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时间能决定伟大吗？”说到时间，这是我们最熟悉的概念，也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概念。中国人说时间，以前是用“宇宙”：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那么“宇宙”说的就是空间和时间了，那真是包罗万象。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认为，时间没有绝对的定义，时间与光信号的速度有一种不可分割的联系。不存在绝对静止的空间，同样不存在绝对同一的时间，所有时间和空间都是和运动的物体联系在一起的。对于任何一个参照系和坐标系，都只有属于这个参照系和坐标系的空间和时间。对于一切惯性系，运用该参照系的空间和时间所表达的物理规律，它们的形式都是相同的，这就是相对性原理。超光速可以让时光倒流，因为空间是静止的，有了时间维度后，我们周围的一切才能动起来。
其实，时间恐怕比空间更有意义。时空结合，人们就可用四维视野观察万物。设想，没有时间，恐怕也没有空间。比如今天上午，你们有时间，才会到教室来；把你的时间给剥夺了，你还有自由么，你会有空间的拓展吗？时间是第一要素，人们自出生后，时间就以不可逆的方式往前走。物理学有一个“熵”的概念，说宇宙是“负熵”的过程，整个宇宙趋于无序。当“熵”越来越多的时候，无序的状态益趋严重，最后导致解体。但是人类自组织系统好像是个例外，能够在“熵”不断增加的过程中，保持相对的平衡和稳定。这是让人饶有兴味的交叉学科的前沿问题。
时间是什么？它不仅有物理意义，也有哲学意义，还有心理意义。最近看到香港中文大学《独立时代》杂志微情书征文大赛，一等奖的作品是写给妈妈的一首诗《你还在我身旁》，它描述时间在情感世界是可逆转的——
瀑布的水逆流而上
蒲公英的种子从远处飘回，聚成伞的模样！
太阳从东方升起，落向西方！
子弹退回枪膛
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
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了十年寒窗！
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
你把我的卷子签好名字
关掉电视，帮我把书包背上。
你还在我身旁！
作者的诗把时间逆转了。
Y：这首诗我也看了，它是倒叙。
金：时间实际上不可倒叙，但人的心理时间是可以逆转的。我们讨论的题目是“时间能决定伟大吗？”时间给人一个向度，我们怎么走？
德国诗人歌德在《浮士德》里写：“时间啊，你真美，你等一等，你停一停！”这是感叹流光易逝催人老。中国古典文学也有很多感叹时光流逝的诗词，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就是鼓励少儿要惜时，时间就是生命。我们可以为时间引入价值意义，比如《左传》中的“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探讨的就是生命价值。人的肉体生命、自然生命是有限的，充其量是百年。照《左传》的说法，一个人如果有德的话，他的自然生命结束后，精神生命至少还可延续五百年，他创立的功业还可流传五百年，其文章传世，思想流播也会有五百年，那么这个人就是“不朽”了。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更长久地延续，这是一种价值追求，中国的读书人普遍有“三不朽”情结。
人喜欢求“名”，因为“名”与“生”是可以分离的，肉体生命会消失，但名声可以流传。这样一来呢，也会使人的价值陷入误区，所谓“不能流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遗臭万年”好像就表示没有白来人世间，生命轰轰烈烈过了，至于是不是符合人民利益，就不管了，总比默默无闻一辈子要好。当然这是一种偏执的、扭曲的价值观，但也反映了人总希望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
时间这个概念是怎么出来的？最初是日起日落、白天黑夜的交替及四季的转换赋予时间内涵；还有生老病死，看到亲人离开世界，会给你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感到时间的无情，阴阳两界，生死相分。丰子恺曾写过一篇散文《渐》，他观察世相，发现女儿从三四岁可爱、淳朴的模样，慢慢用十几年的时光成了大姑娘。“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这是大自然的神秘原则，造物主的微妙工夫，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要素！人类中能胜任百年或千古寿命的人，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及空间于方寸之心，此乃“大人格”、“大人生”。
