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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四节

一道目光

庄周的离去给一座城市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空洞。这对于我们,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都意味着一个显豁的残缺,就像一道不能愈合的伤口一样折磨人。一直有人在打听他的下落,可是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随着时间一天天拖下去,大家对他渐渐都不抱希望了。午夜安静的时刻,忍不住要从头回想,回想我们最初的结识。时间真快啊,一转眼离那个聚会已经很久了,可一切又像眼前一样簇新……那时与现在不同,当年要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一些有点意思的人物,通常都是通过形形色色的聚会。那会儿的各种聚会不像现在一样频繁,但远比现在更有内容,当然也远比现在令人期待。现在以各种名义发起的聚会已经被搞得声名狼藉,许多人避之惟恐不及呢。而当时大家汇集到那种场合里,差不多个个都有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心。没人把那里当成娱乐和猎奇的场所,因为那时享乐主义还不占上风。能来到这样的学术场合总不失为一件体面的事情,彼此就有关问题认真地交谈讨论,相互启迪。有许多人就此成为来往密切的朋友。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里,有时要找个像样的朋友比登天还难,相反的倒很容易碰到莫名其妙的嫉恨者。当然了,人与人总要讲究个“投缘”,就像俗语说的:“弯刀就着瓢切菜”——人与人之间说到底还是要合辙对路才行。我与庄周就是这样的一对。

我们的结识还真得感谢那些大大小小的聚会呢。现在则不同,虽然各种聚会仍在频繁举行,可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人物都不见了,连老熟人也遇不到了。这些人都哪去了?原来他们全都以各种方式藏了起来,逃避喧嚣,闭门思过,在自己的螺壳里缩着,惟恐沾上涨了满街的泡沫。总之他们已经对形形色色的聚会冷下来了,烦了。瞧时代的风气变化多快啊,虽然只是几年的时间,一切全都变了。

然而那些无聊的聚会还是有始无终,似乎方兴未艾。老一茬相继厌倦了,他们已经从中看出了破绽,新的一波正迫不及待地递补上去,及时地充填了这个空间。老一茬当中偶尔也会有个把耐不住寂寞的,他们会时不时地跑到久违的场所去瞥上一眼——大概还想重温旧梦,想发现什么新奇和例外吧。我大概就属于后者。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我,因为实话实说,一个内心灼热的人待在这座城市里会有一种窒息感——全城几乎没有一座像样的博物馆和美术馆,没有一家高档书店,也没有能够真正解渴的影剧院,连一场像样的音乐会和艺术表演都没有。他们实在无处可去。所以我有时出门转悠着,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就转到了那样一些地方。不过它究竟在哪些方面对我构成了难以摆脱的吸引力,让心里的念头像戒不掉的烟瘾一样一再泛起来,其深层原因一时还想不明白。

是的,那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因为那里说到底还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说偶尔遇到一两个有趣的人、听到几句较为新颖的或大胆的见解。新面孔往往也携带了各个角落里的信息,他们起码会让人听到一些浅薄的惊喜和陈旧的叹息。时代在前进,时间在流逝,惟有时间才是最宝贵的。而我们大家为了跟上这个时代,就这样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只要一想起多年前在这样的一些地方认识了庄周和吕擎,就不忍将聚会的意义一笔抹煞。是啊,那时候的人远比现在规矩,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说到底是那么谦逊、安静,总会在某一方面有根有柢的,只想凑到一块儿认真地探讨问题。那是个认真得多也善良得多的年头,那时的人还愿意一块儿向上,一块儿寻找点什么,对思想和艺术由衷地喜爱且乐此不疲。还有,在这样的聚会上你总能喝到最好的绿茶,最好的咖啡。好心眼的人可真多,他们到外地出差刚回,总要把带回来的好东西从挎包里悉数掏出;如果碰巧有人从国外搞回点什么奇巧玩意儿,这会儿也要拿出来——半是炫耀,半是无私的奉献。

如今那些愉快的夜晚和白天好像永远地消失了,正如人们常说的:火焰过后是灰烬。

我猜想,我们渐渐对这些讨论和聚谈感到失望的原因,并非仅仅是新鲜感的丧失,而是其他,是一些更为复杂的原因。重要的除了记忆中那些最优秀的老人不再露面之外,还有整整一茬人开始了转向——这是现实与精神的双重挪移。他们感受了新的挑战与窘迫,繁琐芜杂的思绪必须经历沉潜,必须有所寂寞。喧哗的撩拨已然过去,剩下来的全部问题都留给了自己,最终还是要由自己去动手解决。这往往是中年的特征。

随处可见的都是另一种情状了。接上来的全是陌生的面孔,比较年轻的面孔——一些自命不凡的黄口小儿,双目圆睁下巴颤抖的瘦削青年。虽然其中不乏纯洁可期之士,但也真的夹杂了不少百无聊赖之徒。的确,恶棍不少,痞子也特别喜欢光顾;还有,女光棍们染了长长的指甲、夹着香烟的样子真是吓人哪,她们坐在那儿,大劈双腿,比着劲儿说荤话,语不惊人死不休……

夜晚,特别是长长的星期天,一个人该到哪里去?徜徉街头吗?看着阳光下烟雾腾腾,万头攒动,有时真恨不得钻到一个角落里喝个烂醉。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些酒徒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痛苦啊,精神上贫穷无告啊,又没有大自然的抚慰。大自然通常是教人学好的,让人能够释放出一些现代淤毒。我们这里的小酒馆和咖啡屋如果不是给搞得脏腻不堪,如果不是被一些下流的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给闹得邪癖怪异,一步误入就像是被泼上了浑身污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直奔那里而去。我害怕孤寂,可又急于逃离。结果呢,就一次次转悠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聚会上。这真尴尬,有点晚节不保的意味。

那些陌生面孔遮掩下的是一颗颗奇怪的心灵。他们或者木着脸,或者互相做着鬼脸,使着眼色,然后悄然进出。他们不怎么打扰别人。这当中偶尔也有个把真正的恶少,可就是看不到油腔滑调的街痞。这是开始的情况。而随着时间的推延,到了后来就完全不同了。长发青年,留着胡子、穿着过时的喇叭裤、马来人一样的大花格衬衫、染了杂毛、手拿一把吉他的怪人,都一家伙全涌来了……这些都不会让人吃惊。突如其来的争辩、口吐白沫的忘情叙说、地地道道的精神病人、妄想狂、满口呓语者、偶尔夹杂三五句外语或是古旧字眼的馋鬼色痨,在这种场合一抓一大把,简直到处都是。它们仿佛成了这个乱哄哄的城市的一种特产,成了它理所当然并多少引以为傲的组成部分。在这些奇奇怪怪的角落,我有时实在搞不清这些聚会是由谁倡导并坚持下来的,又怎么会毒化成这副模样。一切都在变质,在扩散,在发出一股第三世界的膻腥和恶臭。

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感觉自己绝非人届中年:那种有关心理年龄的感受往往是通向两极的,有时苍老到步履维艰,有时又似乎仍然停留在少年和青年时代。是的,还有一条活泼的思路,一颗跃跃欲试的心。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非常年轻——走上街头,两旁景物视而不见,多像少年时代赤脚奔跑在平原和灌木丛中、跨跃在沟沟岭岭之间的那种情形。我正在迈过那些土坎和石块,一如原来的那个流浪小子。每逢我看到在街巷上窜来窜去的打工者,特别是长发披肩、缓缓行走的流浪汉,心中就有一股滚烫烫的东西一蹿而过。一种认同感、彼此的一个眼神、无声无息的交流,一瞬间会让我神情恍惚。你为何而来?为何闯到了这座城市?前面的背影渐渐消失了,可是有一句话似乎正在从他摇动的形体上传来,好像刚刚送达了一句亲切的耳语……是的,我的心正在像他们一样四方游走,没有方位感,也没有归宿。

我记起了父亲、母亲、外祖母,连同我出生地的那座小茅屋……一切都消失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午夜与梅子在一起,常常要莫名其妙地心疼。我品咂着留在唇间那种实实在在的气味——发霉的城市气味和爱人的气味。我不时在黑影里伸手去找小宁,抚摸他圆圆的小巴掌。闷热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都市之夜啊,这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时刻。浓浓的夜色啊,谁也不知道由什么组成。

