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山林,在人的印象中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因为那种世界总体来说,是由人主宰的。可是在那些人迹罕至的丛林深处,人完全失去了对自然的控制权,丛林变得狰狞,阴森,可怕。
因衣一路辨识兽道,抬头辨识方向,几乎从不停顿,像是只白色的兔子,在纵横盘绕的树根和不知积了多厚的腐叶地上轻盈地跳跃,避开陷坑,绊脚的障碍。而凌亦和羽岚却没有那么好的能力。起初,光线还算充沛,能看得清脚下踩到的究竟是树还是石头,往林子深里走约莫一个时辰,丛林才展现出其真正的样貌。
能跟得上已是幸运,因衣还得时不时停下脚步,等待一会儿。凌亦起初也是走得动的,之后则是由羽岚全程背着才能前进。就算是习武多年的羽岚,也只有踏着因衣的脚印,艰难地前行,根本达不到因衣那般,轻松行走的程度。
“好了,前面就快到了。”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透过现有缝隙的树丛顶部,能看见天空变成橘红色,而树下的丛林里,已经是得点火把才能看得清的地步。
“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脚力这么好。”凌亦抱着羽岚的脖子,颇为惊讶。
“都是一点一点练出来的。”因衣跳上一块枯木,回头看着他们,原先归凌亦背的包袱已经匀到他的背上,虽然喘了点,却并没有显露疲态。“山林里长大的,不会走山路还不让人笑话?就像渔民不会游泳,宰相不认识字一样。”
这就叫做“基本素养”。
“还有多远?”即便壮如羽岚这般,平日力气全部在山中行军这一处,此时也是累得想要扔掉背上的人肉包袱。
“不远了。”因衣笑了笑。
天完全黑下来。纵使点起火把,也只能照亮面前小小的一块。因衣没算准这趟花费的时间,眼看天色暗淡,却也不能就地休息,必须找一块干燥安全的地方。春天野兽萌发,饿了一个冬天,还正好是繁殖季节,此时的兽类都很冲动,就算吃饱了,见人都要咬上一口。
没见过森林的夜晚,凌亦抱紧了羽岚,差点没把他勒晕过去。人对黑暗的恐惧由来已久,特别是这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环境。更何况,夜行的动物出没的时候,伴随着的,还有黑暗里不知是什么发出的叫声。
“什么声音?”凌亦吓道。
“猫头鹰吧。”因衣侧耳听了一会儿,“这季节动物多,林子里可热闹了。”
耳边疑似“猫头鹰”的叫声阴郁而顾忌,在凌亦听来就像是个哀怨的女鬼在哭诉生前的委屈。而一阵响亮兽嚎把他绷得极紧的神经挑断了。
“鬼!有鬼!”吓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凌亦只有手上继续使劲,干涩的喉咙拼命发出声音。
“哎呀,快把手松开!”因衣上前拽开凌亦的手,获得自由呼吸的羽岚一阵咳嗽。
“没出息。”他怒道,“再这么下去,真的要见鬼了。”
“真有鬼?你也见到了?”
“什么跟什么呀……”因衣摇头,“再勒下去,羽岚伯伯要被你勒成鬼了!”
“可是……”
“好啦,前面几步就到了。路也没有那么难走,来,你也得多活动活动。”说着,因衣拉着凌亦的手,举起火把。
“那真不是鬼?”凌亦还不放心地四处张望。
“放心吧,就算有鬼也不会这么早出现的。”
“什么意思?”
“这儿附近没有坟头,而且时辰也还早。”
“还……还早?”
“戌时……差不多应该是那个时候,阳气跌至最弱,阴气慢慢升上顶点,鬼就是那时候开始出没。”
“你别吓人!”
“是真的。村头的钱奶奶,你见过的吧?”
“嗯。那又怎样?”
“她娘亲以前就是神婆,有阴阳眼,能看见妖魔鬼怪。这话就是她听她娘亲说的。”
“切,这你都信?”
“信不信的,还不是看各人么?本来我也不信的。以前碰到过邪乎的事情,不信也得烧柱香。”
“怎么了?”
