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月,秋风瑟瑟。
影怜终于熄了隔间书案上的灯,回卧室去歇下了,吴妈妈却还在厅中坐着,看着窗外忽隐忽现的月色,难以入眠。
她当初听宛君的建议为影怜的“假母”时,心里原本也只当她如其他雇主一般,在她这里做上两年,积了银两,便又要辞了工出去寻找失散的女儿的。然影怜方才的话,让她非常震撼!
“吴妈妈,那一日你来周家接我,我心里就认定你了。我虽不记得亲母,这一年来妈妈为我操的心,也不比母亲少了。吴妈妈,我如今立意要天下闻名,还要要寻个难得之人,我知道很难。虽然我们有主仆的名分,但我是教坊中人,是贱籍……”
“那天的事……我虽心比天高,却奈何身处下贱。吴妈妈和绫儿都是自由身,愿意这样助我……我受了委屈,吴妈妈和绫儿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吴妈妈,若不是有你和绫儿在,我焉能在此立足?在我心里,你们和云翾姐、宛君姐一样,都是我的家人啊!”
家人,二十年前,吴妈妈就没有家了……
公婆去世了,丈夫死了,才一岁的女儿又丢了……
可影怜却说她是家人!
虽然影怜也是孤寂无家之人,然她要想有家人,只需要放下些身段嫁个人生儿育女,哪里找不到家人……
可是她自己,哪里还会有家人?
吴妈妈眼中的泪水汩汩而下!
“妈妈为我筹谋生计,怕我受委屈,日日悬着心,我也知道。不瞒吴妈妈说,我原就计划着只与学子们往来,十一月陈眉公寿辰时,我会想办法去贺寿,彰显声名!从周家出来的时候我就立下誓言,不能让人看轻了我作践我,做个名妓没什么难的,可我还要成为一个天下知名的才女!别说徐公子这样的粗蠢之人,即便是读书人,只要才学不如我,我也是绝不能跟他往来的。”
就着窗外的月色,吴妈妈的眼睛缓缓扫视这屋子,虽然不大,却得要处处精致。
那套碟几,虽不是什么好木头,却也是一整套带鸡翅纹的紫榆木,也是难得的。那小几上的盆景,哪一盆不得是一两银子的好东西?壁上槅子上、书橱里的古玩、古今字画越来越丰富,却也不能卖了去,来这画舫不过两三个月,盆栽、花草也不知换过了几轮,眼看入冬,炭火已备了精碳和银霜碳,椅背椅搭也才做了湖绫的,纱帘窗屉窗纱也都下了定,要做新的,茶具酒具也新备了几套……
画舫外一丈之地,那艘船上有姓刘的一家子四口儿,他家两个儿子刘大郎和刘二郎倒是伶伶俐俐,她早已按影怜的意思,每月给那船上五两银子,承他们照应着点。
这七七八八算下来,连上酒菜茶点等等,这画舫一月花费也要近三四十两,还不算影怜与各府第诗酒文会要送的礼、衣裳首饰等等,这一个月紧巴巴的过,五十两银子也是要的。
先前也还余下有一百两银子,既然姑娘不想接待粗鄙之人,这一个月,便任由她吧。到了十一月,若是真能去眉公寿宴,在松江府扬名,她能多与名士往还,一则随了她的意,二则也能维持生计。
然而最要紧的,还是要寻得良人啊。
寻常士人,她自然是看不上的,常往来的三位公子倒都不错的,家世背景,人品才学,哪一条都是不错的!
那位宋公子似乎更有意。
他的小厮扫雨隔一两天就会送一些家里做的奶卷、玉露雕、龙须糖之类的点心来,有时也会送一些时兴的小玩意儿给影怜玩,前儿又送了些字画,还有一把倭刀,倒是一柄好刀,昨儿又拿了一匣子玉面谈笺来,今儿早上又送来了一套酒具……
虽然都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贵重之物,然这时时刻刻的念想显见得他对影怜是一片赤诚的。
那宋家倒是世家大族,年纪又与影怜相仿,站在一起,真如一对璧人,倒是极其难得的一对。
哎,姑娘真是辛苦,方才还要夜读呢,说什么“天下士人,寒窗十载才能一朝得中。他们男子汉百业可为,尚且要如此苦读才能出人头地,我自然也当刻苦,方才能不输于人!”