我们茅屋旁的那棵大李子树,它的一树繁花像云雾一样,清香气息笼罩大地。蜜蜂一团团旋转,蝴蝶翩翩。一切都消失了,我一个人走进了这个闷浊的午夜。我不明白神灵既然让人生下来了,却又要把他剥夺得一干二净,让他一无所有,神灵的本意是这样吗?打从割断了脐带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独自抵御惶恐。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单独谋生,总是一个人,无人牵引,也无人同行。我从海滩平原出发,直到神差鬼使地来到这座巨型蜂巢。是我自己在黑夜里摸索,找到一个又一个朋友和亲人——像命定一样,他们一个一个从浓浓的夜色中浮现出来:阿莱,凹眼姑娘,吕擎,庄周,阳子;还有梅子,内弟,岳父,岳母……一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小窝,一个家。他们差不多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有时候,不是深夜就是白天,反正是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会突然想起一个朋友,这会儿他(她)就是我的“全部”拥有。我变得急不可耐,想马上见到对方,是那样的一种渴念——这时真的有点刻不容缓,哪怕仅仅是在一起待一小会儿也好……

这天下午我想到了阳子,想到他胖胖的、挥动不停的胳膊。我觉得自己非要立刻见到他不可。他这会儿正在干什么?要知道他平时总是不停地涂抹。他在画画。一个极有才能却毫无名声的人,一个默默无闻的奋斗青年。老天,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

我往他的单身宿舍急急走去。

他平时住在学校,可原来的单身宿舍还一直保留着。那儿可算派过一些了不起的用场,无论是我还是吕擎,大概都会怀念那个又小又黑的房间。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汉,跟今天可不一样。今天我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也搞不明白。我对那个地方熟极了,熟得一仰脸就能嗅到它浓浓的墨汁的臭味儿。

敲门,没有回应。

门缝里有一个条子,抽出来一看,上面是几个笨拙的大字:我到某某地方去了,如果吕擎来,可以到那里找我。他就是没有想到我会来。我把条子揣到衣兜里,然后径直到那个地方寻他去了。

令我不安、使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儿正有一个躲不掉的“聚会”。我来到时,一间挺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坐了几十个人。照例是烟雾腾腾,是咖啡的香味和喝茶的嗞嗞声。

像过去一样,进来一个生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我的目光只是在捕捉阳子——看到了,他正在角落里跟一个女孩谈话,比比划划像打哑语。两个人大概都没有发现我。我想女孩可能就是他曾经提过的那个画油画的女朋友吧?我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马上回头。

“哎呀,是你……”

他小声叫着,立刻向那个女孩小声介绍我。

姑娘站起来。她的一双眼睛黑黑的,真正是黑白分明。一笑腮部立刻有两个酒窝。样子当然十分可爱,画家的选择嘛。

“小涓,一直想拜访你呢。”

姑娘笑吟吟地把阳子拉了一下,找个空隙请我坐下。我发现小涓的腿上套了一个很厚的彩色护膝,这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神气。她两只脚上穿的鞋子竟然不是一种颜色。现在原来时兴这种穿法。

这时我才注意到主持人——正中那个宽大茶几后面坐了一个脸色苍白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神态苍老;这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棕色的衣服,好像是丝绸的,很滑润;裤子宽肥;留了长长的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打扮,包括他的神气,都像一个长坏了的封建遗老。他只看自己跟前的一块地方,目光忧伤而沉重。他的旁边则坐了一位浑身颤抖的人——我的目光刚刚转过去,那个哆哆嗦嗦的人也正好站起来。留背头的主持人朝一边摆了摆手。

“他是一个……”阳子小声说着,我没有听清。

那人站起来,所有人于是不再交头接耳了。他说话就像吟哦,伸出右手,高举过顶,然后猛地一扬。可惜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那是一些极其怪异的词汇组合,好在我在另一些聚会上见过类似的情形,多少有些熟悉了,不太害怕且能够安之若素。只有那些初来乍到的人才会慨叹不已,甚至是大惊失色地四下观望。老实说这一套玩法已经有点过时了。

那个人刚坐下,又一个人站起来。这人穿了鲜绿的衣服,刚刚伸直了腰就伸出食指点划着,好像正面对了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咬牙切齿。可是他谈论的都是关于自然、诗、艺术、戏剧、建筑、雕塑之类,并不关涉具体的人和事。最后他的食指重重敲击着面前的空气,结论道:一切都在毋庸置疑地走向死亡,一切,我们集体悲悼的时刻真的来到了……

刚才那个颤抖不停的人仿佛突然被刺中了,浑身痉挛,紧接着又一次站起来,争辩,呻吟,最后重新吟哦起来。

小涓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后来把耳朵侧向一旁,大概想听得更清。她终于附到阳子耳旁,捂着嘴在笑……

准确点说,我从落座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什么,这会儿一点点强烈起来。我脸上好像有点发烫。我觉得有一道目光正在投射过来——我进来不久就感到了它的存在,这是真的。屋子里有一道目光,一道有别于所有人的目光……可能我就为了回避它,才一直望向另一个方向……这样过了许久,我终于把脸转过去寻找——

那儿坐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姑娘,她穿了黑色的衣服,细高个子。显而易见,大厅的这一边就是给她的目光照亮的。这目光正迅速改变着这里的一切,使人觉得四周的什么都变了——似乎这个一钱不值的聚会仍旧可以容忍。是的,原来每个聚会总是因为某一个缘故、某一个人和某一件事才变得可以容忍,甚至是可爱起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极为特别,陌生而又熟悉,只一瞥就让人无法承受……

我若无其事,低头问阳子:“你最近见到余泽了吗?”

他点头:“这家伙!”

余泽是我们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留长发,踢足球。他踢起球来简直没命。阳子接着告诉我:“他们的事情快完了,中间出了个埃诺德。”

“什么事情?”

“你不知道?就是他和莉莉,那个留校生。”

我终于记起来,那是大学资料室里的一个留校生,人出奇地漂亮。余泽长久地追她,不过当时我们没有一个认为余泽会成功。我想阳子这会儿说的倒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他们原本就不一样。我们这样交谈时,我的心在噗噗乱跳,来不及问什么是“埃诺德”。我在急急地回忆。那道目光一直望过来……

记忆中,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让我无法忍受,只一下就将我击溃……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道目光——这活脱脱就是凹眼姑娘!是的,这是与之酷肖的一双眼睛。当我试着再一次凝眸看去时,险些呼喊起来……我在心里努力纠正自己:不,你弄错了,她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她是在那个九月离开的,她现在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聚会快结束了。面色苍白的主持人说了什么。屋里有些乱。有人端上一些粗劣的糕点,每人捏一块吃下去——这是结束的标志和不大不小的安慰。糕点粗糙,但很甜。我拿了自己的一块,吃掉了。我看看阳子。阳子和小涓高兴极了。我小声对阳子说:“你这个女朋友很有意思,漂亮,又是同行。”阳子用同样细小的声音告诉我:我们还在谈,我们暂时还没有什么。“以后会有的。”我说。阳子咧咧嘴巴,我不知是什么意思。

大家开始往外走。

还是那道目光……我站住了。

她穿了黑色长衣,脸庞像凹眼姑娘一样。离得如此切近,这使我终于看得更加清晰,看出了她们的差异。但一双眼睛的确是极其相似的。

“您好。”呵气似的声音,略有沙哑。如果不是错觉,这声音也酷似凹眼姑娘。

我不解地看着她:“您……”

她不说话,引我一起走到楼道旁。四周没人了,她马上小声告诉我:她是凹眼姑娘的妹妹!天哪……我瞥瞥四周,赶紧问她在哪里。“还在那儿,在西北,一片大荒里呢。我们保持着联系……她闲下来写啊写的,都是写给你的,一定让我设法亲手转交你。我找了你好久,有人说你会在这儿……”

她说着掏出了一大沓鼓鼓的信件。我一愣,赶紧接到手里。

“你成家了?”那对似曾相识的目光盯着我。

我点点头。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旋动:“姐姐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不是因为出来后年龄太大,是因为那个人,他死在了九月。她说就这样一辈子算了……除了他,只剩下了你——所以她一天天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话……”

那个站在审判台上的苍白青年从眼前倏然闪过。我打了个寒战。

……我回到自己的小窝,急不可耐地展读起来。因为太过匆促和慌乱,我不可能按邮戳上的时间拆开,而是随便抓起一封。打开来才有些吃惊,因为它似乎不像是按正常的书信格式写下来的,所以根本就不算书信,而是一些无头无尾的文字,就像随手记下的一沓子,像自语,又像是面对我的倾诉和交谈,拉拉杂杂,无所顾忌。

…………

……我和你一样,都是从东部平原上来的,我们的出生地不算远,我们才是真正的老乡呢!我们在一起时,你说的那些老家的事情、小时候的事情,我是多么熟悉啊!不过那会儿我哪有听的心思,我只顾想别的了,只有你在说、说。其实它们都装在心里,童年的事儿谁忘得了啊……这会儿,在大墙里边,动不动就做起了老家的梦……我常梦见自己一直沿着一条水渠往前跑,跑,直到突然停下。我好像看见你了,你就站在一棵白杨树下,你在等我吗?