前段时间，我曾在上海七宝中学教过的初一学生，分别三十多年后，选择教师节三十周年的纪念日，邀约我吃饭。我因在国外，赶不回来，他们就把活动现场所拍的照片，传给我看。原来的学习委员跟我联系，她列出名单，我对着照片一个一个辨认。三十多年啊，变化真是太大了，当年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变得我几乎认不出了。时间这把雕饰刀，每天雕饰一点点，不知不觉三十多年，沧海桑田，谁耐得住时间的磨？
时间能决定伟大吗？年轻人，总有一种价值理想的追求啊，生命的意义等待时间来印证。说到教育的后设评价，不也是在等待时间吗？百年树人就是在讲时间啊。时间能否决定伟大？至少能说明问题吧！说明教育的成效怎样。教育的后设评价，以时间作终结评价，比较可靠和客观，人的功过是非尚待“盖棺论定”。有个说法，政声传于身后。执政时做了什么好事，在位时讲的没用，因为你在当政，大家没办法，你是权威，群众可能不敢说真话。但是你人走了，政声还留下来了，离开岗位五年、十年甚至三十年，老百姓还在怀念、留恋你，那就厉害了。政声在人去后不断地流传，时间就证明了你的伟大！
无论是做老师，还是当官，恐怕都不能太急功近利了。所谓“举头三尺有神灵”，与“上帝的眼睛在注视着你”异曲同工，表明时间这位公正的老人正默默地记载着每个人的档案。
X：之前看了《康德时间哲学论稿》，提到西方传统中有两种时间观。一个是物理学的时间，即测度时间，这种时间是自在的存在，是客观的，是时间的空间化，这个观点是亚里士多德最初提出来的，认为时间不是变化的原因和动力，只是人们去测量的测度。受亚里士多德观念的影响，它成为西方传统中时间概念的主流，并经过近代物理学的发展得到了强化。另一个把时间观念上升到哲学思考的是奥古斯丁，他在《忏悔录》第十一卷中追问：“精神本身是否是时间？”他说：“我的精神啊，我是在你的里面量度时间，我测量你，所以我测量时间。”奥古斯丁出于宗教目的，捍卫上帝的绝对自由意志，把时间内在化、主观化了。还有二元论的创立者笛卡尔倾向于把空间归为物理世界，把时间归为精神世界。这是在康德之前，时间哲学发展的一个过程。感觉时间这个概念，如单纯从物理学角度来看的话，可以理解为测量的量度。但从哲学的精神向度来理解，还是比较困难的。
金：如果从物理学测量的角度来说，就是由空间来决定时间。比如移动某物体到我这里来，需要一个过程，测量移动过程中物体花了多少时间到达目的地，就是把测量空间的单位换成时间单位。或者物体从地往天升，是一个矢量，由一点放射出去，这样一个过程的距离，它的单位变成时间了，就是空间换为时间。时间换为空间，空间换为时间，这两者可相通。
从原点上移动，移动过程可用时间来标示。说到外在时间尺度和内在时间尺度，这样的时间概念是人发明的。它是否表明内在尺度？因为空间肯定没有感觉，这是人的感觉、人的思考才会有的时间概念。比如思考人由生到老的过程，太阳从升起到落下，庄稼从春播到秋收的过程，并在思考过程中发现了事物的变化。时间是不可再生、不可逆的，心理情感的时间可以反逆，但物理、生理上的时间是不可逆的。时间最初用来测量空间的移动，成为判断事物发展的过程，就像人从幼稚到成熟，庄稼从播种到秋收，树从幼苗到参天大树，月亮的盈亏、太阳的起落、星星的移位也是一个过程。
L：我想谈些感性的认识。我觉得一个事物是否伟大，真的是需要时间去证明的，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在文学艺术领域表现得更明显。很多文学家、艺术家，比如画家梵高、小说家卡夫卡，生前的创作都未得到认可，生活都很贫困，但他们的作品在经过时间的沉淀后，逐渐被后人发现了价值。今人视他们为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价值连城，成无价之宝了，正是时间检验出他们创作的价值。还有不久前的诺贝尔奖的颁奖仪式，不难发现诺贝尔奖项的获得者有老人化的倾向，这是因为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所贡献的成果必须经受时间的考验。之前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她的代表作《金色笔记》在四十多岁时就已完成，但直到几年前她已经八九十岁了，才颁给她诺贝尔文学奖。让她的作品历经时间的考验，确定她当得起这个奖，才授予她。这正体现出时间测量伟大与否的功能。
