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331100000007

第7章

第七节

去远方

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清晨起来,一眼看到的就是浑然一片的白世界。空气清冽,我们大口呼吸着,每人都喷出长长的一道白气。到车站去的除了我和梅子,还有吴敏小涓她们。远行人个个精神抖擞,尽管沉默,却不难看出一脸的兴奋。吕擎在最前边,再后面是余泽、阳子、莉莉。除了莉莉之外,三个男人都背了一个很大的背囊。他们的腰略微弓着,让人想起可爱的蜗牛。每个人都戴了一顶针织滑雪小帽,这使他们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怪模怪样。好像从戴上那个中间有一道红杠的小帽的一刻,他们就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

在月台上最后一次挥手,他们就一齐转身上车,不再回首,就像约定好了似的。

他们将乘这列火车一直向南,在一千余里外的一个大镇子下车,然后徒步向南,进入南部山区。对于我们这个城市的许多人来说,那里算是这片阔土上的一块陌生之地:曲折,贫瘠,然而又有些神秘。他们将在那里度过第一个冬春,然后再踏上新的旅程。那几个大背囊里各有一顶充气简易帐篷,其他野炊用品也一应俱全。临行前每人还特意备了一根裹腿带子,看来关键时刻必要打上裹腿才行。

月台一下变得空空荡荡。车开走了许久我们还在呆望着。嘴角上有一对小窝的小涓绞扭着双手,欢快得不知怎样才好。好像她正在经历一场了不起的喜事,咕哝说:“哎呀,看他,戴上那个小帽像个娃娃似的。”

吴敏偎在梅子那儿说着,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梅子眼睛湿润了,这会儿正一个劲地拍打对方。我们从来没见吴敏流泪,这会儿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也许是天冷的缘故,鼻子也红了。她捂了一下脸,然后摇摇头说:“不要紧,好了,没事了。”

在我的经验里,所有懂事的、漂亮的女人,要结束自己的啼哭总是很快——常常是戛然而止。

这就是那天的情形。

我一直记得站在空空月台上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恍若置身于一个久远的时代。真的,这一刻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日常感受——除了那种依依不舍的气氛,还有召唤和远方,辽阔的旷野,青春的冲动……这一切久违的东西。它与时下的生活情状是格格不入或迥然不同的。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嘱咐梅子多到吴敏那儿看看。我们知道,对于这个面庞微黑的姑娘来说,一开始会难以适应;还有,别让那位老人孤寂。

尽管这次远行经过了详细的讨论和扎实的准备,各种困难差不多都想在了前面,但还是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走的前两天他们到有关部门去办理了证件。负责这事的一个大胡子盯着吕擎说:“你们这些人出去干什么?”“旅行吧。”那个人足足盯了他们好几分钟,后来又把目光转向了阳子和余泽。阳子说:“我是画画的,利用寒假到山区去写生。”余泽也点点头,他的一头长发更像画家。莉莉在后面伸出手指说:“我们都是艺术家,到山区考察嘛!”“你们为什么要一块儿走?”莉莉抢答:“这还不明白吗?互相有个照应……”

大胡子的目光不时瞥一眼莉莉。他咂着嘴,最后扔出一些表格。吕擎他们填那些表格时,大胡子用虎口按住自己的下巴小声咕哝:“艺术家……我操!”

那天,梅子从车站归来的路上对我说:“你看小涓的样子,她还以为阳子他们真的是去写生呢。”“她可以这样看。实际上当成一场写生也未尝不可。”“他们要吃多少苦啊……”

…………

他们挨过了那个冬天和春天,才会明白这只是远行的第一步。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这座城市的年轻人来说,远方就是真正的陌生之地,他们一步跨出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情感和物质的世界,踏上的是另一片不再悬空的实地、一个落脚点。从此就开始了深入那块土地的腠理,触摸另一种生活,一点点接近远行的真实……按照吕擎原来的设计,每抵达一地,首先要为当地人做一点什么;可是做什么、怎样做,却不能预先计划。那儿对他们来说是人地两生,而四个人又是赤手空拳,一无所有……走前有过约定: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建立一个相对稳定的通讯联络地址,这样就可以与城里取得联系,互通消息;如果他们陷入了不能克服的困境,也会有个支援。

约定仅仅是约定而已,整整一个冬天,我只收到了他们短短的几个字:“顺利抵达,请勿挂念”。肯定是电话不便,所以只有这电报上的几个字。吴敏那儿收到的信息也并不比我多。后来又有一二短简,通篇字迹潦草。我们通过那些极简要的叙述,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想象那片高山野岭的生活。

天越来越冷,寒霜铺地。当一场罕见的大雪降下之后,我们都越发牵挂起大山里的四个人了;后来只要一听天气预报,我们的目光总是注视着那片山区。

冬天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大半。这期间梅子与吴敏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之分担一些牵念。结果梅子也把许多心思放在了远行人身上,回来以后谈的常常是山里的事情……这一段时间小涓倒高高兴兴的,见了我们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尽在把握之中。果然,最后她让我们大吃了一惊——原来她真正是得天独厚:几乎每隔几天就能收到阳子寄回的一厚沓日记!只可惜她过于在乎这些文字的私密性质了,认为日记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就藏下来独自享用,而且不吭一声。直到许多天之后,大概她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才忍不住让我们分享一点。但她只把日记交给了吴敏,吴敏欣悦之中又复印了一份给梅子……

(12月13日)

原来城里的大雪根本不算什么!山里的雪才叫雪呢:老天爷用鹅毛大雪欢迎我们了!一开始我们沿铺满大雪的公路往前,后来才知道这样要远得多。有时能遇上个把流浪汉,知道他们该是最好的向导,就一直尾随着。他们呵着气,抄着手走路也不跌跤;有的还高抬腿,像练正步走似的。他们个个情绪高涨——几乎每一个都是快活的。当然我们也遇到了一个哭哭啼啼的流浪汉——吕擎问:“饿了吗?”说着就从挎包里掏东西给他。流浪汉开始理也不理,后来又伸出巴掌,像要打人的样子。吕擎往旁闪了闪。流浪汉蹲下,捧一把雪往嘴里吞。“他就不怕着凉!”莉莉大惊小怪。流浪汉一看莉莉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齿。吕擎掏出水壶递过去,对方盯着水壶,像盯着一瓶毒药。他又转脸看莉莉,发出哼哼呀呀的声音,眼里的泪水更多了。吕擎又一次问他哭什么。他这才告诉,他的“伴儿”死了。原来那是他在路上的女友——一个像他一样四处打工的女人……分手时我们向他问路,他闭着两眼伸手一指。

我们决定在前面的小村过夜。这是我们下车后找到的第一个村子,它在丘岭当中的小河套里,一个土坡上,这样发大水也淹不了村子。傍黑起风了,雪粉直往脖子里灌,天越来越冷。我跟在余泽后面,老看他滑雪帽下飘出的长发。他扯着莉莉的手。进村时,一群狗扑过来。它们刚才在村边打架——雪地上的狗真顽皮——这会儿齐叫着往前扑。这是小村的第一道屏障。我们试图与之对话,它们当然不懂,可是叫得不那么凶了。

一座座小房子在雪里埋了半截,矮得很,就像流浪汉临时搭起的住处;走近了仔细一看,它们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看来已经度过了久远的年代。

(12月14日)

雪停了,太阳还没出来,云彩压在山口。很想画一画前面的山,这种景色在城里看不到。我的速写本上还一幅画都没有呢!我要等太阳出来。风小了。如果像昨天那么大的风就会把云彩撕裂。火红的阳光照亮山口那一瞬,会多好!

一只大手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昨晚背着土枪的那个人。他是村头的帮手。他对我笑笑,掏掏我的挎包,捏了捏里面的炭笔和本子。我叫他“老哥”——山里人通用这种叫法。

“你要画这里的地形图吗?”

“我画云彩和山。”

“嗯,”他端量着,站在旁边,“画吧。”他握着枪,直着眼看,等在那儿。后来我就连他一块儿画了。他要这张画,我给了他。

晚上村头派人来叫我,就去了。他家的小屋算是最宽敞的了,狗也最大。他老婆比他还要老,有五十多岁,穿着贴身棉袄,用一根布带扎腰,出奇地矮小,鼻子上好像有冻伤。她不断地擦鼻子。屋里有很多地瓜和萝卜,就放在中间屋里,堆在墙边。那个背枪的人站在一侧,村头蹲在火炕上问话,手里捏着我的画:

“画它干个啥哩?”

“随便画画。这是写生。”

村头嘻嘻笑,又端量了一会儿:“不过,老二给画得怪像。”

原来那个背枪的人叫“老二”。我灵机一动,说:“给大叔画一张咋样?”

他点头,然后叼起烟斗,用力把烟杆翘起来,一动不动了。

那幅画颇生动。我想留下,可村头把它接过来端量一会儿,喊过老伴,当即让她把画衬在钟罩里边了。

我们一伙给安置在空空的饲养棚里。那里有一个大通铺,没有牲口,也没有喂牲口的人。我们给炕洞里点了火,睡得很好。莉莉睡在通铺的最里端,用一个秫秸做成的帘子与我们隔开。第一天夜里,我发现余泽至少钻过这帘子两次。半夜,余泽和莉莉在那边像小声唱歌似的。我坐起来,吕擎就小声说:“睡觉睡觉!”

(12月16日)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村子。这是进山的第一站。本来我们只准备在那儿住一天,可后来想走也走不掉了——那个背枪的“老二”告诉我们,乡里来人了,乡里的头儿要见见我们。话是这样说,头儿到最后也没来,只来了一个神情肃穆的家伙。这人满脸胡茬,戴了顶黄帽子;他腰上有一个凸块,我怀疑那是手枪之类。他问得很细,又看了我们的证件。吕擎小声说:可能是一种例行的盘查。

反正无论是村里还是乡里,他们对我们都很不理解。我们像是星外来客,又像是“匪特”之类。

那个人让“老二”帮忙,说要翻看一下我们的背囊——吕擎一路上百依百顺,进了村子总赔笑脸,这一回却不高兴了,说:“没这个必要!”

那人愣了一下。“老二”说了声“奶奶”,把喇叭烟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一下,上去就揪吕擎的背囊。吕擎这才觉得跟他较量真是无聊,也就松了手。

他们把东西翻出一地。那个指南针让“老二”看了很久,又取起来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我们解释它的用途,他只说:“这个该扣下吧?”他问旁边的那个人。那人没做声。我真害怕,这可是我们路上用得着的东西。吕擎一边解释,一边不无严厉地拒绝。乡里那个人甩甩嘴巴,“老二”才很不情愿地放弃。

那人后来又问“老二”: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老二”说:“有人画山,有人到村子里胡串。”

“到村子里胡串”的是吕擎和余泽,因为他们对山里人的生活好奇。其实村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家家一样,低矮的小房,墙面黑黑的,几乎没有家具。看谁家富庶,要看屋角里堆的红薯、白菜和大葱有多少。柜子是泥巴垒成或紫穗槐编成的,里面装了瓜干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所有房子都没有隔壁,屋角上是一面很大的土炕。许多人都贴身穿着棉衣,没有衬衣。他们见了我们都紧盯着,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即便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姑娘也像娃娃一样,好奇中又有点胆怯。我要给他们照个照片,一举相机,他们就伸手捂脸。有一家的主人还愤愤的,说:“这东西吸人的血。”他的话让我大惊失色,后来才知道,那个人以前见过照片底片:迎着光亮看,有的地方发红……

(12月20日)

再往南,山高起来。我们重新上路的第二天下午,看到了绿色的山峦、碧蓝的天空;这儿除了山阴之外,基本上没有白雪了,山坡上全是松树和其他常绿植物。我看到了一只鹰,它在半空盘旋。大概这是山里的第一个晴天。大家都高兴起来,莉莉开始唱歌;吕擎和余泽决定这一天不到村里去住了。山的那边肯定会有村庄,可我们要试着住一下帐篷。

这天的情景让我想起了真正的探险……不过这一夜还真的有点惊险,因为刚开始我们没有点火,一些野物就围拢过来。它们的眼睛闪着亮,十分吓人。不知是什么动物。有的动物会咳嗽,还能像人一样咕咕哝哝。我就大喊,投石块。灌木发出扑棱棱的声音。它们肯定离开了。再后来余泽点起火来,心疼莉莉,抱住她取暖。他们作风一般。

吕擎一开始担心火光会引来什么人。不过天太冷了,不点火不可能。睡袋真宝贵。我们都可以做成一个“大肉包子”,一拉拉链,只露半个头,棒极了。两个帐篷,我和吕擎一个,莉莉就和余泽在一块儿了。帐篷和帐篷之间用一根绳子相连,出现什么情况就拉那根绳子。

睡前我们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天亮了还是凭感觉往前摸索吧。吕擎手里捏着一个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些村落的名字,只标有大一些的镇子。从地图上看,这儿可能离公路网还有很远。不过,只要不离开这片山区,也就不必乘车。我们反正打算在这里度过冬天和春天,等天暖和了再乘车离开。整个冬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情,等身上的钱和吃物用得差不多时,那就得开始打工了。

艰难的生活就要到来,这多少也是我们盼望的。

早晨原以为会被冻醒,谁知越睡越暖和。睡袋真是个好东西,当然,这也得益于我们在帐篷下面垫了厚厚的茅草。半夜听见有人哭。我醒了两次,认真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风声。大风把帐篷刮得乱抖,山口那儿树多,风吹过去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种声音真像人哭——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吕擎第一个醒来,要去做饭。照理说这种事儿该由女人去干。可莉莉还在那儿睡。我们正做饭,听到帐篷后边传来一声咳嗽。这回可不是动物!我蹦过去,发现一个老头蹲那儿吸烟,跟前磕了很多烟灰,看来天没亮他就蹲在那儿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有六十多岁,脸发黄,两撮红胡子,戴了一个破毡帽,棉衣发亮,有棉花从衣领那儿翻出来。我大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把手里的烟锅磕了磕,插在胸口那儿,一根硬撅撅的手指头点划着我和走过来的吕擎:“哪儿来的?”

吕擎向他解释了许久,可他未必听得明白。老头闭闭眼,夹出了一溜眼睫毛——我马上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睫毛是洁白的。这时他又看见了一边的余泽和莉莉,张着嘴,“她呢?”吕擎指指余泽:“他老婆。”老头说:“啊呀!”

原来这是一个看山人,一个孤老头子——就在这大山的阳坡那儿,有一个小石头屋子。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大山都有“看山”的人,这些山都属于山沟里的村子。

老人有些生硬地把我们领到他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真窄。屋里有个很大的土炕,占据了小屋的二分之一。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暖和。

周末,我和梅子带着小宁去看吴敏和逄琳。吴敏说老人很挂念路上的儿子,虽然平日里很少说起。吴敏把阳子的日记仔细地读给老人听,老人一脸的安详……小宁在这个四合院里有些拘谨,后来就像到了外婆家一样,咚咚乱跑。他甚至跑进了吕擎那个小厢房。那儿仍然吊着一个大沙袋。小宁指着沙袋:“这是什么?”吴敏用手捶了两下:“练拳的。”说着干脆搬来一个椅子,让小宁站在上面击打。

老人谈起阳子日记上提到的一些场景,吴敏和小涓应和着。看着老人的满头白发,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岁月……那一天我在大山里准备夜宿,正枕着背囊躺下,突然就感到了心上一悚……我坐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唤。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从北风中传来的,就是它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时只想赶到母亲身边……这一夜一直向着东部平原跑去,双脚被荆棘划破了,衣服撕破,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差不多是一头扑进了那个荒原上的茅屋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她在轻轻呼唤。几个老婆婆围在旁边,这时大声告诉我来了。母亲的眼睛望向半空,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我一下捧住了这只手,眼泪立刻溢满了。“妈妈,妈妈!”我呼喊着,感到这双手在动……

我的目光从逄琳的银发上移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学校领导找我谈了几次吕擎的事情,他们不愿让我伤心,但最后那意思还是明说了——”老人在告诉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最了解他……他们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条件是……”

我知道那会是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条件……

老人摇摇头:“任他去吧,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这会儿真想上前抱住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一切言语都有点多余。这时梅子和吴敏说说笑笑从厢房出来,见到我们就立刻缄口了。

老人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墙壁。我们都看到了,那儿贴了一张地图。吴敏走过去,伸手指着南部山区……小涓取了那沓日记,接着读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12月21日)

那个看山人最初还威胁我们,说山根底下点火要罚人的。怎么罚,他却不说。其实是找个借口把我们带回他的小屋里罢了。一个好老头儿,小屋子也暖乎乎的。老头一进了小屋就和蔼多了,不时地端量莉莉,从小屋角落里摸摸索索,一会儿找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让我们尽管吃。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后来是吕擎先摸了一块,塞到嘴里一嚼咔咔响。老人说:“地瓜糖,地瓜糖。”

这是他在入冬前用煮红薯做成的:切成条条风干了,然后把河沙放在锅里炒得火热,再把瓜条投入沙子中,直到炒得焦黄酥脆。老头得意地向我们介绍地瓜糖的做法,莉莉已经吃了十几块了。

老头独身一人,在小屋里过得不错。他向我们展示了屋角的酒坛、木梁上悬挂的干鱼。这都是他在夏天和秋天备下的,酒自酿鱼自逮,一切全在山里边。吕擎赞扬看山人这种角色时,老头就说:“也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上的。”接着他讲了如下几个条件:根红苗正,爱惜公家;熬得住,不钻别人被窝;眼神忒好,能抵半只鹰;手段高,时不时逮个特务。

我们总结了一下,一共四条。莉莉嘻嘻笑,对其中几条不能明白,老头解释得有趣极了:“看山的身子板个个都好,吃物又多,闲了没事就会夜里下山,胡乱串些老婆门子,这不行!再就是特务摸上山来,不带家巴什儿也能抓住个把——你看这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们捏了捏,果然这指头硬得像铁。

莉莉笑得更响了:“山里真的有特务吗?”

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老头说得干脆。不过我注意到,他这样说时,一直用眼角瞥着我们,那是在观察这番大言的效果。吕擎笑吟吟的,余泽却信以为真地吸着凉气。

我们在这暖和小屋里待了一会儿,等于被审过了,然后就要重新上路了。可是老头严厉地阻止说:“走嘛,成;不过不喝酒就走,那可不成!”

他拿出一个黑黑的粗瓷大碗,将一种土黄色的酒倒了满碗,让我们每人都喝一碗。开始有些害怕,喝了一试才知道它没有什么劲道,就像一种酸酸的醋。大家都喝过了,老人也格外高兴,随上我们一口气喝了三碗,叫着:“大雪封山啊,不喝碗酒还行?”

我们要上路了。老头瞥一眼莉莉,对余泽挤了挤眼。

大约走开了几里路,回头还能看到那个老头站在高处看我们。我们向他摆手,他一动不动像个雕塑。我们再往前走,突然身后就啊啊喊了起来——是那个老头,他的嗓子可真好啊!他喊了什么,我们一句都听不清……

小山村

不知翻过了多少山梁。他们跋涉了十一天,已经深入到真正的大山腹地了。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过去只要一提到“大山”,他们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一片绿蓬蓬浑苍苍的形象。山是蓝色的、绿色的,蒙着雾气,野物的呼叫此起彼伏……眼下他们却来到了一座完全不同的山。刚刚进山时度过的那些夜晚、看到的那些景色恍若隔世。原来大山腹地是如此地干燥和贫瘠。山坡上满是碎石和沙土,土层很薄,几乎无水。奇怪的是大雪在这里也变得稀薄。站在山顶,稍不留神就要滑倒,酥石哗啦啦随着身体一块儿从陡坡往下滚落。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那干结的草根和一点点灌木枝丫都没有水汽。它们的样子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场大旱。实际上这些年里一直是这样干旱。由于山上没有树,山坡又陡,所以稍微细一些的土末都给冲刷到谷底了。山上被冲洗得越来越贫,既留不住土也蓄不住水。偶尔能在山梁上、在谷底看见一株树,哪怕是一株小得不能再小的、弯弯扭扭的黑松,都要让他们指指点点,呼喊几声。一座岭又一座岭,全是黑乎乎灰蒙蒙的碎石表层。

在山岭交错的谷地,稍微平坦的地方才开始出现村庄。所有这些村庄都在大山皱褶里,多到一百户左右,少至五六户、十几户——这些人家相距一个较大的村子总是不远,于是在行政区划上就归属那个大村了。村子里总算有稀稀落落几棵乔木,但长得都很细弱。几乎所有的村子都坐落在山中比较适宜耕种的地方,平坦之地也仅仅是那么一小块儿,却被矮矮的几幢石屋占据了,耕地只得从石屋旁边往外蔓延。除了自家院落和墙外的一点土地,再就是山岭上的薄地。垒起的石堰一道一道,远远看去非常美观,只可惜石堰围起的土层很薄很粗,粗得几乎不宜耕种。照样没有水,挖一尺多深,土仍然干松。石堰上可以看到早年栽上的山楂树、杏树和桃树,现在大部分都死去了。

他们在那个山脚停下,满怀希望地注视着前面不远的一个较大村落。从规模上看,它起码有一百多户。他们好几次用这样的目光端量前边的村落了,因为背囊里可吃的东西差不多全光了,仅有的一点还要留下以防不测:那是不易变质的饼干和在路上弄来的煎饼。钱还有一点,但已经不敢再花了。

吕擎几天前就说要在村里找点事情做。终于来到打工糊口的日子了。可是无论走到哪个村里,那里的人都说:“要打工?俺自己还没活儿做呢!”

这正是山里大闲的冬天。原来只要入冬,山里人就得在家熬冬。这里人衣服少,出了屋子远一点,到了山根那儿,风就大起来,冻得人受不住。再说屋子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既不种庄稼也不收庄稼,更没什么工副业,所以都得待在屋里。

“做点什么?”几个人问。山里人答:“没什么好做。”村里的年轻人和老人都在一块儿拉呱、摸牌。村里的主食是地瓜干,谷子玉米小麦,还有各种豆类,在这里都比较稀罕。有人把五谷装在布袋里,吊在屋子当中,既防鼠也防霉变,同时也是一种富足的炫耀。

他们进入每一个小村,立刻都会有一帮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年轻人和老人都有,连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也手拄拐杖围过来,喊:“又是卖大画的吗?”

刚开始吕擎他们听不懂,问了问才知道是“卖美人画”。山里人用手比划着。在村里,印了明星照的挂历散页被叫成“大画”,是一种了不起的消遣品和装饰品。

吕擎他们被人领着,到了村里最宽大的一间石头屋里。这间屋子是一个老会计的。老会计面色苍苍,说起话来拖音拉调,架子很大。原来他的屋里贴了很多“大画”。那些“大画”都是几年前的女明星挂历。看来老会计比较讲究,它们张贴时都用高粱秸在边缘围镶了一下,算是框子。

老会计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炕上,披了一件宽大的棉衣。棉衣是黑布做的,许多地方闪着油亮;身后是一个脸有些凹的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见了生人也不抬头,只是哧哧地纳鞋底;女人身后又是三个娃娃,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小男孩下巴尖尖,眼睛细长,穿得鼓鼓囊囊,这使他们的头看上去显得很小。他们见了生人呆呆地坐起,仰着脸。

引吕擎他们进来的几个年轻人对老会计说:“卖‘大画’的又来了。”

吕擎忙着解释,可是老会计和周围的人差不多都没有听懂。老会计伸出烟锅,指点着墙上的“大画”咕哝了几句。阳子听得很用心,告诉吕擎:“他问‘几个钱’。”

在吕擎他们与之对谈的时候,周围的人差不多一声不吭地盯着莉莉。老会计指着莉莉说:“‘大画’都是照她描出来的吗?”

阳子听明白了,捂着嘴没有笑,点点头。余泽连比划带解释,后来总算让老会计明白了:几个年轻人是路过这儿,想找点活儿干,以免饿肚子。

老会计立刻端起了架子,吩咐身边几个人:“送了去,送了去。”一边说一边用手推了推身后的女人。女人赶紧往墙角那儿偎了偎。

吕擎怎么也不明白。阳子刚要说什么,几个年轻人催促说:“走吧走吧,又不是卖‘大画’的,走吧,哪有活儿干!”

几个年轻人就这样推拥着,把几个人赶到了街口上。

在大街上他们才渐渐明白:这个村子里没有村头儿,老会计就是主事的人——推拥他们的年轻人告诉,以前也来过城里人,打扮和他们差不多,也是找活儿干的——那些人会木工,村里人就让他们打一个小柜子。这些人歇在一个老碾屋里,平常也在那儿做木工。他们用刀子刮木板,搅弄着一个小铁罐熬胶,不少人围了看。有一天大早,又有人跑去看了,见碾屋里空空的,铺盖全没了,这才知道他们跑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城里鬼人!”后来一查点才知道,去年村里从山前娶来的一个媳妇没了。老会计派人到山前村子去找,都说没见。那边知道了又过来要人。结果好一顿折腾。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个媳妇才回来——原来是跟着这几个城里鬼人跑了,跟着他们走村串户,生生给糟蹋了一路……

吕擎吸了一口冷气,对余泽说:“我们都成了‘城里鬼人’。”

一个鼻子上带伤的年轻人说:“老会计也是瞎担心,其实你们有了这大好的婆娘,心也收得住。”

他这样说时,手指莉莉。莉莉气得咬紧了牙关。阳子指指余泽说:“这‘大好的婆娘’是他家里人。”

一边的年轻人咬咬耳朵,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城里鬼人贪心不足哩!”

他们一边说一边推拥,把几个人送出村口。分手时吕擎问他们:哪里才有活儿做?人总要做活儿吃饭哪。一个年轻人说:“那你到山前大村子去吧。”

他们顺着谷地往前,走了多半天才看到了前面的村落。那儿长了几棵树,高高耸起,这使他们心底荡起了一线希望。如果这个村里有事情做,那么吕擎几个就将在此待下去,或者以此作为长期的落脚点。自从进山之后,他们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地方。眼下从这个村子的规模以及所处的地理位置看,可算是进山以来最好的了。他们都在心里默祷,希望能迎来一个幸运。

进了村子,街巷仍像以前见到的那么狭窄,仍然是一间间小石屋子。一只只瘦狗在街上蹿跳,偶尔还能看到一只猫跳到高高的院墙上。很快有山里人尾随上……由于他们几个身负背包,走路急急匆匆的,山里人就大惊小怪地叫:“飞脚片子!飞脚片子……”

莉莉不时地回头,有几个年轻人就做鬼脸,还有人做着奇怪的手势。莉莉小声问余泽:这是什么意思?余泽说是一种黄色手势。

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村头家。

村头是一个留着平头的、脸色苍黑的汉子,四十多岁。他一个一个把他们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他们随身携带的证件之类,问清来意,鼻子里吭一声:“远道来的是客,只要不嫌弃就住下,吃物多得是。”

他招呼一个民兵头,把几个人送到了一间大闲屋子里。屋里照例是一个大火炕。刚进门,一些山里人就敲门拥进来,原来他们是来看稀奇的。

那些人七嘴八舌说着,最后他们都听明白了:大屋子正是过去那些扶贫队住过的。提起扶贫队他们就眉飞色舞,指点着莉莉说:“扶贫队里也有你这样的大好婆娘,头发也这么披散在肩上,俊煞。”

原来前一段这里曾经来过城里的扶贫队,他们带来了棉衣、被子,“还带来一个‘电影匣子’”,他们比比划划。阳子怎么也弄不明白,想了想,就在纸上画了一个电视机。山里人看看,拍着手说:“像煞!就是这物件!”

吕擎几个很高兴,因为在这里竟然还可以看到电视。吕擎问电视放在哪里,山里人摆摆手:“急了不中,不能天天看上。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才能瞅几眼,解解馋。”他们一边说一边扳着手指,“嗯,该给村头提个醒了……”

原来要看“电影匣子”也并非易事,周围山太高,一开电视满屏都是“雪花”,这就必须有几个人像抬轿子一样,把电视机抬到南面狸子山顶——狸子山顶上有一个看山的老石屋,在屋里才能收见电视图像。年轻人说:“红红绿绿,水、山、人儿、唱大戏的,什么都能瞥见。”

吕擎问:“那为什么不把电视机放在那儿?”

他们咧咧嘴:“天哩,那么金贵的东西谁敢放在山顶上?”

阳子问:“那儿不是有看山的人吗?”

“天哩,”他们连连摆手,“不中不中。他一个人护得住?上去劫匪怎么办?”

说到“劫匪”,四个人吓了一跳,问:“还有那种人吗?”

山里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这年头花花绿绿的事儿可不少,保不准哩……

傍晚送饭的来了。村头让人送来一个大木头盒子,蒸汽顺着盒缝冒出,一股香味直顶鼻子。山里人见送饭的来了,都咂咂嘴巴走开,扔了一句:“放开肚量尽吃!”

大家都很感动,又一次感到了山里人的慷慨。

打开木头盒子,原来是四个大碗:大粗瓷碗里装了细碎的食物,仔细看看,原来是瓜干切成的小块,拌了玉米粉蒸成的干饭。

莉莉首先吃了一口,嚷叫:“又香又甜!”

太饿了,好多天没吃上一顿饱饭,这时就狼吞虎咽起来。饭后总要喝一点稀粥,他们就在大屋子的锅灶那儿琢磨了一会儿。锅灶上没有锅,只有一个石砌的小灶台。他们试着在上面横了两块石条,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锅子摆上去。这样在下面点了火就可以烧水。

一切准备就绪时他们才发现,要找一点柴草可真难!屋里屋外都没有,炕上,席子下面,全是碾压得细碎的一点茅草末……余泽和阳子自告奋勇到外面去找柴火。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们手里只捏了一点柴棒和几根茅草。想喝茶和粥都办不到了。

村头原来叫“老杆儿”。晚饭后他提着一盏桅灯、披着一件棉大衣来了。他在这儿吸烟,与四个人拉呱。为了表示感谢,吕擎翻了翻背囊,翻出了一个打火机送给了他。老杆儿玩弄了一下说:“是个宝物。”说着就一下溜进了自己的衣兜,“要说活计嘛,现在是闲清时候,不多。你四个就住这里好了,村子大,也不多这几张嘴。远道来的是客,赶空儿讲讲外面的事儿。”

从谈话中他们才发现这个村头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少极了。可是他却嘲笑自己村里的人:“俺这个地方进来的人少,出去的人也少,你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到现在那些耳朵背的老人还向我打听,问城里的鬼子走了没?我比划说早没了,他们还不信。”他说整整一个村,到过县城的只有六个人,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海。

听到这儿,阳子就好奇地问他在哪儿见过海。老杆儿说:“有一年我出伕,向北走了千八百里,那个地方有个海,名叫‘王屋’。”

吕擎觉得名字好熟,立刻打开地图。余泽也凑过来。

他们找到了,那儿离海还有一二百里远呢,那个“王屋”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型水库的名字。吕擎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杆儿说:“在这一周遭,俺这是最大的村子了,也是最富庶的村子。俺这儿除了婆娘以外,什么都不缺。现在是光棍最少的时候,一共才剩下二十来根。”

老杆儿临走把桅灯放下,说夜间解溲用来照个亮儿,只安心睡下就是,他收留的客人,没人敢来骚扰——如果有些光棍在四周胡乱喊叫,莫理。“山里人不比城里人,能说不能做,没大凶险。”他说过就走了。

莉莉吓得一声不吭。阳子安慰她:“村头说了,‘没大凶险!’”