这道水渠不知流了多少年。蒲草、芦苇,还有一种红叶儿,这种圆圆的叶子可以吃。小草一直往渠心里长。渠心的一线水清得透底。一两尾鱼。

渠边是一些高大的杨树:白杨多么漂亮,一到初秋,它们光滑的树干啊。又黑又亮的叶片啊。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站在白杨树下。那是你在等我?

渠水穿过两座沙岗入海。沙岗是被水渠拦腰切断。沙岗被切断的地方有细沙往下流。一棵榕花树长在半腰,开粉红色花。我知道,谁看到榕花树谁就会有好运气。

掬一捧清水。手被一尾鱼碰了一下。蝌蚪、青蛙,到渠边饮水的兔子。一只大彩鸟飞过来,就离我几十米远。我看它喝水:伸长脖颈抖着,望望天空,接着再把嘴插进水里。它拍动翅膀,它喝足了水。它飞上堤岸柳树,在那儿偷看我。

第一座沙岗下的柳树稀稀疏疏,十几米高。一只野兔蹿跳着来,又蹿跳着去。它错怪了我,我一点都不会伤害它。几株卷瓣儿上长了黑点的花真是漂亮,它在风里摇摇摆摆。到处都是艾草的药香气。一只小鸟在天上唱、一刻不停地唱。我知道与它垂直的地方有一个小窝,窝里有它的孩子。它们刚长出一层绒毛:别摸它们。

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啊,他就站在不远处。他在看我吗?

我在渠边上躺下。小蚂蚱撞得脸上发痒。一只很小的小野兔被我按住了。不停活动的三瓣小嘴、一起一落的小肚子、颤颤的尾巴。捏了它的爪子,肉不多。它害怕了,我亲它它还是害怕——谁来亲亲我呢?那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就站在树下边,他一会儿会走过来吗?

我玩到天快黑的时候还不离开。我以为天一黑故事就会发生。我也不知道盼望什么。一只野鸡落到榕花树上。我屏住呼吸,可惜它还是飞了。

天黑了。那个少年看不见了。他不是藏到了黑影里,就是回家了。他大概找不到我了。我如果大声喊起来他就会听到,可是我不敢。我害羞。我其实不会拒绝他的,他和我不知谁更傻——谁呢?

如果那个晚上我们相识了,就不会有后来城里的那些故事了。我们哪里也不会去了。

我们晚了十年才相识。我们的命真的不好。我们在那条水渠边不好好亲嘴儿,偏要跑到这么远的城市里,偷偷摸摸地搂在一块儿。我们的命真是不好。

我后悔的还有,自己的胆子太小了,竟然没有趁工作之便多偷一些糖果给你。那时你多瘦啊,见了糖果馋得什么似的。

你最爱干的就是这两件事儿:吃糖和亲我。

我梦见最多的全是海边,是我们老家——那个细细高高的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他肯定是你!如果不是你,还会是谁呢?

你那时对我怎样我都会愿意的。我从一开始就该和你在老家的沙滩上,我们该紧紧地搂在一起,那是什么成色啊!告诉你吧,我那会儿经常偷偷地坐在白沙上,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他就是你——你站在白杨树下远远地端量过我。可是你和我一样害羞,就是不敢走过来……

我等不来你,就解开扣子看自己的乳房,它们像小苹果一样。我闭上眼睛想着。我好像听见脚步声了,可就是不敢睁眼。是你,一股你的味儿,野辣辣的有点像苘麻——我第一次亲你时就记住了这气味……你把手伸进来,捂住了我的小苹果……

这是让人心跳的文字,她想故乡,想那时候的一切,并开始直言不讳……如果说我不相信她的表述能力,还不如说我惊疑于她的记忆。这真的是那个出入凶宅的放浪姑娘、是她的童年吗?那么她究竟在怎样的心绪之下重温这一切、记忆这一切?看了看日期,是三年前,她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人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在痛失心爱的悲苦中,会用丰沛的故园和纯稚的童年去疗伤?同时它真的令我怦怦心跳脸红耳热。

显而易见,这是凹眼姑娘写下的,字迹是她的。而她写到的所有植物、动物以及地形地貌我都熟悉。就像是我自己在重拾旧事。我记得在那片海滩平原上,我们家小茅屋的东边就有这样的一条水渠,也长满了芦苇、蒲草,也有饮水的小鸟、野兔、草獾,以及堤岸上那高大的杨树和灿烂的榕花树——难道她在写那条童年的水渠吗?要知道,我真的就常常站在那棵大白杨树下啊……当然这不可能:她的出生地尽管也在那片平原上,但离我们那儿毕竟有百里之遥。

可是我一遍遍认定,我就是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

她的这些文字让我深深地陷入了童年的记忆。那棵大李子树开满了银色花朵,每年春天都有无数蜂蝶围上去。我爬到大李子树上,俯身从花束间隙向下探望。外祖母俯身在一个木盆里搓衣服,满头白发就像李子花一样颜色,有时蜜蜂真的飞到了她的头发上……

我深夜归来,妈妈和外祖母总要问来问去:你跑到了哪里?我告诉在灌木丛中、在大海滩上游荡。“你一个人吗?”外祖母不信,叹着气。“这是一个野孩子。”她告诉妈妈。

那时父亲还没有归来,他是一个苦役犯,正在南面的大山里日夜劳作。全家人都不提他的名字。妈妈和外祖母只要一叹气,就会不由自主地遥望南山。她们在想南山的那个人。

父亲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我不敢问,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只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我还知道他在那儿开山,用凿子,用锤子。天上只要响起了雷声,我就要想那是父亲开山的炮声。我总想:他哪一天回到小茅屋,就会带回大山里的全部故事。

就这样,我常常一个人在原野上当“野孩子”,直到不得不离开那座小茅屋和海滩平原,直到那个可怕的时候来临。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细细高高的少年。

我日夜盼望的父亲从南山回来了。

他来了,我就得走开——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们全家的所有不幸、不可告人的奥秘,一切的一切都与他连在一起……

从此,我的童年就结束了。那个白杨树下的少年离开了。

我跑向大山时,只有十六岁。我仿佛变成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自己养活自己,讨要、流浪、做工,一个孤儿所能做的我全做过了。我终于活下来,长大了,肌肉发达,两手老茧,面色苍苍。我的脸被太阳晒成岩石一样的颜色,眼睛干枯、尖亮而有力,这眼睛几乎没有泪水。我真的很少流泪,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梅子从医学的角度分析说:可能是那些年的阳光和尘土弄坏了泪腺。

我走出大山很久还是一副痴呆的面孔,可是目光坚硬。谁也别想把我这对目光撞折。那是石头磨出的目光。更不可揣测的还有这颗心灵:细腻而苍老,跃跃欲试又满怀绝望。这座大山连带了两代人的苦难,我告别它,走向了遥远;时至今日我还常常自问:我历尽辛苦就为了过时下这样一种生活、为了待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吗?陌生,冷寂,无情无义……

凹眼姑娘的回忆意味着什么?是深情留恋童年还是悔疚痛心当下?她惋惜青春,可是却对那个既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的苍白青年忠贞不渝。这是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爱情,哪怕是一种畸形的爱。一次青春的放纵和投掷竟然付出如此代价,该诅咒谁呢?

