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酒回家,因衣喊着师父,可没有人应答。一股恶寒蹿上心头,因衣跑向东屋,刚进们就看见成岳山俯卧在地,手边有一个打碎了的碗盏。
因衣搭了成岳山的脉,整个人瘫坐下来。
没有心跳。
呼吸也停止了。
师父死了。
不,不行,师父不能死!
因衣将成岳山的尸体翻转过来,展开针帘,取出银针。却被栖和抓住了手腕。
“你干嘛?!我得救他!”
“他死了。”
“才没有!”因衣推开栖和,伸手摸到成岳山的下颚和颈部,肌肉僵硬,关节像是被黏住似的,一动不动。
“师父……”即使心里再不愿意承认,从医多年的人不可能不清楚如何判断一个人的生死。因衣摇晃着已然死去的成岳山,泣不成声。
栖和蹲在因衣身边,抚着他的背脊。一个声音飘入耳廓,他抬起头,成岳山虚幻的影子站在尸体旁边,身旁还有一个黑烟似的东西。他朝栖和摇摇头,抬起手指放在嘴唇上,最后摸了摸徒弟的脑袋,两个影子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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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因衣了。
他身批麻装,跪在成岳山的灵位前。
原本灵堂里人满为患。得知成老大夫的死讯,方圆几百里内受过他恩惠的人都赶来吊唁。上香、致哀、回礼,因衣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屈身谢礼。大家可怜这个十岁出头就孤身一人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人提出收养因衣,但都被他拒绝了。
多亏了桃园村村民们的帮忙。因衣什么都没有做,成岳山的丧礼就顺利完成了。
这几日,因衣只觉得如坠云雾之中,被人穿上丧服,被人安排在某个位置接待前来吊唁的人们,被推着拉着站在扶灵队伍的最前面,将师父送入安息的坟墓。
他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恍惚地听见哭声,锣鼓声。抬头,白色的纸钱漫天飞舞;低头,写有师父名字的墓碑赫然而立。
最后,人皆散尽,因衣将师父地灵位放好,给师父续上了香,他才意识到,成岳山真的已经离去,偌大的屋子,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因衣狠狠哭了一夜。
第二日,因衣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草药味混合着线香的味道,在屋子里飘浮。
正屋里有响动。
因衣双脚失力,只好扶着墙,慢慢挪出屋子。正屋里,有个男人正在对着成岳山的灵位行跪拜礼。因衣一眼就认出他来。
“羽岚伯伯?”
羽岚礼毕,将因衣扶着坐下,“我才得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这几日,辛苦你了。”
因衣低下头,望着脚尖,“我没用,什么都没做。要不是大家帮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羽岚扶着他的双臂,道,“你继承了成老大夫的衣钵。这最重要不过。”
“可是……”提到师父,因衣又泪眼朦胧,“我连师父都救不了……我连他的病都治不好……”
“人各有天命。不怪你。”抹去孩子的眼泪,羽岚安慰地笑道,“我这次来,也是替殿下带个话。虽说殿下有意,不过还是得看你的意思。”
“凌亦?什么话?”
“殿下想接你去酆都。”
“我不去。”
“别这么快回答,你年纪尚小,还没了依靠。殿下这些年借着之前假死的风头,铲除异党,已是名副其实的藩王了。他可以让你入王府,做王府的专职大夫,这难道不比在桃园村的强么?”
“王府的大夫很多。桃园村只有我一个大夫。”因衣头也不抬,“师父刚落葬,我……不想走。”
“可你师父也不想你在这深山里度过一生。外面有大好的光景等着你。若你愿意,殿下可以资助你云游四方,说不定,你还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御医。”
“御医?”
“是啊。”
“可是,师父曾叫我发誓,这辈子不入仕,不做医官。”
说到此处,羽岚也不禁感叹,“当年我虽领兵在外,也听得一些成老大人的传闻。那样的风云岁月,能从朝中全身而退,是舍了全部身家的。也难怪他要你如此立誓。老大人刚刚去世就要你离开确有不妥。话已到此,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羽岚微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挂件,“这是殿下贴身的物件,现在给你,当作信物。你若想投靠殿下,或者有难处,就拿着这个玉佩,去酆都晋王府找他。就算你不去晋王府,有了它,蜀地之内,只要是皇家的产业,你要什么都会给你。”
因衣摆弄着玉佩,上面刻有镜花水月的浅浮雕,背后刻的却是白泽。
“这枚玉佩,刻的是白泽。”
“是啊。殿下说,白泽通晓万物,能辩鬼神,智慧卓绝,所以特意挑了这个图样。”
“凌亦好吗?”
“多亏了你的方子还有太岁,这些年,殿下竟一次都没有发病。”
“我是说,还有人杀他吗?”