吴妈妈走南闯北的,在大宅门、风月场帮佣,见过的人也不少,宛君自是风月场中的翘楚,可她也没有这般的志向和心气。
吴妈妈心头着实被鼓舞了,她和绫儿,都是孤身无依无靠的人,跟着姑娘,替她筹谋,何尝又不是替自己筹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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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好玩似的,冬天带着一场雪,说来就来了。
纷扬的雪花落下来盖住了一座城,仿佛要立即让人觉察到已经到了雪花统治的时节一般,一直漫无边际的飘洒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府城之南,离南园还有二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华美的四进宅院,歇山顶的三檐大门下,蹲守左右的两个石狮子威武雄壮,龇牙咧嘴的守护着背后的大宅,仿佛在说着:
“生人勿进!”
沿着门口从空中穿过重重大门,在那第四进的正房门首,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寿星,戴着攒珠勒子,披着织金缂丝蓝缎灰鼠披风,左右两边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扶着,在屋檐下欣欣然的望着天空,张开慈善的笑颜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真好啊!”
宋家的地产颇多,老太太看见雪,头一件事自然考虑的来年收成。
旁边的丫鬟声音娇软的哄着道:
“老太太,看完了雪,也该进屋啦,一会儿哥儿来请安,又要说老太太不听话啦!”
老太太一听孙子要来,笑得合不拢嘴:“油嘴,就你会说!”
檐下另一个丫鬟道:“老太太,哥儿已经来啦!”
果见廊下一个俊俏少年快步向这边跑来,老太太忙转头一看,顿足道:
“哎呀,你跑什么,仔细跌着!”
辕文穿着织金人物故事暗纹的浅金色圆领长袍,粉底小靴迈得极快的跑到跟前搀住老太太手臂,笑嘻嘻道:
“我若不快些,老祖宗在这风地里吹着若是伤了风,岂不是孙儿的罪过?”
老太太得意的看着左右的管家婆子们道:
“瞧见没,还是我孙子知道孝顺我,比你爹当年可孝顺多了!!”
辕文嘟囔道:“老祖宗,我爹若是不孝顺,哪里有我呢!”
老太太瞪了瞪眼,失笑道:
“喔!”复又抚着他的头叹道:“可惜呀,你爹没福气看着你长大!”
辕文亲热的贴在老太太耳边道:
“过年的时候我给爹磕几个头,跟他说我如今有老祖宗疼着,过得可好啦!”
辕文的父亲英年早逝,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非有这孙子,只怕早撑不住了。她搂着辕文,看他俊俏的眉眼中越发的透出他父亲青年时期的样貌来,眼里泛出泪花。
进了屋,丫头扶着老太太歪在一张铺着白狐皮坐褥的榻上,靠着一只大红彩绣仙鹤纹引枕,面前放着錾刻“永世吉祥”纹大铜火盆。辕文坐在她身边道:
“老祖宗,给您请了安,我就去上学了!”
“这么大的雪,前几日暖和,学里的窗户兴许还没好好的糊了,炭也没备,上什么学?就在家安着,过几日再去!”
辕文撒娇道:
“怎么不去?我就要去!!”
老太太皱皱眉,待要说什么,又瞧瞧辕文哀恳的眉眼,一脸的无奈。
榻前一侧一个坐在搭着银红撒花椅搭椅子上,穿着沉香云缎袄儿,看着也有四十往上年纪的妇人笑对老太太道:
“咱们这样的人家,哥儿这样的人品还这等用功,将来还愁不能封侯拜相?老太太且等着享更大的的福罢!”
这妇人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当初放她出去自己择人成亲,谁成想舒章家的管家奶奶时常在两家走动着送礼的,早看上了她,忙忙的着人求亲,说给儿子李贵做了媳妇,如今她公婆已老,他两口儿倒接了这管家的差使。只是她不忘旧主,两府里本来常有来往,她便往往自认了这差使,寻常走动得多些。近日见天将寒冷,又如往年一样,亲自给老太太做了灰鼠暖兜、手炉套子等冬日所用的东西。谁知今日不过十月十五,就忽然下了雪,忙忙的将东西送来了就要回去的,谁知回事的人声调高了些,被老太太听见,便请她进来吃了早饭再去。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虽是喜欢,却抚着辕文的脊背,神色担忧的对那妇人道:
“你不知道,这孩子生的单柔,这样苦读,就怕熬坏了身子。”又抬头看看屋子里,对着沿西首一溜椅子后站着的一个妇人道:
“秦明家的,吩咐下去,多给哥儿带些衣裳,还有炭火手炉热茶吃食什么的,可别在学里冷着了。”
秦明家的立即答应着去了,辕文一骨碌起身笑着朝老太太一拜道:“多谢老祖宗,孙儿去了!”