这一夜他们睡得香甜。天亮之后计划了一下,当务之急是出去搞来些烧柴,再就是看看有什么活儿可做。余泽和莉莉去搞柴草,吕擎和阳子就在村里找活儿。

他们在街道上走,不断有人围上来,于是他们就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村里人听了都嘻嘻笑,连连说:“帮忙的,帮忙的。俺这儿不缺帮忙的,就缺婆娘。”吕擎和阳子摊摊手:“抱歉。”

后来他们走到了村边的一间大石屋前。这石屋太大了,门窗又被堵上了,他们就有点好奇。有一个通洞,伏在那儿看了好久才明白:这儿是一座教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每一张课桌都是石头砌成的,桌面由一张比较光滑的石板搭成,就连讲台也不例外。那个黑板看不大清,黑黢黢一块,是椭圆形的……吕擎问了问走来的村里人才知道:天一冷老师走了,学生回到家里,焐到热炕上了。他们说这儿最金贵的就是读书人。老师离这儿几十里远,生病或家里有事,孩子就没处读书了。这个小学校实际上要容纳周围四五个小村的孩子。

吕擎和阳子听在心里,很快生出个主意。他们找到老杆儿,提出让他们四个趁着天冷没有老师,给村子上上课、带带孩子,教他们读书唱歌;还有,教室里好多石桌都塌掉了,是不是由他们帮着整一下?因为总不能在这儿白吃饭,他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糊口的。

老杆儿由于得了一个打火机,商量事情很容易。他搓着脖子:“怎么不中呢?中哩。”不过后来又跟上一句:“做也有的吃,不做也有的吃,远道来的是客,咱知道大山里来个新鲜人不易。”

就这样,他们四个动手把封起的窗子重新打开。这一下屋里变得亮堂了。接着他们又用红薯面打了糨糊,找来一些纸,把窗户糊上,把屋里打扫一遍。坍塌的石桌太多了,他们一个一个把它们整好,然后又把上面的灰土擦净。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莉莉就从她的挎包里找出一个画册,拆开贴到了墙上。这样就可以开学了。

开学那天老杆儿也来了。好多村里人都轮番伏到窗户上看。

第一堂课由吕擎来上。他招呼村里人都到屋里来坐;除了几个年轻人怯生生地走进来偎在墙角,其余人都坚持在屋外听。老杆儿坐在讲台一侧,吸着烟锅。阳子、余泽、莉莉都坐在靠讲台那儿。

吕擎按照原来的课本和教课进程,只是重新温习一下孩子们原来学过的东西,然后再导入新课。他发觉这些孩子瞪着一双眼睛直盯盯地看他,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听得明白。

他问最前头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马上瘪瘪嘴,哭起来。吕擎赶紧下台去哄,她才安静下来。

老杆儿说:“伙计,你说话音儿不对头。你得慢慢讲,让他们慢慢听。”

吕擎明白了,他只有使用山里话,他们听起来才容易些。可是这些孩子总有一天要接受山外的事物。再说他讲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后来他设法尽量地放慢了语速。

老杆儿在一旁说:“哎,这就有个八成了。”

那些男人围在窗户上,一开始把目光投在吕擎身上,到后来就一个一个研究起他们四个人来,目光渐渐收在莉莉身上。莉莉被看得不好意思。再后来有人在窗户外面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像胸口痛似的,使劲捂着肚子,弓着腰。老杆儿站起来,把嘴里的烟管拔出,猛的一声向窗外喊道:“‘狗秧子’,你小心我去砸扁了你!”

一声吆喝,那种哼唧声没有了。他又转脸对惊呆的吕擎说:“莫听,只管讲哩,‘狗秧子’就有这个毛病。”

下了课,老杆儿跟到他们的住处,说:“‘狗秧子’快五十了,人不坏,就是爱扒女人窗户,人变得越来越痴。上一回在山顶看电影匣子,上面出来一个女人唱戏文,大伙儿正看得起劲,‘狗秧子’哼唧哼唧哭起来,又蹦又跳……”

吕擎提出以后要自己做饭,说咱总不能让人伺候啊,这样已经给村里带来不少麻烦。老杆儿说饭都是他老伴做的,“那不过是多带出几口子饭的事哩!”吕擎他们再三要求,老杆儿总是不应。其实莉莉和阳子早就想自己做饭,他们担心山里人的卫生状况。余泽弄清了他们的想法,有些气愤:“连这个也受不住,那就只好回城里去!”阳子和莉莉就再也不敢吭声了。

喝水成了大问题。他们都有喝茶的嗜好,特别是吕擎,离了茶简直不行,可是要喝热水就要有柴草。搞柴草成了最难的事。他们不得不花费很多工夫到山谷里去搜索,一片落叶、一截草梗都要小心地捏起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烧柴在这里像金子一样珍贵。除了险峻的崖畔,没有任何地方留下一点烧柴。崖畔上有一些焦干的荆棵在风中抖动,样子实在诱人。这儿每一道山谷、每一块岩石的接缝都被人搜索过了。每家每户都把庄稼秸秆小心地藏好,任何可以点火用的东西都不敢浪费一点。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有的人家就不得不用瓜干生火:灶里烧的锅里煮的都是瓜干。这里的庄稼长不旺,遗下的秸秆也少得可怜。天旱,山上不生东西;到山外买煤炭,运输费和煤炭本身的价值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在大山里,烧柴和吃物同样金贵,有时一斤瓜干还换不回一斤茅草。如果逢上大雨年头,山上就长出旺旺的一些绿色——可惜还没等长得成熟,就有人把它们揪了藏好。刮大风的日子,村里人都起得很早,带着一个口袋,到河套那里去“淘屑子”:土坡下面,拌在细沙里总有一些杂草屑末,黑黑的,他们就把屑末小心地捧到口袋里……

他们走出村子,“狗秧子”就一直跟在后面。他笑嘻嘻一路小跑,紧紧跟上。他们站住,他也站住。他们想跟他扯几句话,可他总在旁边嘻嘻笑,并不靠前。阳子小声对余泽说:“这都是你那个小娘儿们给引来的。”余泽铁青着脸,不吭声。这些日子余泽更瘦了,头发更长,上面总是沾着一些草屑和土末。莉莉跟在他身边,连日的奔波和劳累,已经顾不得嗲声嗲气地说话了。

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谷地,到处是碎石、沙砾。他们捏起地上一点点可以用来点火的东西,装入一个背囊,其他所有东西都集中到另一个背囊里。死去的灌木被人连根掘了,有的地方酥石被风吹落,又露出了没被掘尽的灌木根,他们就千方百计把它们揪出来。在更高一点的酥石崖上,由于那些灌木的根系固定了表土,所以它就塌不下来。但没有人敢到崖上去揪那些干枯的灌木,因为太危险了。他们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可当他们一转脸时,莉莉吓得捂上了眼睛:“狗秧子”不知什么时候顺着斜坡跑到了凸出的酥石崖上,他竟然大着胆子沿着崖棱往前走。

吕擎他们一齐喝止,可“狗秧子”只笑嘻嘻的,竟然拍着手。再后来他匍匐着身子往前爬,要揪一根干干的灌木枝条。他用力地揪、揪。

下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忽然“哗啦”一声掉下一些土块,连人带灌木一起,全跌下来了——他如果迅速躲闪还来得及,可他手里硬是抓着那截灌木不放……下面的人呼叫着围过去。他的脸流出血来,嘴角那儿被尖棱棱的一块岩石划破了,血就从那儿流出来。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莉莉吓得大哭起来,吕擎、阳子和余泽赶紧把压在他腿上的几个石块搬开,把他抱开一点。

十几分钟之后他才醒来。一醒来他就尖着嗓子叫:“疼死了,疼死了!”吕擎按了按他的肋骨,他叫得更厉害。“怕是肋骨折断了。”吕擎说。

阳子和余泽吓得不吭一声,莉莉还是哭。

他们把他背起来,背回了村子。

“狗秧子”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一个老中医来了。他两手乌黑,指甲长得吓人,用一种姜黄色的草药给他捂在了肋骨上,又用粗布袋子捆好。“狗秧子”像挨宰似的大声呼叫。“狗秧子”一个人住了一间石屋子,没有一个亲人。吕擎对老杆儿提议,说“狗秧子”是帮他们搞柴草伤的,他们有责任陪伴和护理他。就这样,他们硬是把他接到了住处。

老杆儿说:“狗娘养的东西,这一下有了福分。”

他们五个人就在一起吃饭了。

“狗秧子”精神很快好起来,有一点工夫就盯住莉莉看。有一次莉莉给他换药,他一下抓住了莉莉的手,莉莉用力想抽出来,他只是不放。

吕擎说:“就让他握一会儿吧。”

莉莉看看余泽,再不往回抽手。余泽没有吭声。

“狗秧子”双手捧着莉莉的手往脸上贴着,流出了眼泪。

余泽说:“莉莉,你沉住气。”

莉莉说:“嗯。”

“狗秧子”抱住莉莉的手,浑身颤抖,坐也坐不住,一下子躺在炕上。

他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

流动的盛宴

“狗秧子”的伤养好了,却怎么也不愿离开他们的石屋。夜间他们睡觉,狗秧子就坐在那儿,把桅灯火苗拧大,替他们守夜。莉莉在“狗秧子”的注视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哀求吕擎把他赶走,余泽制止了她。老杆儿进来了,他揪住“狗秧子”的头发说:“狗娘养的,你以为福分大得使不完?你坏得流水,滚去!”说着照准屁股给了他一脚。“狗秧子”说:“大叔。”老杆儿又是一脚。吕擎和阳子怎么劝阻都没用,就这样眼看着村头连打带骂把“狗秧子”撵走了。

老杆儿说:“你四个辛苦。今儿个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过破破老例儿,咱一块儿上山看电影匣子去。”

他们知道这是村头对他们所能表示的最大慷慨了。从进山以后,他们没看一次电视,只能收听广播。

像迎接一个节日似的,整整一天,他们都像村里人一样高兴。太阳还没有落山,街上就一片吆吆喝喝。年轻人挽起衣袖,抬来一个很大的筐笼,把套了一层黑布的电视机装在里面,由十几个人围着扶起,再由几个人轮换抬上,往村东南那个狸子山顶攀去。吕擎他们跟在后边。老杆儿吆喝着,说带上吃物、带上水。

十几个人吆吆喝喝在前边走,后面跟着老老少少大约几十个人。他们一路嚷着:“看电影匣子啦!过节啦!”还有的高兴得唱起歌来。那些歌没有一句让吕擎他们听得明白。不知谁喊了一声:“城里大婆娘亮亮嗓儿。”一伙年轻人就跟上起哄。

老杆儿歪头看了看余泽:“说你婆娘哩,她就哼一哼咋样?”

余泽看看莉莉,莉莉甩甩头发,真的唱了起来。她的嗓子很好。阳子不停地鼓掌。

山里人一声不吭,后来他们干脆把电影匣子放下,坐在山半腰,一边看莉莉一边听她唱歌。老杆儿烟锅不离嘴,这时候忘了吸,烟早就熄了。莉莉唱完,吕擎又接上唱。刚开始他们还听得蛮有滋味,到后来老杆儿终于忍不住,阻止他说:“还是让婆娘唱吧。”莉莉又唱了一会儿。

太阳落下西边的山岭了。老杆儿说:“好东西也不能一天全享了,快些,快些去支机器。”余泽和阳子看到后面另一些人也抬着什么,问问老杆儿,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台小型发电机,也是上次扶贫队一块儿给的。山里没有电,要看电视当然要自己发电。

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攀上了山顶。

从山下看,山顶的那个小石屋只有拳头大,走到近前却也不小。它由灰色花岗岩砌成,大门是松木棍子钉成的。人还没有挨近,门就敞开了,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站在那儿吸烟,不时向这边扬扬烟锅。老杆儿对吕擎他们说:“看见了吧,‘猫头’等上了。”

看山的人叫“猫头”。他们走近了时,吕擎瞥了瞥,觉得那人的外号起得真绝。他有六十多岁,身体硬朗,那脸庞的模样让人一下就想起猫来。大家忙着支机器,吆吆喝喝,民兵头在旁边指挥。老杆儿只和“猫头”坐在石屋的角落里吸烟。

山顶的风很大,好多石块都给吹得滚落下来。山里人看一次电视多不容易。吕擎仔细看了看那个发电机,它通过联动轴,与一台小功率柴油机连在了一起,下面由一个铁托盘连为一体。柴油机和发电机都刷成了绿颜色,保护得很好,旁边还有一个帆布做成的罩子。

一边的“猫头”用烟锅指着发电设备对阳子说:“你们城里人真会动心眼儿,造出这种古怪物件。”发电机旁边有一个铁支架,上面拴了一只电灯,这样发电的时候,小石屋四周就变得灯火辉煌了。猫头又说:“冬天好,夏天这灯一亮,山里虫子都引了来,闹人。”

民兵头喊着,到石屋看了一会儿,又到石屋外面,说:“开机器、开机器,时候不等人。”他手腕上画了一个很大的手表,这使莉莉忍俊不禁。像他一样,好多年轻人的手腕上都画了手表。吕擎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这时候正是新闻联播的时间。

机器呼隆呼隆响起来,民兵头在旁边又吆喝了一声,有人把电视打开。

一片失望的呼喊声。

电视机图像不清,一会儿是雪花,一会儿是扭曲了的人形。“天哩,这是咋哩!”老杆儿站起来。余泽说:“让我整一下看。”大家都屏住呼吸。他想过去调一下旋钮,可是他刚走近了,旁边的一个人就喝一声:“动不得!”余泽赶紧把手缩回。那人说:“扶贫队的老师早就给整治好了,说轻易不要动这钮子。”

吕擎和阳子在旁边帮余泽解释,后来他们总算应允了。余泽扭动了几下,那图像终于清晰起来,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坐在那儿。莉莉高兴地拍了一下手,石屋的人都大呼小叫。他们相互拍打,举着拳头喊。老杆儿说:“静下哩,静下哩,好好看电影匣子哩!”

石屋里不仅不冷,因为人多,一会儿都汗津津的。一个老头子一边吸烟锅一边小声咕哝:“奶奶的,山里人做梦也想不到还能按时到狸子山顶看电影,怪恣哩。”一个老太婆也抹着眼睛说:“怪恣哩,怪恣哩。”另一个老头叹气说:“如今咱山里人只缺三样东西哩,吃物、烧柴和婆娘。”旁边的老婆婆附和着:“就是,就是。”她一边说一边抱住自己的膝盖摇晃,说起了一个顺口溜儿:“灶里有柴,囤里有粮,怀里有婆娘。”这时轮到旁边的老头抽出烟锅咂嘴了:“啧啧,一点不错,除了咱村,别村还没有电影匣子哩,婆娘嫁咱村不亏。”另一个说:“不亏,不亏,这些年外面贩进来的婆娘一开头还哭,到后来笑了不是?”一个老人说:“哭个什么?那是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也不便宜。好婆娘!如今看来腚大腰圆,能吃能做,一张脸盘子也怪大。”“怪大怪大。”老婆婆说。

吕擎和阳子交换着眼色。阳子忍不住哧哧笑,捂着嘴。一旁的余泽和莉莉一声不吭。莉莉抱住了余泽的一只胳膊。屏幕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外国人接吻,男的拥住女的用力地吻。大约有一分多钟,石屋里的人一声不吭。后来看山的“猫头”一拍膝盖,愤愤地喊:“天哩,这是做甚!还有庄稼人过的日子吗?”

老杆儿在一旁呵斥:“坐下坐下,莫乱喊叫,你莫忘了咱这是看西洋景儿。”

尽管老杆儿这样阻止,一伙年轻人还是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有人离开了石屋,回来时故意大声喊叫:“真好吃物啊!瓜面开花大馍啊,咬一口喷喷香啊,真好吃物啊!”

这天夜里,直到电视节目结束,任何一个频道按开都出现一片雪花时,山里人才打着呵欠,关了机器。

大家打起火把,呼呼隆隆从狸子山顶把电视机和发电机抬下来。一群人唱着叫着,嘻嘻哈哈,仰脸一看,头顶都是闪亮的星星。老杆儿和吕擎、阳子、余泽、莉莉一行人走在后面。再离开一点就是那个民兵头。走了很远,后面还有人大声吼叫。老杆儿说:“听听,‘猫头’恣得唱哩。”

这歌声多少有点像野物的叫声。前边那一群抬机器的人不断发出另一种吼叫。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大声叫,一旁有个男人粗愣愣的嗓子说:“赖赛,你他妈的咋啦?”叫“赖赛”的那个女人大声应一句:“有人拧我腚。”一旁又是一片哈哈的笑声,把一切都淹没了。

老杆儿说:“你们不知道,那个‘赖赛’就是前些年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换来的婆娘,原是挺好的一个大闺女。刚来那会儿一心要跑,男人给她脚腕上拴个大石头。这会儿好了,打也不走了。咱这山里穷,没有多少好光景看,那时不比现在,没有电影匣子。不过山里也有山里的好处,你们这回亲眼见了,瓜干总算不缺,都能吃个肚儿圆,往炕上一倒,也算个福分。”

他们这时都听明白了,那个“赖赛”就是人贩子从山外贩进来的女人。

他们四个人除了教学和安顿自己的生活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但进山以来的慌促和匆忙总算得到了一点缓解。他们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黑黢黢、被山风吹皴了的小脸儿,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就觉得温暖。但吕擎几个琢磨着,总觉得还应该为山里人做更多的事情。做什么呢?吕擎和阳子去找老杆儿,建议再给五十岁以下的人办一个识字班,到了晚上就可以点上桅灯教识字。

老杆儿说:“扶贫队也有人来鼓动这个事,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他们不听,结果呢?刚过了三两个晚上就没人出门了。你们不知道山里人的脾气,夜长夜短都愿搂上婆娘孩儿睡大觉;剩下的就是没有婆娘的光棍汉,光棍汉脚野,你那石头屋子能关得住他们?他们闲着没事在街道上胡串,扒人家后窗听话儿,再不就三三两两扔土块打架,他们才坐不住哩。”

吕擎和阳子都被逗笑了,不过他们相信:一定会拢住那些上识字班的人。他们准备除了教他们识字之外,再讲一点外面的事情,那等于是一天连一天开故事会。关键是形式要活泼,要有趣,在不知不觉中给他们灌输一些知识。村里人毕竟太闭塞了,不止一次有人问吕擎他们:大海什么样子?如今的大官腰里插不插匣子枪?一个奇怪的论调差不多让四个人笑了半天——有位老人说北京和南京是分别镶在天边上的两块大石头,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那上面雕花刻字,最大!

吕擎和阳子还建议村里搞一些工副业,靠山吃山,这里是否可以开矿,或者利用石头搞点什么?

老杆儿说:“你这主意也不新,外来的人都这么说。别说没矿可开,就是开出来,东西也运不出山哪。你们也见了,这山路有的地方一尺宽,年轻人要走还得睁大了眼哩,怎么往外倒腾东西?”

一句话让他们不吭声了。

后来,识字班的事情老杆儿总算答应试一试。他让民兵头挨户下了指令。

第二天夜里,老老少少都到了大石头屋里。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像看西洋景一样,瞅着城里来的这几个人。一开始由吕擎讲,讲识字的意义;再后来是阳子讲。莉莉讲的时候最受欢迎,他们都说:“好大婆娘,不光俊,小嘴儿也怪巧!”

第一堂课热热闹闹下来之后,再不用发动,都按时出来上课了。可惜来的人数很不稳定,年龄也不像限定的那样在五十岁以下。有的老人到识字班里来,竟然还端着一壶老酒,一边听一边饮。最可怕的是烟雾,山里人个个吸烟,有的老太太更是烟锅不离嘴,天气太冷,又不能开窗,一会儿屋里便烟雾腾腾……

后来的日子,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决定由余泽和莉莉留下来应付识字班、教孩子,吕擎和阳子则背上背囊继续向南。他们想寻找一些新的村落,开辟一些新的冬学和识字班,必要的时候再找一些活儿干。每到星期天,他们四个人再到这个山前大村里聚一下。一个冬天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大家都很高兴。

吕擎和阳子背上背囊,跟老杆儿打个招呼就走了。他们走时老杆儿说:“外面吃物不济,抵不住了就早些回来吧。”吕擎和阳子谢了他,说:“我们在这里安了家、留了人,这里才是我们的根据地呢。”

老杆儿高兴了,掏出那个丁烷打火机,慢悠悠地点着了烟锅,目送他们走向远方。

吕擎和阳子往南,翻过了两座大山。

在山的那一面,他们看到了四五个村子,都小得可怜。问了一下,这几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一个孩子读书,理由是离学校太远。这儿人都知道山前那个大村子里开了小学,不过又觉得到外村识字划不来。山里人都说:“娃儿们能写上自己的名字就不孬。”吕擎和阳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建议这几个相距不远的村子联合办一个小学,但遭到拒绝。

他们又继续往前。有好几个晚上,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得找个地方搭起帐篷。他们点起篝火,用石块垒起一个小灶烧水做饭。包里有很多瓜干、盐和干菜。日子久了,他们一闻到瓜干掺了盐的那种气味就有点恶心,但谁也没有抱怨,总是大口吞食,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

阳子有一天忍不住呕吐起来,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吕擎把他抱在怀里。他闭着眼睛,后来又吐了很多水。整个夜晚吕擎都照看他,让火烘烤,又给他裹上睡袋。阳子说:“吕擎哥,我有点熬不住了,想吃一块饼干。”

吕擎在背囊里到处翻找,只有几粒花生。阳子嚼着花生,嚼得很细,不舍得下咽。吕擎安慰他,说再翻过几座山,就可以找到那个大村镇了。他打开地图。从地图上看,镇子离这儿只有二十几里远。

他们背囊里沉甸甸的,全是瓜干,还有做稀粥用的玉米粉。那包玉米粉他们一直没有舍得吃,这会儿吕擎就熬了糊糊让阳子喝。阳子只喝了一点就推让起来。吕擎说:“山里人一年的多半时间就吃这种瓜干,我们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会是这样。”

阳子没有吭声。后来他说:“这些天晚上我睡不着,就想,无论什么地方老天爷都要指派一些人去看守的,只要你守住一个地方,就不能抱怨。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一个人的‘命’吧。”他望着帐篷的尖顶,“有时候我琢磨,这地方简直寸草不生,交通不便,明摆着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要吃苦受累,他们都有两条腿,为什么不逃出大山呢?想来想去想不懂,后来才明白,他们的骨头和肉,还有他们的心眼,就是这一架架大山变成的,就是这里的土和石头生成的,他们自己就等于是这里的石块和泥土,当然离不开了!”

吕擎拍拍阳子:“你说得太对了,这个道理只有进山以后才弄得明白。有人怎么也搞不懂:人的命和山的命会这么紧地贴在一起。你可以发现,这些人的抱怨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多,他们的笑声一点也不比别处的人少。”

阳子刚吃进的一点玉米糊糊都吐在帐篷里。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吕擎一直照看着他,觉得此时的阳子真像个可怜巴巴的山里孩子。

因为阳子的病,他们的帐篷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挪动。有一天起了大风,这风几次要把帐篷掀倒。风声有点像打雷,轰隆轰隆从山口那儿掠过。没有经验的人一定会以为是山上的什么东西倒塌了。好吓人的夜晚……

大风之夜的第三天,阳子总算好了一点,他们于是重新背起背囊。吕擎把重一点的东西背在自己身上,开始翻越前面的山岭。

山岭与他们翻过的那个狸子山属于同一条山脉。整个山脉向北,渐渐东折。眼前这一段轮廓清晰,往西逐渐显得高大、雄伟,隐入了黄色的山雾。东面的山坡陡峭险峻,而西部则比较平缓。他们急于想找到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小溪,都会欢快起来。有河流不仅取水方便,而且顺着源头总可以找到一个个富庶的村庄。山、水、人,这三者之间总有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还有,只要看到山溪,就会有一些旺盛的树木,可以看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干草……

从地图上看,这儿属于陵山山脉,几个山头也都有名字。陵山山脉的北部有一条济河——于是他们就费了好长时间寻找济河,结果仍然无济于事。他们认为走的路线不对,但后来站在山岭最高处,一眼就看到了宽宽的河谷和高大的河阶地。河床没有一点水,铺满了水旺季节冲刷出来的砾石。吕擎第一个喊出:“济河!”

他们欢快地奔向这条干枯的河流。

顺着济河往前看去,它的左边是一些更小的河汊,很难判定它们流向何方、属于哪条山谷。在河的右侧三四公里远,耸立着另一座很尖的山峰。河的四周有稀稀落落的树木,但长得都很矮小,这是由于水源缺乏和土层贫瘠的缘故。他们发现了黑榆和长得不像样子的山杨、胡枝子。

吕擎和阳子又一次打开地图,发现济河就流经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个大村镇,然后一直奔向西北。有好长一段,济河差不多与山脉平行,后来才拐向正北。在山脉的南部、西部和东部,都分布着一些细小的河流,而济河算是最有名、最大的一条了。一些星星点点的村落就分布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流旁,其中那个最大的村镇就在济河的拐弯处。

再往前要穿过一段峡谷,那儿的路太难走,他们不得不绕道往东,从前面那个山峰左麓返回济河。

刚转过山麓,他们就看到山阳坡上有一个小村子。它只有二三十户,但看上去比他们一路上所见到的其他村子建筑齐整,显得富庶。村子里有几十棵树,而且远远地就听到鸡狗的叫声。大约是从济河分出的一道河汊就从村中穿过。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可以看到被山水冲刷得很干净的光秃秃的石头。村子西面一座小山上正开一个小小的石坑,石坑旁边搭起了一溜棚子,有人在棚子里噼噼啪啪砸石头,棚柱上拴了几条狗。

他们走去时,好多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男男女女一共二十多人。

他们走近了,才看出石坑旁在做什么,稍稍吃惊。他们在做墓碑。问了问,这儿有造墓碑的传统。过去只是三两个人干,现在则开起了墓碑作坊。

在济河两岸,这里的墓碑最有名。整个小村就靠做墓碑维持生计。

寂寥之春

梅子说吕擎他们把我的“魂儿”给带走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可是这一段时间我真的常常走神。除了阳子的日记所描述的那些情况之外,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们行进的路线是东部山区和平原,那么我还可以想象一下,因为我对那里毕竟太熟悉了。我甚至可以预想一下他们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我对东部的民俗风情以及自然地理了如指掌。而他们这次去的却是最贫困的南部,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我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单的人。当家里人都离开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小屋里待着,一时做不下什么别的事情。我好像在一种寂寥中期待着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或许有点像后方的战士在等待前线的消息……丽丽长时间注视着我,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它沉默一会儿,再回到自己的角落。即便高兴起来,它注意的也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像一截线头、一个瓶盖、落在地上的一张纸等。它尽可能把它们弄活,给它们以运动的生命。但只是一会儿,它就重新失去了兴趣。

杂志社的马光已经正式接任了编辑部主任。这对我而言本来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倒像因此欠下了什么,对我变得格外热情,有时要带我去看一场戏,再不就塞给我一张免费餐券。娄萌也看出我这一段有点忧心忡忡,就说:“你该找地方好好玩一玩,也许我们又该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了。”我说:“谢天谢地,今后再有这样的讨论会,操办者应该是马光了。”

马光与娄萌配合默契。我一直觉得娄萌很喜欢马光,有时候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觉得他们在传递什么。我伏在桌上读东西,常常感到头顶正有频繁往来的目光。

我发现自己多少有一点嫉妒。她坐在我的对桌,更多的时候不像一个领导,而像一个温厚的大姐;除了那一丝明显的肤浅气,我常常觉得她是一位难得的女性。我时不时地想起斗眼小焕在她本子上飞速写下的那句即兴歌谣……

邻座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有一次小声告诉我,说她在走廊里看到了什么。她笑得很诡秘。我问看到了什么,她就是不答。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人故意把一个谜团扔给你,然后就想在一旁看你抱着它玩。

马光下班时对我说:“愿不愿到我那儿去,晚上?”还没等回答,他就说:“去吧,娄萌也去,还有很多熟人,都是一些朋友。你会觉得不虚此行的。”我知道马光近来常常热衷于“艺术沙龙”之类的事情,听说还专门整出了一间豪华客厅。马光的父亲去世前做过一个实惠部门的头儿,所以留下了一座很宽敞的房子。

可能是太寂寞了吧,我当时就萌动了好奇心,一口答应下来。

马光的家是这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一个很难让人想象的特殊角落。它夹在市中区破破烂烂的老式灰楼和矮小的平房中央,顺着一个小巷往里拐,巷子窄得仅能跑开一辆车。而尽头一小段只可走开几辆自行车,所以轿车不得不停下来。这是一段砖路,大约一百多米,一直通到那个灰色的门楼——小小门楼几乎和周围没什么不同,可是当你按一下门框上那个红色的按钮,马上可以听到里面响起动听的音乐声,接着有人出来开门:或是马光,或是他的母亲。这是一个非常幽静的小院,院里栽了夹竹桃和玫瑰。

这个冬天,马光的小院暖融融的,它一溜四间平房,外带一个挺大的耳房。聚会用的客厅是西头最大的一间,与房子前廊新装的玻璃长廊连成了一体,一下子变成了原来面积的一倍以上,大约有六十多个平米,真够气派。想不出马光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钱。客厅里有十几张皮面沙发,高档茶几和电器什么的,总之一应俱全。

客厅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角落里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具体的面孔。马光一开始不在,后来才和母亲一块儿进来。母亲温和地笑着。接着马光给大家倒水、摆水果。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娄萌。

娄萌让我挨着她坐,讲了什么,声音很小很柔和,我听不清楚……

音乐响起来:低低的音乐,一首西方曲子。耳熟,但叫不上名字。马光拍拍手掌,音乐却没有停下。他开始一一介绍客人。由于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沙龙,所以首先介绍了我。在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感到黑影里有人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这立刻让我觉得来这里似乎有些唐突。旁边坐的大概都是常客。我逐一辨认客厅里的人。娄萌在旁边稍微提高了嗓门,说我是他们那里最有才华的一个人。我一直想谦虚一下,但舌头涩得拉不动,最后也没有张口。

这时暗影里站出一个矮矮的小姑娘,她戴了一顶绒线帽,穿了毛茸茸的衣服,打扮得像一个小熊猫,胖胖的很可爱。我刚刚觉得有点眼熟,她就哼了一声。这声音唤起了我的记忆——这不是李咪吗?老天,真的是她。她伸出手。那是一只火烫烫的小手,出了很多汗。

李咪旁边是一个脸色发青、疙里疙瘩的男人。这男人肚子很大,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瘦小。他剃着平头,眼窝很深,右手紧紧抓着一台极小的便携电脑之类的东西。马光介绍他:“这是企业家李贵字。”

这名字在我脑海里一跳。我当然知道这个人——是插手校园事件、扬言要用直升机接朋友们到海外度假的那个家伙。他朝大家点点头。

这个人的眼神极其奇特。

娄萌在旁边稍稍提高声音说:“贵字老板对我们的刊物帮助很大噢!”