金：时间与伟大，也有时代因缘和机遇巧合的偶然因素。有时候作品的流传还要借助于再发现。实际上可能会有这样的一种情况：很好的作品，被历史淹没了，可能没有得到及时的传阅，也没有人大力彰显它，于是慢慢就消失了。被发现的人，还是比较幸运的，他的作品流传了，主要是有人发现并更广泛地传播了它。以钱钟书为例，其声名远播，除了精通七国文字的照相机式的博闻广记能力令人惊叹外，与学界重量级人物的评价推崇是分不开的，特别是“文化昆仑”的美誉加上将《围城》改编为电视剧的现代媒体推波助澜，使同道人也未必真能读懂其著作的学界古董，竟然顷刻间成为大众文化的热点人物。其实这还得益于20世纪90年代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社会背景，钱钟书的《管锥编》初版问世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彼时真正在思想界特别是青年学者中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当属李泽厚的作品。
Y：时间确实比较抽象，你去感受它的时候觉得它确实存在，而且在不停地流逝。但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你所面对的环境、对象以及跟你交往的人，其实变化很小。实际上时间是在静静流动吧，那么它是否能够决定一个人的伟大？如果从同时代的人来看，伟人毕竟是少数；如果从后时代的人来看，如果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许会超越前任。
金：时间本身不能决定伟大，决定伟大的还是人。人在经历时间淘洗的过程中，作出判断：一种事物或某人是否伟大。离开了人，时间并不能决定什么。时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是因为人，它才富有意义并变得具体丰满起来，是人创造了这个概念，赋予它一定的意义，利用这个尺度去衡量人的价值的发展变化，并命名黄金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等。卢梭的思想有代表性，他认为科学技术不是使人类生活越来越好，而是使时代越来越糟。这种观念，是反历史的无知，还是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他打破了常规思维方式，不是按器械发明越先进，人类社会就越来越进步的思路判断事物的价值，而将时间的物理意义、心理意义、价值意义做了区分。卢梭思想否定了线性的进步史观，恰与中国崇古的历史观遥相呼应，比照成趣。
诺贝尔物理奖的获得者霍金，写过《时间简史》，他谈到物理学的“熵”概念，这和时间也有关系。从事教育、心理、社会文化的学者判断的时间，与物理学家的时间，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H：讨论时间能否决定伟大，最根本的是我们认为时间本身就很伟大。因为它不可逆转，至少人的力量是无法逆转时间的，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它。此外，时间很客观。经过时间淘汰后所剩下的可能都是精华。正因为时间具有这些特质，是人类没有办法改变和掌控的，所以时间才能决定伟大。
M：看到这个题目，我认为可能是指向一种评价：时间作为一个维度，对其人其事的一个评价。比如当时对某人某事诋毁谩骂得比较多，但可能过了很多年之后，大家才发现他或它的价值，甚至从责备改为颂扬。我觉得时间并非只决定伟大，时间可能也决定了一个人的卑微或渺小。评价既有短时间内的评价，也有长期的、后续的评价。
金：长时段和短时段评价可能会对原来的事物产生不同的判断。最初认为好的，可能后来评价不佳；原先认为不好的，可能后来又评价不错，这是评价的复杂性，也是时间带来的复杂性。说到长时段评价，现在短期内看来好的，恐怕长时段来看站不住；长时段评价好像对短时段评价作了否定，即近期的肯定，远期的否定。但后期的否定，难道能证明先期被肯定就没有价值吗？可能从另外一种维度看，当时的肯定评价是否更有价值？因为生命在当下的感受是最迫切的一种需要，为什么他此刻不能满足，过了若干时候又回馈说彼时的满足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
这个问题也是充满复杂性。比如你们小学六年觉得这个老师不错，六年来大家相处得很开心。但到了高中，又觉得这个老师对自己的帮助不大，从高中的维度来看，人家在小学做了这个、做了那个，我当时没有做，所以到了高中、到了大学由于缺这个东西，就觉得小学不行。但反过来想，人家在小学阶段是学了一些东西，却学得很痛苦；你那个时候非常欢乐，你经历的过程就没价值吗？时间既然是不可逆的，它就有自己独特的价值。
我现在对自己讲的话也是采取怀疑的态度，一方面表达，一方面存疑。譬如古人宣扬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撇开特定的价值不论，但就其前提而言，意味着现在吃苦，将来肯定能成为“人上人”。其实这里是有问题的：
首先，你现在吃苦，是不是一定能够换来将来的甜，一定能够成为人上人？这是没有办法保证的，没有一家保险公司能够给你开这个保单，说你从小拼命读书，三十年以后，你一旦戴了博士帽，一定享受荣华富贵。这个是不可能的。因为三十年的变数太大了，我们能控制的只是当下。