她没有忘记那个在橡树路的边缘踟蹰的瘦削青年,那个谴责过她口腔里的烟味的青年。那时这个瘦削青年还多少幻想着把她从凶宅里抢救出来,今天看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假设。她早已死心塌地。令我永远不解的是,她既向往橡树路的奢华和虚荣,又耿耿难忘童年的草地;既有过放浪形骸的生活,又忠实于荒唐的伙伴。她也许把我当成了童年和故乡的使者,可见她内心里对我怀有怎样美好的期许啊!

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也会永远记住糖果姑娘。我一定要大声告诉她:是的,我就是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少年。

宽松

谢天谢地,终于离开了03所。那所大楼内的龌龊、它带给我的心灵损伤,将让我永生难忘。

从事地质曾是我一生的梦想。我也说不清这个志向最终确立的缘由,只知道它好像溶解在了我的血液中,日思夜想的全是怎样回到我少年攀爬的那片大山里,去洞穿和叩问它的无尽秘密。其实那更是父亲的山,因为无论是他蒙受冤案前还是后来的苦役和囚禁,都没有离开这片大山。在地质学院学习的日子里,无论是实习勘测还是所有的节假日中,我都会抓住一切机会回到山里。为此我还给自己置了一套让人羡慕的行头:一个大背囊,里面装满了罗盘指南针地质锤、野炊器皿、充气简易帐篷之类。随着一次次野外行动,我的背囊日益丰富,里面可以说应有尽有。有一次我甚至让好奇的梅子盯住它给我出一些野外的难题,然后由我从中找出对付难题的家什器具,竟然一应俱全。这使她最终明白了把我这样一个男人关在03所大楼里意味着什么。她说:“你想做一个探险家,可人家就是不让你出门,顶多在这座城里转一转。”她疼惜地理着我的鬓角,那时已经有了第一根白发。可是我知道,她也不想看到一个匆匆来往于野外的丈夫,她只是一时的疼惜而已。

如果转到地质勘探队之类的部门,那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可奇怪的是这条路竟封得死死的。

没人相信我为一次工作调动会耗去这么多的精力。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失去了岳父的支持造成的。我甚至怀疑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在暗中阻挠。整个经过复杂坎坷到了极点。但我一定要离开,哪怕弄到最后失业也在所不辞。

岳父对我调换工作的念头深恶痛绝。而我心里明白,他如果积极帮我,哪怕只稍稍帮一把,让我在地质部门内部调换一下单位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当我流露出这个想法时,他立刻瞪着一双僵僵的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与那位处长的羊眼十分相似。岳父脸色铁青,好长时间才憋出一句:“要务正业。”

我争辩:“那个研究所其实是个古怪地方,它从根上讲就是某个机构的附属物,其中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与专业没有关系,他们只不过是以地质的名义在做其他事情。三分之一的专业人员反而成了边缘人物,业务上顶尖的专家去世了两个,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会儿呢,除了原来那点事儿,最起劲儿的是忙着办公司。”

岳父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去。我不知道这目光蕴含了什么。

“‘其他事情’,他什么都敢说……一个人的心野起来,谁也没有办法。”我听见岳父进了里屋,对岳母说了一句。

从那以后我不敢在他面前再提同一个问题了。我只对梅子诉苦:我从十几岁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生活——就因为这种特别的经历,所以时下的03所等于我的一座囚笼,“我每天都在煎熬。”梅子沉吟着:“爸爸说得对,你的心野起来了……可是如果不到勘探队,到其他一些宽松的部门呢?这样你既在城里,又能有机会经常到下边去……”我同意了。梅子说:“那你先跟爸爸说吧。”

再次见到岳父时,我在他写字的大桌子前徘徊了一会儿,说:“我考虑了很久,我只想到一个宽松的地方……”

岳父没有吭声。他在欣赏别人刚送来的一个巨大的龟砚。

“我还很年轻,过早地关在办公室里不好。我应该更多地出去走走,就像您说的,好好了解一下社会啊。比如到某个杂志社工作也好,那就可以经常出差,这样我就能了解很多基层的情况……”

岳父先是不动声色,后来扔过来一句:“就像一颗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应该在哪里闪闪发光。”

我点点头:“就把我拧在杂志社那儿吧。”

岳母和女儿咕咕哝哝说话。我看见她伸出手,在梅子后背那儿抚摸了一下。岳母六十多岁了,脸上却很少皱纹,头发只白了一点点,那双眼睛仍然大大的,十分温暖。我觉得她与瘦干干的岳父从体态到性情都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可以说刚好相反。在我看来岳母这辈子亏大了。

岳父再没说话。我明白自己又一次遭到了拒绝。

我听到梅子在跟岳母讲我:“……他这一段离所里的工作越来越远了,因为另一些人也不在专业上。他没事了就在纸上涂涂抹抹……”岳母走过来,“你该把它们都拿来给你爸看一下,他现在……”

“……”

隔壁传来了丽丽的声音。小宁在笑。小鹿拍着手。岳父的鼻子抽了一下,我知道是这些声音使他不快。又停了一会儿,小鹿大概想起了什么,大笑着走进来喊着:“爸,我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我们老师请来了一个大画家,很大啊,是个大胖子,他到我们学校去了。”

岳父马上条件反射似的一仰脸:“多么大?”

小鹿很严肃地仰起脸,脱口而出:“嗯,驴那么大。”他伸手比划着。

我们都笑了。岳父拍一下沙发扶手:“乱弹琴!”

隔壁传来小宁的呼叫:“姥姥,丽丽‘拧’我了……”

岳母赶紧跑到隔壁去。

当我收拾好东西,跨出那座阴森古怪的大楼时,心想这次真的迈出了决定命运的一步。离开这里,惟一的牵挂是阿莱。从此他将愈加孤独。告别前我们一起待了许久,奇怪的是那一天好像连他也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这使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我入所不久即遇到了阿莱,这几年更多的时间只和阿莱待在一起,向他诉说一切。我最早对他说出了离开的决心。到哪儿去找一个理想之地?离开这座大楼又去哪里?就在痛苦徘徊的日子里,我又去参加了几次聚会,暗暗瞄上了一家杂志社。我发现那儿起码是个十分宽松的环境,当个编辑可真不错,坐班可以,不坐班也可以;更有吸引力的是,他们常常有机会出差去外地;所有写东西的人、画画的人、长发披肩的男子、各种所谓的撰稿人和专家,反正只要是五花八门的家伙都是杂志社里的常客。最后一条我虽然不感兴趣,但总觉得还是远比四周可怕的呆板和平庸、比这座城市里凝固般的空气好得多。那种随意的、不拘小节的情调和气氛,那种或多或少的挑衅、胆大妄为的劲头,对我来说都是一剂适时而至的好药。我甚至想说:比起羊眼处长和瓷眼这一类,我宁可喜欢所有的怪人。

在03所那座诡秘的大楼上,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好像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进了这所古怪的建筑立刻全都变了,他们变得躲躲闪闪不可捉摸,胆怯萎缩而又善做手脚。这一点连刚刚回国的博士们也不例外。同室的一个年轻人竟然玩起了藏拖把的游戏:早晨上班后先一步闯到处长屋里打扫卫生、在走廊擦地洒水;结果我接连几天找不到拖把,而那个博士无论来早来晚都可以搞到拖把。处长为此不止一次表扬:“瞧瞧,人家还是博士呢!”拖把的事儿真让我纳闷啊。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他竟然把拖把藏到了女厕所里……因为连夜失眠,我上班常常忍不住要打瞌睡,有一次还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事马上被这个刚来的小子报告了,结果我遭到了全处点名批评。刚来的博士长得干巴巴的,嘴唇前突,精明有余而德行不足,见了女人就直勾勾地盯着……

我曾有过一个心愿,就是挖掘阿莱心中的隐秘。试了几次没有成功。他那么沉默,沉默得让人费解甚至惧怕。他太小了,而这个世界又太大了。他站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儿童。单薄的肩头,瘦瘦的躯体,总是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在我离去的前一夜,阿莱告诉:他梦见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高原上……

如今阿莱一个人留在了那座阴森森的大楼上。

吕擎赞成我的离去,却反对我放弃自己的专业。至于那个杂志社,他只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我怀疑他内心里也讨厌那一类地方。