娄萌以前赞扬过马光,说他总有办法跟那些企业家取得联系,尔后很快就建立起密切的关系。看来他经常找的就是李贵字这样的人物了。

接上马光讲了什么,娄萌又讲,再就是鼓掌。我发现这个聚会挺正规,马光和娄萌轮流做了这里的主角。大家喝着各种饮料。音乐声渐渐大起来。娄萌邀请李贵字跳舞,但结果是娄萌和马光结对,而李贵字和一直偎在身旁的李咪跳起来。

我觉得李咪的处境很危险。

接下的一段时间,我被一个长着金鱼眼的姑娘邀请了。这个姑娘性情内向,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使人觉得她在这些人当中是一个多少令人怜悯的姑娘。整个跳舞的过程中她没有说一句话,显然是一个十分羞涩的人。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受到马光他们的邀请——我想她可能也是一个艺术的崇拜者,仅此而已……一曲终了,大家停下来。

该谈点“艺术”了,我想。

娄萌带头提到了什么,马光很快发言。李贵字拍手时把脸扭向一边,举止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原来李咪在一边咕哝了一句,他是为李咪拍手。那个金鱼眼声音艰涩地问了马光一个问题,马光用了十几分钟作答。他一边回答一边问我:“这样讲可以吧?”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其实他怎样讲都无妨。马光这家伙真的不可小觑,这在平时还真的看不出来。他好像谈到了加缪、贝克特、尤尼斯库,讲着讲着激动起来,最后像一个醉酒的人那样大声呼喊起来。他的呼喊还没有落地,立刻有一个沙哑的嗓子接上:“打倒斯特林堡!打倒卡夫卡!”

我心里说一声:妈的,又来了。我知道这种聚会总是这样:总是有人陡然激越起来,说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每次如此,概莫能外。那个人的样子我看不清,但多半是凭感觉得知,他喊完之后立刻用深情的目光注视起那个姑娘。他大声吟哦,一遍又一遍背诵起翻译诗……

我发现那双金鱼眼慢慢地渗出了泪水;马光沉默着,像一匹马那样垂下了头颅,两手夹在两腿之间……金鱼眼和沙哑嗓子一齐站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角落里走,两双手握在了一起。

我把目光转向了娄萌,发现娄萌有点愤愤的样子。她仰起脸问我什么,我听不清;她拍拍扶手,示意我就坐近一些。我们俩小声说起话来。马光、金鱼眼姑娘,还有李咪、李贵字几个人都在那儿热烈地争辩,噼噼啪啪拍打沙发扶手,后来又把什么东西碰倒了,发出“砰嚓”一声。

马光的母亲走进来看了看,又退回去。

就在这时候,娄萌握紧了我暗影里的一只手,像对待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我很不愿你辞去主任职务的,你身上体现了我们杂志真正的希望……”

我没有做声,只是在感觉着这只手的温暖。娄萌一直看着我,重复着:“大家在一起多么好!多么好!”我一直不吭声。她说:“多么好!”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旁的情景给惊呆了:那个李贵字竟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忘情地拥住李咪,而李咪竟然一声不吭、毫无反抗。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

娄萌稍稍用力地扯了我一下,算是给我一个提醒。我再次坐在原位。

“你想干什么?”娄萌小声问。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只是本能地、条件反射似的往前迈了一步。因为当时我的眼前闪过了庄周那对沉沉的目光……娄萌拍打我的手,又捏我的手指。“你是个毛头小子,傻大个儿……”

我极力把注意力放到一边。我发现有一个人一直不太活跃,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这人个子矮矮的,留了一副惹眼的小胡子。正在大家热烈争辩之后、谈话稍稍冷却下来时,他突然从黑影里钻了出来——这才提醒大家聚会上还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细长的双目射出了很亮的光,走到正中央的灯下,瞥了瞥娄萌,又瞥了瞥李贵字和所有的人……右手缓缓举起,举到耳侧,然后握成了拳头。这样待了一会儿,他伸出食指,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说: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可是我不想解释,一句都不想解释!”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接着又把手往前伸去,奓开五根手指,大声朗诵:“……请问为什么要歌颂春天/朋友你可知道/春天萌发了鲜花/可也暴发了瘟疫/正是这瘟疫夺去了/少女们宝贵的生命……”

他闭上眼睛,夹出了长长的一溜眼睫毛。我略微有点吃惊:这个在沉默中突然变得激动不已的年轻人竟长了这么好的一溜眼睫毛。

年轻人再也不吱一声,沉思少顷,重新回到了黑影里。

娄萌的手挪开了,第一个鼓掌。大家都噼噼啪啪拍了几下,我也糊糊涂涂跟上拍了。我的手痒。

李咪一直和李贵字簇在黑影里倾心交谈。李贵字不时发出得意的笑声。他们两人显然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

我问娄萌李咪为什么会来。娄萌说:“那是李贵字带来的客人。”

我明白了。我在心里替庄周难过。

在这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我想起了那个不幸的人——凹眼姑娘。我知道她的刑期仍然漫长。有时候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真想把一切都告诉梅子。我想她如果不存偏见,如果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我们的交往和友谊,那么也会心生怜惜……

凹眼姑娘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遇到的惟一一个故乡女性。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也来自东部平原。我早她几年出生在荒原茅屋里,并且先行一步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觉得这真是奇怪啊,就像一种奇妙的人生约定。

只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长时间以来只是阅读她的文字。那是面对一片绿原的倾吐和交谈。洁白的信笺上没有说明,也没有标题。我每一次都像珍藏一块易碎的冰晶那样,读过之后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手边。

…………

炎热的夏天走了,秋天来了。海棠果熟了。多么甜啊,多么甜啊。我天天在想一个人,就藏到树上不下来。我在想他,想他来这儿该多好。

我的海棠树,我昨夜梦见正趴在树丫上,一个人爬上来了。他气喘吁吁的,伸手在叶子里摸啊摸啊,找海棠果呢。他摸到了我身上,我一声不吭。他害怕了,不动了。我想你继续摸吧,你找到了最大的一颗海棠果啊,这一会儿算让你摸着了。

那个梦没有下文就结束了。

我想等这梦做下去,结果等啊等啊,到天亮了都没成。我焦急,就自己出门去找,找这梦的下半截。我一连好几天攀在海棠树上,直到真的等来一个人——他是个比梦中少年大一点的人,不,他大多了。他的连鬓胡子看起来至少有十八九二十岁了。不让人喜欢,因为不如梦里的少年好看。可是没有别人了,只好这样了。

他对我笑,我也笑。他就攀上来了。他在大树的粗桠上搂住了我。我闭上眼。梦的下半截肯定就是这样了。我在等他干点什么——他会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因为梦里没有做到这一截上……

他的手又大又粗,手背上毛烘烘的,青血管一条条高出手背。我真的不喜欢。我后来告诉他:我不喜欢。可他这时候再也不愿讲理了,说:用不着你喜欢。他把这只讨厌的手伸到我衣服里面了,让我颤颤抖抖。可是树上没有地方可躲,躲闪得厉害就会跌下去。没有办法,只好忍受着。

结果就因为我害怕跌到树下,他就胆大起来。我哭了。他不管我哭还是怎么,从上往下地把我细细摸了一遍。我真想咬他一下。我想咬破他的脏手。

他多么胆大!他最后硬是把我的裤子褪下来,挂在了树枝上……我急得跳下了海棠树。我光着屁股。他在树上拿了我的裤子说:“不上来就不给你穿。”我害怕了。我总不能光着屁股回家啊。我让他发个誓,发誓不再摸我了。他发了誓。我就再次爬上了海棠树。

这个络腮胡子后来是自己掉下去的。活该他跌得大叫。事情是这样的:他认真地看我光着的下身,然后轻轻地摸我,摸着摸着,突然身上乱抖,尖叫一声就掉了下去。他跌得好惨。他可能把什么地方跌坏了,在地上一声连一声喊着,捂着一个地方喊。

我穿上裤子,撒开腿就跑了。

我再也不敢去海棠树了。我哭了一夜又一夜。我哭的是梦里的那个少年。梦里的好少年没有来,结果来了一个毛猴似的人,他代你把我摸了。我知道这事儿是谁也不能代替的。我哭的就是这个……

谁也想不到,做梦当然更是想不到,我的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来到了一个大城市,他原来要在这里和我碰头,而不是在那棵大海棠树上。他要在马路边、在街巷上、在路灯下摸我,搂住我亲吻。我们亲啊亲啊。是的,海棠树上做这些太不方便了,就是再粗的树丫都不行……

天终于转暖了,大概吕擎他们就要在路上脱下自己的棉衣了。远行人迎来了一个好季节。我对梅子说:山里一定是泉水淙淙,小溪化冰,各种春草长出来,野花也开放了。这时候是流浪汉又唱又跳的好日子呢。梅子说:“你总说‘流浪汉’,吕擎他们可不是流浪汉!”

是的,也许他们只是远行者。不过远行者与流浪者到底如何区别?不知道……我只是一想起他们身负背囊、挥手告别的那一刻,心里就有难以抑止的激动。

在这暖洋洋的城市的春天里,我真的感到了某种勃勃生气。很想做点什么,尽管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一连几天都在翻书、在屋里徘徊。因为我经受不住诱惑,在这个春天里一次又一次陶醉在一些文字——它所引起的畅想之中。我十分惊异于凹眼姑娘的文字能力,说实话,它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深深的惊讶,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神往。这些文字分成了两大沓,当我抽出了下边的一沓时,马上看到了关于老城堡的部分……老天,我忍住心底的胆怯,匆匆看了几眼又赶紧藏起来。我会一点一点走进这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昨天的隐秘。

如果不是杂志社的事情打扰,我会一直这样待下去,埋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口气读完那些令人怦怦心跳的文字。

我发现这个春天的杂志社跟过去有所不同。马光因为接替了我的职务,踌躇满志,已经或多或少地露出一点浅薄相。那个小女打字员变得更为落落大方,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依偎马光,用头顶去蹭他下巴颏上那片黑黑的胡茬。马光的个子好像更高了,胸毛发达,动作粗野,动不动就想把她举起来。

娄萌对我说:“马光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样很不好的,这会破坏工作秩序。”

马光却在另一个方面使娄萌颇为满意——他越来越多地把一些企业家带到办公室来,那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厚道,一看那张脸就知道创业艰辛,见了娄萌马上有点慌里慌张的。还有一些是说话高喉大嗓、动不动就拍桌子的粗汉,他们都有一副充满欲望的眼神,几乎个个胡茬铁青,目光坚硬,臀部肥大,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粗话。

偶尔有一两个女作者径直闯到杂志社里来,她们如果与我说得多了点,马光就会觉得受到了冷落,有一次问我:“拴上了一个?”我点头:“拴上了一个。”“这个小家伙,像面捏出来的一样,不过很有劲头。”

姑娘走后大家还要谈论。娄萌说:“这种姑娘是这个时代的特产,是新近出产的一批‘小浪人儿’……”我觉得娄萌还真有眼力——我的笑容凝在嘴角,娄萌警觉地看我一眼。

马光说:“‘小浪人儿’一般都很有才华。有一年我出差遇到一个‘小浪人儿’,小小年纪已经出版了两本书。我们熟悉之后,她还签了字送我一本。我回来一看,他妈的,净写驴子配马,真叫泼辣。”

老编辑问:“怎么泼辣了?”

“动不动就说‘干一次干一次……’这一类话。净这种粗话。不过语言很大众化。”

娄萌笑了,捂着水杯看马光。

这天我正在家里喂丽丽吃饭,小涓突然来了。她一进门就踢踢两条腿,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她的腿粗、圆、直,有一种不必讳言的美。她踢完腿开始大呼小叫:“你不知道吗?她回来了。”“她是谁?”“就是莉莉呀!那个跟上‘西天取经’的女人。”

我吃了一惊:“真的?都回了?”

“就她一个。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我再没有吭声。接下去我问她是怎么得来的消息。

“我到她们那个资料室借书,看见一个人很面熟。我想这不是莉莉吗?我以前没有跟她说过话,不过我认得她。后来问旁边的人,他们说,她和一个大学生偷着跑了,现在又回来了——看她的脸多么黄、多么瘦!”小涓蔫蔫的:“阳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几乎什么也没想就告诉小涓:我明天就去看莉莉。

到了资料室,莉莉不在。

我又找到她的单身宿舍,终于见到了她。她的小嘴噘起,那模样好像随时都能“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确瘦了,也比过去憔悴多了,不过头发还是长长的,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水亮。一会儿,她总算勉强地笑了笑。她像害冷一样浑身哆嗦,披上一件衣服,坐在一个破旧的沙发上。

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几天了。本来我不想上班,后来人家知道我回来了,就问这样那样;我还要给余泽和阳子请假呢。”

我想起他们现在真是逾期不归了。

“要编个玄天玄地的理由,不然的话这假不好请的,我差点死在路上。”

我对莉莉的话总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她一贯喜欢夸张。不过这个弱不禁风的人半路归来似乎并不出人意料。“余泽他们没有送你回来吗?”

“送我?他们忙着在山里啃石头,哪有心思送我。后来还是阳子把我送到了汽车站,买了车票,又转了火车,这才回来了。”

我最急于知道吕擎他们现在的情况。莉莉摆一摆手说:“别想吃一顿像样的饭,也别想洗澡,别想好好睡觉……”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

莉莉抚着沙发扶手,“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不是害怕吃苦,我是太委屈、太委屈……没人关心我,亏了他们还是些大男人,一个个呆痴痴的……”

我笑了。莉莉没有理会,一个劲儿地嚷下去:“我再要不逃回来,不饿死也得出别的事,反正不得好死……你不知道,荒山野岭什么人没有?他们逮住一个女人就是一顿强奸……”

我觉得这太耸人听闻了。我只说:“你和他们三个在一块儿,这应该有起码的安全保障……”

“算了吧,三头绵羊!三头蠢猪!人家手都伸进我衣服里来了,我一喊,他们还说别大惊小怪。一个女人这方面比什么都重要,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莉莉远行一趟,没有任何长进,惟一的变化就是学会了像男人一样不停地吐口水。这当然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那些山里人哪,又脏又懒,吃饱了瓜干,就知道搂着老婆瞎睡。我呀,这辈子也不到那些地方去了,没穿的没吃的,虱子滚成了球,大姑娘小媳妇天一热露皮露肉的,冬天里穿个破棉袄,直打哆嗦……你不知道那里的风多么大,雪多么大!还有,最冷的天,舌头伸出去拉不回来……”她说到这儿得意地一笑——显然满足这个比喻。我不得不打断她的抱怨:“他们这会儿在哪?干些什么?怎样安排日常生活?”

“还在南山;那里的大山不把他们埋了才怪,他们不会拔出腿来。原说开春以后就走,我看他们走不出来。干什么?什么都干。那真像逃荒要饭的‘叫花子’,身上有虱子,脸上有黑灰。办冬学、凿石头,死乞白赖当牛做马,一个月吃不上一口肉,一个个成了阴阳人,男不男女不女……”

“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点?”

“要具体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受那些苦你做梦也想不到。人哪,折腾这一回下辈子都忘不了。等我有空把这些从头讲给你听,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跑回来了……一开始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蛮大的劲儿,我想无非是锻炼锻炼嘛,增加点见识吧,吃苦又算什么?就权当又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知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回来他们都同意吗?”

“当然,再待下去我也成了累赘。我帮不了他们,他们还得来保护我;再说余泽那呆子也没心思照顾我了,吕擎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有阳子,都听吕擎的。我在他们那一伙里什么都不是,他们就知道支使我干这干那,只要山里人高兴,他们把我卖了都愿意。”

我笑了。我这一笑,莉莉委屈得哭起来:“他们真能把我卖了呀,你们不知道,山里人时兴买卖‘婆娘’。我们就遇见一个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买来的‘婆娘’。可那个婆娘是什么啊,大鼻子大脸,身子短,手像鸡爪一样……就是他们不把我卖了,也会有人把我抢了去,山高路远到哪找去?有些日子我吓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好。我老哀求余泽:‘让我走吧,让我走吧。’他一脚踹在我身上,骂:‘滚你妈的蛋!’我就滚他妈的蛋了……”

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莉莉跺脚,用拳头捣我:“你坏你坏,你笑你笑!”

第八节

苍楼下

再次走近许艮教授那座黑苍苍的楼房……自从许老失踪之后,我与吕擎已去过多次,可那扇门总是紧紧锁闭。

这会儿看着那座苍楼,心里有火烧火燎一般的感觉。许艮既是吕擎的导师,也是我在这座城市里最为崇拜和景仰的人。他那张沉默的脸、花白的头发,还有那个沉甸甸的烟斗,都时不时地在我眼前闪动。在伸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一个人竟可以这样突兀地消逝,简直就像神话。我一次也没有见到陶楚……在这个学校的人看来,她与许艮的关系颇为神秘,甚至不能用一句“不太和谐”之类的话来概括:尽管同居一屋,但通常井水不犯河水,找许艮教授的人,陶楚从不露面;反之也是一样。我见过他们的孩子许鲁,那是一个可爱的、独立性很强的小伙子。他长得漂亮,可能很像母亲。

都说陶楚称得上整个校园里最美丽端庄的一位夫人,高贵而矜持。据人讲,在学生时期追她的人很多。矜持是“追逐”的结果。大概就因为这个,她一辈子与同事相处得都不太融洽。总之她是一位性格特别的、不苟言笑的妇人。

再次来到苍楼下。小心地敲门、等待。直停了好长时间才听到脚步声。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是许鲁。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这使我想起这个小伙子已经是第二次忙高考了。他很不友好地看着我,后来总算认出来了,叫一声“叔叔”,就回过头去。

他走路很快,我跟着他穿过一截走廊,进了客厅。

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来——陶楚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了。我似乎有些紧张。待我自报了姓名以后,她点点头,请我坐下。我已经不记得来过多少次了,但真的是第一次正面见到她——有一次好像只见了个背影,但那也是一闪而过。这会儿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妇人,美得让人稍稍惊讶。我发现她说话时嘴巴张得很开,宽宽的舌头好像不太灵活,所以发音有些沉闷。可她一旦合上嘴,就立即显出一个小巧的、像仔细勾勒过的精致的嘴巴。显而易见,她保养良好,这在她这样的年纪是不多见的。脸上的肌肉没有一点松弛,腮部和唇部也没有变形,整个脸庞还保持了很好的轮廓线……“老许常常谈起你……”她说。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如果不知底细,一点也想不到前不久这幢楼内刚刚发生了那样一件事情。我不知当年的高更到塔希提岛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情形?我想它引起的震动也不会比许艮更大……高更后来总算有了着落,他出走之后与妻子大概也还有过聚会。可许艮教授留下的却是一个未知的结局。

“许教授有消息吗?”

陶楚摇头。

“他安顿下来会来封信的……陶老师,在这之前——您一点也不知道他要走吗?”

“不知道。”

她看了看在一边伏着写字的许鲁说:“老许这个人太耿直了,平时就让人忽略了他那些小心眼儿。他其实也挺算计的。对家里人,有什么想法就该谈出来,我和孩子都不会拦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真的只有离开才会安宁,会过得好,那一定会放他走的。那样我和孩子都会省些心。眼下我不得不说,他做得实在是太过了一点。想想看,我和孩子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一觉醒来人就不见了,这算怎么回事?你看,就这样,他又一次制造了个大新闻。”

我知道“又一次”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是动乱年代。我问:“他是半夜里走的吗?”

“是夜里走的。他睡在工作间,我和孩子睡在走廊北边的屋里。他晚上常常起来溜达、散步、吸烟,所以他开门、出出进进的也引不起我们注意。这些年里他因为常常起夜,怕影响我们休息,才与我分开住。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人上了年纪,分开休息也好……”

“许教授出走之前一定会有些迹象,比如说要收拾东西,带些衣服,带几本书……他总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吧?”

“他走前一个月到处翻找……不过他一本书都没带。”

我一直看着她。我知道那是在翻找一个女人的信件。

陶楚摇着头:“对于许艮,一般人根本不会明白的,说出来你们不信。我查点了一下,他什么衣服也没有带,一本书、一支笔一个本子都没带。你看他的工作室吧。”

她领我到了工作室。

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装满了书籍、不断吸烟的屋子才有的怪味。这是某一类知识分子的气味。许教授那个藤椅还在,这使人想到他随时都会从外面走进来,微笑着坐下,向客人举一举烟斗。一架架的书,一摞摞的卡片,有的用草绳捆起,有的用橡皮筋勒得整整齐齐。它们都码在那儿。桌上还有翻开的文稿。好像人是在工作中被劫持了似的,一切都是突然中止的。我看着,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象着那个夜晚:许教授就像平常的一次夜间散步,背着手往前走啊走啊——看看天色,看看满天的繁星,还是走下去……他走得太远了,不能回返了。

陶楚说:“什么都是一种习惯。暂时我会觉得屋里少了一个人,时间长了也就适应下来。你可能以为两人过了快一辈子了,其中的一个突然离开,另一个怎么会习惯?是啊,可我们之间不是这样。你不知道,在后来这些年——不,他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生活了。他很少关心我和孩子。不过还好,我们不太吵架。我和孩子是一个世界,他自己是一个世界……”

“老许刚走时,院系领导发了寻人启事,还派人出去找过。老师和学生都在议论,看着我:好像秘密都写在我脸上似的。可是还不到一个月,一切都平复了,再也没人议论他了。这个年头的怪事本来就多得不得了,吸引人的东西也多,人们不可能老要记住他。所以这事儿刚刚过了不到一个月大家就把他忘了。人人都忙自己的事,没那么多闲心了。这事如果发生在六七十年代,那会是多大的一个事件啊!这可不是上一次,那次他跑得轰轰烈烈。现在不是了,现在怎样都行,因为没了老许只是我们家的事。看看吧,这是他的工作间、他的藤椅。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我和许鲁还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蹑手蹑脚走路——在平常我们都要这样。现在孩子喧哗时,我还是习惯地说一句:‘小声些,别打扰了他……’”

陶楚的手抚摸了一下许鲁有些长的、光滑的头发,叹着气。许鲁低头写东西,好像母亲这只手不是在抚摸他一样。她叹息一声:“人真是奇怪,有人议论的时候害怕听到议论;等别人真的把他忘了,闭上嘴巴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许鲁突然抬头插话:“妈妈,他们都说你是个‘冷美人儿’。”

陶楚拍了一下他的后脑,接上说:“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如果班上有哪个同学神情有些不大对,比如说他长时间不愿说话,那么小组里一定要有一个人去找他谈心。谈心的人会千方百计把他沉默的原因挖出来。对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一定要谈。说起来有点可笑,只要找到一个谈心的对象,那么这个人就是躲到厕所里也会有人跟上。你看,当年那种关心人的劲儿多么可爱,但方式又是多么可怕。我们的世界总是在两极里摇摆,一会儿跑到这一端,一会儿又跑到那一端。现在还有谁那样关心别人?不会了!”

我还是有点不解,难道这位老人真的没有为自己准备一点盘缠吗?这作为一个远行人真不可想象。当然,如果判断不错,老人是赶到东北去会一个女人的,那个女人正处于特殊的境地,所以这边的人才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陶楚看我一眼:“许艮这个人怪极了,他从来不碰钱。他的这个毛病——我对孩子说,可能是学了一个大人物。当然这是句玩笑话。他眼里没有钱……刚开始我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比如说他出去散步跌进了哪儿……直到后来他来了个小纸条,我这才相信他真的是走了。”

我再也忍不住:“陶老师,如果连您也判断不出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要走,那就没人能弄得明白了。”

陶楚低下头,“我夜里睡不着,什么都想过了。我当然不会那么傻。人哪,有了第一次,也就会有第二次……”她说这话时看看一旁的孩子,又去看窗外,“我不会那么傻。我能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在做什么……”

小鲁猛地抬头:“他在哪儿?”

她没有回答孩子的话,说下去:“我们为什么要守住这几间房子?有人可能说,‘过日子呀。’是啊,过日子。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这个问号直到现在才来,也许已经太迟了。转眼我就要六十岁了。小时候没有想过,长大了也没有想过……”

这时许鲁又抬头插一句:“我以后也要跑,去国外。”

陶楚这一次稍稍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她不愿讲下去了。

这时我好好端量了一下这个高考落榜生。他正准备第二次冲刺。孩子长得很帅,有一双没有受过任何痛苦折磨的眼睛。他的嘴唇永远带着嘲弄人的神气。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暂时还没有什么可以吓得住他,他也很少为谁担忧。不过他的神气仍然使我觉得不可理解。他的父亲突然离开了,怎么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不安?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代?这一代又是怎样长成的?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小鲁待不下去,到外面去了。这时陶楚起身把门关了,接上刚才被孩子打断的话题:“他是跑到东北那个女人那儿去了——我不知道他们这些年里有没有联系,我想不会没有的。别人都想不到这些,现在的人要忘事是很快的,可我不会忘。他做得太过分了!以前我能原谅他,因为那是个特殊年代,他需要躲难;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大概是疯了——真的,这个年头许多人都疯了,他们做了什么都不要吃惊……”

我真想告诉她有那样一封信,告诉她老许也可能遇到了一件绕不过去的坎儿——正因为那个女人在极为艰难的时刻里帮助了他,所以他才不能在这个特别的时刻里扔下她不管,因为老许是一好人。我犹豫着,最后还是没有讲出来。因为我在想,如果可以讲,那么老许早就讲了。所以我只能把这个秘密压在心底。我还想听一听,想知道她是否知道那个女人的近况,以及更详细的事情。

“那是一个山里女人,当时年纪小得很。老许当年是被揪斗的对象,可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比他更受折磨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没怎么碰他呢,他就跑了,多少年下落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家里,可见是个狠性子……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原来是被山里人招了女婿,在那儿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女方一家人住在没有人烟的老林子里,那儿只有他们一户——那个地方地广人稀,走上几十里也遇不上一户人家,这都是正常的。就这样,他成了一个山里女婿,一开始什么都瞒了人家,压根儿就不讲自己是个有妻室的人……你看吧,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个能下得手去的人……这一次,我想肯定是去了那里,所以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从来也没跟别人提起,更不想出门找他……”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许艮不到四十岁,身子还壮,一蹿就翻过了学校的围墙。校园的灯火大多都熄了,只有几处通亮的房间,那是一帮人在连夜审人,吆喝声偶尔飘在风里。离开家时妻子正睡着,他几次想与之告别,几次都忍住了。她太热衷于校内活动了,每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对他的命运漠不关心。他已经是连续第三天被传到一个黑屋里,那些人开始对他拍起了桌子,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关于原导师的问题,还有他的论文、他的课堂,几乎随便找一个茬儿都成了难过的关口。他在一个星期里陪了好几位教授站过台,接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这一夜的风很大,他跳下墙头的那一刻,正好被挥舞的柳枝狠狠抽了一下脸。

天亮时分终于搭上了拥挤的火车。没有座位,没有水,没有吃的。他站了两天两夜,最后无论如何站不住了,一歪就倒下来。他给踩来撞去,最后在无数的腿和脚的下面挣扎着,不知怎么竟爬进了一排座位下边。在这个黑洞洞的仄逼地方,他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车驶到了哪里。一只脚踢到了他的肋骨上,他给疼醒了。原来一车的人多半走光了,剩下的一些也乱哄哄地下车,终点站到了。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远离那个城市就好。他站到了冷冷清清的月台上才知道,这里是东北边远地区的一个小站,站名怪极了;人流稀疏,是梦中也不曾踏上的陌生之地。他出了车站一直往前走,走进了一个镇子。肚子饿极了,摸摸身上,口袋里只有几张粮票、两块钱。这是他惟一的积存。

在一个卖油条的早点铺子里吃了出逃以来的第一顿饭,真是享受极了。豆浆和油条的香甜让他久久难忘。吃饱了饭,马上想到的是更紧迫的问题:接上还要往哪里走、住在哪里、如何糊口?这一切好像只有到了终点站才能想得起,匆匆逃出来的那一瞬根本就顾不得。他打听了铺子里的人,知道镇子上有一个马车店,那里可以住人。但镇子上似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做点营生养活自己。他迎着树梢上的太阳看了看,在印满脚窝的干泥街上走着,一直走到了那个马车店。要住店就得用证件登记,他摸了摸口袋,里面除了剩下的一块多钱和一点粮票,其余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头上急出了汗珠,这时才明白自己仍然身处险境:没有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那就成了一个可疑的人,一个随时都可能被当地人逮起来的流窜犯。他吸了一口凉气,支吾一声,赶紧走了出来。

从马车店里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准备远离哪怕稍稍热闹一点的村镇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和粮票很快在几个小村的代销点里花光了,剩下的日子就要靠乞讨过活了。原来要饭这种事儿并不难,只要是真的饿急了渴坏了,讨要之声是很容易发出来的,而且十分自然。有一次他被两个背枪的民兵盘问过,最后费力编造了一通才算混过去。那两个民兵迟疑的目光告诉他:他们十分注意他的异地口音,只是懒得细究而已。从那以后他才知道剩下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每一天都需要谨慎小心了。思前想后,心一横,就往没有人烟的地方奔去——那差不多等于死路一条,可他还想试试自己的勇气。他不相信一个大男人会在这个世界上饿死。当时正是秋天,野外的果子很多,天也不冷,这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庆幸自己赶在一个食物丰足的季节出门,决心赶在这个秋天安顿好自己:只要能够积下一个冬春的东西,再设法搭个小窝安身,也就算在野外立下了脚跟吧。

他一直往前,就连稀稀落落的小村也不停留。这样一口气走下去,直到踏进再也遇不到人家的林子深处。他长舒了一口,开始在一棵大橡树下搭窝。他计划着怎样吃喝度日——除了采摘一些野果,再就是设法找一些散落在林中的人家。林间的农户猎户一般不与村子打交道,也不太追究生人的来路。这些人上溯几代都是从关内来的,有的直接就是逃到这里避祸的。林子最深处有一户人家,他们除了垦出一块地,主要就是打猎和采药材蘑菇。他们把采来的东西晒干,然后再挑到三十里外的镇子上卖掉。许艮终于有了用武之处,与这户主人熟悉了,然后一天到晚帮人家干活。主人忙着打猎和采摘,他就在垦出的田里干,有时也随人家进林子深处采摘东西。

猎户有一个姑娘叫“鱼花”,已经十八岁了,能像男孩子一样爬树钻林子。许艮采药采蘑菇都和她一起,她教会他怎样识别毒菇、找上等药材。他让她参观了自己搭在林子里的小窝,她对这个精致的草舍喜欢极了。她觉得这儿比自己的家更有趣,甚至要在这里过夜。而他总是催她快些回家。鱼花任性,有时偏要待在这里,还问:“这里没有虎狼,你怕什么呀?”他说也许有的。“没有。再往里走,翻过一座山才有呢。”许艮不听这些,站起来送人。

许艮在林子里一直待了两年,与鱼花一家形同亲人。这户人家并不问他的过去,这让他心存感激。第二年冬天许艮受了伤寒,到了春天病得更重了。鱼花采来几种草药煎了给他喝,还让父亲为他推拿。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整个人好不容易缓过来,身体却孱弱极了,一站起来就要头晕。就这样挨到了秋天,鱼花从林子里采来紫红色的一些小球果,浸到了父亲的白酒里,然后一勺勺喂他红色的酒液,说:“喝吧,这是‘刺五加’,我爸就常喝它,连风寒都不怕。”整整一个秋冬都在喝“刺五加”,到了来年春天,许艮终于觉得身上蓄满了力气。

他重新和鱼花一起到林子里干活了。这时鱼花已经二十岁了,她还是时不时地躺到许艮的小窝里歇息,不同的是躺下以后常常脸红。他们并排一起时,许艮总是把脸转到一边去,躲开她又黑又大的眼睛。有一次鱼花不高兴了,硬是把他扳过来,发现他两眼湿乎乎的。她惊呆了,问他怎么了,许艮不肯说。再问,他就说:“‘刺五加’酒,再也不能喝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喝了。”鱼花哼一声:“它是好的呀,它又没有毒!”许艮突然翻身抱住了她。她开始一动不动,后来就挣脱起来。许艮放开了她。这样安静了片刻,鱼花低着头说:“许哥,你抱我吧。”许艮咬着牙关摇头:“不,不能,可不能这样做!”“为什么?”“因为我……我四十多岁了……”鱼花给了他一拳:“抱!”他就抱住了她。

第二年春天,鱼花的肚子明显变大了。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老猎人突然把碗重重一放。鱼花跑出了屋子。许艮低下了头。“你得发誓……”猎人说。许艮跪下,向着正南方,嘴里念道:“我发誓……”“再说一遍。”

“我发誓!我发誓!”