“那也是我很小的时候了。那会儿还得师父带着我采药。有一次,是天热的时候,我和师父进山大概四、五天的样子,我们错过了猎户的木屋子,只能在山里露宿。那也是差不多戌初的时候,篝火刚点起来,我就听见身后的林子里有响动。”
“是鸟还是兽类吧?你还还意思说我?”
“才不是呢。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所以呢?”
“而且不是一声,是好几声,就像是一个人在从林子里往我们那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因衣稍稍压低声音,这时候头顶不知是什么东西“啾”地一声,把凌亦吓的直喊。
“别,别吓人!”
“你还想不想听?”
凌亦咽了口唾沫,点点头。真是好奇害死猫。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鬼啊妖啊什么的。所以我就跟师父说,后面有人。可是师父一丁点都没有听见,说我胡扯,就烤肉干去了。之后我又听见一样的声音从右后面的林子响起来,我又推师父,说那儿有人。师父被我说得不耐烦,就拿起根木棍去林子里看,没想到什么都没发现。他还在林子里喊了一圈,一无所获,回来还骂了我一顿。”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吃了晚饭,准备睡觉。第二天早上,我发现我们周围全都是黑黑的脚印。可说来奇怪,不知是谁,在我们和篝火周围插了一圈小树枝,那些黑色的脚印都只在树枝圈圈的外围,里面一个都没有。就像是被困在圈圈外面,想进来又不敢进来似的。”
“再然后呢?!”
“再然后,师父就带我回村子了。我当时还纳闷,因为那次计划是要在山里继续走上几天的,没有那么快回去。回了村子以后,师父就把我交给钱奶奶,她把我圈在院子里,又是烧纸又是祝祷的,念了好半天的不知什么咒文,然后还逼着我把烧成灰的符纸和着水和公鸡血一起喝了。哎呀,那滋味,我这辈子只要想起来就想吐……”说完,因衣似乎是真的想起了那天的鸡血水,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你胡说,我才不信,你那是吓唬我呢。”凌亦挺挺小肚子,给自己壮胆。
因衣戳戳他的肚子,笑道,“别老挺这儿,等年纪上去了,腰会疼的。”
“要你管!”
因衣一咧嘴,拨开一丛灌木,一个小小的山谷果然跃然眼前,背山望水,还有一块不小的平地从山腰处凸出,正好能当做露营的场所。
“你看,这么走路快多了吧?”
也顾不得刚才的劳累,将因衣吓人的故事抛到脑后,凌亦一声欢呼。羽岚走过来摸摸因衣的脑袋,“多亏你讲鬼故事,不然我是真背不动这个小祖宗了。”
“不是背不动,而是要被活活勒死了吧?”因衣笑着,偏偏脑袋,望向身后无尽的黑暗。
两个孩子结伴去捡树枝,结果两人抱回来的树枝远远大出当晚所需。
“你不是大夫么,怎么还信这个?”凌亦心又虚了。
“一会儿烤肉烤鱼都要用的。有备无患嘛。”因衣放下树枝,又想折回去再捡,被羽岚拉住。
“足够了。”他说,“下面有溪流,我去抓几条鱼看看。别乱跑。”
“哎。知道了。”
“哼,愿来你也是个胆小的。”凌亦不屑道,“还当就是来吓唬我的。结果你自己也害怕。”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是大夫,治病救人,还积福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也希望有鬼。这样我爹娘也许就能看见我。知道我过得好,他们就能安心了。”
凌亦抬起头,空中无云,只有一轮剩下一半的月亮,明亮地发光,“你怎么知道你爹娘不在人世了?”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我也希望有鬼好了。”
“啊?”
“这样我母妃也能看见我。”
“哦,也对。”
“喀嚓……”树枝断了。
“鬼!鬼!因衣!真的是鬼!!!”凌亦抱住因衣大叫。
羽岚提溜着三条肥壮的死鱼,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
“呸呸呸!什么叫‘因衣真的是鬼’?话不能乱讲的。”
“是羽岚啊……”松开手,凌亦干咳一声,“走路能不能出点声?”