老太太嗔道:“忙什么,吃了饭再走!”又吩咐左右道:
“告诉跟着的人好生伺候着,回来了我有赏,若是磕着碰着冷着了,等着揭他们的皮!”
一个丫鬟出去传话,辕文悄对老太太背后一个拿着手炉的丫鬟道:
“秀屿姐姐,赶紧摆饭呀!”
那叫秀屿的丫鬟拿着一方桃红销金手帕捂着嘴一笑,张着嘴只摆着唇型无声的道:
“已经来了!”
辕文等老太太动了筷,立即将碗扣在脸上一边筷子在碗底敲得“的的”响,瞬间吃完了放下筷子便道:“老祖宗,我吃完了。”一溜烟儿往外跑去。
老太太尚夹着一个乌鱼馅的水晶饺子还没放到辕文碗里,他就跑了,只得道:
“慢着些,哎,真是个孩子!”
今日李贵家的来,老太太虽是高兴,却似乎心中有事,也只吃了小半碗粥,两个饺子一小块桂花糖糕也就下来了。
半晌老太太忽然问道:
“文哥儿在外头要花钱可是谁管呢?”
一个媳妇回道:“哥儿在外头若是使点小钱,跟着的人每日都有带着几串,若是另外有花钱的地方,都是叫跟着的人回来账房里取,一个月算一回报到官中的账上。如今外头账房是余信管着!”
一时一个四十开外的穿着褐色棉袍的男子来门槛外磕头回话。
老太太便问道:“哥儿这两个月可有在外乱花钱?”
余信翻着手里账本道:
“哥儿这两个月总共支了三十二两银子,最大的一项使费是二十两,是在府前街王家古董行买的一套金石玉竹等做的新奇的酒具,其余都是笔墨纸砚的花销,总共是十二两。哥儿买的东西都是账房的人去买回来的,先由哥儿去看好了说了价,回来的人说,并没有被人坑骗,酒具和笔墨等,都送到南园去了。”
老太太笑着对李贵家的道:
“瞧见没,人家请他喝酒,他只管拿杯子去!呵呵,这一二年想来也叨扰你家少爷不少,那些笔墨纸砚的,想也是送给几社朋友的,送这些倒也还不俗!”
李贵家的仍旧陪坐在搭着银红撒花椅搭椅子上,微笑比划着赞道:
“哥儿人情是好的,买笔墨送朋友,自然也要上好的,听得说一个什么香和着做出来的墨,那么一小块,啊哟,什么金贵东西,也值得一两银子呢!”
老太太呵呵一笑:
“人家翻山越岭的找了好材料,费尽了心思,又要好看又要好用,岂有不贵的!”
又对那余信道:
“若是有过分的花费,也先给了,过后再来告诉我,他如今在外朋友多,别委屈了他!”
那余信答应着去了。
李贵家的和颜悦色凑趣宽慰道:
“哥儿如今在外头交的都是正经朋友,这满城里谁不夸咱家哥儿是少年才俊呢,且看起来花钱也是极有分寸的,老太太放心罢!”
老太太轻叹一声,微蹙眉头道:
“若与他来往的都是像陈工部家,还有你们李家的孩子一样,倒也罢了,那读书人里也免不了有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何况他年纪这样小,懂得什么世道艰难,被外头那些帮闲蒙骗点钱倒还罢了,就怕被拐上歪路子,你们家哥儿年岁大些,还时常提点着他,这倒是甚好!回去替我谢谢你们家太太,等我这儿媳妇回来了,再上你们家去致谢!”
李贵家的起身听了,微笑着道:
“是!”
闲话一会,李贵家的忖度着老太太也该乏了便也起身告辞。老太太命人打了伞送她出门去,雪花铺天盖地落下来,李贵家的裹紧了青缎羊毛的半旧披风仍旧觉得有些冷,忙出门坐了车子听着叽咕叽咕的声音回家去,心下仍思量着故主家有这样一个好儿孙,倒真是极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