陶楚久久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道:“你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吧?”

我心上一动,支吾几句,没有马上回答。

我的父亲!我想大概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离父亲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他在我眼里曾经像一个陌生人,我这一辈子甚至没有单独与他待在一起——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样的机会,因为我怕他……可是我在这世界上至今也找不出另一个人会像父亲一样,深深地改变和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生命的性质、我的全部。他与许艮不同,他离开妻子和儿子是被迫的。他离开了,可他多么渴望回到他们身边。直到最后的日子快要来临时,他才回到自己的家了——而这时候儿子却不得不尽快逃离……

我至今还能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睛和绝望的眼睛。她遥望着大山,白发一天天增多。她等啊等啊,最后等到的又是什么?父亲终于回来了,然而他带来的却是真正的绝望。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给后一代留下某种遗产。我的父亲留下的是什么?是不幸和有幸,是爱与恨,是混混沌沌的一片。他留下的是无边无际无法度量纠缠难解的一笔遗产……

许鲁蹦蹦跳跳走过来。我突然发现他的两条腿很长,这多少有点像我的内弟小鹿——奇怪的是这个年代的小伙子怎么都长了这样两条腿:颀长、笔直、漂亮,漂亮到让人生疑——我总觉得我们那一代人的腿虽然不如他们直也不如他们长,可是比起他们来却似乎更为真实稳妥一些,比如具有更结实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因而也更踏实更可靠。

他又开始来打扰我们了。母亲催促他去复习功课,他撇撇嘴。

我问:“许鲁,你想不想爸爸啊?”

“还能不想吗?一个怪老头。”

他说得干脆利落,却让人更加怀疑。不过后来他又撇撇嘴:“他在家里怪闷得慌,出去走走也不错。”

我没有吭声。我在想:小伙子说得多么轻松,仅仅是“出去走走”吗?我忍住了,没有再问。

许鲁说着做起了迪斯科动作,身子在轻轻摇摆。原来隔壁传来了迪斯科音乐。他一边摇摆一边回头:“老头在大学里干腻了,不走怎么?要是我才不会腻呢。”他看看妈妈,顽皮地做个鬼脸,“我毕业之后非在大学里工作不可。大学多好,美女如云!”

陶楚看看他又看看我,严厉地说一声:“胡扯!去一边玩吧!”

许鲁叹一口气,到院里去了。

陶楚小声说:“我们就这一个孩子。老许太忙了,一天到晚忙他自己的事情,对孩子的关心太少了。他也付出了代价。你看,孩子对他的感情不深。没有办法,这孩子差不多是我一个人带大的。”

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据我所知,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女人都在抱怨自己的丈夫不管孩子,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孩子是自己带大的。我看看她的眼睛,低下头。我在想人与人的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我在办公室与马光谈论这个问题,谈论“隔膜”,马光油嘴滑舌地说:“谁也没法明白谁,谁也没法用一种语言让对方明白你自己。就为了这没法办的‘隔膜’,有人就不停地抽烟,有人就不停地写书,还有人就不停地做爱;当然也有人不停地干活——就为了忘掉‘隔膜’!老伙计,你将选择哪一种方式呢?”

“就让我不停地干活吧。”

马光哈哈大笑,指着我对娄萌说:“这家伙够虚伪的,他也不嫌累……”

陶楚说下去:“学校里有些上年纪的人看着我和孩子,说多可怜哪,孤儿寡母的。我们好像真的很惨。其实我和孩子倒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心里明白,老许在的时候我照样孤孤单单——我这一辈子都孤孤单单。有时想这一辈子快完了;有时又觉得这一辈子才刚刚开始。人就是这么尴尬和矛盾啊——人只要活着就是这样……”

羁旅

吕擎和阳子在这个二十多户的小村里落了脚。小村的名字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宽场”。它就坐落在济河分出的一条小河汊旁、一个山包下,整个小村拥挤在很仄逼的谷地里,怎么能叫“宽场”?大概这是反其意而用之吧。

宽场的人都很傲气。因为这个小村是整个陵山一带最富庶的,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那个石场开了很多年,但不卖一般的石料,只卖一些刻石制品——墓碑。山区里所有的坟前都要立一个体面的墓碑,这也是山里人最后的奢侈。这里总算不缺石头,人们也最愿在石头上下功夫、表现自己的才智和心事。村里识字的人少,负责往墓碑上写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以前在外村做教师。实际上他只识千把个字,毛笔字写得也不好,所以这儿做出的墓碑仍然显得粗糙。

吕擎不失时机地向石场推荐了阳子。阳子给他们写了几个美术字,并且毫不费力地帮助改进了墓碑的边缘修饰花纹。他们立刻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两个人了。那个写字的老人红着脸,连声咳嗽。但那个头儿、头儿手下所有的人,都齐声惊叹起来。老人压住了自己的不快,说:“我磨墨吧。”他真的为阳子挽起衣袖磨起墨来。

阳子开始负责设计墓碑周围的花纹,而且搞出了大小不同规格的三四种碑石,装饰的花纹由简单到复杂,渐渐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很古雅,有的又有点现代气息。最高级的墓碑选择了上等石料,而且在四周雕刻了玫瑰花瓣,那图案在山里人看来简直精美绝伦。这样的墓碑可以卖普通墓碑十倍的价钱。

常常有外村人到这里担墓碑。他们用一根扁担,两个筐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儿的主食仍然是瓜干,不过伙食要比在山前那个大村里好得多,因为这里还可以吃上玉米等杂粮。尽管一个月只吃两三次,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吕擎和阳子没有住在村里,就在采石场那儿搭了个帐篷。这帐篷引来好多山民,他们用手捏捏,拍打一会儿,又钻进去坐一坐,都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大帐子”。

新来的两个人除了得到口粮之外,采石场的头儿还讲定,可以从每个月的总收入里分成。虽然分成比例少得可怜,但他们每人每月还可以得到五块钱。山里的钱很顶事,从购买力上看差不多可以顶上城里的三倍。有时手捏一张十元的票子到集市上去买东西,很令那些生意人作难,都嚷:“票子太大了,找不开,找不开!”

吕擎除了帮阳子设计墓碑,还要到采石场里做活。他和他们一块儿使钢钎、抡锤子,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村里人满手都是老茧,石头碴溅上去都没事,可吕擎的手轻轻一碰就要流血。山里人笑笑说:“嫩苗一掐就流水。”

石场那些女人看见吕擎和阳子就咂嘴,说:“雪白葱嫩——咱好几年没见山外的娃儿了。”吕擎觉得有趣:她们把成年人也叫成了“娃儿”。

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吸着烟锅,长时间不转睛地盯着阳子。她包裹烟锅的嘴唇乌紫,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有一次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阳子的胳膊说:“娃儿怪巧,身上有艺哩。能给大婶画个像不?”阳子同意了,她又咕哝:“大婶活一年没一年了,留下个相片,也好给孙子、重孙子望一望。”

她特意把阳子请了家去。

阳子觉得她那个小石屋简直是个地窨子,里面暗无天日。老太太大白天点上了煤油灯,然后进了里屋;她出来时,竟然穿上了一件单薄的大花褂子,脸上搽了粉,头上还戴了一朵干花。阳子忍不住要笑。她手拿一支长杆烟锅,摆出一个姿势。阳子用炭笔把她画了下来。

他画得很快,实际上只是一幅素描。

老太太接到手里看了看说:“画得眉眼怪好,不过嘴画坏了。”

阳子委婉地向她解释,因为她的嘴就是这个样子。

她把画卷起来,小心地放到墙上的一个镜框后面,嘻嘻笑着:“俺娃儿也有你这么大。”

阳子问她的孩子哪去了。她说到济河旁那个大镇子去了,在那里的一个铁匠铺做工。原来她家里没了男人,平时只有她自己。屋里到处都乱七八糟。她吸了口烟说:“我这个人哪,就是喜欢干净,也喜欢生人,你不嫌弃,搬到大婶这儿住咋样?”阳子摇头。

“哎哟娃儿,大婶的炕大哩!”

阳子还是摇头。他要走了。她伸手到阳子下巴那儿摸了一下,说:“娃儿怪让人亲哩。”

阳子的脸有些红,慌慌地跑掉了。

他把这事告诉了吕擎。石场的头瞅着阳子一个劲地笑,笑过了问:“你到‘骚老妈’家去了吗?”阳子没搭腔,石场头说:“你可得离她远些,完了她要你钱。”

阳子觉得一阵恶心。

后来他们才知道,“骚老妈”在山里山外都有名。她年轻时,土匪抢了山里的东西,村里人都是抬上“骚老妈”去换。年轻时她有几分姿色,凡事都不在乎。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后,驻村干部,还有后来经过此地的山外人,她都如数接进家里。她对人说:“有人打扑克、赌钱、下棋,有人做别的,原本是一人一个喜好嘛。我这也算一个喜好。”儿子长大了,渐渐懂事,就被她气跑了。“骚老妈”会治病,能针灸、按摩,还会接生,是小村里的一个宝贝。

吕擎提出在村里办一个学校,村头不同意。后来“骚老妈”知道了,就骂村头说:“日你妈的狗蛋!”这一骂村头立刻同意了。

村里闲置的房子空出来,村头让那个在采石场混不下去的老私塾先生当了教师。

吕擎和阳子闲下来也去上课。只要吕擎和阳子去,“骚老妈”就坐在那儿听课,不停地吸烟,高兴时还哈哈大笑。最可怕的是她闲下来总到他们的帐篷里来。当她知道吕擎和阳子是一路从城里走来的,就拍着膝盖说:“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年轻人老待在城里憋得慌啊。”说着把手伸到怀里问:“缺钱不?缺钱大婶有钱!”一会儿真的掏出了两块钱。

吕擎和阳子赶紧谢绝了。

“骚老妈”频频造访,这让吕擎不安起来。后来吕擎让阳子先待下去,他一个人到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去看看,说看情况再回来接他。

尽管阳子那一刻有些犹豫,吕擎还是走了。他沿着济河一直往东南方走去。路途上他经过了两个小村,都没有停留,因为他只想快些赶到那个镇子。

离开宽场已经有二十多公里了。一天傍晚,他正在一个小山包下准备搭起帐篷,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向这边眺望,后来就慢慢走过来。离得近了,吕擎看出是一位姑娘。她像那个小村里的女人一样,穿得破破烂烂,不过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衣服还算洁净,虽然上面缀满了补丁,但看着总还算和顺。她眼神僵僵地瞅过来,眼睛很大很亮。

吕擎觉得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

“大哥认出我来了吧?”

吕擎摇摇头。

“我就是山前那个村子里的。你们四个随着大伙儿往山上扛机器;还有你们办学、兴冬学,我都随上哩。”

吕擎用力地想,这才想起那些人里面似乎有这么个姑娘。姑娘说:“赖赛!”

“你就是赖赛?”

她点点头:“你忘了?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

吕擎连连说:“知道,知道。”

“你和那个大哥走出来,我就追在后面,不过我没敢上前呢。我告诉俺男人,我走俺姨家,其实是追你俩来的。我知道你是头儿,四个人当中你说了算……”

吕擎觉得好笑。不过他明白了,赖赛已经在暗处观察他们许久了。

“你莫怕,我跟上你俩是来讨个真话儿的。”

“什么真话?”

“我姨就在宽场住,我就睡在她家里,你俩不知道哩。”

“你娘家在哪?”

“在狸子山南面一百多里,那里更穷。一开始,就是我姨那里的一个人给拉的线,把我卖到山前那个村子里。”

“那些钱都给了你娘家吗?”

“没,我姨家认识的那个人拿多哩,俺爸只得了五百,还有五个毛皮筒。”

吕擎端量着这个姑娘,发现她长了一张大圆脸。他立刻想起了山前村的人说她“头怪大”的话了。她扎了红羊毛头绳,屁股有点撅,胸脯高大。吕擎问:“你要讨个什么真话?”

她低了低头,脖子立刻红了,说:“吕哥,你能把俺带出山去吗?”

“你要去哪儿?”

“随便到哪儿,反正能出山就行;听说山外面城里人要人管孩子,管一天五块钱。”

吕擎脱口而出:“那是保姆。”

赖赛一个劲点头,眼里放出光来,“你要把俺带出去,俺就给爹把那五百块钱、五个毛皮筒都要来给你。俺就是……就是跟上你当一辈子使唤丫环也行。”

吕擎一阵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得告诉:现在没有“使唤丫环”了,再说你还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男人,出去不合适的……

“俺家不像个家,男人也不像个男人,他嘴馋,让我把瓜干磨成面,再烙饼给他吃。烙饼没有油,他让俺蒸花卷儿给他吃,还要掺上葱花。他嫌饼苦,就来拧俺。刚开始那年,还往俺脚杆上拴石头。”说着她挽起裤脚。

吕擎看到了一溜紫紫的疤痕,像蚯蚓。

她抽抽搭搭哭了。

天黑下来,吕擎忙着做饭。天色这么晚,又在山里,这令吕擎非常作难。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吃饭。饭后她坐在篝火旁,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吕擎说:“你回宽场吧,我送你一程,现在就走吧!”

赖赛不吭声。

吕擎又劝,她仍然不吭声。她把沙土整一整,然后就在火边卧了。

这怎么行?到了半夜火熄了,她非着凉不可。他把她唤醒,让她到帐篷里睡。

整整一夜吕擎就坐在篝火旁。为了打发时间,他掏出了一本书读着。

天亮了,赖赛也醒了,去水湾那儿洗了脸。在霞光的照耀下,吕擎觉得这个女人还是相当好看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也遮不去她的俊秀。他合上书。

赖赛忙着烧饭。当她蹲在那儿捅火时,吕擎觉得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再逗留了。

他再三劝说,让她先回到山前或宽场那里,因为他和阳子还要回到那儿——一切要到了那里再仔细商量。

赖赛一直哭着,直到最后擦擦眼泪站起来,看着吕擎背着背囊离去……

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叫“官道崖”。从名字上看,这里一定有大路;实际上只是在镇子南端有一条窄窄的山路,它跨过济河之后,又消失在山隙里。在很早以前这儿肯定有一座河桥,现在干涸的河道已不再需要了。

到了镇子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乡的所在地。这儿只有五百户左右,但已是陵山地区较大的村镇了。街面上有一些小吃摊,比较热闹。镇中还有一口浅浅的水塘。镇子分成了两个辖区,有两个村头,每人分管二百多户。

吕擎找到乡负责人,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证件,讲了来历。他希望这个镇子能给他和他的朋友们分派一点事情做。乡里和村里的头儿端量一番,让他写写字看。吕擎就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们传阅着,都说“中”。又拿来算盘让他拨弄了几下,也说“中”。

一个人说:“你在这儿管账行,教书也行。”

吕擎立刻说他愿意教书。乡里的头儿说:“你比那些狗蛋玩意儿强多了,干脆就去教书吧。”

就这样,吕擎被领到一个看上去十分破败的小学校里。在学校办公室,他看到了两三个“狗蛋玩意儿”: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长得很怪,面色花花黧黧,好像都害着什么奇怪的病。接触下去更怪了:他们身为教师,却识不了多少字。

吕擎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一个住的地方。那校舍实际上只是一些矮矮的小石屋子,三幢连在一块儿。小石屋前面有一市亩大的石场,算是学校的操场。学生并不按时来上课,他们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就不来。

有一天晚上吕擎正读书,一个教师走进来,看了看他的书说:“镇子上有一个人有大学问。不过那人有些毛病哩。”

吕擎很好奇。后来他就随教师去见了那个人。

那人只比吕擎大一两岁,叫“李万吉”。他爱好诗文——这在当地算是多大的一个奇迹啊。吕擎与之交谈,发现他真的读过不少书。吕擎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闲置在这儿。当得知他判过刑之后,这才有点明白。他要借吕擎随身带的那本《拜伦诗集》,吕擎答应了。他把书接到手里翻了翻,立刻一笔一画地往一个本子上抄。他写字很慢,很规整。

吕擎有点感动,就索性把书送给了他。他千恩万谢,差点掉出眼泪。

吕擎打听教师:那人为什么被判刑?

回答简约而生冷:“强奸妇女。”

原来李万吉过去也在小学教书,教了一段时间不再安分,承包了一块山地,种树栽果。结果天大旱,赔了钱。他又到外地去买树苗,回来时带来几条花花绿绿的头巾。村里女人没见过,争着戴。村头的姑娘戴上头巾,跑回家去照镜子,一时没回来,他就追上去……结果出事了。“你想一想,村头家的姑娘也碰得吗?人家报了官府,他手上就添了副‘镯’子……”

吕擎一个星期之后就回到了宽场,想把阳子接到这儿。他认为该镇是他们这个冬春里最好的去处了,在这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他回宽场那一天正好是个早晨。他到处寻阳子。有人喊着:“天哩,石场出事了,阳子在那儿主持‘道场’。”

吕擎吃了一惊:阳子还会办“道场”?匆匆赶去一看,石场的一个坡地上聚集了二十几个人,有村头,有石场的人。前边摆了个小白木桌,后面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挂着前不久阳子给“骚老妈”画的那幅肖像。小木桌上摆了几个黑窝窝、几颗红枣。吕擎心里猛地一沉。

村头挪蹭到吕擎身边,抹起了眼泪:“……采石场有一个地方开出了酥石棚,歇息时,骚老妈蹲在下面吸烟,只听‘轰隆’一声……大伙跑去时人给埋在里面哩。大伙一个劲儿地扒,一个多钟头才把人掏出来,早就完了。”

村头大口喘息着告诉吕擎:“这个人哪,一辈子都是个热心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口气吃两碗瓜干。要不是老天作孽,她还能活多久!作孽,作孽!”

他一边说一边哭。阳子过来了,一双眼睛都哭红了。

吕擎看着他们。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阳子这样痛哭流涕。

两天后,阳子要随吕擎离去了。离去之前,他为“骚老妈”设计了围着玫瑰花瓣的那种高大墓碑。

他们和村里人一起把墓碑立在“骚老妈”坟前,这才告别了大家。

阳子闲下来就画画。街巷、石屋、山里的人,还有陡峭的山谷、干涸的河道以及远远近近的山……他画了一摞又一摞。夜晚他把这些画稿整理出来,编了号。从这些画幅中可以看出他们怎样进山,又大致经历了哪些事情。吕擎发现阳子为“骚老妈”画了好多幅素描。从这些画上看,她倒是一个心慈面软的老人。她的眉眼并不难看,不过她端着烟锅的样子还是多少让人觉得别扭。

吕擎深夜睡不着,就问起了离开这一段的事情,特别是“骚老妈”。阳子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两眼湿润,说:“她是多好的人啊!只要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就送给我。我画她时,她就一动不动,说怕画走了形儿。村头暗里警告我离远些,我才不在乎呢。‘骚老妈’闲下来就讲,说人哪,一辈子喜好什么都是一定的,‘像俺,就是见不得男人为咱急三火四的。俗话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帮的是人场啊!再说咱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他那儿呢,大欢喜哩!’还说:‘好孩儿一个人在外头不易,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大婶说!’我那会儿吓得头也不敢抬……”

“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吕擎叹息着。

“想了哪去……她不过是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说:‘真好娃儿,大婶一解衣怀儿就把人揣了。’还说‘你看开山那些男娃多勇,都是咱调教的啊。谁调教就听谁的,村头管不了的,大婶一发话他们都规规矩矩。’我发现她真的说话算数,小村里的男人都多少听她一点。那天开山遇上酥石层,有人害怕不肯干,她就挽挽袖子上去了,年轻人一看也就随上;一直干了两天,为了给人壮胆——也许是逞能吧,她歇息时还在洞里抽烟,结果……”

阳子哽住了。吕擎安慰他,拍拍他的头。

这样的夜晚他们睡不着,都在想死去的“骚老妈”。阳子后来又一次坐起来,倚在炕头,像僵住了一般。吕擎摇晃他,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吕擎轻轻说:“睡吧,别再想她了。”阳子摇头:“这个人我会一辈子记住。她是最好的人,只不过有些毛病……可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她真的不是坏人。有一天夜里我画画儿,手有些抖,发起烧来,她立刻摘了屋檐下的草药熬水让我喝,接着命令说:‘上炕!’我不听,她三两下把我推到炕上,然后掀开大棉被就把我罩住,自己也拱进去,死死地搂住了我。我拼命往外挣,她不吭一声只搂紧了我,让我没法动弹。这样一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浑身都湿透了,病也全好了!她这才放开我,吸着烟说:‘挣个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擎说除了画她,你该给她照张照片。阳子说他照了,还有很多山地照片,只是没有冲洗出来。吕擎说官道崖这儿就有洗黑白照片的地方,你多照一些吧。阳子点头:“这就是我进山的收获。”吕擎说:“真正的收获是看不见的。”

他们在宽场那儿已经挣了几十元钱,就小心地把它放好。一路上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是用汗水换来的。在他们眼里,这几十元中的每一分都沉甸甸的。两个人都挂念余泽和莉莉,不知那儿怎样了。阳子说:“在大山里通个音讯真费劲儿,连打个电话都没地方,山里人要传递消息是多么难!”

一天晚上,吕擎赠书的那个李万吉来了,还带来了两三个男女。他们的目光比一般的山里人热烈,一进门就直盯盯地看着他们。那个手捏《拜伦诗集》的李万吉分别向他们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官道崖最喜欢读书的人:这几天轮换着,已经把李万吉手里的这本书读了好几遍。

李万吉说:“哎,咱这地方人穷见识短,也没有多少识字的。前些年点了大桅灯传达中央文件,当念到领导人‘日理万机’的时候,村里人就一齐转头寻我哩!一个个都死盯着我看,说:‘了不得哩,李万吉又犯事儿了,看看都被写进书里了。’你看看,我的倒霉多少也与这名儿有关哩。”

吕擎和阳子刚刚听明白,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就大笑起来。李万吉却一脸的苦涩。

几个人一块儿邀请吕擎和阳子到他们的石屋去做客,两人答应了。

这天晚上阳子有些兴奋,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对吕擎说:等以后转出这个镇子,到了大一点的地方,一定买很多书给李万吉他们寄回……

李万吉的小石屋就是大山里的文化沙龙,可惜太窄了,所以吕擎和阳子坐了一会儿,就被领到最宽敞的一家去了。那儿有一盏桅灯,整个石屋稍大,照得亮堂堂的。屋内坐了四五个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土坯上;中间是一张棕色木桌,这是屋里惟一一件体面的器具。桌上还摆了一个黑泥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是几只白瓷碗。李万吉首先添了两碗茶水,捧到阳子和吕擎跟前,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把炒花生,说:

“两位老师远道来了,大伙都想见识见识。这是满镇里最能读书的几个人,全来了。”

他指着一个穿了制服棉衣的姑娘说:“她会写诗!”

姑娘站起来,又不好意思地坐下。她坐下时,脖子使劲一缩。有人在旁边推拥她,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头。

吕擎接过看了看,是很直白的几句顺口溜。但他仍然对其鼓励一番。

李万吉又指了指姑娘旁边一个穿灰布褂子、头发蓬乱、眼睛贼亮的高颧骨男人说:“他会编戏文!”

那个人倒毫不羞涩,马上从衣兜掏出厚厚的一沓纸,捧给吕擎,又捧给阳子。当阳子接住时,中年人又说:“老师,听我读读吧。”

吕擎看了看,这一大摞子如果读完,大概要读到天明吧,就说:“还是让我们带回去看看吧。”

可对方热情灼人,一个劲儿地坚持:“那不中,就让我先读第一幕吧。”然后不由分说从阳子手里抢回了稿子。

他的手一挨上稿子就激动得乱抖,不停地眨眼,最后两手紧紧地捏着那沓纸,站起又坐下,脖子上青筋凸起,朗声念道:“大型革命现代京剧——《东方红》……”

他虽然只说要读第一幕,可是读得实在太细,连“序曲响起”“大幕徐徐拉开”,以及配上的锣鼓都读出,“毛泽东上场、亮相、唱‘二黄导板’:‘我叫毛泽东,俺是人民的大救星,推倒了(那个)三座大山,俺领导人民闹革命……’”

阳子忍不住笑起来。

吕擎问:“主人公说自己是‘大救星’不妥,最好改改。”

中年人立刻不高兴了,把本子收起:“怎么不妥?你这个人!不都是这样讲吗?”

“可是……再说……”吕擎觉得很难跟他说个明白,后来只说一定带回去好好研读。但对方仍不甘心,还是固执地、一字一板地念完了第一幕——收场时写到几个人在黑影里、在阴森森的蓝光下“密谋”,其中一人突然抬起胳膊大呼:“走啊——咱们篡党夺权去呀——”

阳子又一次笑出来。

待他读完,另一个写诗的站起来,这样自我介绍:“我与万吉同道。”

吕擎倒很想看看李万吉的诗。李万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来。原来他写的是“七律”,并且明显带有模仿的痕迹,并无新意。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这几个人当中水平最高的一个。更其难得的是,就因为有了他,大山深处就有了这样一个暖融融的夜晚,有了大家聚在一起的那种热烈和感动。这种感动与平时完全不同,而且是进山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第二天吕擎从教室出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因为他发现在教室外面有一个穿戴齐整的人,目光锐利地盯住他看。他觉得这个人的穿戴在大山里不多见。他没有理睬,只往前走。当他走到搭了地铺的小宿舍时,就见阳子站在旁边,屋内惟一的一个小桌旁坐了一个穿制服的人。

外面一直站着的那个人也进来了,站在门边,像怕他们跑掉似的。他拤腰时,衣襟牵动了一下,这使吕擎看见他的腰上露出了一只盒子枪。吕擎心中一沉。

阳子看看吕擎,刚要讲什么,桌旁那个人伸手轻轻磕磕桌子:“喂,继续讲。”

阳子说:“我们只是出来转转;我们是一些从事艺术的人……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做艺术工作;我们想出来见识一下,走走看看,打打工。”

那人冷笑一声:“算了吧,你们都是城里有工资的人,怎么还要出来打工呢?”

阳子说:“为了……”

门边站着的那个人打断他:“为了什么?说呀!”

吕擎明白了,坐在地铺上。他想尽量打消他们的疑虑,就耐心地解释说:“我们出生在城里,对外面的事情很不了解,想利用寒假出来,更多地了解社会,这对于我们是很有意义的……”他想尽量说得让人能够接受。实际上这些话他一句也不想说。他只觉得喉咙那儿发涩。

旁边那人说:“寒假早过了,你们也该回了,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们一共几个?到底从哪里来?”

吕擎不得不严肃起来。他要到背囊里去找自己的证件。

阳子说:“不用找了,都给他们看过。”

那人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晃了晃说:“就是这些吗?”

“你既然看到了我们的证件,为什么还要问呢?”

那个人冷笑:“城里人作假的办法多啦,捣鼓张条子还不容易?”

吕擎气得说不出话。

“你们昨天晚上和李万吉那几个人接头了吧?”

阳子说:“那有什么?他们喜欢艺术,我们不过随便交谈而已;再说晚上大家都没事干,都很寂寞嘛。”

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从衣兜里掏出《拜伦诗集》,朝吕擎晃了两下:“这是什么?”

“一本诗集。”

“诗集?为什么把它送给他们?这里面有什么?”

吕擎哭笑不得。有什么?有诗,可惜这对他们没法解释。

那个人仔细翻着,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试着读出几个字。原来他也不怎么识字。桌旁那个人拿过去,结结巴巴念了几句,说:“这是什么屁东西?什么叫‘拜伦儿’?”

诗人名字后面加了“儿”化音,让人听了非常刺耳。吕擎和阳子于是一句也不想说了。

“那好,不是不讲吗?我们早晚也会弄明白的。从今以后,你们就不要出这个屋子了。”

阳子站起来:“你们没有权力拘留我们,你们凭什么?我们又没犯法!”

