女,一个是俊俏少年……画面如此美好。
“舒章你看,金风玉露,小室幽窗,他们两人,不美吗?”
舒章叹道:“美则美矣……”
卧子抬手止住他,回过靠着窗户,迎着湖面清风,轻叹一声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还记得南园春日,影怜儒服幅巾,登门拜访,言辞磊落,全不似妇人之语。今日她依然是一袭阑衫,你自然也能看出来,他要的不是风月场中的露水情缘,她要的是平等的情平等的心。我……有妻有女……辕文可以一心一意,你明白吗?”
舒章却正色道:
“既然如此,午后那徐公子来,你为何要让她见?还有刚才你不也是因她只在画舫琴茶相叙,从未外出伺酒,也不曾在画舫开宴,而我们未曾提前相商,所以才拦住我们的吗?那个时刻你知道她是教坊中人,现在她忽然又不是了?”
卧子一时语塞,只悠悠道:
“你既然明白,也知道我不说的意思。”
舒章摇摇头,叹道:
“你呀,总是想的太多。你不说自然是因影怜也忘记了,她的确是以我三人为友,这份心情,你体会了。可是,你真的觉得辕文跟她合适吗?辕文,他怎么可能……”
辕文年纪太小,而且,他那样的家庭,怎么可能不负影怜?他怎么可能做得到一心一意?
卧子淡淡道:
“比我合适!”
半晌又道:“你放心!”
舒章听着这三个字哑然失笑,举着扇子不知是要敲他还是敲自己,终于敲敲自己的脑袋道:
“嗯,我放心!”
忽然明白卧子的意思,是不会因他自己有这份情愫而影响到与辕文和影怜的关系。可是,怎么可能不影响?现在才不过刚刚开始,就已经有芥蒂了!
他要将这可能到来的争风吃醋、友情尽散消灭在萌芽之中!
“嫂夫人贤德,未见得容不下她!”
卧子的满脑子都浮现出淑仪的微笑,夜间炖在五更鸡上的清粥,眉儿的牵着淑仪的手一蹦一跳的样子……才子风流,逢场作戏在他的认知里是无妨的,可他从没想过让其他的女子走近心里!
“淑仪……她很好,我自然不能负她!”
若卧子果能按捺住这份情……哎,能吗?他认识卧子十年了,一起走过的烟花柳巷,见过的风尘女子都数不过来了,卧子何曾动情过?真动了,如何能息?
可若是他只想一夫一妻,这却是无可指摘的。
“我明白了!那你……”
“明年此时,我又要进京赶考,这一年我自然是要寒窗苦读的。”
“那也不必如此,影怜俨然几社女社员,难道你要避而不见?”
“不会,我知道分寸。”
舒章看似放心的悠然的点点头,心下的不安却又增加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