我对梅子说:尽管岳父一直反对,谢天谢地,我总算挣脱了那个巨型蜂巢。梅子说:父亲并不是非让你待在那个地方不可,他不过想尽量挽留。你最后拿定了主意,他也只得依你。

瓷眼正巴不得我走呢。可是当我真要离开时,他又设置重重障碍。他不过想捉弄和勒索我一下。我发现这个年头,好像所有的人都想找个机会勒索别人。比如瓷眼,他要阻拦的人竟是内心里希望其早日离去的人。我弄不明白他在这种事情上究竟是怎样拿捏一种分寸感的,如果我受不了折腾突然变卦呢?如果我干脆拿定主意在这里熬下去呢?不过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最后,在我挣扎得快要绝望的那一刻,他们也就轻轻地撒开了手。

我去杂志社报到了。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都明白:这里可以有一多半时间不坐班,而且还可以有很多机会出差去外地。我就是冲着这些才来的。

我们的头儿娄萌是一个四十一二岁的女人。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彼此早就知道。她的一家也住在橡树路上,是一个领导的第二任夫人,是这个城市里非常有名的美人。娄主编像接待一个老朋友那样握住我的手,让人感到阵阵温暖。

这天编辑部里只有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大热天戴了一顶怪帽子的壮小伙子马光。马光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露着浓重的胸毛。他眼神执拗,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讥讽。待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这讥讽不是针对我的。娄萌说:“你的专业很好,我们都知道。大家说这一下我们这里要来一个很棒的编辑了。”

她说这话时我也点头,但不知她是指我原来的专业,还是指即将开始的编辑生涯。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清清楚楚,眼前的这位领导比我们原来的那位头儿好多了:一位女性,比我大不了多少,胖乎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或儿子什么样子,只是在奇怪地想:这个人不仅是一个好领导,而且也一定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妻子。我来杂志社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人的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而许多人到死都寻不着。人活着是多么累啊。

编辑部所在的一座四层楼,一二层属于杂志社;一楼是一个栽了冬青的挺好的小院,可以停车。两个单位共用一个传达室。一楼是行政人员,二楼就是编辑办公室:这是没有隔开的一个大间,社长兼主编娄萌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把我安排在对面,再旁边就是马光;马光后边是一个更年长的编辑,整天不吭一声。大间另一边有一个小套间,娄萌应该到那里去,但她喜欢热闹,就和大家待在了一起。小套间现在被一个打字员占据,成了编辑部的文印室。我报到时没有发现那个小套间,后来才知道我们这里竟然还有这么小个头的一个打字员,她叫阿环。她的形体让我想到了梅子更年轻的样子。

“怎么样?是个好东西吧?”马光的一只手在小姑娘肩膀上拍打着,一边问我。

小女孩一点不恼,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小牙。她的眼睛圆圆的,看着我。她留着一个娃娃头,前面的刘海剪得很齐,厚厚的盖住了额头。

马光给她把头发撩上去,说:“你看她的脑瓜有多大。聪明啊。”

阿环笑着。马光又把她的短发从后面攥成一束,说:“你看,她原来留了这种发型。”

阿环笑眯眯的,一动不动。马光赞扬着,把全世界最美好的词儿全堆到了她身上。阿环得意地缩起嘴角,看看我,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

马光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她平常都喊我‘叔’。”

这时小姑娘才一跺脚说:“我不喊你叔,我喊你哥。”然后一扭身到里屋去了。

这里的气氛果然轻松随意得多。因为刚上班的缘故,我每天很乐于到编辑部里来。这是一个崭新的环境。我发现每天到这里上班的人只占实有人数的三分之一,大家都在轮流歇息。这里实行值班制,只要不遇到特殊情况,每人都可以选择每个星期中的两天来上班,或者是二四,或者是三五。更难能可贵的是,如果一个人到外地出差,那也等于值班了。大约只有娄萌一个人坚持上班,但即便是她,每个星期也只来三四天。这就是一个杂志社真正的迷人之处。

有一次马光问我:“你究竟看上了我们这里的什么?这个破地方!”

我直言不讳:喜欢这里的宽松。

马光说:“而我喜欢阿环。”

我并不认为他是在开玩笑。原来阿环是他邻居家的一个小姑娘。她尽管比他小好多,但让他一眼就看上了:他刚刚迁入她家隔壁不久。他说阿环比他早一些进入这个杂志社,他就为了穷追不舍,才设法到这儿当了个编辑。这是个直爽的、无所顾忌的小伙子。

“我已经工作了三年。”他这样总结说,“阿环从一所职业学校毕业,直接到这里打字来了。她的资格比我老,可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才跟她接吻。”

我笑了。娄萌过来,他马上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我上班很早,屋里只有我和娄萌两个。娄主编跟我扯来扯去,后来说:“你岳父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老首长哦。”我听下去。她瞥瞥我放在桌上的两只手——她一直盯着我的手,“老首长给上边的同志打了个电话,后来就有人写条子来了。我们欢迎你这样的同志嘛!其实,只要你岳父给我个电话,问题也就解决了。当然,这样也好。”说到这儿她吞吞吐吐。我不动声色,心里却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我吃惊的是,心中的几分得意一下子被她的几句话全赶跑了——原来我还是没有逃出岳父的手心,我能够来这儿,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竟在暗处帮我!真尴尬。人也奇怪,这时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感谢?我的嗓子有点渴,到旁边去找一个杯子。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她还在那儿咕哝:“放心吧,我们会做适当安排的。你工作时间也不短了,虽然在这儿才刚刚开始,但我们要通盘考虑……”

她意思模糊,我听不明白。我呷了一口茶,转过脸。

娄萌还在微笑。这一刻我才注意到,她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妇人。

“我们这里正缺一位编辑部主任,原来打算让另一位同志担任。你知道,这要是一个能跑能颠的角儿,那个同志显然不太合适。我初步打算让你接过这个担子。”

我慌慌摆手:“这个……我根本干不了,我刚来,再说……”

娄萌收敛了笑容:“不要谦虚,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职位。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行政上的事务并不多,我们这里是很宽松的。”

我一迭声推辞。这就使她变得愈加严肃。我突然想起,这才刚刚接触实际性工作,而且也仅仅是她的一个设想,我实在不必过于认真。但我如果沉默了,又像是一种默许……

回家后我告诉梅子,说我即将得到一个崭新的、重要的职务,而且……她好久没有吭声,最后只留下一句:娄萌的顶头上司是父亲的老朋友。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白天在娄萌面前的那种感觉又一次袭来。我在把什么忍下来。人就是这么尴尬。忍受吧,即便在自己家里也是一样。

第二天马光在楼梯上见到我,马上笑吟吟地喊:

“宁主任来了。”

我惊异于他的消息来得这么快,想发火,对方却做了个鬼脸。

终于可以在家里上班了,这是好不容易才争得的一份自由。这不是旷工,而是合理合法的一种安逸。我在书架前徘徊,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伸手抚摸它们,就像抚摸长者的肩头。我感到了他们的体温。

丽丽一颠一颠跑来,扭扭的样子让人心里发颤。我想说:“我多么喜欢你,可我很少像喜欢你那么喜欢一个人。”是的,我想我没有欺骗自己。捧着它毛茸茸的脸,看它灰蓝色的眸子。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双忧郁的眼睛。这种忧郁的眼神我以前好像也见过:一双火辣辣的、却怎么也无法掩去一丝忧郁的眼睛。

丽丽是一个非常聪慧、却又与我毫无共同语言的生灵,它怎么也弄不懂该到哪里解溲,所以很长时间都没有改变随地大小便的习惯,这使我头痛。它在我手里激动得浑身颤抖,可有时在一瞬间就能冷静下来。它含蓄的、若有所思的目光紧盯着我。

我到杂志社工作不久,阳子和小涓就来了。我好像看到他们是手扯手走进了屋子。我高兴极了。自从我取得了在家里上班的权利之后,还是第一次迎接他们。两个真正的年轻人:阳子刚刚二十五岁,正上大学二年级;小涓二十出头,样子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得多。她是一个很少安静的、嘻嘻哈哈的姑娘,只顾自己说话。她一进门就抽出一本书又一本书,胡乱翻弄,随意放置,嘴里还嗑着瓜子之类的。

阳子说:“老宁,你知道吗?我是来告诉你一个事情的。”

“什么事情?”

“庄周有消息了。”

我一下兴奋起来,腾地站了起来。

“他到外地打溜溜去了!”

“你见他了?他回来过?”

