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等我回来收拾你。”嘴上这么说,栖戎弯下腰,“父亲早晚劳作,家里只有你和母亲。照顾好她,好好练功。”
栖和点点头。
“还有,看好因衣,别让他跟别人跑了。”
“行啦。”卫兰拍拍儿子,“别忘了你父亲的话。”
栖戎向母亲拜了一拜,跨马而去。
卫兰站在院门口,一直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偷偷抹掉眼泪,回到家里。
两个孩子在厨房,背对着她,把嫩笋分为大小两堆。
“戎哥哥去干什么?”
“………………”
“好吧。那我不问了。”因衣回头,看见卫兰,便道,“兰婶婶。”
卫兰浅笑,“你戎哥哥要是能像你这么能干,我也不用担心他了。”
“戎哥哥能照顾好自己的。兰婶婶,你别担心。如果觉得闷,我每天来陪你聊天。”
“唉……先别分了,你们俩过来一下。”卫兰看着两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带着他们回到屋子里,拿出两件做到一半的上衣,在他们身上比划。
“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样,连衣裳都来不及做。你看……”她拉紧衣服的肩线,与因衣的肩膀比较,刚正好,“我说什么来着。”
因衣转过身,“兰婶婶,这是……冬衣吧?”
“年节忙,就给忘了。这不,拆了里子就能当单衣穿了。”
“那……你先忙,我师父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不着急,我做多一些,你给带一点回去是一样的。”
“可师父想吃油焖笋想了好多天了。”
“你师父的病,好些没有?”
因衣咬着嘴唇,“吃了那么久的药,还是时好时坏的。”
“别急。你师父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总比年轻的慢些,慢慢就好了。”
“谢谢婶婶。那我先去了。”
“嗯。阿寅,送送因……”卫兰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笑着摇头。好像只要和因衣有关,这个木头人似的小儿子就特别主动。就算一声不吭地在因衣身后做跟屁虫,都不用人多推一把。
“干嘛送我,又不是不认识路。”因衣举起手臂,斜斜指向山坡上自家的院子,“看都看得见的,何必呢?”
栖和不说话。顺着因衣手指的方向,一个小女孩从因衣家的院子出来,看见他们便用力地挥手引起他们的注意。
“杏儿妹妹。”女孩一路小跑,来到他们面前,准确地说,是来到因衣面前。
“因衣哥哥好。”杏儿迅速瞥了一眼栖和,垂下视线,“哑巴哥哥也好。”
“都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哑巴。”
“可他从来不说话呀。”
因衣无力反驳,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栖和同他讲话是一种幻觉。其实栖和并没有开口,只是他自己太希望他开口而臆想出来的。
“你找我师父吗?”
杏儿摇着脑袋,头顶两个鬏鬏也跟着晃了晃,“来找你的。”
“你娘亲不舒服?”
“不是。”杏儿道,“弟弟不舒服。”
“哦,那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取药箱。”
一个来回以后,因衣背着药箱跟在杏儿身后。不过他后面还跟着一个。
“阿寅哥哥,你不回家么?”眼看就要超过卫家的屋子了。
“哑巴哥哥也去呀?”
栖和点头。
“呃……方便么?”
“方便。”杏儿眯起眼睛笑道,“有哑巴哥哥在,坏东西都会跑光的!”
“又是听你哥说的吧?”
“大家都那么说的。”
因衣看看该说面无表情,还是生无可恋的栖和,就这副脸孔,也难怪,是挺辟邪。
杏儿的弟弟才两岁,字音都咬不准,是个莲藕一般胖乎乎的娃娃。只是,胖得有些蹊跷。人家两岁大的孩子眉眼多少有些开了,可杏儿的弟弟全儿却是个鼻子眼睛不同寻常的孩子。眼珠凸出,眼距宽,鼻梁又低又平,舌头老是搭在外面,口水流得满脸都是。
成岳山对因衣提过这样的孩子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很容易夭折,就算长大了,也是智力不如常人,多灾多病,没有办法医治。可是为了家人的情绪,这话绝对不能说出口。
全儿不哭不闹,除了爱流口水,并没有哪里讨人厌的。因衣举着拨浪鼓在全儿面前逗了一会儿,才着手医治。这期间,栖和就站在一旁,因衣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就靠过来,递个针包,或是找个药瓶什么的。
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是告一段落。
“受了点风寒而已。”因衣环顾房间,“如今天气热起来,时不时开开窗。若是太阳好,就带着全儿弟弟晒晒太阳,这样会好得快一点。”
零零总总嘱咐了一通,因衣开了药方,杏儿跟着他们回去取药。
“因衣哥哥,我弟弟是不是妖怪?”