其次，反过来说，当下可能倒是真实的存在。在中学六年、小学六年的时间里，让你感受到学习的快乐、生命的美好，打下一定的基础，这就可以了。至于将来如何，那是你的命运，是造化拨弄你的结果。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恰恰应该抓住当下，短时段评价倒是有它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了。所以时间这个“魔”确实相当复杂。
M：我觉得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对事物或对人评价的标准也会发生变化。比如高中毕业那会儿，学校的衡量标准是这届学生有多少人考上了一本、二本？对于个体来说，考上了一个所谓好的大学，则觉得学校为培养自己付出了很多，会很感谢学校。但大学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了，再回头去看，可能会觉得高中的教育似乎太过功利了，整天都是在准备考试。这个时候回头想，会觉得高中教育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于是个人的评判标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发生了改变。
金：对，个人评判标准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像我女儿，小时候我和她妈妈争论，她是完全偏向妈妈的，什么都是爸爸不对。到读大学后，面对父母争论，她就不表态了。现在她会暗示，妈妈可能也有问题，开始偏向我了。人的认知过程会发生一些变化。
《傅雷家书》表达了傅雷对傅聪的一往情深。傅聪回忆他的爸爸时心情很复杂，因为傅雷在儿子三四岁时就让他学弹琴，他不想弹钢琴，爸爸就打他的手背，他只能勉强去学琴。傅聪回忆，如果没有他的妈妈经常作为缓冲，好像一朵白云飘来给他遮影，他可能会发疯。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慈母严父互相配合了。傅聪小时候更适应于妈妈的关爱方式，而父亲的这种严格、这种特殊的关爱，希望他成才的特殊教育方式，他既不理解也不适应。等到他功成名就，再来回忆学钢琴的少年往事，他心情还是很复杂。他对父亲的这种教育方式在情感上是对抗的，虽然在理性上他对父亲的教育方式表示宽容，但是内心深处他仍然不能接受。
另一个著名的钢琴演奏家郎朗，他的爸爸砸锅卖铁，遍访名师，要让儿子成才。郎朗不想学琴，他爸爸就把他揪到高楼的窗前，说：“现在两条路，你到底还想不想弹琴？不想弹琴你就跳下去，我跟着你一起跳下去！”郎朗无奈只能学琴。很多人看到郎朗成功，都要学郎朗，这能学吗？学钢琴还有一个天赋的要素，不是说父亲能狠下心来，把钱砸进去，孩子一定成才，缺少天赋也成不了才。时间证明，勤奋、刻苦并不代表一定成功。这些都是复杂性。
Y：长时评价是不是应该把意义再扩展一点？现在理解的长时评价是过一段时间再进行评价，但前面是否也可以有预设评价，将提前预测与滞后评价结合起来，所谓瞻前顾后。
金：那就是历史的评价，历史评价就有预测。个人眼界比较局限，个体的智慧也有限，不妨放在历史长河里观察它是怎么发展过来的，积累的经验是什么。有了历史的智慧和尺度，对未来的判断、对当下的判断就有了洞察力。有了历史尺度的眼界，可能会对评价有更加清醒的认识和把握。
某实验小学校长说，丈母娘的眼光，就是素质教育的眼光，这话对应的是一个引人深思的案例：教了一辈子书的李老师，女儿已二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对象。一个同事热心地当红娘，把李老师当年教过的学生介绍给她女儿。李老师见了当年最喜爱的学生后，十分感叹地说：“这孩子原来读书时，我是多么欣赏他呀！他成绩很棒，考试都名列前茅，又特别听话，现在也挺成功，不到三十岁已是公司中层管理人员。可让他来做我的女婿，我真的不中意。他的背好像有些驼了；走起路来怕踩着了蚂蚁，像个小老头；眼镜片那么厚，至少有七八百度；说话细声细气，哪像个男子汉；最让我看不上眼的是他那么古板，表情那么单一，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女儿如果跟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能获得快乐和幸福吗……”
过去优秀的学生，现在成了被淘汰的女婿！这似乎是个悖论。可见，学生时代的“乖乖男”、“乖乖女”和分数名列前茅的学生，未来的时间未必能确证他们的成功和幸福。
Y：长时评价与短时评价要作一点区别，它们各有侧重吧。长时评价侧重于在一个阶段的教育后获得的相应变化，两者之间不是替代关系，而是补充关系。
金：补充关系，这话说得对！不能用长时段评价去替换一切评价，它是一种补充，一种纠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