“不,是有人见过,说他真的夹在一群打工的人当中……”

“唔!”我叹了一声。我心底在想这个消息的价值、它的真假。我想如果是真的,那么他的这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知道,“打溜溜”就是当流浪汉的意思——庄周会是夹杂在大街上那些破衣烂衫的人群中吗?我不太相信。也许这太过分了。这种极端的方式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我还要好好想一想呢。

阳子搓搓手:“他转身一跑了事,家里人可就苦了。特别是李咪,哭吧。”

我还在想街头那些脸色苍黑的流浪汉,想西服革履的庄周怎样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也许真的会那样,因为这个人的血比别人要热。我问:“这消息准确吗?谁看到了?”

“有人亲眼见的,说肯定是他,头发乱蓬蓬的……那是在城外,一群打工的人中……”

我不再问了。“有人”和“听说”之类,除了只能留以备考,更添了一份焦思。

阳子又说:“我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李咪,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人儿,鼻涕眼泪一大把,总想套出我点什么。她知道自己男人平时来往最密切的就是我们这几个,我们总不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告诉她:我、老宁、吕擎,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男人的事儿。她哭得像熊猫似的。”

一阵刺耳的警车声传来。好像不止一辆,声音大极了。这声音直响了十几分钟才消失。我想那大概是一个由警车组成的长队。这个城市里常常实行交通管制,有时后半夜还要响起尖厉刺耳的警笛声。小涓和阳子都应声跑到了阳台上,我则一动不动。

他们回来时手上沾满了黑灰,因为他们俯在阳台的铁栏上。小涓吵着要洗一下手,可是一拧水龙头照样是干的。我们有一个水缸,需要在午夜起来接水。我给她舀了水。她不停地谢我,一边谢一边蹙鼻子。大概是哗哗的清水让小涓想起了什么。她睁大眼睛问:

“听说你们家买了两只龙虾,在哪儿?”

丽丽正和它们玩呢。我伸手指了指。

小涓两手拄在膝盖上,长时间看着它们威风凛凛的两只大螯。丽丽则不停地看着小涓,后来她把它抱起来。她那欣喜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注视了一下。

阳子小声对我说:“你刚到一个地方就占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有人会眼蓝的……”“你是说‘眼红’吧?”阳子摇头:“不,还要高一个等级。”“谁呢?谁会‘眼蓝’?”阳子故作深沉地把嘴瘪起来:“主要是马光,这个人,哼哼,是满城的一个人物呢。他结交的人花花色色,红道黑道都有,好色,差不多就是书上说的‘采花大盗’。如果在前些年,这样的人早就毙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我没有吭声。我在想世道变化可真是快啊,刚刚几年的时间,这个城市的人已经对这种人和事见怪不怪了——而仅仅是几年前,还有一些人因为跳舞和淫乱丢了年轻的生命。

“我如果是你,就会把这个位置硬推给他。”

我在想那个九月,想凹眼姑娘。我是她梦中那个细细高高的海滩少年啊。

“那个娄萌也喜欢他,告诉你吧,她把这个位置给了你,肯定是对他的一次报复——他太花心了。娄萌可不是一般的娘儿们,她从年轻时候到现在,那魅力大了去了,想办什么就能办成什么。她喜欢小伙子,也喜欢成熟的中年人。只有她才能把一个单位搞得这么有声有色——老同志都喜欢她,你岳父肯定也喜欢……”

“你关心得太多了。”

“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我怕你吃亏,才向你介绍‘社情’了。人哪,到什么山就唱什么歌。小心她反过来把你给‘采’了。”

我又想起了庄周,想那片像泥水一样在大地上涌动的打工潮。

反击

在大街上,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位高个子:穿着牛仔裤,衣襟飘动,背着一个花格布包,两手插在衣兜里。看上去这人并不轻松,心事重重。他的眼镜有点下滑,也显得过大。我盯住他看了好久,才看出渐渐走近的这个人正是吕擎。

我觉得有点怪,因为吕擎从不在大街上闲逛。我叫了一声,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们很快谈到了庄周,吕擎摆摆手:“得了,这个人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原来吕擎整个学期并未闲着,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事儿。令我吃惊的是,他早就去过一些地方找了庄周,甚至还远道探望过那个桤林。一说到桤林他就垂下了眼睛,懊丧到了极点。“你不知道他的近况,大概庄周也不会知道。我现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庄周不去他那儿?要知道……他只有二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我这回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亮,让人看一眼心里冲动。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专业上讲我可能不如阳子。可我敢说桤林把我打动了……一个可以为画舍上生命的人,这就是桤林。现在他得靠一个大厚垫子才坐得住,可是他还在画。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就得画。他原来想死,没有死成,就得画下去……”

我不忍再听。

吕擎的眼睛看着远处,“现在有人按时寄钱给他。寄钱的人地址总是不确定,家里人也就搞不清是谁在寄。两个老人不敢用这笔钱,我说你们只管用!他们说肯定是城里人寄的,我说那就更该用了,那个城市欠你儿子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都还不清。两个老人听了就流泪。”

“是不是庄周寄的呢?”我的心里一动。

吕擎反问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去桤林那儿?他该知道,他和那个山里孩子谁也忘不了谁……”

我心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是的。不过桤林跳楼的前一夜就是不肯开门,就是不想见他!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也许会知道的……让我们等等看吧。”

吕擎没有反驳,说:“从桤林那儿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什么也不想做。时间真快,一转眼又快半年了……”

我可以想象他的情形。这家伙长时间无所事事,让母亲非常失望。她是一位好学者,对独生儿子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惜吕擎越来越神情恍惚,日子过得马马虎虎,甚至很难同自己的师长和同事相处。只有女学生喜欢找他,因为今天这个城市的姑娘个个喜欢住在橡树路的人,喜欢有怪癖的人,也喜欢高个子。而吕擎三者皆备。他想远离潮流,想不到潮流硬是追在了身后不放。阳子个子比吕擎矮一点,条件也很不错,却总是对姑娘缺乏吸引力。他为此极其羡慕吕擎。

吕擎有一段决意独身,说四十岁之前决不考虑这个。不过后来,那个肤色有点黑的艺术系女生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就是后来的吴敏。他喜欢她的那种孤傲气。正因为吴敏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所以他才被迷住——直到后来他们在一起时,他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温柔、多么容易害羞。

我们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吕擎个子高,加上那身打扮,一路赢来好多目光。他回头见我向一个方向张望,就说:“哦,是那个糖果店。”

他向那儿挪步时,我却转身走开了。

我倚在了一棵残了半边的老橡树上,它的另一边是一盏折了的路灯,风吹得它的罩子发出轻微的口哨声。这里刻满了不能忘掉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抹不掉的一切不仅不是我的初恋,它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往事一幕幕闪过,我咬了咬牙关。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在炫目的诱惑下一路向东——橡树路的方向——一直地走下去了,结果也就迷失在那里;剩下的一个只是站在它的边缘,犹豫着,最终还是退却了——所以他直到现在还站在这儿,在想迷失了的另一个……

是的,那片童话似的老城区太诱惑人了,那儿不仅有风流鬼魂在游荡,那儿还有现代奢华,有刚刚抵达的舶来品,如大屏幕彩电和各种饮料,如录像机和黄带子,如摇滚唱片。我那时亲眼见这个城市的青年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和咖啡罐当成最好的装饰品摆在桌上。是的,诱惑太大了,一切如同飓风袭来,无从招架。

于是,作为愤怒而有力的那场反击,于当年的九月打响了。

我注意到吕擎眼睛里充满血丝,好像长时间没有睡好。他这会儿刚从学校里回来,要回那个四合院。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见面了,阳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多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这个人是最不愿意按时去学校的。他肩上的那个大挎包就装了洗漱用品之类。这会儿他搓着焦困的眼睛告诉:已经半个月了,学校里正闹乱子呢,因为他的几个同事和师长,还有他喜欢的几个学生都卷进去了,所以他也就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天。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逄琳个子略矮,瘦瘦的,纤弱白皙,生出了吕擎这样的瘦高个子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几乎从不离开四合院,走起路来没有声息,整个小院总是静静的。来客按一下门铃,如果吕擎动作稍有迟缓,那就一定是逄琳前去开门。她七十多岁,身体很好,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副黑框眼镜,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很快就能使人安静下来。老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一尘不染。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也总是极其整洁,干净的书桌、椅子和书架;一排排红硬木家具都是老伴吕瓯留下的。整个屋子仍然使人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人。好像这儿至今仍是两个人在生活。书桌上方是吕瓯的照片,他们在相互注视,无声地交谈。