“五年前殿下诈死,在陛下眼前复活,天师说他是神仙谪凡,杀他者连同亲族必受诅咒,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杀死真凶,以告天灵。所以,殿下借机除掉了暗杀他的罪魁,扫清在蜀地的诸多党羽,不仅平安归蜀,还接了静良公主一起。”
“是不是他说的妍儿?”
“不错。如此一来,殿下有了落仙的美名,诓住了陛下,夺得藩地大权。说得不敬些,算是割据一方了。”
“陛下……这么好骗?”
“你不知朝中事。我们的这位陛下总想着修道成仙,年轻时曾走遍名川大山,就是为了寻仙拜师。结果仙没寻到,倒是落了个爱民如子的美誉。”
“这个我听师父说过。陛下就是因为知晓民间疾苦,又有见地实政,才被选作太子,然后又成了陛下。”
“是啊。只可惜,早年的那些想法,到现在年纪大了,是愈发收不住。陛下本就深信六界之说,再有一个的确有些本是的天师在旁吹风,自然是他说什么都是真的了。”
“可是,凌亦并不是仙人,这个天师也看不出来,还帮着骗陛下?”
“天师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羽岚自知说得太多,清清嗓子,不再多言。
“那他另外两个哥哥是不是更加讨厌他了?”
“是啊。不过,殿下回蜀前,向陛下求了一道旨意。”
“是不是让两个哥哥的手下护送他?”
羽岚微微惊异,“你怎么知道?”
“央峨到酆都,山高水远的,有兄长的人护送,如果出事,就是兄长们的不是。凌亦好狡猾。”
生在皇家,骨肉至亲之间都要来回算计,真是睡觉都得睁只眼睛。因衣转首看向师父的灵位,他不知道师父当年在朝堂上是如何叱诧风云,但成岳山对他说得最多的,就是那里面的汹涌暗潮,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卷进无底深渊。
羽岚看看天色,“我得在太阳下山前赶到韩丘,就不多说了。这里还有些银钱,算是殿下的一点心意。”他在桌案上放下一个锦囊,锦囊上什么纹饰都没有。
“殿下说,你不方便使大银子,容易被人看出破绽,就包了些碎的。”
“我花不了那么多钱。”
“来日方长,总有用得到的时候。”羽岚刚踏步出门,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来,“你们村是不是来了一家姓卫的人家?”
“是啊。”
羽岚的脸上浮现一丝阴霾,喃喃道,“但愿不是他们。”
“嗯?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羽岚摸摸因衣的脑袋,叹息道,“殿下小你一岁,如今还比你高出一点。多吃点,不用怕胖。”
“知道啦。”
送走羽岚,因衣稍稍开朗的脸上又降下阴云。
因衣洗了把脸,着手收拾屋子,连日来人来人往,院子,厨房,正屋,都算不得整洁。除了师父原来的房间还不能动,其他的地方全都得洒扫一遍。
栖和过来看他,带些吃食,帮着他一起打扫。
“刚才是谁来过了?”
“以前来这儿看病的人。”因衣停下手中的活,“欸?你以前从来不好奇的。”
“那人骑的马,是官家的。”
“这你都知道?”
“马蹄印不一样。”
“所以呢?”
栖和似是答非所问,“什么时候进山采药?”
“等出了七七就去。”
“我跟你一起。”
“行啊。”
栖和自顾干了会儿活,最后忍不住,看向因衣,“……你不觉得,你师父死得蹊跷?”
“蹊跷?”
栖和点点头,“你还记得,你发现他尸体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因衣摇头,不愿回想。
“你师父是俯身倒地的。有个茶碗打碎在右边。”栖和替他道,“尸体四肢微微张开,没有用力的迹象,表情放松,并不痛苦,显然是突然失去意识,马上就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验过他的尸?”
因衣焦躁地瞪着栖和,一会儿又看向屋外。破坏尸体,哪怕是扎根针进入体内,都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如果被人知道,轻则被驱逐出村,重则可能动私刑。然而,明知道不可为,因衣却为之。
“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所以才奇怪!”
“什么意思?”
“我用各种方法检查过师父的身体,按理说,吃了那么久的药,血液会有变化。而且,因为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见效,后来师父……”
“他给自己下毒?”
“对大夫来说,没有毒和药的区别。师父身体一直很好,所以这次病倒,他还有拿自己试药的心思在。不过,师父的药方越到后面越凶险,一点都马虎不得。他最后给自己试的药里面,有一味力道很猛,稍有差错,就能杀人。我原以为是那味药出了问题,没想到,检查下来,师父的身体里……没有任何用过药的痕迹。长期喝药的人,体内一定会有变化,可是师父,就像从来没有喝过药,就像……他喝下去的药,都消失了。”
“你师父的药,都是你亲自分,亲自煎的?”
“我煎完药之后,药渣要留七日,每日饮水进食,全都仔细记录。包括施针的部位,深浅和时间。我都记着的。”
“现在还留着么?”
“留着。”因衣点头,带着栖和去自己房里查看。没想到,应该储存药渣的地方,竟然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