穿制服的两人一块儿冷笑:“拘留?这还是轻的。放心吧,饿不死你们。用不着跑,什么事儿咱都会搞明白的。”

吕擎只想把那本诗集要回来,别的一概不想讲了。

“对不起,这个可不能还你们,这个‘密电码’还要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哩,咱得看看它是个什么稀奇物件儿。”

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书拿走。

有人把门上了锁。吕擎那么渴望出去。平常他在这石屋子里待一天都不会那么焦急,可是这一次是被人毫无道理地锁起来的。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余泽和莉莉也给押到了。他们被推拥在同一间小屋里。余泽比过去瘦多了,颧骨更高,眼窝下陷,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的头发胡乱披散,上面沾了许多草屑。莉莉也比过去瘦多了,她一进门就哭嚷起来……

昨夜

学校的风潮停下来,后来虽有些余波,但总算沉寂了。橡树路几乎是每一个事件的晴雨表,那些日子里岳父与岳母、与来客,谈的大致都是这个话题,只是他们不愿在我面前讨论——我只要走近了,他们的谈话也就停止了。有一次我在梅子那儿稍稍发了几句牢骚,说起她一家人对我的提防和不信任等等,梅子立刻叹息了一声:“你啊,你和吕擎庄周他们走得太近了。”我无言可对。岳父当然不会和李贵字之流混为一团,但奇怪的是橡树路上的这些老人全都一样,他们并不痛惜校园——有人要毁掉那么好的一片林子!这是我深为不安和痛心、也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此刻的吕擎庄周他们都远在他乡,我真的与之相隔遥远了。一想到庄周,眼前又闪过那天晚上在马光家看到的一幕:李咪和李贵字依偎一起。我那时心里泛起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那个夜晚总算认识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富翁。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因为那个事件,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著名人物……许多消息都来自马光,那个夜晚之后,我又提到了那个家伙,马光说:“很少见到,大概南下了。”“南下”在我们这儿是一个专用名词,专指冒险干大事之类。娄萌还是催促马光去找李贵字,她急于让这个富翁为刊物打一下援手。我心里明白:当一份杂志不得不向这一类人求援的时候,那也该寿终正寝了。

如今的庄周已经浪迹天涯,与父母不同的是,他并不需要李咪的承诺和等待。对于发生在妻子身边,还有橡树路上的许多隐秘,他或许早就洞悉。可能就是这一切,促成了这个人生活的艰辛、囚禁与放纵,以及不可回避的远行与历险。李咪可怜无望;而她的男人即便浪迹天涯,身后还要埋上一颗尊严的地雷。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那个晚上看到的李咪和李贵字的事情告诉了梅子。她叹气,说:“庄周对她太残酷了。”我长时间沉默。我在想那个黑色的九月,庄周与李咪、与桤林、与苍白青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李咪在最为致命的时刻,给“王子”伤口上撒了最后一把盐,还是这其中充斥着更为复杂的纠缠?这一切已成昨天,只有当事人才能回答,然而他们或者极力遮掩,或者消逝在另一个世界,缄口不言……

这个春天的燥热来得真快,这不由得让我记起上一个闷热的夏天……人的委屈会适时而至,特别是午休后的这段时间,委屈和惆怅常常莫名其妙地、像海浪一样涌来,直到把人淹没。周末还要回橡树路,去看望那个心慈面软的岳母,看望严肃有余、自强不息的岳父和梧桐苗一般水灵向上的小鹿。我对岳父常常有一种愤愤的情绪,因为他一提到那座大山,提到游击战争,我就要想起自己的父亲。尽管父亲的厄运与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们毕竟在同一座大山里待过,两人的结局却相差悬殊。有时我甚至想,岳母年轻时那么漂亮,却跟上岳父这样一个人,真是犯了一个永远不可原谅的错误!

岳父在我眼里是个多余人。除他之外,岳母、梅子、小鹿,还有那个漂亮的花园、高大的橡树,到处都和谐一体……专属岳父的那间大屋子里已经挂满了各种裱好的字画,满是墨香。从很早开始他就在用一种香墨:这种香墨还是老范头送他的,其中一支大徽墨像小孩胳膊那么粗,上面还雕了一条金色大龙。我认为这是虚张声势,根本无法使用。可是有一次我看见他真的在一个大砚台上缓缓地磨着那支金龙大墨,动作很慢很慢,墨汤渐浓时就饱蘸一笔,然后飞快地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看你爸,用的墨都是香的。”岳母说。

“这么多的作品都裱起来了,一看就知道进入了临战状态,那个老范头这一回准完。”我搓着手说。

岳母怎么也没法掩饰嘴角那一丝笑容,但后来还是板着脸责备一句:“别这样说你范伯伯。”

“老范头目前是我们家最大的敌人!”

岳父正在那儿低头写字,听到之后就回头瞥我一眼:“再不要这样讲了,啊?都是工作需要、组织的安排。希望不要议论。我不允许子女参与这些事情。”

多么虚伪,然而多么可爱。

从岳父家回去后吴敏就来了,这次是专程来告诉莉莉的事情:她现在与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在一起了,两人已经难拆难分:吃饭在一块儿,散步在一块儿——埃诺德搂着她在校园里散步,大白天并排躺在草地上……我讨厌那个埃诺德。我替余泽难过,正像我曾替庄周难过一样。我不能不想旅途上的人,想余泽那双执拗的眼睛。

整整多半天,我只一个人关在屋里,无心做任何事情。一种突来的悲观笼罩了我,这情形很像与凹眼姑娘刚刚分手的日子——那时常常袭来的沮丧会把我彻底淹没……

杂志社的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天黑了,温煦的灯光下,我又一次展开凹眼姑娘转来的信笺,它们在我的抽屉里已经积起了新的一沓。

…………

……昨夜,他真的让我害怕了。我哭了,难过。见我这样,他就一声不吭来陪我。脾气好得要命,好久没有这样了。这更让我难过。他更瘦更高了,脸也更白。我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白条”。这是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本来我给他取的外号是“浪里白条张顺”,梁山人物,简称“白条”。他哄我,一转身却看到他眼里也有泪。可是他还笑呢。他有点浮肿,只白天睡过一点。夜晚像金子,我们舍不得。夜晚是老城堡的天堂。

咖啡喝得太多,人亢奋到极点。酒不能乱掺,洋酒更不能。有人呕吐了。“白条”从来不吐。一个新来的家伙叫“蚰蜒”,名字怪极!他脸色紫黑,走路身子乱拧。我问他:“蚰蜒”是一种虫子吧?他点头,一手端杯走过来,在我胸前猝不及防地弹了一下。我背过身。他当着“白条”的面敢这样,可见他们关系真不一般。一个戴了红发套的大腚女,她是“蚰蜒”领来的,进门后直冲着“白条”奔过去。我恨不得宰了她。王子“白条”对我说:别那样!

我去阁楼的小房间了。谁也不想理。“蚰蜒”一会儿就跟上来,我让他走开。他装醉,身上的衣服不知怎么撕破了,下身是一条松松的半截裤,胯部竟然渗出血来……老天,你受伤了?他笑笑,说了一句下流话。我不明白。他凑过来挨近我,故意把血沾到我身上。我尖叫。他就退开一步,哗一下褪下裤子。我受骗了,原来他吃东西时那个地方洒上了草莓酱。我往门外跑。他就追,嚷叫:你去看看“白条”吧……我下了阁楼,发了疯地找“白条”。我找了两三个地方,找到了。门紧紧关着,可是里面正透出女人夸张的呼叫。这是戴了红发套的那个婊子。

“白条”已经第二次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失过身,不过那是大醉以后,严格讲是被强暴。对方是个童男子。事后看他小心的样子,又同情他了。我厌恶“蚰蜒”。我不干。我拿水果刀吓他。他根本不在乎,还说:捅吧捅吧,看看谁先戳进去。我的刀子掉了。这天夜里我算明白了什么是“蚰蜒”。他真的像一条虫一样缠人。我今夜想一个人,最想给而未给的,那个东部平原来的老乡,我的“少年”!那也是个瘦子,身材单薄,有劲儿。我喜欢他的一头好头发,我愿把鼻子拱进他的头发里吸气。我差不多想说爱你。我特别爱你。以后会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有个该死的冤家,他的名字叫“白条”。

童男子一发而不可收。“白条”一点都不厌恶他,还用虎口捏住他的下巴说:可怜!我的王子那天喝醉了,呕了一地。这一天夜里是我的一个坎儿。我心里说: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趴在阁楼的房间里睡到了中午。午饭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东西,饿极了。我知道自己被一个恶人掏空了。这会儿“白条”来了。他给我端来了咖啡和火腿。他的脸像纸,一种浅灰色的纸。他取烟时手抖得厉害。我最熟悉他这样子,我疼他。我吃东西时他去洗澡,阁楼里有小浴室,这也是我喜欢这儿的地方。他洗完了,并不穿衣服,坐在床上吃了一点东西。多么瘦,力量哪来的?你有时真是蛮横啊,我的王子。你昨夜呕得可真厉害,那是你嫌脏。我说:“蚰蜒”真恶心。

“白条”说前几天又有人来赶妈妈搬出这幢房子,妈妈可不是好惹的。他说老爷子一走什么都变了,这幢房子早晚待不成。不过还要住在橡树路。可是“白条”喜欢这里,他妈也一样。这里是整个橡树路妖怪和鬼魂的老窝,任何一家人和它们摩摩擦擦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分开。上次那个叫“嫪们儿”的专门驱魔的人也没有办法。他还说,这些鬼魂只是调皮,并不害人。它们最怕的是老爷子,因为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一声咳嗽它们就吓得躲起来。鬼怕恶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他说老爷子一走,它们就大大方方闹开了,半夜里摔盘子摔碗的,那是争风吃醋。一些风流鬼。它们一旦和人睡了,人就面色发灰。我的王子啊,瞧瞧你灰灰的脸色吧。你说这场噩梦做完了的一天,我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住到一个不大的公寓里,开始我们两人的生活。让那一天快些来吧。那一天等于我们的再生。可是你的脸色一天天变灰。

月亮被云遮了,它半隐半露,花园那儿传来一声干嚎。几个人不敢吱声。又是它们,“白条”说。一会儿他的老妈妈出来了,颤颤抖抖过来,问儿子话。他就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啊,好妈妈你回吧回吧,什么事也没有,捉迷藏呢,捉迷藏呢。老人回去了。老人屋里的灯刚熄,灌木丛里出来一个大头鬼,一飘一飘走路。又一个洋女人,头发是金色的,追大头鬼去了。它们一块儿钻进竹林里,吱吱哇哇叫。大家吓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又觉得好玩。“白条”不知什么时候跑了,一会儿他在竹林里没命地叫。我不顾一切地赶过去。老天,我的王子啊,被脱得一丝不挂,身上涂满了脏东西,见了我使劲儿握住我的手。他说鬼魂抢走了他的西服。第二天中午,“白条”的西服被进园子打理的工人捡到了,交给了女主人。

我管不了他。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远远躲开那些风流鬼魂。我害怕他的皮肤变成灰色,变成草纸那样:一碰就碎。我小时候在海边沙滩上见过蜕下的蛇皮和蜥蜴皮。我哭着哀求我的王子。他答应了我。

可是就在这天半夜,我身上不舒服刚进了阁楼,有人就敲门。听暗号是“白条”的。拉开了门,天哪,蹦进来一个长毛鬼,红舌头,白衫又宽又大,阳物往上翘着。我吓得半昏,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后来我就被那个鬼抱到了床上,给解了衣服。我不敢动弹,不敢睁眼,恐惧的泪水流下来,我知道从明天开始皮肤就要变成灰色……我试着睁眼,一眼看到这个鬼魂是“白条”——他扮鬼的那套行头给掀在了一边。我骂他打他。

我的王子啊,你快些领我离开这座老城堡吧。

……昨夜又是通宵未眠。有人拿来了新录像。“蚰蜒”的。原来“蚰蜒”比所有人都有来头,他父亲不是一般的人。那些跳舞的也被吸引过来。我不那么讨厌“蚰蜒”了,只对大腚女恨。她即便冷天也要光着膀子,戴了网线长臂手套,穿呢裙,配了洋人小帽,看录像时专门待在角落里。她身上的气味像一种堵老鼠洞的刺果,呛鼻子。

我不想去老城堡的大宅了。一连三天都没去。可是我想念“白条”。我梦见他又喝醉了,老母亲给他擦嘴上的东西。果然,他睡了两天,醒来就给我电话:再也不了,再也不那样了。我忍不住难受。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糖果店里,他真瘦啊,出眼的是那头乌油油的头发和一对圆圆的大眼,脸雪白雪白。那时老城堡里的鬼就开始闹了,但还没那么凶。可能是老爷子刚死的缘故吧,大宅里的鬼魂还不敢太猖狂,他的脸也没有变灰。我知道他是橡树路的孩子,大院那儿有背枪的。我们跟他说话都蛮小心的。后来才知道他像个孩子,开起玩笑来十分大胆。他约我喝茶,送我一支钢笔。我心惊得不得了,嘴上什么都不说。我以前的高傲气在他这儿一点都没了。

他领我到一个沙龙上了。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全城最有身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们。沙龙就是这样?我那一次回来很激动。“白条”写了许多诗,还有他的朋友庄周,也写。他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我被他们感动了。羡慕他们。两人辩论起来非常激烈,但不伤和气。我从没看到有哪两个人像“白条”与庄周那样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橡树路上的两个王子。我知道有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们。可是“白条”只喜欢我。

第一次进大宅,看到了那么多书。他教我写东西,心很细。我写了一些句子,他给我一点点改过,赞扬我。他让我写那片平原、那片海。他让我讲小时候的事,听得出神。他是老城堡里的人,渴望有一天跟我去那个海边。我们一起喝咖啡、读书,还画画儿——他以前也学过国画,能画好看的梅花。他还会弹钢琴,但不高明。他说自己最看重的一个人就是庄周:这是橡树路上最棒的一个人,在大学时就写出轰动一时的话剧,还演过其中的主要角色,而且……“白条”说:这个人有洁癖!我问什么叫洁癖?他说就是不沾染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连烟酒都不动。“白条”就不行,他喝很多酒,还抽烟,抽上了进口的雪茄。他让我也吸了几口。他爱我,只不太表白。他离不开我,我也一样。我喜欢他嘴里的味道。

通宵不睡的日子开始了。大宅里的朋友越来越多。奇装异服,各种稀奇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这儿。我吃到了鱼子酱。洋酒并不好喝,但一点点适应了才会好。洋酒有点像人,有的人一开始并不讨人喜欢,可是相处长了,竟一时都离不了!我们看了多少私密电影,真是刺激!不过这可是我们所有进出这里的人都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那些片子还不太黄,床上大胆镜头当然有。后来才有真正的黄带子。这些带子五花八门。我早就是“白条”的了,大家看这些都没什么忌讳。同时,半夜里闹鬼的事情也多了,我相信它们在暗中也看了带子。有一天在大宅过夜的男男女女有好几个被它们袭击了。一个鬼把我吓昏了,然后把我要了。也就在这段日子,我知道庄周和“白条”争论得越来越厉害,后来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庄周从来不参加这里的夜间聚会。是啊,“白条”说这人有“洁癖”。

我与“白条”也有争吵。原因各种各样。我们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创了纪录。一天上午正在糖果店,一位老妇人急急闯来,直奔我这儿。我这才看出是“白条”的妈妈,她的脸告诉我出事了。没等她说什么我就离开了柜台。在门口她说:不得了啊,你快去吧,他叫你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脱工作服就直接奔大宅了。这会儿大宅是最静的,这个时间属于老母亲和园工们,她作为大宅的主人,这个时间里是由她支配的。只有到了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分,这里的主人就是“白条”了,是我们一伙年轻人。我们迷着这里,把暗中游荡的鬼魂也算在我们一伙。可是上午时分的安静在我看来怪怪的,有点吓人。老妈妈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指了指边厢,然后就回自己房间了。

那是“白条”的屋子。一进门有浓浓的碘酒味。我闯到里屋,一眼看到没有血色的脸仰着,两道眉毛锁在一块儿。他手捂在肚子上。屋里有扔下的医用胶布和棉球。我问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只拉住我的手。我在床边坐了。掀开他的上衣,看见肚子上缠了绷带。这是怎么了?你说啊!他就是不说。我跑出门去问老人——她说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所以才要去糖果店求我来一趟——儿子关在屋里不出来,两天后才开门,大声叫她——他按住小腹,指头缝里流出了血……原来他用水果刀捅了自己。好在医生看过了,只伤了腹膜,再深一点就出大事了……我回到“白条”身边,手放在他的脑瓜上。你是为我才这样吗?这用得着吗?

他闭着眼睛喃喃:不是为你——完全不是为你。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只是难过,难过了许久,觉得真没有意思。他也不想死,只是心上烦痛,最后就用刀子刺了自己一下。他想流点血。流了,还不够多。他甚至想看看肚子里面被刀割开会怎样。他说那天晚上朋友都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真想把这座大宅点上烧了才好。可是他明白这是上百年的存留,并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人间,因为这里还居住着不同年代的鬼魂。也就是说,他没有放火烧掉这座大宅的权利。他是一个苟活者,一个寄生在大宅里的可怜虫!我说不,你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啊,多少人羡慕你!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王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哭着。他也哭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前几天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这一会儿就成了这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可是我知道刀捅在肚子上多痛——我并没那么天真,会以为他是捅着玩;我明白一个人难过极了才会这样,这是一次自杀……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

老爷子走了,把我扔在一座闹鬼的大宅里,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他生前的许诺太多了,全是空话假话,大宅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想起他,又爱又恨,主要是恨!他一拍屁股走了,把一座破破烂烂的大宅留下了,可是他一直诅咒的那些人,人家倒送来了咖啡和鱼子酱、送来了牛仔裤和录像带,还有摩托和汽车、威士忌……我不顾一切地享用这些,老爷子就在睡梦里训斥我,让我不能合眼,一天天折磨我。他拤着腰吆喝,让我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全吐出来……我吐啊吃啊,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害怕睡觉,睡不着。一合眼就会听到老爷子的训斥,他说:吐!吐!还得吐……“白条”,我的王子,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我一遍遍安慰他,紧紧地抱住他。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些,最后简直是哀求:让我讲童年的故事,讲我们的大海——一直不停地讲下去……

……还记得春天怎样来到海边。总是回忆。总是害怕忘记。是的,人一忘事儿就该老了……装着不经意地与人交谈——家乡,小时候生活的城市,乡村以及非城非乡的地方,所有的春天。

他们大半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忘了。

春天一丝丝向前走动时就像一只小动物。它悄没声的,害羞呢。

我身上仍然穿着棉衣,妈妈做的,崭新的棉花,有香味的棉花。棉花也是一种花啊。我身上披满了花朵,就不怕北风了。

我向北走,那里每个冬天都会堆起一道道雪岗。雪岗蒙了一层细沙,踏上去会陷到膝盖。白沙下面露出一个更白的雪洞,一踏,沙啦一声。在旋起的沙岗中间走来走去。它们是在月光下融化的,黎明时分再生出一层硬壳。

白沙越蒙越厚,很干。爬上岗顶往下滚动,闭着眼睛。沙岗深处有什么在咕咕叫、沙沙响。冬天藏在里面。

我知道这些雪岗一旦全部融化,就会露出一些惊人的证据:星星点点的绿草,滨海珍珠草,星宿菜,连翘,紫丁香,小叶女贞。沙岗故意把它们藏起,专等咱一声惊叹。

一棵灰褐色的花树围了那么多小虫子和野蜂,还有蝴蝶。紫丁香在这儿长不大,可是它骄傲又尊贵。就从这些树下,我把小刺猬领来家里,还有小兔子、一只小猫。它们在这儿害羞。

盯着春天怎样一丝一丝到来……中午,太阳晒在身上热烘烘的。我差不多要脱掉那件棉衣了,戴一顶中间有红条的线织小帽。又看见伪装的雪岭,上面的一层沙子开始变湿。太阳一晒,沙子像烙饼那样卷起了边儿。我像没事似的从它身旁走过。

第二天,沙岗上细细的沙土好像移动过,多光滑的一道沙线!几只硬壳虫像坐滑梯一样从上面溜下。我把它们接进手心。这是春虫。

乘坐滑梯的稍大一点的动物是昂头翘首的小蜥蜴。它的眼睛亮晶晶,眨了眨跑向一旁。它的尾巴在沙土上留下一道痕。

真正的春天拴在小蜥蜴的尾巴梢上。

四五天后,柳枝变了。由黄变红变青,叶芽膨胀,又三天,变成绒球。绒球是春天的火药,爆成满树绿芽。蜜蜂在转圈儿,小鸟一跃蹿起。天上有了老鹰,鸽子成群结队。谁家的狗跑出来了?皮肤闪着亮,两耳竖着,大睁双眼,摇着尾巴过来,然后一个劲儿舔人的手指。春天人人手上有盐。

大红大绿的春天来了。

沙岗一点点缩小,最后只剩下箩筐那么大,一堆一堆遗留在平原上。来了,花朵的天地、蝴蝶的天地。

我终于脱掉了身上那件棉衣,也摘掉了那顶小帽。再过不久我就可以穿裙子了,穿上长筒红杠袜子。我要到水潭边照自己。

晚上有半个月亮,一天星星。远处的海浪像抖动的树叶。地里有小鸟的喘气声。到处都有一股清生生的气味。

有一天夜里我在海边看到一条昏睡的鱼。我把它捧在手里,看它身上金色的斑点。它不会说话,周身冰凉。我把它放回了海里。

我采了一些葫芦花,它在月色下放出刺眼的光。我捏着葫芦花咕哝:“葫芦蛾,来家吧……”就这样举着花朵。一个很大的飞蛾伸出长长的吸针,插到花蕊深处。我轻轻捏住了吸针。吸针像一根小绳索连接着它。它的身子像肥鸡,两只大翅扇动不停,眼睛是红的,像兔子一样。我的手一松,吸针一下卷了,飞走了。它大概差一点吓死。

妈妈总是忙碌,爸爸从不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疼我,不过也很少和我在一起。我站在一棵马兰前,它流泪了。

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响亮,原来又是他,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在唱。

他有一副金嗓子。歌声从另一边传过来,传过来。

我看到了: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个方向,走过来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风一吹,长长的头发飘啊飘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第九节

施主

一个坏消息到底还是得到了证实:我们的杂志从下半年起逐步取消财政补贴。摆在眼前的道路只有两条——要么靠各种经营和赞助生存下去,要么关门。以前大家做梦也不曾想到的结局,这会儿真的来临了。几个人相互看着发愣。

娄萌前半年听到类似的消息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她从来都把自己划为这个行当里的“另类”,认为自己是有豁免权的:无论如何这份刊物最终还是要接受政府补贴。她说它是某一个门类里的“代表作”,当然算是这个城市的一份权威刊物;而且更重要的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主编本人在市里头面人物那儿转一圈,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任何规定都可以大打折扣。这是不容置疑的。其实我们都明白,不是刊物本身——今天看它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我们的娄萌,她倒是这个城市乃至于这个时代难得的一个“尤物”,必须好好保存下来。凭以往的经验似乎可以说:没有人会无视“尤物”,整个城市里都没有这样的傻家伙。

可惜这次却真的是一个例外。不断出台的新规定、各种各样的传闻以及最后的证实,终于让娄萌灰心丧气。她觉得很没面子,情绪压抑了一个星期。看着她那副抑郁的样子,我和马光、编辑部里所有的人,都像挨了揍似的。

马光背后以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的口吻说:“在娄萌这样的美人儿手下做事,咱们都应该抖擞精神,拿出一股男子汉的劲头来。让我们抓起武器冲上去吧!”他这样说时甚至攥了攥拳头。

这又使我想起斗眼小焕写给娄萌的那两句顺口溜。可尽管如此侠义和豪迈,我们也仍然没有多少办法:经济杠杆铁一般坚硬。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时刻,我知道娄萌和她的那帮狐朋狗友都会蔫下来。我们平时交往的人有问题,比如李贵字之流。我相信他们在关键时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大家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事态往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在这段时间里,如果说杂志社里的人还产生了一点反省之心的话,那也只是一种特别的愧疚。是的,这里倚仗娄萌的特殊地位,过得也过于奢侈了,两辆高级车子,高档电器设备一应俱全,装饰过分的办公室,还有让任何一个机关事业单位都要眼馋的福利待遇。算了,现在这些不必一一数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事情越来越清楚明朗:我们这份杂志离完全取消补贴只是个时间问题。

阿环说:大概用不了多久,我们也要像其他人一样躬腰乞食了。

沮丧之后,首先要找的就是这个城市的“企业家”。这一来马光倒变得身价倍增。时代造就伟人,而马光在这方面从来身手不凡。由此来看,马光顶起编辑部主任的角色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也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马光说许多人——那些腰缠万贯的铁杆朋友——一个个全都失踪了,而李贵字是最先溜号的人。这个本来可以好好指望的大靠山说溜就溜,也许真的像他自吹的那样,这次乘直升机到海外度假去了。于是我们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马光联系的有实力的“企业家”当中,真正可以依靠的货色寥寥无几。竞争愈演愈烈,需要出力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施主们早就叫苦不迭。各种各样的赞助要求终于让他们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开始躲躲闪闪。

马光对娄萌搓着手说:“没办法了,看来我们不得不跑跑远路了——就像打兔子,附近山上的都打光了,猎人也就不得不提着枪下山去了。”他为这个比喻而得意,鼓鼓勇气说:“好在这个世界上的大企业家有的是,慷慨解囊者也不乏其人。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我就不信我们的杂志活不下去!”

马光率先出发,到这个城市之外去寻找施主了。

他的离开,使我觉得事情真的到了某个“坎”上。杂志的命运不过是一个征兆而已。就像那个李咪最终要投奔李贵字一样,我们这份杂志也不得不向某一些人伸出乞讨之手了。人们以前有个错觉,总觉得这份杂志的形象就像娄萌一样,美丽大方,洁净优雅。现在看这种感觉是靠不住的,它仅有的一点矜持眼看要被如数摧毁。说实话,一份杂志变得这样狼狈,既于心不忍,又愤愤不平。我尽管以前对它也有诸多看法、诸多保留,但此刻站在了一个“坎”上,仍然还是要投入一场保卫战。是的,既然在一位大美人儿手下做事,在某种时刻,也就不由你不去做一个男子汉了……

这是我在办公室里想到的,只是白天的想法。

到了晚上辗转反侧,又是另一些念头。我不由得要在心里反问一句:为这样一份杂志折腾值得吗?对我们这个世界而言,按时印出这样一沓花里胡哨的纸页到底又有什么用?不错,它常常被冠以堂皇的名义,但说出的却是一些不咸不淡的馊话和谎话。它更多的时候就像一个贫血的不诚实的孩子,要养活就得花费不少银子。而且更为不幸和显而易见的是,这孩子没有前途,没有希望,永远也变不成栋梁之材。于是对待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浪迹街头……说真的,这家伙原本就不是嫡生,还跟在身后哇哇哭叫,要吃要喝像真事儿似的。主人即便再有怜悯之心,最后也还是要把他踢到一边——流浪去吧!

马光回来了,阴着脸,显然没有得手。

几乎与此同时,女打字员阿环出马了。一个少女过早地穿上了呢裙,两腿一弹一弹走在街头,像有一架破烂钢琴一直在暗中为她伴奏似的,每一步都踏在了节拍上。是的,这会儿也许一个不太道德的少女才能更好地踏上时代节拍……几天后她回来了,把什么东西往桌子上“啪”地一放。

那是一张大面额的赞助单子。

马光一个劲儿地吸凉气。娄萌眉开眼笑了。

怎么感激这个小姑娘?怎么答谢她?好在她早就与马光不分彼此,也就谈不上感谢不感谢的了。娄萌按例行办法为她提取了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还热情洋溢地赞扬了她,号召大家向她学习。

谁都明白,“学习”两个字后面隐下了什么。这使每个人都不再轻松。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天娄萌突然对我说:“你也该大显身手了。”我说我可不行。她那双美得让人生疑的大眼睛空空洞洞,盯向谁就让谁浑身不自在。那是询问和抚摸的目光,有形无形的光的触摸……它这会儿好像在说:你不行?在橡树路上出出进进的人也敢说“不行”?我低下了头,只想喊一句:我这回可真的是不行啊!

就在娄萌继续盯着我的时候,马光走过来,对她建议道:“有个大主儿,就是那个‘环球集团’。他们过去架子很大,不过这一段遇到了一点麻烦。咱们可以在他们身上打打主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乘人之危趁火打劫。

“那个总裁金仲与我有一面之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几年这个人够倒霉的了,才三十来岁就老得不成样子,胡子都白了一半,一张脸肿膀膀的。我俩喝过酒,净听他的牢骚——几年过去这家伙就大发了……我一直琢磨怎么套住他。当然这回要下大本钱。”他这样说时,一直盯着娄萌的胸脯。

后来他们两人就到一边去了,大概在嘀咕一个什么损人的绝招。果然,后来马光又出门去了,一连十几天不见影子。

当马光再次出现时,忙得简直顾不得与他人打招呼,总是跟娄萌叽叽喳喳。有一天我听他们说:“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娄萌突然找到我:“你有没有兴趣?有兴趣就跑一趟!”

她原来要把我打发到那个“环球集团”去。我不仅不感兴趣,而且从心里害怕这种事儿。可这次我转了转头,在开口回绝之前抬头看了一下旁边墙上的地图——我发现那个环球集团恰好就在东部半岛,它大约在南部大山和北部平原的交界处……我的心头一热:那儿离我的老家可不远了啊!我差点说出早就想去那儿了,可这会儿还是忍住了。我承认,这次东部之行对我具有特别的诱惑力。我有些不忍拒绝。

“我们刊物要发一个重头文章,好好写一写‘环球’,我们觉得这事由你去做最合适了。”

我不做声。我在想为什么我“最合适”。

马光在一边不停地鼓动:“老宁,你去就是了,吃不了亏,那家伙大方得很,他只要高兴了怎么都行。跟这样的人交朋友是咱们巴不得的事儿。我知道你不会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不过现在是为了杂志……那儿条件很好,吃住都方便。他们那个小招待所也挺讲究,连‘大鼻子’都住在里边。”

我没有吱声。与“环球”打交道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中我。但我想得更多的却是其他,是怎样找机会去半岛好好走上一圈——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了,脏腻的气流差不多把全身蒸出了痱子,痒得我彻夜难眠。

我张望着窗外,闷了一会儿,最后糊糊涂涂就答应下来。

接下的几天里,我开始整理那个背囊了。它已经用得很旧。只从它的模样上看,一打眼就会知道我曾经是个长途跋涉的人——每当我摆弄它,小宁和梅子都要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打量我。

这个背囊还是我在那个地质学院时置办的行头,里面装了指南针、地质锤、水壶和乱七八糟的一沓子物件。了得吗?我连尼龙充气帐篷都用坏了两个。我这一生仅有的一点浪漫故事,就与背囊和帐篷连在了一起……

我正兴致勃勃地准备,马光突然找到了我,把长檐蓝帽一下摔在床上,大骂了一句:“狗东西!”