照片上的老人去世已几十年了。这许多年里逄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她像上班一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沏一杯清茶,然后便坐到红硬木写字台前。她能写一笔漂亮的正楷,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与那个著名学者的字迹区分开来。

吕擎好像对自己的家世渊源毫不在意,很少对我谈到自己父母的事情。而在那所大学,在我们几个朋友眼中,吕擎却深深地烙着这个世家的徽记。他正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特殊的荣耀。谁都知道吕瓯是最著名的翻译家、一个大学者,让当年他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分享了一份永久的荣光。

这个四合院一度属于文管会,老人留下的那些书籍和器具都被如数封存。那时这儿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们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就睡在煤房里。后来那个煤房也被封了,他们只得寄身水房和厕所。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没人讲过那棵老槐树曾派过什么用场,它只是在每年秋天结出一串串黄色的种子。这么好的一棵槐树,吕擎却发誓要把它伐了——幸亏是逄琳及时阻止了他。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老槐树当年曾经捆过衰弱不堪的老人,那些年轻人用铁扣皮带抽他,有一下抽在眼上,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有恢复……

吕擎谈到这些往事紧咬牙关:“父亲是个书生,他没有能力反击。”

我点头又摇头:“谁也没有能力反击……”

吕擎未置可否,沉吟道:“我一直想搬出这个院落,可是母亲不同意。我知道她在这里陪伴父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他不在了。在她看来,父亲正看着这里的人,特别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对我失望极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颓废,我可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我在想:一旦遇到父亲那样的事儿,我们怎么办?硬等着让人绑到老槐树上?我不干!我要反击!”

“这怎么会呢?谁会把你绑到这棵老槐树上?”我惊愕地瞪着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吕擎伸手扶扶眼镜,“是的。你不相信,可是我信。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防范,怎样对付那样的事情。母亲太乐观了,她像你一样,说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了——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不能相信某一个或某几个人对我们的许诺……”

吕擎痛苦地咬咬牙关,低了一会儿头。

“可我坚信那样的时代过去了。”

“没有暴力了?”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你怎么准备了?”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谢绝了。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你是说——‘子承父业’?”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你的‘事业’呢?”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压根儿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著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老天,他在否定一个著名的大学者,而且这个人是自己冤死的父亲!

“我从来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母亲,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偶像,她为他活着。可是我要说句真话,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可悲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有益无害的读书人,那些人也不容他活下来。那时候就是这样,只要看着模样儿像,比如眼镜脸色和眼神——主要是眼神,还得有一排著作,反正只要看上去像,都在扫除之列!而现在呢,不过是进了一步,似乎容许了这个‘模样’,于是大家都欢呼起来——母亲急于要我做的,就是让我也快些长成这么一副‘模样’,我不想,我最怕的就是长出那样的一副模样!她就为这个痛苦……”

吕擎无可奈何地晃晃头,嘴角那儿有一道执拗的竖纹。

对于吕擎在厢房里垂吊那个沙袋,吴敏的评语倒极为简单:“没什么,他只不过是想治治自己的神经衰弱。他常常失眠。”

“仅仅是那样吗?真的是那样吗?”我像是在问自己。

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正经受着长夜的折磨。可怜的人,一个瘦高个子。当一个人剩下的惟一退路就是乞求睡眠和遗忘时,反而要更多地忍受失眠的折磨——一个人到了这般时刻,那又将逃向何方?

吕擎求助的只是一个笨模笨样的沙袋?

我只能注视着你。我既不能改变你,也无法变成你。人与人有时只能互相注视。我们各自拥有一个夜晚——都是长长的无眠之夜……可是我们无法彼此援助。

吴敏温柔过人,百依百顺,就像吕擎的影子。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随,也无济于事吗?有了这份温柔,也不能驱赶和抵消那些苦涩的长夜吗?我不知道。

我曾经恭立一旁认真地听她弹了一曲。流畅,欢快。琴键在她手下犹如魔块的舞蹈。不过她懂得他人、懂得吕擎和这个四合院——这座活人和逝者的囚笼吗?她也许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投入的是怎样一个世家,并渐渐顺从自己的命运。她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姑娘。

我这会儿告诉吕擎:吴敏说你击打沙袋只是为了“治治失眠”。

吕擎笑笑:“知我者莫过于吴敏。”然后又添一句,“的确如此……你看我身上的肌肉有了变化……”

他握起拳头让我看。看不出。我只是觉得他双眉之间的竖纹更深了,像悬下的一把长剑。

“我并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完全背离了父亲和他的……‘事业’。不是。我巴不得背叛得那样彻底,可惜做不到。我总想,我要能全部忘掉他就好了,真可惜……谁能够忘记自己的父亲?他给了我生命。他在那条路上耗尽了汗水,把血一滴滴洒完了,就是这样。他的儿子能把这一切全忘了?哪有那么容易!瞥都不瞥过去一眼吗?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实际上我一直在盯着那条路,直看得两眼发酸。那是一条奇怪的路,多少人挤在那儿,跌跌撞撞……这条路能把人变成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都属于同一个家族。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长成那么一副模样,准备饱受屈辱,然后——死去。”

他的话让我身上一悚。我那会儿是咬紧了牙关才一声不吭的。最后我说:“然而,他们的劳动也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巨大的价值,这个你能否认吗?”

吕擎脸色铁青盯着我:“所以我说‘有益无害’嘛。但这价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个个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复那一套,这怎么算得上强大?父亲他们从来既不可怕更不强大!”

我一时找不到辩白的词汇。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许艮教授——他和吕擎在同一所学校——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天哪,是的,我从心里承认许艮是个智慧的、天才的学者,可是他也曾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与吕擎类似的话。……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吕瓯一族,究竟是辉煌伟大,还是黯淡渺小;我只觉得它令人惶惑,又无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怜它——当我正这样想时,突然发觉自己试图站在这个特殊的家族之外:遥遥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迷惑,当然,还是有无法泯灭的崇敬——为他们的劳动,为他们的艰辛,更有他们的不幸。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部分人面对着一个极其辽阔又极其狭窄的世界。它辽阔得足以让人跋涉一生,双鬓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然摸不到边缘;它狭窄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让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个极其仄逼的空间,甚至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望来路……

“谁也没有权利让我走进父亲一族,除非是我自己愿意;即便是我的母亲,她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吕擎咬着牙关说。

“我想,你父亲,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

吕擎摇头:“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遗言。我常常想的就是这个。我想如果来得及,那么我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很重要的对话。说不定父亲会让我尽快地、远远地离开他呢;当然也有可能让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他这一摊子。道理很简单,他生了我,我不过是他一截延长的生命,没办法,也只得挑起他遗下的这副担子,直到压断了脊梁骨……我有时就这样想来想去,矛盾重重。吴敏以为我神经衰弱,是有那么一点;但实际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愿在夜深人静的时间去想。我想父亲和他的朋友,想他们那一代,还有你、我、阳子、余泽,最后又是桤林和阿莱,整个我们这下一代人的许许多多事情。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极点:很不凑巧地生在了两个时代的接缝上。我们命中注定了要被挣扯、分裂,要在地上到处转圈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寻找。这是肯定了。当然,有人会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经堆积了这么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一声不吭。我真想告诉吕擎自己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时我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遭遇这一切。我的思绪也难以离开自己的父亲。我们两人的境况何其相似!