“胡说什么?你亲眼看着他从你娘亲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是妖怪?”
“可是……他和别的宝宝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若所有人都长得一样,岂不是分不清你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杏儿,人出生在世上,给谁做孩子,投胎到什么样的身子里,是没有办法选择的。我们能选择的只是不要因为和大多数人不同就怀有偏见。”
杏儿懵懂地看着因衣,“偏见是什么?”
“就是全儿弟弟的长相不同,就说他是妖怪,这样的事。”
“不可以的吗?”
“当然不可以。如果大家都有头发,只有你没有,你愿意被人家说成是妖怪么?”
“不愿意。”
“这就对了。你是姐姐,做哥哥姐姐的要保护好弟弟妹妹,就像你被鸽子欺负,你哥哥保护你一样,对吧?”
“嗯。我知道了。就像哑巴哥哥保护因衣哥哥那样。”
“啊?”因衣转向栖和,“应该是我保护他才对吧?以前他的病可都是我给瞧的,药可都是我一口一口喂进嘴里的。”
“可是,他还帮你打竹鼠,打蛇,打蚊子……还有,夏天下大雨,你去田里摸泥鳅抓青蛙,哑巴哥哥自己都淋湿了,还不忘给你打伞……”
因衣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别瞎说。那是……呃……”
“你去年被大牛哥绊倒,他还帮你打大牛哥呢。现在大牛哥看到你,都是绕着走的。”
“好吧……但是阿寅哥哥生病,都是我照顾的呀?”因衣在彻底投降之前,再嘴硬一次。
“因衣哥哥是大夫,照顾生病的人不是应该的吗?”
“他流个鼻涕就要住我家,晚上喊冷老钻我被窝,那也是应该的吗?”
“唔……生病了,难受呗。因衣哥哥你刚才还说不能有偏见的。”
“偏见不是这么用的!”
因衣抓狂了。他配好了药,分成三份,扎成一串交到杏儿手上。接着生火煮饭,切竹笋过水之后下锅翻炒。
栖和自始至终都坐在因衣的必经之路上,闭目养神。
等饭菜都做好了,因衣盛了一份给师父吃,栖和非常自觉地摆好碗筷。“你怎么还不回家?”
栖和抬眼看看因衣,看看成岳山。
“少人家一顿饭吗,这么……”成岳山哑着嗓子,被咳嗽堵住了后话。因衣赶忙上前拍他的背脊,被师父推开。
“师父,还是别贪凉吧?”因衣抓来厚实的冬衣,披在成岳山身上。
“下午去隔壁村的老刘家买点酒回来,要六月雪,不许掺水!”
“师父,您现在不能喝酒。”
成岳山拢拢外套,干咳一通,“为师就馋那么一口,你去不去?”
因衣望着面色灰白的师父,心软了,“就买一点点。”
“这还差不多。行了,不用陪我了。”
“哦。”
喝完药,引了好些浓痰出来,成岳山的咳嗽才稍稍缓解一些。服侍师父躺下睡着,因衣才去邻村买酒。两人一路无话,等过了桃园村的村碑,栖和才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你得做准备。”
“什么准备?”
栖和淡淡看了因衣一眼,放眼目及渐渐转绿的群山,“你师父的后事。”
“别瞎说!我师父就是偶感风寒……”
“真的么?”
因衣低下头。“师父……会好的。”
“自欺欺人。”
话是不错,可是因衣仍旧不愿意承认。在他心里,人生的第一眼,是成岳山的老脸,可是,他从没想过那张老脸有一天会失去生命,留他一人在这世上。即便桃园村每个人都会帮助他,可那只是近邻,不是亲人。
“我会想办法的。”因衣捏紧了手中的酒葫芦,却被栖和轻易夺走。
“别想太多。”栖和掂着酒葫芦,“人总有一死。你师父有没有再说过什么?”
“没有。”
起先成岳山给自己拟了一套治疗方案,后来不见起色,就赖因衣施针的手法不好或搞错了药量,连换了七次药,前后施针快二十次,竟完全不见起色,最后连他自己都无计可施,再也不指挥因衣做这做那,而是整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我师父,会不会在写遗书?”
不是会不会,应该说他就是在将后事的安排一一写在纸上,就怕哪天忽然撑不住了,来不及说。
“他……是在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