“怎么回事?”

“你缓两天再走吧。”

“他们变卦了吗?”

马光点头又摇头:“王八蛋答应给我们十万——现在又提出在封底登照片,还提出与我们联办这份杂志……老虎吃天,说不定还想变相收购呢。这群老赶!”

“联办也不算什么,好像有几个杂志早就这样做了。”

“就是呀,这倒没什么。不过要‘联办’就不是十万八万的事儿了。”

“娄萌怎么看?”

“她这回也犹豫了,接了电话,说要商量一下看。社里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妥,害怕这一来就得受人支配,寄人篱下。有人还说这简直是‘卖身’,想不到一句话就把咱头儿惹火了,说:‘你懂得什么才叫卖身?’我老想捂着嘴笑——可能她懂吧。她说了:‘你们的眼光得放长一点,先满足他眼前这点要求,然后慢慢来。等我们的杂志跟他们合作长了,相互了解多了,有了感情,他们恐怕也不会在乎那几个钱了’。”

我琢磨着娄萌的话。

马光又说:“我们的杂志跟他们集团的感情大概很难建立,除非是两个头儿之间……”

他做了个手势,一脸坏笑……

我对这一切全不在乎,因为我一直想的只是快些去那个半岛,想尽快走一趟。至于说为那个集团做什么、怎样做,以及杂志未来的命运,一切都未及细想……马光假心假意地悲愤了一会儿就走了。

隔了几天马光又来通报说:“咱主编回了电话,可对方整整两天没消息。第三天办公室的一个秘书给娄萌来了电话,说如果我们杂志社聘他们的老总做‘名誉社长’,他们就可以把我们这个杂志每年的印刷费全包下来;即便不全包,也可以每年拿出几十万,这没问题。”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恼怒,只是有点吃惊。

马光说:“这一下大概娄萌心里要犯嘀咕了。她说得找找上边,说这事儿大概得上边点头才成。其实根本用不着,是她自己在犹豫。她不想回绝也不想一口答应。不过说实话,条件倒挺诱人的。”

我觉得那个金仲太贪婪了。不过谁知道呢,在这个特殊的年头,也许一切事情都必须重新去看了。让这样一个人担任“名誉社长”,这在我一时还难以习惯。我觉得起码应该让那些真正意义上的专家、学者和名流担任类似的职务才好。就是说,他们必须是有“名誉”的。

马光瞥一下我,说:“有什么办法?国家困难,包袱沉重,总不能老养着我们这些人哪!”

“你的意思是供养了我们?”

“可不是嘛。”

“我们从来也没有让任何人供养过,我们都是劳动者。前一段时间有人总说要‘断奶’。谁喝谁的‘奶’?有一天我到一位老先生那儿去——他也算得上一代学人了,满头白发,七十多岁,老伴也像他一样——住得寒碜,老人甚至没有一个书房,一家三代挤在两间半屋子里。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付出了一辈子。可按另一些人的说法他们至今还在吃‘奶’、还在由别人‘供养’——你不觉得这样说有点残酷、是一种侮辱,而且正好说反了吗?”

马光愣愣地看着我,挠着头皮:“想不到你的激情说来就来……还是整装待命吧。娄萌一点头你还是得走。我算了一卦,我们的这个‘大施主’不能得罪……”

马光走了。我觉得心上有点悲酸……真是一个尴尬的时代,无能为力的时代。我想起城市街头那一个个书摊,一天到晚围拢了那么多的人。所有被人气包围和熏蒸的,无非是那些黄色和血腥,它们简直下流到不堪入目。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图片、粗黑标题,撩拨人心的、用心险恶的、各种不怀好意的丑恶就裸露在通衢大道上。人们对种种肮脏的伎俩已经习以为常,所有这些东西的制作者兜售者很快都获得了巨大收益,反之就要生存尴尬;至于纯粹和真实则必须跌入黑暗。一个劳动者只能在黑夜里倾听自己的喃喃絮语,只能任人宰割直至流血身亡。这真是一个适合在墨一样的黑夜里倾听和默想的时刻啊,这个时刻只能让人诅咒,让人攥紧拳头,让拳心的汗水冷却成一滴冰凉的水,像孩子的泪,像枯草的露。

夜色里,我仿佛看到一个狰狞的恶鬼在笑。我无法忍受,又无处停留。我怎样才能走出这片丧心病狂的绝地?

也就在这样的时刻,那个远行的诱惑却又一次逼近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近。我真想一下子撩开这片夜幕,让它即刻牵上我的手……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天亮后直接去找娄萌。我知道这一天她不上班,就到家里去了。她不在。只有一个小保姆,她瞪着一双痴呆呆的眼睛看着我,说娄主编好像到单位去了。我又急匆匆赶到编辑部——看来事情真是到了紧急关头,连一向养尊处优的娄萌都顾不得休息了。

她和马光果然都在。我进门后就问:到底走还是不走,还要等多久?

娄萌皱皱眉头,又看看一旁的马光:“我看还是让他先去吧,反正那个材料最终脱不了要写。至于联办还是怎么着,都得以后再说。”

马光手里拨弄着一支笔,笑吟吟的。

娄萌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定下来吧!”

环球集团

整整坐了一夜火车。火车终点站离那个“环球集团”的所在地还有整整一百公里。杂志社曾给那个集团的办公室打电话,他们要用车接我,被我拒绝了。他们当然不会理解,想不出我这样做的缘由。其实我不过想自由自在地来去:每次出门都独往独来,看上去好像为了把各种麻烦减少到最低限度,实际上却是由于一种特别的需要——我只想离开,只想走出这座城市并撒开腿大走一场——像个真正的地质人那样一直地走下去,直走个昏天黑地……那片原野啊,那片苍茫啊,是无边的苦汁汇成的海洋;而我,就是一条漫游的鱼,出城后只渴望游动和畅饮。

可是出人意料,就像恶作剧一般,这次一出车站就看到了接我的一块牌子。一辆蓝色轿车停在旁边。接我的人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剪了短发,很利落的样子。他不冷不热地跟我握手,嘴里一连串“欢迎欢迎”“总裁派我来的”等等。

我有些不解,忍不住问:“‘总裁’就是‘董事长’吗?”

“一样,一样吧。”

我发现当他说到“总裁”两个字时,脸上有无论怎么也掩饰不掉的贱坯子气。这时轿车里走出了司机,这家伙膀大腰圆,屁股沉甸甸的……

轿车开得飞快,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阵狂奔。车里放着怪声怪气的西方摇滚,好像是一个外国歌星。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那种咆哮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大街小巷里都充斥着这种咆哮:西方人的咆哮。

只用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的车子就拐进了一片别墅群。一看就知道这个居住区刚刚建起,到处是水泥抹过的簇新痕迹。小区很整齐,可惜没有像样子的树,给人一种十分干燥的感觉。来到一个爬满了葡萄藤蔓的小庭院,车子“嚓”一声停下。院内一个老太太一边往外走一边解着围裙,冲那个跳下车的小胡子用力一笑,走过来。

这原来是一个招待所。我被引进了一个套间。小楼里有好几套类似的房间,都空着。

坐下后年轻人自我介绍:“我叫小金。”我立刻想到那个总裁也姓“金”。小伙子解释说他们原来的村子就叫“金家庄”,后来才改成了“环球集团”——近来又要改名字,改成“金星集团”:“这个名字才好!报上说了,我们集团实际上就是北方的一颗‘金星’。”

女服务员进来,递上冒着热气的、洒了香水的毛巾,又递上茶。我发现客厅里挂着许多低俗不堪的“名人字画”,让人想起一片片脏里脏气的破布。我知道他们都喜欢这些东西,每年都要招徕一群所谓的“书画家”,让他们在这儿白吃白住,临走时就留下这么一堆所谓的“墨宝”。

我一边喝茶一边琢磨:大概他们把我也当成了那些人的同类。不过我不会给这里留下一张“破布”,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或许更脏。也许在我给他们制造包装破烂的那种“金箔纸”的时候,我自己也要变成一堆破烂。老天,这样的年头啊,一个人一旦有了洁癖还不如马上自杀,因为最后你什么都不能容忍,你不甘心亲手往自己身上抹脏东西,那是天底下最臭的东西。

小金他们走后,我想一个人在别墅区走一走。我弄不清整个这一片是否都做了招待所,如果这样就未免太奢侈了。遇到一个清洁工模样的人,问了问才明白,原来只有我住的那幢小楼前后三处是招待所,其余大部分是集团领导的宿舍楼。我问:村里其他人住哪儿?

“北边,他们住北庄。”

我明白了,这儿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大企业”和“大集团”一样,头目们往往要离开原来的村子,到不远的地方建一座“贵族村”;当然,随着财富的积累,贵族村容纳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但绝大多数人还是要住在原来的老地方。这几乎是一个普遍现象。奇怪的是有一些搞报道的贱坯子却故意要忽略这个事实,大肆宣扬所谓“共同富裕”的奇迹。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巨大差异不闻不问,或者是一对贱坯子眼根本就看不见。

站在别墅区举目四望,到处都是讨厌的水泥和陶瓷贴片:没有袒露泥土的地方,没有绿色,连一棵草都没有。人走在路上鞋子磕地响,让你想起水泥下边有被密封起来的活物,让你想起有新嫩的什么根脉在底下艰难地挣扎,直到憋死——往前走着,猛一抬头看到了一块刚立上不久的路牌,它让我愣了一下,揉揉眼好好看了一会儿。因为我不相信,不相信眼前的这个路牌上真真切切写了这样三个大字:橡树路。老天,这儿也有“橡树路”?做梦吧?可这是真的,尽管这里连一棵橡树也没有,别的树也没有。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这里有无“橡树”并不重要,因为这和城里那一拨后来住进橡树路的人一样,他们压根儿就不喜欢树。他们喜欢的只是那个名字:橡树路。

从“橡树路”走开,渐渐转到了“工业区”。那儿有纺织厂、印染厂,还有一家“家用电器厂”。空中流动着说不清的气味,鼻子黏膜很快就感到了不舒服。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我原以为他们是放学后来这儿玩的,问了其中的一个才知道,他们都是这儿的工人——童工!

我问他:“你是哪儿来的?”

小家伙口音怪异,要听懂他的话很费力。这马上使我明白了,他来自很远的省份。旁边一个人告诉,这里雇用了三分之二的外地人,他们大都来自那些最贫困的地区,月工资只有三四百元,尚且包括各种各样的所谓“补贴”。

一个小姑娘说:他们车间里所有的头头脑脑都是本村的人,他们的工资大约是外地人的十倍,而且还有“职务补贴”——实际上是不同的“酬劳”。

我记得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类似的情况。这一直是集团老总们最得意的计谋之一:不声不响地调动起整个村子的拒外心理,使村里人普遍产生出一种优越感和骄傲之情;外地人虽然明知自己受了盘剥,只可惜身在异乡毫无办法,敢怒而不敢言,只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吐吐肚里的苦水。

前边挂了一个橡胶厂的大牌子,同时一股刺鼻的焦胶味越来越浓。

走进车间马上可以看到,这里的设备简陋到让人吃惊的地步,百分之九十的工作全靠手工。在一些黑色胶布前面一溜坐了几十个童工,一人一个马扎,手里不停地忙着,手指动得飞快。由于长期接触腐蚀性物质,每只手上都贴满了胶布。因为要赶定额,他们干的是计件活,所以一些劳保用品根本不能使用,如果戴了手套,做起活来就要慢多了。

我站在旁边看,一个领工模样的女人就直直地盯着我。她口中露出一排又大又黄的牙齿,像患有甲状腺机能亢进,一双眼睛圆圆地鼓出来。她的目光让我不由得往角落退了一步,她却一直走过来,盯着我。

她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干什么。

我说是金仲老总的客人,随便出来看看。

她一听“金仲”两个字,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她重新退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我在一个两手不停忙活的女孩身边停下。我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一开口说话就让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来自我的出生地——那个平原!那里可一直是个富庶之地啊,孩子们却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我问她:“不上学了吗?”

小姑娘两眼干涩,瘦骨嶙峋,好像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多少水分了。她边干活边回我的话,两手在胶布上每一用力肩膀就要抖一下,像待在冷风里一样。她摇头,说平原上的村子现在差不多有一多半人都没活可干,土地被矿区和新兴的开发区占光了,原来家里的几亩承包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边角,“俺妈说读书要花忒多钱,读下来也没甚用,大学生一个个都成了闲溜子。俺妈托了村里大叔才把俺送到公司来——那时这里还叫‘公司’呢……”

原来她在两年前就来这里做工了,那时她还多么小啊。她说与自己一块儿来的都是南南北北一些孩子,都在一块儿吃大食堂,睡通铺;模样好一点儿的就到集团的宾馆里做服务员,自己以前也是服务员——她说这话时脸突然红了一下,抬头看我一眼。这使我注意到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穿的衣服太脏了,脸被黑胶沾成了花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宾馆做下去?那里的工资低吗?”

“那里工资比这里高多哩。”

“那为什么出来?”

她吞吞吐吐:“反正我不做了。我妈也不让做。她说不如在这里学个手艺……”她这样说时,脸转到了一边……

走出橡胶厂,我又到相挨的榨油厂、粉丝加工厂、塑料编织厂、印染厂……在一个安装车间里,我亲眼看到一些工人把从外地购进的电器商标撕掉,然后贴上他们的商标,最后就是包装。

正看着,外面响起刹车声。一会儿那个接我的小胡子进来了,鼻尖脑门上都是汗珠,急急地拍着巴掌说:“哎呀宁先生,你可让我们好找。总裁要见你呢!”

他几乎是把我拖进了车里。

车子急急开出了工业区,一直往西,几分钟后在一座十几层高的大楼前面停下了。小胡子仍然在前边引路,“噌噌”上了二楼。脚下是朱红色地毯,穿中式服装的姑娘站在一旁。前面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牌子,上面写了“经理室”。小金把我送进经理室外间,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套间,外间很宽敞,摆了一圈沙发,茶几上有一些水果。两三个人坐在那儿,眼神都有点木。我听见里屋有人说话,笑声,咳嗽声。“总裁”可能就在里面。

我坐下等。

里面的人走出来,坐在沙发上的人走进去。原来“总裁”要轮流接见客人。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的一拨儿才结束。我知道该轮到我了。可是我进去后才知道不太对劲儿:桌前的瘦子面色肃穆站起来,探过身子来握手,一边耸动着一边说:“噢噢您好您好,总裁等您呢,我们走吧走吧。”

他领我出门,上了电梯,一直蹿上十楼。在一个摆放有巨大绿色植物球的门前,他敲了敲,然后走进去。里面传来压低的咳嗽声。一会儿他又出来了,示意我进去,自己却回身离开了。

我只觉得像捉迷藏一样,也多少有趣。进屋后我的目光首先落在四周,因为这个办公室大得吓人,足有一百五十多个平方:屋里的一半空间由各色花卉掩映下的高高低低的木台所占据,上面是传真机和电脑之类;一些皮革高背坐椅正虚席以待,旁边有宽屏电视、几个矗起的褐色音箱。稍稍偏一点的地方才是一个阔大的写字台,背后是一排又一排书架,架上大致是漆布烫金的大型套书。这使我开始有点明白了——对方为什么打起了我们杂志的主意,原来他不幸地染上了一种与书籍之类有关的疾病。这就活该倒霉,没有办法了。架上那些精装簇新的套书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多少忽略了这儿的主人。到处都修饰得整整齐齐,玻璃闪亮,地毯蓬松——它们衬托着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此刻这个家伙正在低头看一份什么材料,当然是装模作样。他头也不抬,只伸手指指旁边的座位,又是轻轻一咳。

我并没有坐在他指定的那个沙发上,而是站在那儿继续端量。我心上突然闪过了一个问号——这会儿感到奇怪的,是我在心里自问:我所见到的“企业家”怎么差不多全是一个模样、一个长相?真的,他们这些人简直个个大同小异!尽管眼前这个人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但还是给我似曾相识之感。比如对面的人有一对招风耳,很胖,鼻子又红又大,嘴也大,还使劲儿咧着。可是我总觉得这与以前看到的老总们差别不大。究竟是他们努力往同一种概念上成长,还是我自己的一种错觉,一时还想不明白。比如前边这个人吧,他让我一打眼就想起了那些鼻大口阔、心狠手辣的家伙。尽管他结了领带,戴了戒指,头发梳得精光,衬衣领子也很白,可就是有一股逼人的蠢夫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

“金老总……”

他抬起头,“哦”了一声,伸出一只小得出奇的手,询问的目光盯着我。

我递上了名片。他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娄主编来电话了,我知道她派人来了。好哇,好哇。咱们这就合作起来了……你可以先了解一下情况。不用急嘎。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是在橡树路吗?嗯,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的秘书讲。”说着抓起桌上的一个电话,按了两三下,咕哝了几句。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立刻进来了。她长得十分文弱,却有一个双下巴。她同样穿了一件呢裙,这呢裙我们杂志社里的小打字员阿环早就穿上了——我于是知道这是一种时髦的装束。天虽然还有点冷,但在“时髦”面前再冷也算不了什么。她微笑着,像在矜持地期待。

“这是我的秘书小白。”金仲说着转向她,“宁先生刚到我们集团来,有些情况不熟悉嘎,你可以带他去转一下,看一些材料,有什么要求嘎都要照顾好啊。一般的事儿你也就办了。嘎。”

小白的双下巴点了一下,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哎”。女孩子的声音仍然是这个时代里最好听的。

首次接见就这么结束了。小白笑容可掬,手伸向门口说:“宁先生,请。”

她在前面引路。我随她往外走去。可是身后的一声“嘎”在提醒什么——我回过头,却发现那个总裁已经埋头看起了文件。

我们踏着一条油汪汪的蓝色地毯一直往前,然后又在隔开的两个房间那儿停住。原来这是一间办公室,是小白的“地方”。我一进门就嗅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儿、一种少女住地才有的美好气息。我很高兴。小白一举一动都劲抖抖的,身体四周生出一股微风。她一直甩动着油亮的齐耳短发,给我倒茶、递水果。她比那个“总裁”好多了,那个家伙连一杯茶也没让。

我喝着茶,这才感到有点渴。也许我在工业区那儿转得太久了。“您先看一下这些材料。”她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大沓打印和铅印的材料,还有一些是报纸刊物。嗬,好大的一堆!从她搬弄它们的样子看,像是在搬弄一大堆纸币。

我翻了翻那些杂志报纸,其中有一多半是一些地方性的、影响不大的小报;有许多报刊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在这些印刷物上面,金仲的名字和集团的名字总是用一串很醒目的标题字印出来,并配了许多照片——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是金仲在打电话,或者拤腰站在高级轿车前边。我注意到这家伙的嘴巴在照片上鼓得很大,像某种动物受了伤的乳房。

“其实主要的事迹都在这上面了,您带回招待所去翻翻就知道了;还有需要我们介绍的、看的,您提出来好了。反正您先从资料上熟悉一下吧。”

我把它们放到一边。我感兴趣的倒是其他一些问题,比如说眼前的这个姑娘做了多久的秘书?从哪儿来?等等。但我不能太唐突。小白在等我喝茶,我把空空的茶杯推到一边去,站起来。

她立在一边,一直彬彬有礼地等待,这会儿见我站起来马上说:“到我们会议室看看吧。”说着又走在了前面。从后面看她有一副圆圆的肩膀,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光。可能就是这条俗气的链子把她锁在了这里。她真该一伸手把这链子揪下来扔掉。

会议室就在她的房间旁边。进去之后,我才明白小白领我到这儿来的原因了。原来这里摆放了很多上级领导的题词,还有董事长与省内外一些领导的合影。许多人都为他们集团题了词。那些因过分放大而变得颗粒粗重的照片啊,整整挂了一面墙……有一张照片上似乎有她的半个影子。我终于问了一句:“白小姐是什么时候到集团来的?”“两年了。”谈下去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一所艺术学院的油画系毕业生,后来又读了另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

因为她的学校和专业的关系,我立刻想起了阳子的爱人小涓,问她们是否熟悉。小白合着手掌笑起来:“小涓,熟悉一点,我毕业那年她才入学!”

我感到喜出望外,问:“那你为什么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到这么偏远的一个村子里来呢?”

她的鼻翼活动着,随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慢慢消退,上面渗出一层浅浅的汗珠。她还像刚才那样微笑:“您还是很传统啊,现在这样的大公司大集团招人的条件很严格呢……小涓现在干什么?”

我告诉她小涓在一所中学里。

小白叹一声,好像很为小涓惋惜。

由于小涓的缘故,小白立刻与我熟悉了许多。她好像在抓紧时间给我介绍自己目前的状态,说:“我在这儿很好的,这里尽管偏僻了一点,但生活还是蛮方便的,特别是居住条件比城里好。办公条件也好。”

我想她肯定是住在“橡树路”了,问了一句,果然不出所料。

小白问我住在几号楼,我说就是有葡萄藤的那一幢。

“你看,我们总裁对你多重视。在我们这儿,最尊贵的客人才住那幢楼呢。”

“很感谢。不过我这个人泼泼辣辣的,并不那么‘尊贵’。”

“您太客气了。”

“真的。我觉得凡是来和你们‘总裁’这样的人凑堆儿的,一般也尊贵不到哪儿去吧!”

小白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

我住的地方的确舒服得很,除了一天到晚有热水供应,每天都可以洗个痛快,外间里还有一盆很茂盛的榕树盆景。偶尔还上一盘水果,小瓷碟里总有一块小毛巾。女服务员常常给我沏上一杯茶。她们在房间里走路蹑手蹑脚,几乎没什么声音;要进来,先要轻轻地敲几下门。好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只可惜待在这儿没有更好的事情做。

小白又来过两次,询问还需要什么等等,每次都带来一大沓他们集团的新材料。我把它们都摊在一张长条桌上。我想应该开始工作了。

根据娄主编的意见,这部恶劣的颂词大约至少要写上两万字或更长一点。但还没有动笔我就发现,这次面临着一个多么艰难的任务。刚开始只想趁这个机会溜出来,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跑到外面大吸一口新鲜空气一样。可是这会儿,坐到这张长条桌跟前,我才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的一个陷阱。

一连几天翻弄这些材料。无非是瞎扯,还有肉麻和无耻,是可以想象的那种腔调,大而无当,廉价,而且还恬不知耻。照片上的人在瞄着我——手持电话,有线或无线电话;再不就是立在汽车旁……这是让人看一眼就感到绝望的脸。我这半生的经验就是:一个人凡是长了一张让人腻歪和憎恶的脸,就不会生出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人的五官与内心之间有着怎样神秘的联系,真值得让人花一辈子时间去好好研究。只是一想到那个女秘书小白,又使我有点无从判断了——我只好承认,对于女人,那种结论通常要变得困难许多倍。

不管怎么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难以表述的心情——郁闷、愤懑,还有难以掩饰的反感。在翻弄这些纸页的时候,我的耳畔总要时不时地响起在橡胶厂里看到的同乡——那个眼睛大大的、瘦骨嶙峋的小姑娘熟悉而慌乱的声音。我如果忘不掉那个平原,也就忘不掉从那儿走出来的孩子。在这个寒冷的春天,一个平原上的孩子破衣烂衫走上田野,站在西风里瑟瑟发抖;可就是没人给她披上一件棉衣,她只能跑到这里,伸出一双冻红了搓糟了的手,到汽油桶、到酸性溶液里去捞洗东西。

我来这儿之前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对付这些虚荣而无知的家伙无非只需要敷衍,胡乱拼凑一下就成。这会儿才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样的工作只有让一只机械手来做才行。想想看吧,你要把那些字一个一个看下来,有时还要写在白纸上!我翻着资料,不时地摘录一些文字,记下几句什么。可是我无法使自己专心做下去。我的脑子里涌过一些又陌生又熟悉的诗句:

“……我见过这群光辉的天鹅,/如今却叫我真心痛,/全变了,自从第一次在池边,/也是个黄昏的时分,/我听见头上翅膀拍打声,/我那时脚步还轻盈……”

随着这样一串诗句闪过,我的心头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哦,老天,那是我一直喜欢的叶芝的句子,它们如今正不合时宜地飞扑而来。

“他们在静寂的水上浮游,/何等的神秘和美丽!/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它们已飞去……”

诗人仍然在说白天鹅。我抬起眼睛望着窗户,什么都没有。我现在的视界里没有生机。前面十几米远处是又一幢楼房,那灰色的墙皮上有斑斑点点的雨水淋湿的印痕。一个壁虎在蛛网下面穿过。我仿佛看到了它紧紧贴在墙上的、像人类缩小数十倍的巴掌。手印、指纹……这种可爱的小动物长了一身让人恐惧的皮肤。我直到现在还能记起儿时的恐怖:在我们茅屋后面的木窗扇后边,总有它们在慌张地窜来窜去。那些不眠的夜晚,它们就在那儿无声地来复奔走。离它们不远的就是一些掮枪的人,他们站在那儿,每到夜深人静时分就要窥视我们的小茅屋。那些夜晚,外祖母一次又一次安慰我,给我把被子掖个严实,“好孩子睡吧,睡吧,别把妈妈惊醒,也别把他惊醒。”“他”就是我的父亲。自从他归来以后,我就失去了一切欢乐。妈妈再也不能搂抱着我睡去了,是外祖母把我抱到了她的床上。午夜里一只鸟雀沙哑着嗓子呼叫,它在呼唤什么?它呼唤自己失去的孩子吗?它们飞去了,它们在哪片芦苇丛中筑居,它已全然不知……

白天鹅飞走了,但它让我一直空空地张望。

我看到了它在空中盘旋,掠过了我的城市。它光顾了那个浪漫的广场,它的双翅轻轻拍打或抚摸了一条歪歪斜斜的巷子,巷子里的那些铺路的青石……我今夜无比怀念那些日子、那个巷子,我和凹眼姑娘曾在那儿伫立和走动、倾诉……如今她远去了,只用文字继续自己的诉说……

笃笃的敲门声。我站起来。又是小白。她微笑着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当她退开后,进来的竟是那个又粗又大的家伙,是总裁金仲。

他呵呵笑着,粗糙的声音震得整个房间都在响,“怎么样宁先生?还习惯嘎?”

我不知他指了什么。我想说这里的一切、就连你的那个大鼻孔,都让人不能习惯。

金仲坐下,跷着二郎腿,有节奏地拍着膝盖说:“你们的娄主编说给我们发一个专号,再配上照片,我说那也可以。如今的文化人嘎都不容易……”

我打断他的话:“不是专号,是专辑。”

他竟然想把我们一期好生生的刊物全部糟蹋掉,这也太过分了!

他像没有听到我刚才的刻意更正,一边吸烟一边讲下去,鼻孔里不断往外冒烟,“后来你们的头儿又提出跟我们联办,我要小白回话,说好嘎,我全都同意!人家女老板有情,咱就有意。是吧啊啊是吧,好嘎!”

他把娄萌叫成了“女老板”,还重重地提到了“情”和“意”,这使我多少觉得有点快意甚至是——解恨。看看吧,这就是与金仲之流搅在一起的代价。我暂且听下去。

“那天刚回了电话,她又提出让我做‘名誉社长’,哈哈,她的招数、她的点子可真多。好吧,社长就社长。不过这一来,我们就得把你们这伙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包下来嘎。”

我听了有点吃惊,不禁在心中嘀咕:联办?名誉社长?发专号——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么事情正好是反过来了——娄萌和马光在我面前讲的是这家伙要价太高,我们杂志社正为此而作难呢!可现在从金仲嘴里说出来的,竟是我们那个“女老板”厚着脸皮缠他。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对眼前这个人的话却不怎么怀疑,而更多地想起了另一些人的虚荣。我立刻感到身上发冷,有一种被出卖、被欺骗了的感觉。我不知道在这个事件当中马光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毫不怀疑,他和娄萌一样,在金钱面前多少扭捏一会儿,最后还是会把自尊丢个干净。我又想起了娄萌两手抄在裤兜里、故意把胸脯挺起的模样。她是一位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比对方整整小二十岁,她的年龄与我差不多。最高级的化妆品都被她用遍了。在她那儿,手提包、钢笔,特别是化妆品,全要一色的进口货。一些印得花花哨哨的高价图书,全是所谓的“中产阶级”消费指南,是“小资”必备。不过我多少知道,与这些东西真正配套的,除了进口消费品,还有眼前这一类人:手戴戒指的大鼻孔企业家。

这个家伙大口喷吐烟雾,一脸的得意:“伙计,实话实说吧,我们集团也有自己的长远打算。这份杂志对我们来说不过是先拿到手里耍耍,先试着与‘媒体’——听听别扭吧,还‘媒体’哩,要不摸底细还以为是串通着找婆家哩,以为是他妈的婚姻介绍所哩——打打交道。我们也要了解行情嘎。俗话说这叫‘不入虎穴难得虎子’。听人说将来要做大财团就要设法掌握几个大媒体,什么报纸电台电视台,咱都要抓几个在手里。到时候想说句什么话了,想办点什么事了,想发个广告了,咱自家说了就算嘎!这才是万事不求人的日子!你想想到时候这有多恣,这就不是从前了!不过咱也明白,凡事儿都得抢在前头,先下手为强——这是我做了多年老总得出的一个经验嘎,咱不能老跟在别人后腚上跑,那是追不上的!嘎!”

金仲说到了得意处,鼻孔张大,脸色血红。我忍不住浇了他一盆冷水:“可是目前国家并不允许你们掌握媒体。”金仲大笑:“小老弟嘎,什么事等他娘的允许再干就全完了!我金仲这辈子一个成功的经验就是:越不让干越干嘎!你记住,只要这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他说到这里猛地撸了一把脸,脸色突然变得红中发紫了。正这会儿门被轻轻推开了,原来是小白进来了,她来为我们添水。金仲盯了一眼她的背影,大着嗓门又说一句:“越不让干越干嘎!嗯!”

喝了几口水,金仲突然又笑起来,问:“哦哟,我今个得问问你了,咱的‘橡树路’比你的那个怎么样?”

“我的?”

“你不就住在‘橡树路’吗?”