“刚才不是出声了吗?”羽岚不管这小子是不是自己的主子,没好气地道。
“那下次别出声,轻轻的,走到他后面。”因衣坏笑。
“你闭嘴!那更吓人!”
“别闹了。”因衣帮忙分了干粮,拿树枝穿过鱼身架在火上烤,然后抱起树枝,斜斜地插在地上,围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插了好几圈。
“哎,你不是说那是瞎编的嘛?!”凌亦急道,难道真的如因衣所说,林子里有鬼?
“那是防野兽用的。”羽岚终于看不下去了,“树枝都是朝着外面的,用来防止野兽靠近,有驱赶和预警的作用。”
“那……脚印怎么说?”
“当然是野兽的脚印啊。”因衣用力踩了踩地,果然印出一个比周围颜色稍暗一点的脚印。
“那日下过一会儿小雨,地是潮的。夜晚有野兽靠近,自然是围了许多黑脚印了。”
“钱奶奶那段呢……”
“那是我瞎编的。”因衣挠挠头,取出一些草药,在篝火里点着了,扔在树枝周围,“这是防虫兽的药,这样就不会有东西靠近了。”
“万一有熊呢?”他说过林子里有熊的,“猞猁,万一有猞猁呢?”
“那得至少再往山里走半个月,这里山浅,有人活动,一般不会到这儿来的。”
凌亦终于放心,专心致志地等鱼烤熟。
“听说,山里还有仙人呢。就是不知道是哪座山。”因衣坐在他身边,咬着干粮。
“你们村供奉的山居老者就是其中之一吧?”
“没错。哎,你见过仙人么?”
“没有。号称自己半仙的,得道的倒是见过一些。不过看着就不像。”
“什么意思?”
“就是些嘴皮子溜一点的道士,把父……把爹爹和其他人骗得团团转,又建堂又造台的,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还真以为自己成了仙……真正的仙人,根本不需要吃喝,点根香就饱了。若真有神通,自己念念咒,什么都有了,何必到处要供奉?还有,既是修行,哪儿哪儿都行,非得新造的台庭不行么?”
“这话可不能乱说。”
凌亦瞧瞧羽岚,“我知道。他们打着为民造福的幌子,招摇撞骗。若真为民造福,就应该到百姓当中去,缺衣给衣,少食给食,旱了降雨,涝了通渠。而不是在那些个台子上跳大神。”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因衣道,“如果都像你,缺衣给衣,那就会让一些人钻了你行善的空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那就先让他们吃饱,然后再给他们田地,若要衣食无忧,就得自己动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天下的田不是一样肥的。那要怎么办?”
“是不一样肥,可税是一样的,有些穷地甚至苛税更盛。这就是不对。”
“你若只在这片方圆地界,如何得知那里地贫,哪里税苛呢?”
“官吏。官吏是关键。”凌亦明亮的双眼,忽的黯淡下去,“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什么都没听见。”
“凌亦,你是晋王,是蜀地藩王。虽然不能掌管全天下,可是蜀地归你管啊。”
“你这是听谁说的?”
“货郎,戏班子,镇上的田掌柜,大家都知道啊。我们连谁管着自己都不知道,那真叫愚民了。”
“可是我才几岁……他们……亲兄弟都要我性命,那些藩地旧臣若是得用,我还用偷跑出来避难?”
“不是避难。”羽岚沉沉按住凌亦的肩膀,“是韬光养晦,私服暗访。”
凌亦望着羽岚目中炯炯火光,不知该说什么。
“都说到哪里去了?”因衣拿起一支插着鱼的树枝,“羽岚伯伯,鱼好了吗?”
“看你馋的,还得一会儿。先撒盐吧。”
“嗯。不过,这鱼好香,别把野兽给引来了。”
“扑通”一声,不远处的溪流里传来水花声。
“是什么?”
“大约是野兽在捕鱼。”三人屏息,的确听见野兽嘶嘶的喉音,声音之大,就在近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