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美好的童年记忆——我的童年是指住在公寓的日子——是去父亲工作的福特车专卖店。一开始他只是一名汽车修理工,不过我去那里找他时,他已经是汽车推销员了。引用不久前父亲刚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为我感到骄傲”,那时的我为他感到骄傲。我自己搭乘公交车去汽车专卖店,我喜欢那个地方,喜欢汽车崭新的光泽,还有混合着金属、皮革和橡胶的气味。我觉得汽车跟野兽很像,它们总是一动不动地待着,但眨眼间就开始疯狂追逐。
父亲管理着这些大型猛兽,其实我很清楚,他只是协助管理。专营店的管理者是我父亲的老板,一个叫马舍夫斯基先生的人,他是店主的儿子。父亲管理着整个店面的大小事——汽车、客户和销售人员。我喜欢看他从一辆车缓步走到另一辆车——从旅行车开始,走过领事、卡普里和格拉纳达,然后是天蝎座和蒙迪欧。父亲知道所有关于这些车的事——包括市面上福特车的所有最新款。在20世纪60年代,如果有人能讲解汽车的各种知识,人们常常会发出惊叹声——或许因为他们是第一次听到,再或许,他们还没有丧失对工业技术的敬畏。在我眼中,父亲不是一名汽车推销员,他是个令人惊叹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像个魔术师。
我还想说的是,每周六带我去杆枪俱乐部射击场的人也是我父亲。之前我成功地阻止了他把我培养成一个猎人。六岁时,我和父亲坐在高处的隐蔽地点等待鹿的出现,我除了哭就是哭,最后他只好带我回家。问题是,如果我不能成为猎人,我就必须成为一名射击运动员。于是我们每周六沿高速公路一直开到万塞,下高速路后再沿着铁轨一路向南,汽车后座上放着一个带挂锁的皮箱。
我不太记得射击场的样子,也不想重返那里找回童年记忆。仔细回想的话,我记得那里有间木屋,可以买到香肠之类的食物,旁边有两三个枪支射击场和一个弓箭练习场。在射击场的第一个小时没那么难熬。父亲一个人去练射击,我在弓箭练习场闲逛,看弓箭手射箭,帮他们把没射中的箭捡回来。射箭场很安静,我喜欢那里。等到父亲来射箭场找我回射击场时,噩梦开始了。
我前面的架子上放了一个沙袋,因为我力气小,握不住手枪。我那时大概八九岁,个子高但很瘦。我戴上耳罩,父亲动作轻柔地往手枪里装好子弹,再把枪交给我。我一拿到枪就开始恐慌,感觉我会伤到或杀死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即便戴着隔音耳罩,我仍然能听到清晰的枪声——令我胆战心惊。子弹的后坐力震得我胳膊猛地一抖,非常疼。开枪前父亲会纠正我的姿势。子弹射出后,他总要训斥我一番,怪我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开始发火——父亲不是一个耐心的老师。隔音耳罩让我听不见他说的话,我又不想摘下来,因为左右两侧不断传来枪声,所以我根本不清楚他要我怎么做。我只好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从不耐烦变成了愤怒。
有时候父亲气极了,会扔下我一个人走开——比如我开了三四次枪还不能正确呼吸——吸气、呼气、吸半口气、屏住呼吸,再比如子弹射出前一秒我胆怯地缩起身体。我一个人无助地站在射击场,四周全是戴着护目镜的大人,他们盯着靶子,目光专注,一言不发,神情木然,对我的悲惨遭遇既没多看一眼,也没心思去管。我心想,也许这些人正被训练成杀人犯。父亲当然会回来,他早晚会回来,但并不会让我在射击场的感觉好受些。回来后他的态度会稍微缓和一些,然后一切又重来一遍:先是我无法理解他的话,他的脸开始扭曲,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从不耐烦变成愤怒——或者说是震怒,愤怒通常用来形容人类,而神灵生气时是震怒,无所不能的父亲在我眼里就是神——一个震怒的神——战神阿瑞斯。我无处可逃,我不得不开枪,于是我扣动扳机。有时我真的射中了靶子。
经历一番痛苦折磨后,我们会坐在木屋里休息。我吃着香肠,喝着柠檬水,父亲喝着啤酒——永远只喝一杯——擦拭我们用过的手枪。木屋里还有其他人,不过通常只有我们父子坐在一起。父亲不是——现在也不是——一个爱交际的人。他来射击场是为了射击,不是跟人打交道。
有时候,木屋里也有女人,她们总是让我感到十分不安。在我读过的故事书和漫画里,女人不会射击——她们一出现就会跟男人接吻,我觉得既难为情又厌烦,因为她们打断了我喜欢的故事情节。对罪犯的追捕被迫中断,男主人公必须先要完成那些可怕的亲嘴。所以,出现在射击场的女人让我很是疑惑。为什么她要走过来敲我们的木头桌面?她想让父亲干什么?父亲也敲敲桌面,于是那个女人转身走开,去敲其他男人的桌子。最后,她在转角处的圆桌旁坐下,那里的说笑声永远最大。我会一直看着她。
父亲擦手枪和喝啤酒时,说起准备送我一支手枪——手枪价格昂贵,所以既是我的生日礼物,也是圣诞节礼物。这将是我的第一把枪,属于我自己的枪。父亲说起各种手枪时声音非常温柔,我虽然早已忘记了那些手枪型号,可围绕我们那一桌的美好气氛我一直记得。我和父亲讨论适合九岁孩子使用的各种小型手枪的优缺点,我完全忘记了每周必须经历一次的痛苦,全身心感受着父亲对我的喜爱和赞许。
尽管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想要一支手枪,但我喜欢父亲幻想的美好画面。他可以想象出各种奇妙的事情,而且越说越激动,仿佛那些事情已经全部实现了。尽管不到一小时前我在射击场上的表现令他失望——而且每周如此——然而父亲已经在幻想有一天我获得了德国青年锦标赛手枪项目的冠军,这让他非常开心。我仿佛看见自己双手高举着奖杯的画面。
我最喜欢周日跟父亲在树林里散步,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出发,大约半小时后父亲开始迈开大步,越走越快,我是唯一能跟上他步伐的孩子,姐姐和弟弟落在后面,跟在母亲身边小跑。等到最前面只有我们父子两人时,父亲会构想我们将来一起去旅行的地方。而且,无一例外,全部是冒险之旅。父亲小时候读过很多冒险故事,幻想有一天能成为一名冒险家。父亲之所以还没有一次历险经历,我很清楚是什么原因:他没有探险的同伴。不过,事情很快就会改变。我今年九岁,明年就满十岁了。十岁就是个大孩子了,完全可以开始第一次冒险。我跟在父亲身边,听他描绘着我们未来的旅程,我已经准备好陪他一起去冒险了。
我们会登上高山,山顶白雪皑皑寒风刺骨,必须躲进帐篷,裹紧特制的睡袋;我们会进入荒野,除了水牛(有时我们会猎杀一头水牛——我们父子俩都是神枪手——夜晚点起篝火烤水牛肉),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我们会进入峡谷,驾驶独木舟在急流中穿行。我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着。我从图书馆借过很多历险故事书,读了一遍又一遍,逾期了也舍不得还,而父亲口中的冒险之旅比那些故事还精彩。父亲的故事让我想到,我也可以拥有充满冒险的人生——或者去经历冒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