我吃惊他有这么灵通的情报工作。不过我立刻纠正说:“我岳父住在那儿。”

金仲搓着手:“那还不是一个鸟样嘎!嘿嘿,老伙计,我不在那个大城市,可是也照样住在了‘橡树路’里。不瞒你说,我这是比着葫芦画瓢,一点一点描下来的!城里的怎样盖,咱也怎样盖,只不过是路比它还宽,房子比它还大——所有房子都用瓷瓦贴起来!全都闪闪发亮!如今你们那个‘橡树路’,哼,一片旧房子窝窝囊囊我还看不上眼呢……”

“可是你这里没有一棵大橡树。”

他被噎了一下,下唇伸出来,许久才吐出一句:“你们那里也不多了。”

“可是还有几排吧,有很大的树。”

“几排算得了什么,咱栽上不就得了……”

我笑笑:“它们每一棵都有一百年以上的树龄。你现在就栽,也得一百年以后再说了。”

金仲像被蜇了一下,一对大鼻孔扭了几下,哼哼唧唧,骂骂咧咧,用戴戒指的手指敲起了桌子。他望着窗外,吐出了一句吓人的粗话。

时间还早。我走出去,穿过这片楼群时,好好地看了看这个冒牌的“橡树路”。让我不得不稍稍吃惊的是,这个藏在大山西部平原上的财主可真敢干啊,他竟然想得出来,在自己村子里复制出整整一个城区!我留心观察下来,发现果然是用心揣测过,每一条路每一座楼都依照了那样的格局,只不过路更宽楼更大了,而且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所有的楼都用闪亮的瓷瓦贴了起来。真的没有橡树,也没有别的树。

我在写了“橡树路”三个大字的路牌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一直向北走去。

出了几道栅栏门,再往北就是那个“北庄”了——那黑鸦鸦的一片才是这个村子的本来面目。从这儿望过去,黑苍苍高低不平的一片小屋,像一片乌鸦落在了开阔的平原上。不过小屋之间有一些柳树、榆树、梧桐,显得质朴和亲切。与东部平原上的那些村落不同,这里离山区不远,石料方便,所以小屋的墙差不多都用石头垒成。低矮参差的石墙配上青瓦屋顶,倒也别有风味。我原以为这里会有一大片被主人抛掉的空房子,这会儿走进了街巷深处,才发现此地仍然是一片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生活。就像我在其他山区村子看到的一样,他们挑着送肥的担子、瓦罐,在巷子里来来去去。这是一个大村,街巷曲折悠长,就像迷宫。

我问一位老大爷:“村里有多少人搬到‘橡树路’了?”

他疑惑地从头到脚打量我,哼一声:“那得是头儿才成。”

“那么多人都是‘头儿’吗?”

“那里有一半房子空着,像镜子一样晃人眼呢。”

我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儿还住着一些金仲从外地招来的人,他们大部分户口并没有落在本地,只带了女人家口搬到这儿,据说全都是身怀绝技的人,也幸亏依靠他们才换来了当地的繁荣。真正本村的人,除非当上了车间主任、副经理、分公司经理,不然还得住在“北庄”。“其实这儿更好,这是老祖宗的地方呢……”老人说。

我设法到一户人家去看了看,发现它跟我以前看到的大多数平原上的农家一样,仍然凄凉寒酸,炕上光线极暗处,常常有一个盖着破被子的老人。

在村子西边有一条水沟,我还没有走近就闻到了刺鼻的气味。它是这些年里我所见到的污染最严重的一条水沟了,涨得满满的,上面是一层黏黏的东西,不断有水泡鼓出来。一种氨和硫磺的臭味让人不敢接近。顺着路径看去,很容易就弄清它是从哪儿来的——印染厂和电镀厂排出来的废水就从这儿流过,往北再进入弯弯曲曲的迷河,而迷河就连着有名的胶河,直到注入大山南部的海湾。我有点心疼……

村里人告诉,这些年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了。村东有一个人牙齿全坏了,头发也掉光了,他才刚刚四十多岁。还有的孩子刚生出来身上就带着怪病;得绝症的人每年都有。村里人几乎都知道是这条臭水沟,还有南边那片工厂在作孽。街上的人大多不敢说长道短,只有几个老人能大声议论他们的村头,并不忌讳什么,有时还骂骂咧咧的。他们说那个人前一段“招了一点事儿”。“什么事儿?”“哼哼!”老人咬咬牙关。

尽管如此,最后老人们还是收声敛口,抽着烟锅端量我,再不说话。

这一次北庄之行就这样结束了。可是我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天老人们的“哼哼”声,只要一有时间就要从屋里走出,然后踏向北庄。在那些黄昏天色里,我发现自己与这些老人一块儿坐在街角的小马扎上,有着说不出的惬意。“抽支烟吧。”我那许久没有动过的烟瘾又痒起来,还买来以前最喜欢的几种牌子,开始礼让面前的老人。“俺只抽老旱烟儿。”老人扬扬手里的烟锅。我又问金仲出了什么事儿,老人们看着我说:“你该不是‘北国骚鞑子’吧?”我知道这是借喻“坏人”的意思,就答:“不是。”“那好。我看也不是,怪有礼数哩。”

原来,金仲这回惹上了真正的麻烦——“环球集团”有自己的“公安机关”,所有人员都堂而皇之穿着警服,有各种武器,有高压电棒,有一长溜开起来警笛嘶鸣警灯闪烁的警车。金仲的高级轿车自然也安上了这种警笛警灯。这些车子在方圆几十里纵横驰骋,没人敢管。可是他们这回做得过了点儿:总裁驾车到离这儿一百多里远的城里,不仅闯了红灯,轧了人,还跟当地交通警察干起来。他把赶来处理肇事的交警头儿打了几耳光,伸手指着对方淌血的鼻子说:“告诉你们上级,让那个狗娘养的到我们‘集团’走一趟去!”谁知这一回挨他们揍的是上边一个大人物的亲戚。这一次金仲不知花了多少钱,用了一个多月才把事情平息。可恼人的是有那么一拨记者,他们顺藤摸瓜,四处打听环球集团这些年死了多少人、逃了多少税,弄得金仲一边骂娘一边用大把的钱堵嘴……金仲的“集团”有仪仗队,有近千人的武装,这些人在内部只叫做“集团保卫部”。每到了开大会或迎接重要客人,仪仗队和军乐队都要出来。保卫们一律配备武器,比如说铁刺棍、电击枪、高压电棒之类。有些老人笑嘻嘻问:“见了俺这里的‘大牌坊’啦?”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最后才得知它原来指金仲挂起的那一面面大照片:他与上级领导人的合影放大到十几平方米,高高地悬挂到一些重要场合……

所有搬到了“橡树路”的人仍然要保留他们在北庄的房子,这叫做“老屋”。我问金仲在这儿有没有“老屋”,“怎么没有?有。”

有人指点着,我看到了一所体面的瓦房。它比一旁矮矮的屋子显得高大多了。虽然同样是一种老式建筑,同样是裸露的石墙、窄窄的小院、不太大的瓦顶,但盖得还算讲究。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院墙上探出了一丛桃柳的梢头。

老人用烟锅点划了一下老屋说:“金仲就和这老屋一样,不过是用来摆样子的,其实咱这儿是‘嫪们儿’做主……”我吃了一惊——他就是那个为城里凶宅驱魔的怪人?问了问,原来“嫪们儿”真的与大城市里某个首长关系密切。老人说:“集团这一摊子全是他开的头,他是金仲的干爹……”果然不错,这的确是同一个人。我的兴趣马上增大了许多倍,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心里去——“嫪们儿”是全村里辈分最高的一个老人,所有人都要听他的,是寿星加智星。老人说着说着兴头来了:“金仲算个狗蛋,金仲在他眼里就是开裆小毛孩儿!”我想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他说就那么叫,谁也不知怎么写。我这会儿脑海中蹦出了战国时秦国宦官嫪毐的“嫪”字,并认定了是这个名儿。

“‘嫪们儿’住在哪里?”

“‘嫪们儿’哪里都住,不是北庄就是橡树路。年纪大了,平时见不着面……”老人咧着嘴巴,害冷似的吸气:“咝咝!这集团都是‘嫪们儿’一手筹划哩,从起手到兴盛,大事一成,就交给金仲去管了。遇上动大心眼的事情,那还得去问‘嫪们儿’!”

我从老人的口气听出了深深的恐惧,还有敬佩。我问他到底怎么才能见到那个“嫪们儿”,老人摇头:“这就难了,这就难了!咱和他一个庄里住着,少说也有个十来年没正面见他了……”

这天我回到招待所时,小金小白都等在那儿。他们知道我这些天常去北庄,脸色有点难堪。小白和小金咕哝了几句,大概在商量什么。小白说:

“宁先生,您有什么采访计划最好跟我讲一声,我们办公室会统一安排的。”

“我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这哪里是什么采访……”

小白开始注意我的工作了。她常常要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明白了,心里有点可怜这个漂亮的姑娘。她真是漂亮,虽然过早地、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一个双下巴。

有时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禁陷入深深的迷惑:就是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却要跟在金仲屁股后面,还要时不时地说着“总裁”“老总”这样的字眼,甚至还要眉飞色舞和一脸的崇敬——尽管这难免掺了几分做作和伪装。我真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神奇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古怪的力量在让她屈服?

我第一次问起了“嫪们儿”,问她能否带我去见见这个人。想不到她立刻皱着眉头笑了:“宁先生,这是办不到的——别的事情可以,这个不行。十分抱歉……”“为什么?”“因为……”她犹豫着,好像在琢磨着怎样解释得清楚:“因为他已经退休了,彻底退休了!”

“你也不常见他吗?”

“我……从来没有。”

我不信。可又觉得她毫无必要隐瞒这些。我只在心里说:“嫪们儿”啊,咱可真该见一见啊。

当我出门时,小白常常要问一句去哪儿,或者干脆就和我一起。这天我刚刚走出屋子,小白就从后面赶了上来。我说:“对不起,我想自己走一走。”

“你要到哪儿去?”

我随便往西指了指。

这是一个晚霞普照的时刻。西边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的茅草在阳光下轻轻拂动,如波似涌。我真的一直走过去。小白站在晚霞里看着我,好像在犹豫是否跟过来。

我往前缓缓走去,跨过一条散发着硫磺味的水沟,走入了那片荒地中间。这时我才发现,这么大的一片荒地四周都围了栅栏和铁丝网,这使我想到这儿可能是一片等待建筑的地方,但不知闲置了多久。这里的各种植物都长得乌油油的,使人想到地力很足。让一片土地荒着多么可惜,我不明白在施工之前的几年里,为什么就不可以种点庄稼和蔬菜?我目测了一下,它大概至少有二百多亩,眼下全部长满了茅叶荩草、白羊草,还有扁鞘飘拂草。一两株小灌木孤零零地长在那儿,是蒙桑,椭圆形的小叶片刚刚长出不久,边缘粗糙的锯齿已清晰可见。我蹲下来拂开草蔓,望着湿乎乎的裸土。这是一片极其适合耕种的潮棕壤。在东部平原、在芦青河两岸都有很多这样的土质,那里的小麦和玉米高产区都是潮棕壤……桑树上有一只灰色山椒鸟,还有一个红点颏。红点颏尖叫一声先自飞去。一瞬间,地上掠过了一道阴影,抬起头,空中是一只大鸢。它的样子很像苍鹰,但飞起来双翅比苍鹰伸展得要长。也许它已经发现了我,翅膀一侧向下滑翔了没有多远,又迅即升入高空。当我心里为刚才的红点颏担心时,又一只小鸟从一边的灌木中蹿跳出来,昂起头注视了我一下,然后钻入一丛荆棘之中。

已经没法继续往前了,因为很快走到了那道铁丝网跟前。铁网外是分割成很小的庄稼地块;它们当中只有很少的地方修起了整齐的田垄,更多的却是带着可怕的割伤:或者是深挖的泥沟,或者是刚垒的一道砖墙,再不就是一些矮小的、七零八落的建筑物。一片饱受蹂躏的旷野,一片无辜的野地……眼前这番景象使我意识到,一切都如此陌生,因为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走出那座城市了。不远处又发出了小心翼翼的鸣叫,是刚才那只小鸟,它仍在慌张地躲避。我看看眼前的铁丝网,狠力扳了一下。仿佛身处樊笼,因为眼前就是织起的细密丝网,上面的斑斑锈迹及尖尖的倒刺让人不寒而栗——这会儿我突然想到了一位老人:许艮教授。此刻您正在哪里浪迹?叼着大烟斗的老人啊,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您。还有吕擎他们,正在旅途上的三个男子汉——你们如今还在南部大山里吗?

我回想着一道道撞碎顽石的执拗目光。透过这道铁丝网,我正与那些目光遥遥相接。

一束束霞光直射在脸上。透过一片朦胧,我在遥视另一片原野……许艮叼着烟斗回头微笑,仿佛仍在不倦地诉说。我迎着火红的霞光眯了眯眼,然后转回身来。

小白一直在离我不远处看着。穿呢裙的美丽少女竟然变成了一个盯梢者,此刻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全身灼热,解开衣扣,让凉凉的南风吹拂胸膛。我回转目光,想再次看一眼那只小鸟,看看那只翱翔的大鸢。没有,它们这一瞬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这片铁篱跟前,我似乎更加明白自己怀了一种什么心情,开始了新的觉悟和确认。我在想一份杂志仅仅是一小块土地,它早就荒芜了;可是有人还要出卖它——参与了这桩可鄙交易的人当中也包括了我。

它可以荒芜,可以遍生茅草,可仍然比出卖给一个金仲要好得多。

我的手因为用力拳了一下,掌心那儿马上一阵刺痛,渗出一点儿血来。可是我没有马上挪开手掌,而是一直抵着这道铁网。

工区传来嘶哑的汽笛吼叫声。不知这是催人上工还是下工,只是响得可怕。那些来自贫困地区的童工会在这突然响起的汽笛声里浑身颤抖……我特别想到了那个来自平原的姑娘。

那个穿呢裙的姑娘朝这边走来。她大概有点不耐烦了,说:“宁先生,我们该回去了吧?”

我眯着眼睛。我看到晚霞的光波在她脸上跳荡,她真的非常美丽。这使我想到那些混蛋们的本事,想到他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把一些好姑娘弄到了自己身边。不错,真的如此,这个世界正在作出可怕的选择:土地、杂志、姑娘,还有一些漂亮的别墅,一些著名的风景区、城市中最好的街区——一切可爱的东西都被他们如数抓在了手里。

“小白秘书,我这会儿正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不能按时完成任务了。”

“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去走一走。”

“走一走?到哪里走?”小白的眼睛即便惊愕地瞪大了,也还是清纯媚人。

我说:几个朋友就在这一带打工,我想顺路去找找他们;还有,我或许还要回老家看看——我的老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平原地区。

她迟疑着:“这个……要看我们总裁怎样安排啊。”

我冷笑了一下,在心里说:滚他的蛋吧,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是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了,还有痛痛快快喘一口气的权利——就是说,我想怎么就怎么。

“您需要多长时间哪?”

我说这可不一定。

“我们集团很希望……与贵杂志的第一次合作能够顺利……”

“‘贵杂志’,”我咕哝着,问,“你能代表‘集团’吗?”

她迟疑着,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只惊讶地看着我。

我大笑起来。这使她窘迫而慌张。

后来我总算安慰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是的,她毕竟还这么年轻。我告诉她:别怕,我出去转一转就回来;这次我到这儿来,一方面为了完成社里交给的任务,一方面也要顺路办点私事:要知道城里人回一趟老家不容易啊!“总之,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会尽力完成任务的。”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小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嘴唇,随之微笑了。

追赶

走出“金星集团”,有一种难言的轻松和欣悦。

一直沿着河谷往前。随着逐渐向南,地势在增高,然后进入了丘陵地带。方圆几十里都是浑圆的山丘,山下,一片片石滩在阳光下闪亮,那是裸露的河床。河道宽达百米,却干得没有一丝水。近岸处,凡是被大水季节冲刷的地方都露出了很多卵石——这让人想到河水曾多次改道,每次塌下的淤泥又把卵石压在了下面。半上午时分,山雾还没有飘散,山风有点凉。再往前走,河底有了一线水流,贴着河岸向前缓缓流动。由于山脉的阻隔,河谷渐渐转向了西南。我只好离开了这道河谷。

一路上揣测着吕擎几个人的行进路径——按照莉莉的介绍,时下如果没有太大的变故,那么他们几个仍然还在大山南部活动。也许随着天气进一步转暖,他们会乘车北上。我心里明白,这次南山之行即便遇不到他们,对我也是十分值得的。

就像预计的一样,当天晚上宿在了山脚下的一个小村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非常熟悉。小村里除了鸡狗的啼吠,很少听到人的喧声。春天已经深入了,可眼下却感不到一点忙春的生机。我刚安顿下来就打听那几个朋友——村里人分不清过路的人,只说有打工者或流浪汉,三人一帮五人一伙,顺着村东的河谷往南下去了……天一大早告别了老乡,准备翻过前面那座大山,以省去三十多华里的山路。寻到一条小路,这让攀爬起来容易一些。山阴的植被很好,因为这里可以保持冬雪,冬春里有缓慢的滋润……前边的绿色开始多起来,小路边的狼尾草已经长起了一寸高;还有茅根、野谷草、瘦脊伪针草、大油芒……长不大的乔木都簇成了灌木丛,如小叶杨和杞柳。那些通常可长二三十米的辽东栎在这儿只有几米高;黄榆长得就更小了。偶尔可以看到一两株糠椴和银白杨,在混杂的树种间显得特别醒目……鸟雀多起来,最常见的是麻雀和大山雀。有一只体量稍大的鸟在不远处的一株黑松上蹦来蹦去,由于跳得太快,最终也没法辨认……

中午时分登上了山冈。脚踏分水线,一种奇特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座山在方圆几十里是最高的,海拔至少在一千多米以上。从这里北望,一片片丘陵平缓多了,疏稀的林木就像纤弱的毛发;丘陵北部一平如砥,田畴村落树木一眼望不到边,最后隐在了一片水雾之中。我看到了迷河,它在十几里长的一段几乎一直保持笔直的方向,而后向东偏移,差不多变成了东西走向的一条河……向南眺望,起伏的山峦在阳光下闪烁着钢铁一样的颜色,一层银绿色的雾霭笼罩了它们;再远处,山峰与天穹的蓝色混在了一起,山峦和白云几乎相挨。那一架架西南东北走向的山脉之间,就是有名的白河和林河。

我知道已经走进了鹿山。我想寻找的那些村庄都掩在了山影之下,如果顺着大山阳坡一直走下去,就会发现那些村庄。我记住了莉莉讲过的那些大村镇的名字,像“官道崖”“济河”“陵山”“宽场”,以及他们曾经办过冬学的那些村子。我现在尚不清楚离那里还有多远,只想“陵山”可能是当地人的叫法,它可能就是“鹿山”。既然莉莉与吕擎他们是因为官道崖受挫才分手的,那么他们如今大概不会待在那儿了。那是山区第一大镇——越是这样的地方,对他们而言越是艰难,他们不可能在那里久留。

我想沿着山峰东面的河谷一直走去。它沿着鹿山转了多半周,然后才折向东北。在河谷左侧的山包可以看到花岗岩屑;再往前可见风化细晶岩,岩屑堆上长满了苔藓。山雾里不断传来嘎嘎的鸟叫,那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黑斑啄木鸟。有时鸟叫的声音简直像老人咳嗽,震动力很强。这声音让人想到石子投水时散出的那种逐渐扩大的波纹,在山隙之中一圈一圈荡开。

太阳使山阳坡的石头和草木一齐放出了光亮,一种愉快的心情也出现了。走进了一个个村庄,打听着“陵山”。当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只说有个“岭子山”,我知道在山区,有时仅是十几里路的范围内,对一座山的叫法也会不同——又问“济河”和“官道崖”,他们只知道“官道崖”。我一阵兴奋,用半天时间摸到了那个大镇子里。它建在一座大山的慢坡上,由一代代人开凿整饬,竟形成一片开阔的土地。慢坡下亮亮的一道水就是“济河”。山里人口中的“三道湾子”“白石头河”“牙子河”,竟指了这同一条河流。山的名字也是如此,“鹿山”被叫成了“岭子山”“陵山”,甚至有一个更奇怪的名字:叭狗儿山。

我首先找到了那所学校。学校里的人狠狠地盯我。他们的眼神说明了那三个人真的在这儿待过。他们沉着脸,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三个孬货!”

我不说什么,只问那“三个孬货”现在去了哪里。他们互相瞥了瞥,其中的一个故意摸着插在衣兜上的那支钢笔,鼻子翘到了天上,说:“这得问李万吉了。”

在山区找人就是这样难,我差不多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寻到李万吉的住处。真是久闻其名不见其人啊,推开他的门扉时竟然让我有一种探险般的惊异。这人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多了,实际上却只有四十来岁。他一脸尘土,满面皱纹,一双眼睛浑浊而苍老,一见面就极不信任地盯着我。我反复解释是那三个人的朋友,出差时顺路过来看看他们……李万吉乌黑的嘴唇哆嗦着,直拖延了很长时间,才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

那是几张画:李万吉的素描像、周围景物的速写……“他们走哩。差一点给关到局子里,官家还揍了他们……”

“现在人呢?”

“说不准哩,反正是送走了那个女人,又一路往东南下去了。”

他抹起了眼睛,说自己也想念那三个啊,要陪我一块儿去找:“他们走不远,想一想哩,又要做事情,又要找吃物,原本不急着赶路……”

我问他们有没有可能回到宽场以北的那个村子里去,那个大村子有个叫“老杆儿”的村头,他与他们有友谊。李万吉摇摇头:“不,他们就是要走一些生僻地方,像常言说的,‘好马不吃回头草’的。”

他没有耽搁,把家里收拾了一下,带上一点干粮,就和我一块儿上路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段路程不再孤单。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和李万吉不知穿越了多少山村。它们都是很小的村子,一律夹在山隙里。一路上我们只偶尔遇到一两处大村镇,总是加快步子绕过。我们边走边说,并不觉得怎样累。李万吉这个人熟了以后话极多,他原来不是枯燥的人——诗人怎么会枯燥呢。

大约是第九天上,我们在一个叫“小夼”的小村子里找到了那三个家伙。

当时我们五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李万吉一下扯住了吕擎,阳子却直盯盯地看我。李万吉咕咕哝哝,另一只手去拖吕擎旁边的余泽。阳子喊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就把这次出来的原因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阳子说:“你真有本事,像掘土拨鼠一样找我们。”

他大概忘了我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还当过流浪汉……我这会儿好好端量着他们:破烂的衣衫,蓬乱的头发,还有已经被扫成了条绺的裤脚,到处都像在山里游走的人了……只不过再看仔细一点,盯住他们的眼神瞄一会儿,就会觉得绝不像一般打工的人——这大概也是他们一路上饱受折磨的原因之一。他们就是装不像。

他们现在的安身之处是一个废弃的牲口棚。阳子告诉,以前这些牲口棚里养满了牲口,后来公社解散了,分田到户了,牲口也就分了,这些屋子全空出来——只有一群群的老鼠;赶走了老鼠,我们就安下了自己的窝。我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阳子说有许多可干的事儿,比如帮山里人推推金磨什么的。这引起了我的好奇,问了一下,原来这里的人正在偷偷采金:因为上边政策不允许小门小户的私人采金,只允许他们把采来的矿石卖掉,可那样收入就少多了,胆子大的就自己提炼金子。整个方法非常原始:用石磨把矿石磨碎,再用水淘。这儿一直被严禁使用氰化物提炼金子,可这样既方便又高产,所以总有人在使用。氰化物流到山谷,再汇到河里,鱼和蝌蚪都没有了,饮用水也给污染了。

我不解他们会卷进这样的营生,吕擎就解释说:他们一边帮山里人推金磨,一边要费许多口舌劝阻使用氰化物。有人本来是听从劝阻的,后来见别人照样在用,也就重新使用起来。“最近来了几个人,他们潜在这个村子里,专门鼓励村里人使用氰化物。这都是一些长期活动在大山里的走私者。”

几个人提起那一伙人都恨得咬牙切齿,说那是一些无恶不作的家伙,手里有钱,顺着河谷游荡,来去无踪……

“他们很难逮到。上边已经在好几个村里专门部署了人,有时还安插便衣。这都没用。前不久他们还从小夼领走了一个女人呢。那女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男人哭得死去活来。”

我和吕擎说话时,李万吉和阳子就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吕擎和余泽急着打听起家里的事情,我就告诉他们一切都好。我不愿把莉莉和埃诺德的事情告诉余泽,只讲了吴敏和逄琳,说她们都很好,不必挂念等等。吕擎沉着脸一声不吭。余泽脸上出现了笑容。我知道他想念莉莉。男人的悲剧。我注意到这三个人比过去黑多了也瘦多了,皮肤变得如此粗糙。看来山野生活能够很快地改变一个人的外部特征。李万吉从囊中掏出几个玉米饼,三个人立刻上前掰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午饭时牲口棚里来了一个老头儿,大家留他在这儿合炊。原来这就是以前的饲养员,牲口散去了,他没有家口,仍旧住在这里。老头子动手做饭,阳子帮他。午饭超乎寻常地简单:一碗清可见底的菜汤,里面除了盐,再就是干薯叶和白菜叶;主食是地瓜煎饼。李万吉带来的玉米饼他们都舍不得一下吃掉,掰了最大的一块送给那个老人。老人七十多岁,两手乌黑,接过玉米饼的时候抖得厉害。他大口吞食,有好几次竟给噎住了,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李万吉让我也吃玉米饼,我摇摇头。这样的地瓜煎饼我以前吃过很少几次,入口酥脆,有点甘甜,可是再吃一会儿就要满口发苦,舌头被割得发疼。山里人一年里主要吃这种食物,只是每年秋天例外:那时收获一点玉米和鲜地瓜、豆角之类,家家生活都得到改善。由于鲜地瓜不能长期储藏,玉米也要很快吃光,接下去的十来个月份就全靠这种地瓜煎饼了。

午饭之后吕擎领我找村头。村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山里汉子,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我想他大概就靠这双眼睛掌管一个山村了。吕擎把我介绍给村头的时候,只着重谈了一下我们的关系,对方立刻高兴了。我马上明白吕擎与村头的关系处得极好。

我们在村头的陪伴下,一块儿到一个大碾屋里看了一下所谓的“小学”。原来这才是三个人的杰作:阳子画的一些图画贴在碾屋的墙上,屋里全是石板搭起的课桌,白灰墙上涂了墨汁就成了一面黑板,上面还留着几个没有擦掉的拼音字母。村头说:“他们若是不来,村里孩子有一多半别想识字。”他叹息:“以前孩子上学要走远路,到那个大村子里去。如今路上什么人都有……两个孩子往回走,走失了!”

我以为是迷了路,他摇摇头:“路熟着哩,也没招狼。狼早打光了,兔子也剩不了几只。现在是人多野物少,遭了人贩子!”村头恨恨地说,牙齿都咬响了。

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吕擎默不做声,后来沉着嗓子告诉:真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藏在山里,他们专偷山里的孩子,偷走了贩到南面去,一个孩子能卖一千多元。

“就这样卖了一个孩子?”

村头说:“山里娃儿不值钱,山里娃儿有的是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行泪水顺着鼻子往下流,然后背过身,走出了屋子。

吕擎小声告诉:村头的一个小外孙女刚刚九岁,前不久被人贩子偷走了,孩子是在山里采地肤菜时失踪的……这个广漠的世界啊,有谁来帮帮这些山里人呢?“你在山里走久了就会明白,这个年头好多人在城里发不了财,在热闹地方找不到机会,就一齐拥到山里来了。他们在这儿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拐卖人口、走私黄金、骗人妻女,有的干脆打家劫舍,是真正的强盗。他们还直接笼络那些走投无路的山里恶人,这样就有了向导,每到一个地方先摸底,然后再寻机会下手。”

吕擎说他们住的这个村子里,不知多少次半夜被枪声给扰乱,狗一连声地叫。等民兵跑出去,什么都晚了。只要是这种情况,天亮了问一问,准是又有一家出了什么事儿。“那些坏人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有的腔调怪异,有的就操着当地口音,都带了各式武器。他们来偷来抢,可是山里人哪有什么东西?最穷的人家连柜子都是土和石头做的,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一件值钱的衣服。他们是来搜金子的,要搜走卖矿石挣来的一点钱,如果搜不到,就把这家的锅捣烂,或者欺负人家的孩子。有时半夜听到谁家像挨了刀子一样,喊破了嗓子,就是遭了事儿了。这喊声一开始还响在山坡上,追着追着就到了山的另一面去了,听不见了……”

我很久没有到过这片大山了,听了他们的叙说,让人觉得恍若隔世……余泽说:“比起那些人来,那几个走私金子的家伙还不是最坏的。”阳子介绍:“他们当中有个家伙叫‘大腕’,这家伙瘦骨嶙峋的,弯腰曲背,长着一对小灰眼珠,可能是城里来的流氓头子。这家伙一双眼睛就包在一堆皱纹里,不笑不说话,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正经一个白毛妖怪!”阳子吸一口凉气,“有一段日子他把村头给瞒哄住了,因为他能说会道,还给了村头一条裤子。他在村里安了窝,手下的一伙在四处活动,到了傍晚就回来睡觉……”

说到这里,几个人的表情立刻有些沉重了。谈下去才知道,“大腕”这一伙和他们三个积上了仇:对方怀疑是他们报告了公安部门——其实没有必要,因为这些人的活动也并非保密。阳子说:“你想想,公安机关要知道还不容易吗?可‘大腕’一伙怨恨我们,说只有我们这些城里人才有那么活络的脑瓜,说俗话讲‘一山不容二虎’——他认为我们在跟他们一伙争地盘。”

我不明白:“这么多村子,他们到哪儿不行?为什么非要争夺这儿?”

吕擎说:“开始我也这样想,后来才发现这个小村的位置好,而且出路也多,比如说往东翻过那个山口就可以钻到林子里;这儿离其他村子近,地处中心,无论是做事还是逃窜,都方便得很。”

余泽插一句:“主要是这村里淘金的人多。”

晚上,我们五个人一块儿睡在碾屋的大通铺上。隔壁最小的一间就是原来主人的住处了。老头子晚上发出奇怪的呼噜声,这使我长时间不能入睡。到了半夜起了大风。刚开始我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就吓得坐起来。吕擎让我躺下,他说这是刮风,这儿春天和冬天的风像打雷一样:刚来时他们也吓得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我听到在轰隆隆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奇怪的呼喊,仔细听听可以分辨出那是各样野物在嗥叫,大半是一些鸟,再就是狗的狂吠。我心里开始为他们三个担忧。

黎明前的一阵,大风息了。可我的瞌睡也来了,不知怎么就迷糊过去。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大概太阳还没有升起,又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刚刚睁开眼,就见李万吉像救火似的从屋角蹦起,大声喊着,一把将我拉起来。这时我才发现屋里的人全不见了,李万吉是返回的,他刚刚从窗口跳进来。我的头一蒙,知道出事了。

牲口棚前面有几个草垛子,李万吉就拖着我往草垛子那儿跑去。

草垛后面有几个人端着土枪,原来都是村里的民兵。我抬头去找吕擎和阳子,没有找到。

离屋子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来号叫声,我听出其中有阳子的声音,似乎还有余泽变了声的呼喊。

几个民兵端着枪冲过去,我和李万吉猫着腰跟在后边……

走到近前才发现,余泽受了伤,阳子脸上也有抓伤。余泽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腹部,手上渗出血来,他喊着:“‘大腕’,‘大腕’他们……”

他伸手一指,几个民兵又跑过去了。

我和李万吉照顾余泽和阳子。原来余泽的腹部挨了一刀。还好,由于腰带的阻隔,伤口很浅,但也流了不少血。余泽骂着:“‘大腕’领来了四个人,我去喊民兵……这会儿大概逃远了。”

那边传来了叫喊声,还夹杂有一阵阵可怕的呵斥,不少村里人都大呼大叫,咚咚地跑出来。

那边有一伙人簇在一起。我们走过去,用力挤进了人空里,见一个民兵正不停地用枪托捣一个人。

“快,抓住了‘大腕’的一个人!”有人喊。

许多人叫着,还在围过来,年纪很大的老婆婆边往前挤边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被枪托捣来捣去的人大概有二十多岁。他使劲儿咬着嘴唇,挨了枪托不吭一声。我们都听到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响,用力闭着眼睛。

有人喝:“睁开眼!”

他就是不睁。这时一个民兵用力把他的眼皮撑开来,我们都呆住了。

他是一个盲人!

紧闭双眼

余泽的伤并不重,这使我们几个松了一口气。都说这回“大腕”发狠了,显而易见要杀人——以前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没有动刀。牲口棚里的老头吓得两手发抖,哀求几个人说:“千万不要招惹‘大腕’啊。”

村头过来看了余泽的伤,骂咧咧的:“狗娘养的,我这回给他放放血。”

我们都知道他是在说刚抓到的那个瞎子。瞎子长得瘦瘦的,从逮到的那一刻起就紧闭双眼,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的头发枯黄,年纪轻轻却有了很多皱纹,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衣服破烂,手脚满是裂口——当大家发现他竟然没穿鞋子时,都愣住了,因为这在山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山上的荆棘、石棱,什么都可以把他的脚割伤……大家惊奇中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他的脚上有一层坚硬的厚壳,就像长了鳞甲一样。民兵把他关在了坚固的石头房子里。

阳子回忆这段时间与“大腕”一伙的交往,吸着冷气:“我们逮的这家伙在他们当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以前常常见他,可这么久了就是没看出是个瞎子。他那时也闭着眼,我还以为他那是在想事情、在琢磨坏事呢。”

余泽也连连叹息:“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吕擎惊愕极了,瞪着我:“真怪!谁也没往那上面想,因为这不可能啊!你没见他跑呢,他跑起来就像飞一样,从来没碰撞到任何东西上面,机灵得像只黄鼬;他像‘大腕’的近身护卫,什么时候都跟在那家伙身边……”

李万吉左右看着,总想岔开话题。看来这场厮打给他造成的惊恐很快就过去了。只待了半天工夫,他又开始从内衣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卷纸来。大家还在说刚逮住的这个盲人,李万吉却递了几次纸页,最后被阳子接下来。阳子转身给我读了几首,我发现这些句子都稚拙得很——那种极其怪异和幼稚的想法,又使人忍不住去重新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我深以为奇的是,一个饱受生活捉弄、年近半百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像孩子似的想法?这样的人该有一颗多么奇特的心灵,可爱却又有点不可救药!

阳子读的时候,李万吉在一边怂恿他提高声音。大家的心思还在那个盲人身上,这会儿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李万吉。李万吉先是用力绷着嘴唇,后来就忍不住叙说起来。他说:“想啊,想啊——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过人!”他对吕擎他们三个想极了,说这么多年啊,就是没有遇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是不敢来找,这回是鼓了好大勇气才到这儿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不敢?”李万吉低下头咕哝:上一次他们三个离开了,镇上穿制服的人就不断地威吓,说如果再把这三个勾引到镇子上,就敲碎他脑壳……说到这儿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嘴巴张得老大,呜咽起来。

我既难过又不敢抬头,因为一看他的脸就忍不住要笑。他缺少牙齿的嘴巴张那么大,一边哭一边流出口水。

李万吉呜咽了一会儿,把手搭到了阳子肩上。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与阳子的关系显然最为密切——我这时又想起李万吉炕席子底下放的那些素描画。一会儿,他把阳子扳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还在哭着叙说什么。那边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啼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内容还是让我们这边无法完全忽略。使我难以置信的是,他这会儿正在对阳子诉说自己的爱情!他结结巴巴的:“……你知道吗?我的心……”我瞥见他说这话时,手按着胸口,颤抖着,一双脚轮换踏地……原来他正爱着镇上大十字口拐角那儿一个卖豆腐的姑娘。阳子大概也忍不住了,笑一声问:“就是那个老太太吗?”李万吉厉声阻止他:“那是个姑娘!”

吕擎对我挤挤眼,小声说:“那女人至少也有五十岁了。”

那边的李万吉对阳子说:“你看,她做活的时候戴着白套袖,那套袖上一丝灰气也没有。整个镇上谁有她那样的白套袖?”他哭着,嘴唇翘着吟哦道:“你叫卖的声音啦像百灵歌唱/你那双手啦像白天鹅的翅膀/我的思念啦我的忧伤/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啦/让我忘记啦这儿是穷乡僻壤……”

他一边念一边抽动鼻子,后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对诗中不断出现的“啦”字觉得好玩。一抬头,我发现阳子竟被打动了,紧紧地盯住他看;阳子撕破的裤子绷在腿上,显得两腿很细,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

我盯住他们的背影许久,突然想起了小涓,想起了阳子与她长久的思念——阳子从见到我就不停地谈她,不知多少次说过了,甚至问:“那个小家伙,你说她为什么把护膝套在脚腕子上啊?”其实那不是护膝,那只是一截针织护套。阳子说:“那个小家伙真棒!”我告诉阳子来前曾经见过小涓的一个校友,她实际上没有毕业,像抢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似的,到了那个“金星集团”,给那个鼻孔很大、喘气像老牛似的总裁做秘书去了。余泽听了好一阵惊讶,一直看着我。后来余泽像个哲人一样自语了一句:“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就是败坏了一些不错的姑娘……”我那时没有吭声,因为我想到了莉莉。

我一直看着李万吉和阳子。多么好的人、奇怪的人,对他们来说,哪怕来自异性的爱只有一丝一绺,就会让他们感慨万千。我同时想起了梅子,我在那个平原、那个山区流浪生涯中经历的一次次异性的爱护;特别是——凹眼姑娘。我在想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受的热爱、困苦、辛劳,和各种各样的冷热熬煎……没有办法,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胆怯,就只能迎上这一切。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这个夜晚我难以入睡。起风了,巨石滚动。大风吹过山口的声音又一次让我感到了惊惧。我与吕擎挨在一块儿,以小声交谈来抵御深夜的不安。各种嗥叫与狂风混在了一块儿,那声音让人不能不想起巨雷闪电,想起出没的海盗以及狂浪拍碎甲板折断桅杆的那一刹那……大概由于白天刚刚受到一场劫掠的缘故,这声音让我格外不安。吕擎告诉:出来这几个月尽管忍受折磨,饥一顿饱一顿,有时累得真想一头栽到旁边的灌木棵里睡上几天……可奇怪的是,在路上他竟然一次也没有病倒;虽然人越来越瘦,眼窝越来越深,脾气却越来越执拗……我问他想母亲、想吴敏吗?他点点头:“有时候就觉得是在她们的目光下往前走。母亲的目光与爱人的目光是不同的,可是只有她们的目光能一直望着出远门的人。”

我在吕擎的叙说中不吱一声。因为我不能不想那些在大山里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也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与吕擎的母亲不同的是,她不仅让我远走高飞,而且还让我把她、连同那个茅屋一起忘掉——妈妈的口气是如此地坚毅果决,不容回绝。

在这个风声隆隆之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与吕擎都没有睡去,只长久地沉默着。这个山地之夜啊,四周漆黑漆黑。睡不着,我们谈起了接下去的行程。吕擎说恐怕在这个冬天,他们不会离开南部山区了。这儿比他们以前想象的仿佛更遥远,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儿的一切,会让一个在橡树路上长大的人目瞪口呆……天亮前我小声谈了莉莉的事,并建议让余泽早点回去,因为他这样单纯的人被莉莉欺骗,未免太惨了。吕擎没有吭声。那个叫埃诺德的外国二流子黏上了莉莉,丝毫不出他所料。他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判定说:对余泽而言,这次远行还是比莉莉重要得多;当然他和女友之间的变故会带来痛苦,可这样的痛苦绝不是这次远行的代价,因为每个人都跳动着一颗不同的心,谁也无力将它改变——如果天生是一个轻薄的灵魂,那也只好任它飘去。我明白,吕擎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既然对方从根上讲是个贱坯子,那就不值得留恋,无论她长得多么美……

天快亮了。在难得的一阵安静里,我似乎又听到了外面传来奇怪的嘶叫。我和吕擎坐起来。旁边的三个人睡得很熟。吕擎说:“你听——”

我屏住呼吸。

终于听清了,那是求饶的声音,是哭泣、呼喊,一个沙哑的嗓门儿……

吕擎站起来:“他们在打他,是他在哭、在喊!”

我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因为关押盲人的小石头屋就离我们不远,现在大风停息了,我们也就听到了那种哭嚎……我和吕擎立刻出门。

小石头屋是一个空着的碾房。三五个掮着土枪的民兵围着一个大碾盘,碾砣的木架子上就捆了那个人。几个民兵闪开一点,我们才看清捆着的人眼下成了什么样子:头发、脸庞和衣袖都沾了血痕;碾盘上还有一些血。看得出,他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整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头抵住胸口。天很冷,可他的衣服给脱掉了多半,仅剩下的一点也给撕破了。我们正看着,旁边那个民兵又要显露本事,伸手在他的小腹那儿猛地一拧,于是马上响起一声“啊呀”大叫。这就是我们在屋里听到的那种声音了。喊过之后,他的头又垂下来。

我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上前阻止他们。刚才拧人的那个家伙咬着牙,牙缝里发出哼哼的笑声。他这样笑着看我。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一股杀气。我知道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这种极其凶狠的品性——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扑上去撕咬,咬得人鲜血淋漓。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总能不失时机地派上用场,他们绝无生不逢时的苦恼。我明白自己的阻止无济于事,就对吕擎耳语几句。吕擎走开了。

那个人还在用力地推搡那个瞎子,把他的头发狠力揪起,往后一拨,让他的脸仰起来。但那两只眼还是紧紧闭着。他喝问:“说,‘大腕’的老窝在哪儿?”原来他们在逼问那一伙的秘密。年轻的瞎子一声不吭,碾盘上的血就是他自己咬破舌头和嘴唇流出来的。“这个狗东西,就是不说,就是不说!”那人恨恨地骂,腰带“叭”一下打过去。盲人后背上已经血痕交错,分不清是伤口还是糊上的脏东西。这些人折磨了他一夜。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可能是吕擎领来了村头。旁边的人好像受到了这脚步声的鼓励,重新用皮带抽打起来,并再一次去揪瞎子的头发——而这一次却让我看到了,瞎子竟然在笑。“嘿,古怪的东西,还笑,他还笑!”他们嚷着,伸手指着他,对刚刚进门的村头吼着。

村头叼着烟:“嗯?让我看看!”

他拨拨他的下巴。瞎子不笑了。村头鼻子哼一声:“小瞎子,你可知道犯的是死罪?”

屋里所有人都不吭一声。村头说下去:“你这条小命就攥在俺手里哩,你还牙硬!乖乖说出,服个软,我也好给你留一口气。嗯哼?不做声?那好,你就吊在这石碾子上吧,吊个半月二十天就是。”

我把村头拉到一边,再次提出把他送到惩治罪犯的地方。村头摇摇头,小声说:“你不晓得哩,咱抓住这么个人儿不易,咱要能从他嘴里抠出秘密,逮到‘大腕’,那一伙窝藏的果实就归咱村了。咱可不能让一块肥肉从嘴边滑溜过去……”

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独自审人了。我说:“可是这样打,要出人命的!”

村头回头看看瞎子,摇摇头:“你不知哩,这些人泼皮得像牲口。”

我和吕擎建议:就由我们好好跟他谈谈,说不定会有些效果;让这些民兵走开吧。

“那不中,他们先围在四周吧。你们也许能把这瞎子的牙撬开?不过不绑是不行的……”

民兵撤走以后,我和吕擎就给他松了绳子,把旁边扔下的衣服给他披上。我们这样做时,他竟然一动不动。我问:“你饿吗?”我发现他身上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他还是闭着眼,鼻翼活动了一下——他像一只土拨鼠那样频频地活动鼻翼,嗅着四周的什么。

这样嗅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垂下头去。天亮了。

村头坚信“大腕”这一伙手里藏有一笔数目可观的金银财宝,甚至估计:如果能挖出这份财宝,就可以使小夼村彻底变个模样。“到了那一天,”村头咂着嘴说,“咱肉汤尽喝,白馍尽吃!”他越是寄予这种厚望,就越是盯紧了那个年轻的盲人不放。我和吕擎阳子等不知做了多少规劝,结果村头仍然坚持要把他捆在碾屋里,每天只给一些极其粗劣的食物,按时审问,直到他说出秘密的那一天。我们却看不出什么指望,因为这个盲人执拗得可怕。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能像他这样忍受,简直是抱定了一死的决心。渐渐我和吕擎几个人都明白了:他是不会屈服的。

一天早晨,我和吕擎提来了热汤和瓜干饼子让他吃。他默默地把汤喝掉了,把那一点食物细细咀嚼了咽下去,然后又像过去一样把头垂下。站在一旁的民兵恨得咬牙切齿。村头也蹲在一旁吸烟,直盯着整个过程。他不止一次嘲笑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大善人”。我和吕擎不敢离去——只要一挪窝儿,他们又会狠狠地揍他。我一次又一次警告村头:“他会死的。”村头露出一丝冷笑,瞥瞥我,不语。

好多天过去了。有一天村头突然找到吕擎说:“硬的不行来软的,这样吧,就把那狗娘养的交给你们弄去,只让民兵远远瞄着。可有一条——别让他跑了,他要真敢撒开丫子,咱也真敢开枪。”

我们都明白,他是想让我们一点一点套出那个秘密。看来他们真的绝望了。

我们把他领回了饲养棚里。

从这一天起,饲养棚外面就站了几个背枪的人。村头每天都要来一两次,询问结果。瞎子整天不说话,一双无光的眼睛偶尔睁开,缓缓转动着头颅,像是从屋子的这一边嗅到另一边。这屋子里好像有什么特异的气息。他的敏感令人惊讶,因为他几乎能够分毫不差地取到任何想取的东西。有一次,李万吉的一沓纸放在通铺的另一边,他竟然直着走去,只一下就摸到了它——当时李万吉对阳子咕咕哝哝念什么,念完就把这沓纸放在了铺上。我看他嗅着手里的纸,心里一动,问:“识字吗?”

他用力摇头。

我又问他是哪里人、从哪儿来、为什么和“大腕”一伙搞到了一起。他马上像过去一样垂下了头,紧闭双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许多人的注意力渐渐从盲人身上挪开了。只有民兵仍然不依不饶地守在外面。我不想耽误吕擎他们几个人的事情,只想帮他们做点什么。我甚至试着和他们一块儿去冬学里授课。那个黑黑的大屋子里,来听课的不仅是孩子,还有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婆。山里人其实是用这个办法度过长长的夜晚。所谓的“上冬学”只是讲故事、讲大山之外的世界,时不时地插空教几个生字。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还有村名、地名、山名。

闲下来时,阳子给我看了许多他拍下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拍了这里残破的校舍以及其他细节:那些塌了半边的石头垒起的课桌、在街头行走的孩子……他把它们一一编了号码,并严格标注了区划位置等等。吕擎告诉我一个“伟大的计划”:要把这些照片放大、张贴,像搞巡回展览那样,用来在东部富裕地区为这儿的孩子募捐。他们讲了这个计划的全部,说他们这样也许真的能够搞到一笔很大的钱;除了街头募捐之外,他们还要争取一些大企业的赞助,和当地有关部门一起拟定一个翔实可行的规划;要搞出建校蓝图,比如校址的选择、学校的规模以及聘请教师的一揽子计划……这是多么雄心勃勃的大事业。吕擎让余泽把那些最重要的照片一张张挑选出来,不仅是编号,还加上了令人信服的说明文字。余泽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长发披下来简直像个女人,除了那张有点发乌的冷峻面容、乱糟糟的胡子,从背影上看就尤其像。

吕擎还提出为这里捐献书籍的事情。这有点复杂,因为现在的书籍贵得很,仅仅靠购买大概不行。他寄希望于一些机构能捐出他们重复的、无用的图书;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将亲手帮助那些较大的学校建立一个开放的小型图书馆。我心里明白,这些努力也许微不足道,但在这片大山里却必定产生作用。无论如何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业。因为我们缺少的从来都是行动——我们有过太多的畅想,只是没有实干。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个“金星集团”:他们即将给我们杂志的那笔钱如果归于吕擎他们的计划,将要有意义得多。当然,他们不会的,他们面对贫穷和苦难从来不动声色。

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奔忙时,屋里只由李万吉看守那个盲人。有一天我们正在那间教室,突然李万吉跑进来,急急地拉着我们到外面去,一出门就大声喊:“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谁说话了?”

“小三,就是那个瞎子,他原来叫‘小三’啊!”

我们都愣愣地看着他。李万吉像着了魔似的咕咕哝哝,口冒白沫,直嚷了好长时间才让我们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李万吉在屋里闷得慌,就不停地吟哦。有一次他把那一沓纸放到炕上,转身再拿时却抓空了——一抬头,见那个盲人已经抓在手里,这会儿正不停地抚摸、抚摸……李万吉怕他弄脏了,从他手里夺过来,他就马上呻吟起来,好像被扯疼了似的……

“后来这家伙求饶了……最后我才知道,他年轻时候也喜欢过这东西哩……”

我问:“他也写诗?”

李万吉激动万分地晃动着拳头,又把拳头举在耳侧:“写的呀!”

李万吉说他当时激动地吟哦了几首,想让对方好好听听——谁知这个盲人果然磕磕绊绊地背出几句。“俺那会儿一下把他抱住了,‘我的好兄弟,你刚才念得多好哩!’……就这样,我和小三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他一问起来就止不住哩,他想知道咱这一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向他担保:没有比这一伙再好的人了,没有他们你还不知死上几回哩!别不识好歹啊,你们的头儿‘大腕’一帮子才是山里的猛禽。小三听不得别人说‘大腕’的坏话,立刻不高兴了。他说自己这一伙打家劫舍,那是‘杀富济贫’哩!我问:小夼人‘富’吗?小三说:‘俺们不伤小夼人,俺们对付这几个城里人!’老天,我一听明白了,‘大腕’这一伙对城里人恨着哩,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一次村里来了一帮盲流,狠得不能再狠,劫走了‘大腕’他们一伙所有的东西,还打死了一个兄弟……”李万吉说到这儿两手抖着:“天哩!我敢说我们俩成了朋友……”

大家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一块儿随李万吉往回走去。

这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我和吕擎他们不知该怎样感激李万吉才好。他写的那些令人发笑的诗句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开启了一扇死死关闭的门。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渐渐可以跟小三交流了……他那双茫然的眼睛时睁时闭,不停地咬着嘴唇。他说话声音嘶哑,有时只有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他说到“大腕”满怀深情,下巴使劲儿抵紧了胸口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服侍“大腕”,就像服侍自己的父母。

“你的父母呢?”吕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三咬着牙关抬起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窗户,只不说话。这样一直到天黑,他总算断断续续讲出来。这是一个不忍卒读的故事……

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他们学校来了一位外地老师,会写诗,还有一本又一本馋人的好书。老师喜欢这个聪慧的孩子,还借书给他,教他写出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他写蝴蝶,写花,写从他门前流去的那一条小河……那是一些多么羞怯的、幸福的日子。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新来的老师突然被逮捕了。宣布的时候召开了全校大会,老师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一些人背着枪站在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吓得一声不吭,整个会场上死一样沉寂。可就在这时候,从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哇”的一声恸哭。这是他在哭。

背枪的人把他扭到一个小黑屋里。他的爷爷是个地主,这就是他从小沉默的原因——因为这个,无论他多么聪慧可爱,从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对他表示亲热,那个白发苍苍的外地老师只是一个例外……为什么抓走了老师?有人说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最危险的敌人。他在小黑屋里被训斥了半天,出来以后人就木了。上课时,只能痴呆呆地看着黑板,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不再说话,一个星期没有吐出过一个字。就是这一年的初夏,一天早晨,一个人突然把他叫到一个空空的屋子里,掏出一张纸,让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写了,那人就把那些字取走。第二天,那人又要他的书包,他不给,校长就严厉地瞪了一眼。所有的作业本都被拿走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在核对笔迹——有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些可怕的话,它的笔迹与他的有些相似。他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被带走了。那一年他十六岁。秋天,他被转到了一个正式看守所。他从押起来的第一天就给弄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一遍又一遍哀求,差不多说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软话……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这没有用。于是他不再哀求了。无论他们怎么揍他、揪他的头发,他都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他的鼻子一次次被打破,右手的一根手指甚至被折断了——从此它再也不能弯曲。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活儿越来越苦,吃的食物粗糙无比,还填不饱肚子。有一阵他的脚杆甚至被系上了锁链,夜间那锁链就系在床板上,床板上有一个铁环,他起来解溲时链子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旁的人总是恶声恶气地骂。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还要押到工地上修水渠、砌坝,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夜里他想妈妈,喊啊哭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做什么都行……”他望着高墙,墙头的铁丝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背诵一些句子。他惊异的是自己这会儿全想起来了。除了想念妈妈,就是想念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师。

有一天,同囚室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得了什么病,痛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这个人被送到医院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快要不行了,所以“保外就医”了。

从此他天天盼望自己也得一种可怕的病:哪怕是一种绝症。他悄悄吞下许多脏物,引起几次腹泻。有好多次真的在地上绞拧起来,可他们将他推搡到医院里打了几针就送了回来……在绝望的黑夜,他的双手急得在床板上抠啊抠啊,后来不知怎么撬出了一根钉子。他闭了闭眼睛,就把这根钉子吞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地上滚动得很久……他如实告诉:我吃了一根钉子……

他给送到了医院,手术取出了钉子。可是伤口刚刚长好,他又被重新投进了囚室。

一个月之后,他吞食了窗户上的一根插栓……他真的要死了,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医院了……

他折腾了几年,可就是没有离开囚室。他发现自己转眼长出了胡茬。前面只是没有尽头的煎熬、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劳动……有一天所有囚犯都集合起来开会,广场上全是一片灰衣服。他们坐在那儿听人训话,低着头。他低头时一直闭眼,一睁眼,突然发现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用脚一拨,是一支亮闪闪的大头针。他立刻如获至宝地捏在手里,尽管一时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也还是舍不得扔掉。瞥瞥四周,谁也没有注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个大头针能做什么?吃下去吗?它实在太小了。

就在一刹那间,一种无比绝望的情绪把他吞没了。他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所有的一切。那时他捏住这根针的手在剧烈抖动,他狠了狠心这手才稳住——紧紧捏住,对准眼角,然后猛地一划……

从此他置身的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大约又在囚室里耽搁了一年多,他被放回村子管制劳动。村子里从此有了一个可怕的瞎子。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所有的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他瞪着一双盲目等到半夜,从后面院墙跳出,然后朝着南部大山跑去了……在大山里,他没吃没喝,几次差点死去,最后幸亏遇到了一个中年人。这个搭救他的人就是现在的“大腕”,一个类似“父亲”的恩人……

我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我想说什么,但这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们几个人几乎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想的全都一样。我们决定搭救他。他只说要回到“大腕”身边——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只有回到大山里的那个“父亲”身边,别无选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大腕’!”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关。

第二天深夜,黎明前的大风吹响的时候,我们设法骗过了外面那些背枪的民兵……我们与他在草垛边分手。那一刻,我们几个人一直看着他灵巧地、一跳一跳地离开了——

只是一眨眼,那个瘦小的身躯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同类推荐
  • 雪地藏獒

    雪地藏獒

    根据作者亲身经历创作,讲述少年的我与藏獒的传奇,展现雪域高原神奇的动物世界。少年的我带着藏獒太阳和月亮四处探险,智斗群狼,消灭鼠患,深入洞窟,攀登无名冰川……
  • 歌星的秘密武器

    歌星的秘密武器

    《歌星的秘密武器》内容简介:当此新世纪之初,我们推出“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新作精品”丛书,展示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在世纪之交走过的足迹。鲁迅文学奖是我国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奖之一,第一批推出的五位作家,曾经以他们的佳制力作获得这一殊荣,并在文坛和读者中享有广泛的赞誉和影响。铁凝连续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优秀散文奖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何申、李贯通、徐小斌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优秀中篇小说奖,阿成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优秀短篇小说奖。
  • 山中客

    山中客

    老张扛一捆稻草,从山上下来。稻草干燥而蓬松,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香味依旧不散。下了几日冻雨的山路变得湿滑,一旁的粟米草上还留有细微的霜粒。其实从昨天起,天就阴干起来,像块风吹肉。谷地里的风硬硬地,打落了不少枫香的叶子,扎入脖子,有几分像稻草劐人的边沿了。
  • 探秘项羽留下的宝藏:国脉动荡

    探秘项羽留下的宝藏:国脉动荡

    年楚汉相争,亚父范增为西楚霸王项羽埋下巨额宝藏,以防日后楚国兵败,可图东山再起……时光悠悠,千年已过,项羽的宝藏已成流传千载的大秘密。考古学家朱恒淮与大明星范雪雪,意外卷入了关于宝藏的争端中。几经波折,朱恒淮、范雪雪与国际文物大盗胡建军组成探险队,深入雁荡山,寻找项羽的宝藏。经过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冒险后,项羽的宝藏终于重见天日。可惜,经过千年时光的流逝,西楚霸王的宝藏早已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铜!然而,事有转机,幕后黑手王小姐突然出现在藏宝库中,并言明项羽的宝藏并非主要目标,真正的惊天之秘,却是秦始皇遗留下来的“十二金人”……
  • 旅行基金

    旅行基金

    法国著名科探险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作品。慷慨的凯伦·西摩夫人为安地列斯中学的会考优胜者设立了一项旅行基金,资助九个会考优胜者和一名教师到安地列斯群岛做一次长途旅行。幸运者们乘坐机灵号出发了,等待他们的是死亡的考验和海上冒险。故事曲折离奇,可读性强。
热门推荐
  • 盛唐日月

    盛唐日月

    没有系统,没有老爷爷,开头还被狼追。终于明白了自己穿越到了大唐,却发现唐朝也要身份证……看史上最倒霉的穿越者,如何在大唐,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 差一点平行线

    差一点平行线

    楚圆从小就有张圆圆脸,谁说长大以后就可以变瓜子脸的,好不容易等到长大,她还是圆圆脸。楚圆性格大大咧咧像男孩子,却又爱哭爱笑。初一时因为老师换座位与林暮雨做了同桌,神经大条的楚圆完全没发现林暮雨对她的感情,总以为两人如兄弟般亲昵。在初中最美好的时光里,楚圆也有了自己一辈子最好的朋友。初中毕业后,楚圆身边渐渐出现别的男人,一心想等楚圆长大的林暮雨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 来生再沐春风

    来生再沐春风

    我不想来生再沐春风,所以,此生,我换了个灵魂来爱你。
  • 天纹朔源

    天纹朔源

    身在异国的黎远星惨遭恐怖袭击意外丧生,穿越到小婴儿身上的他竟然发现面前也同样经历着恐怖的惨案,在这个法术与武学并举的大陆,是坚持查明身世之谜,还是随波逐流做条咸鱼,在这个以天纹决定人的价值的世界,他又要如何挣脱世俗枷锁,直面幕后黑手,崛起于微末之间。“我只是不想每天都在噩梦当中醒过来。”
  • 中国式带队伍

    中国式带队伍

    《中国式带队伍:带队伍就是带人心》立足于中国人的特性,充分发掘和利用《易经》中的团队管理智慧,畅谈带队伍必须解决的分工协作、合理授权、协调沟通、文化建设、领导激励等问题,化成了可落地、可执行的解决方案。方法持经达变,案例典型接地气,见解深刻独特,可读性极强,是本书最大的特色。
  • 穿到魔法世界搞事情

    穿到魔法世界搞事情

    无忧无虑的当个女爸爸不香吗?可以呼风唤雨、要金得金要银得银不开心吗?谁曾想一朝失手,莫名其妙似乎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一般,像棋子一样被推着前进,这个世界呆不住了!我一个女爸爸,怎能沦为棋子?换个世界,让你看看,姐仍然是个女爸爸!!!
  • 顷笙

    顷笙

    《顷生》有高甜,有虐点,车一代而过,不过可以让你甜到忘掉自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秦月初对自己的主治医生井风尘一见钟情,虽然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还是赌了,赌他会不会喜欢她这朵烈焰的玫瑰。幸好她赌赢了,他对她说:“人总要留几分勇气去赌,恭喜你,这局你赢了。”谈恋爱后“总裁,夫人说无聊。”“马上定会华国的机票。”“井医生,秦小姐来了。”“下午的坐诊改到明天上午。”……这一切看似美好,却也隐藏着种种危机……那一年,她只有24岁,他也只是25岁。《顷生》:短暂的爱你一生(顷刻间的一生)
  • 异界的神秘书屋

    异界的神秘书屋

    ——“这是魔王和勇者的故事吗?”“魔王和勇者?不,没有勇者,只有魔王。”“为什么会没有勇者呢?”“因为勇者死在了路上,他连魔王的面都没见到。”
  • 玄尊戏灵

    玄尊戏灵

    冥武灵坛,七族争相抢夺护导权。九星连珠,灵坛之上神印破碎,罗切卡牌占卜,却被诬陷是故意打破神印,一路窜逃,却成就一代武神。
  • 一世情终世偿

    一世情终世偿

    母后,我的记忆终究是恢复了,我破了您的封印,可是为什么我却下不去手了,他们应该是我的仇人啊!可我却下不去手了,母后,我既然无法为你们报仇,那我就把你们从炼狱救出来,这样也许我就不会在这么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