吕擎说下去:“我还常常想母亲。她是一个好母亲,她为父亲也为我操尽了心。不过也许她太好了,总忘不了让我走近她和父亲。我有时睡不着,真想在半夜去找母亲,把刚刚想好的一些话告诉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厢房。后来看到她窗前还亮着灯——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没法阻止她,更不愿在深夜里去打扰她。我在这样的夜晚多想告诉妈妈:够了,真的已经够了;父亲做的已经足够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复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妈妈:父亲劳作一生,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有时要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这样的结果又是怎样,我们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结果就是,最后他们把他关进厕所,连一口水也不给。爸爸实在渴坏了,伸出手,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上喊:‘给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家伙就弄一个石块放到他手里,再不就用皮带抽一下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冲洗马桶的水箱里喝一点脏水。就因为这样,爸爸给弄得腹泻,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没有东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饭菜,干硬的馒头渣,从厕所的小窗投进去。父亲的牙给打落了,嚼不动干馒头渣,就用脏水泡着吃……”

吕擎述说这些时,我的头颅嗡嗡响,怎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个从南山归来的、总是被一些持枪者解押的父亲。与吕擎的父亲一样,迎接他的也是没头没尾的苦役,是无数次的侮辱。他们把他押到台子上揪斗,有人嫌远处的人看不见,就让他站到叠起的两张桌子上。他刚站到上边,有人就猛一摇桌子,让他一头栽下来。有一次他跌断了两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没有长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赶到田里劳动。除了肋骨的折磨,还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滚动,最后就这样滚动着死去……

我不知该怎样对吕擎讲述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跟吕擎相处这么久,我很少谈到父亲。我跟谁也不想谈,因为这是极其复杂的、难以评判难以追述、只让人浑身战栗的一段历史。我只能说,无论哪一条路上都有无声的、极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

正谈着父亲时,吕擎有一次突然问:“听说你父亲曾经当过兵,那么说他有武器?”

“是的。”

“可我的父亲赤手空拳……”

“他手里有一支笔。”

“坏就坏在有人把这支笔看成了‘武器’。问题是,它真的是‘武器’吗?”吕擎从衣兜里抽出笔来,“它甚至没有一支雪茄粗,它本来是可以当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许多手无寸铁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没法跟妈妈讲明白。晚上我长时间站在窗下,看灯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真爱母亲,也可怜母亲。她满头白发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时间有限,可她还在一笔一笔写正楷、蝇头小楷!妈妈真是虔诚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怎样向妈妈解释——我想说我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不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绝对不是……”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明白——‘他们’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当中包括她和父亲。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继承这个四合院一样,父亲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让我继承,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命运。我连连摆手,我要逃开。是的,我总有一天会从这儿逃开。我不愿继承,从形式到内容,什么都不愿继承。谁也没有权利把我按在一个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欢,我只想重新开始——把身上的重负全部推掉。多么不公平啊,一个人还没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们在那儿等着你——你一露头,成吨成吨的土就会压下来……你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愿那样,我要逃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简单,一年又一年长大,然后十岁、二十岁,一转眼三十岁、四十岁。人到了四十岁就该恐惧了,因为那是人生的一个大坎。过了四十,马上就要过五十,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侥幸可骄傲的?一切都该从头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就要来不及了。太阳如果有灵性,那么它看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该怜惜、流泪!人活着就是这么一晃而过,可还要好好把它晃完。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人人身上的锁链都太多,有的锁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有的是别人,比如亲人和朋友;当然还有敌人!像抽打父亲的那些人,像瓷眼和乌头他们!我不知该对你怎么解释,我只能围绕要说的问题——我没法找一句更准确的话来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们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会笑,是的,真可笑。沙袋、体育活动、强力搏击,并不能赶走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它几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颗心,我在反击自己这颗软下来的心!狠狠地,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浑身发抖!我还幻想着,以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么冲掉,让我变得干脆利落一点……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没有比身边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们只是不说,笑眯眯的,瞪着一双大眼。可她们还是能够明白什么,她们能感觉,她们会知道。不过她们也明白:说得越多越糊涂,干脆就简单点讲:打沙袋是为了治神经衰弱!你看,她说得多好……”

吕擎的大手使劲按在我的肩膀上摇晃,“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庄周那样,一走了之的……”

我无言以对。是的,此时此刻我并不怀疑。

我只有沉默……

校园里

吕擎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个四合院里,就像一个玄人找到了自己的禅房。但我却知道他需要、他期待一种深刻的交流,他正以小小的孤独,去拒绝更大的孤独。所以他常常借故不去学校,来人找他,他就把自己反锁在厢房里。有一次学校来人了,母亲在门外说:“孩子开门吧,是重要会议的通知。”屋内没有了一点声音。许久之后,一张小纸条从门下伸出,上面写着:“我病了。”

而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去学校,有时一连几夜宿在那里。我突然想到了他前几天说的那个“乱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就直接到学校找他去了。

系教研组没他的影子,他们说:“你到第三食堂西边那个路口去找他吧。”

我知道那是个热闹地方,因为那里有个大食堂,吃饭时许多师生都要经过那个路口。所以平常有小商贩到学校卖杂七杂八,摆摊子,都到那儿。路旁有一排宣传栏,上面总贴一些奇奇怪怪的广告,像晚会海报,招领或物品转让启事之类。我赶到时,正有一些人围看什么,最里边好像非常热闹。我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间发现了一个演讲的人:这人头发稍长,像吕擎一样瘦削。他已经讲了很久,乍一听摸不到头绪,可是所有的人都在为他欢呼,热烈地鼓掌。显而易见演讲者受到了极大鼓舞,当他等待掌声一停,立刻以更果决响亮的声音讲起来。他提到了污浊不堪的校领导层与某些商家的勾结、校外某些权势人物对一宗宗商业活动的染指……某人某事,可怕的前景,惊人的堕落……我稍稍能听出一点眉目的就是,这所大学的一个合作项目引起了巨大争议,这其中有校外的领导和商业集团的插手,又得到学校某决策者的支持,已经变得极为复杂。这时我才注意到,平时总是贴满了报纸之类的宣传栏已经全是类似于演讲的内容。栏上最醒目的是一篇呼吁书,由一批教师和学生发起,不太长,但措辞极为尖锐,下面则是一大串签名。我仔细看了签名,从这些不熟悉的名字中试图找到几个熟悉的人。果然,我从中找到了吕擎的名字,除此而外还有那位许艮教授;学生当中有余泽,特别让人吃惊的是还有所谓的“校花”莉莉……

这一次的规模显然相当可观。而且本来已经平息了,现在却又重新爆发了,其中必有深层动因。我注意到在那张主要的呼吁旁边,还有另一些质询和揭露类的文字,其中涉及了方方面面,内容更为具体和繁琐,例如既有学校食堂对学生伙食的克扣,又有院系职称评定和聘任中的黑幕……这时演讲者又换了一个人,但内容变得更尖锐,口气更激昂,听众的支持声浪更大。

我好不容易看到了在演讲者旁边的几个人中就有吕擎。他的目光没有放在演讲者身上,而是像在望向人群的空隙,像是从这儿望向远天。但演讲者的话音一落,他也随上大家鼓掌。我费力地往里挤,因为我想站在这儿喊他肯定是不得当的。挤了满头大汗,总算挤进去。他好像对我的出现稍稍吃惊,嘴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哦”,然后就设法和我一起往外移动。

我们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了。我喘息着,“嚯呀,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在参加这个呀,看来闹大了。”“闹大了,昨天学生上街了。”“我怎么没有听说?”“那是因为队伍刚拐出校外不远就被拦回来了。有关方面建议整个事件只能解决在校园之内,说一切都好商量。”吕擎回头望着,“所以这种辩论校方也就不能禁止了,一禁止,大家没有说话的地方,势必就要涌到街上去。有一句老话,就是‘让人说话,天塌不了’——话是这样讲,有的人最怕的还是让人说话。你听到第一个演讲的了吧,那人让我想到当年的林蕖,一个最棒的家伙……”

我不知能否对上号。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了呼吁书和宣传栏上的文字,还是不太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呢,这么复杂的一沓子事,就是专门的调查组也得干上几个月,你看看就能明白才怪呢。”他扳着我的肩膀往前走去,“咱们边走边说吧……怎么说呢,这其实是积累了多少年的怨气,借着一个事件全爆发出来了。起因是学校东南部的那片林子,就是邻近围墙的那一大片,被一个开发商看中了,他提出要和学校联合开发成一片临街商业区,与学校利益分成等等。这个计划太过分了!因为几年前,就是我们做学生的时候,我们也打过一场林地保卫战,我和林蕖都参加了——那时官商联手要割掉的只是现在的几分之一!可见那些人的心不仅没有死,胃口又比当年大出许多倍!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林蕖,他电话上就气得大骂起来……所有的老师都反对,因为这片林子对一所大学来说太重要了,这是我们学校的肺,多少老师学生一早一晚在里面呼吸……交涉不成那个商家就找了橡树路上的人,那些人一插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就这样,老师和学生就闹起来了,一闹还带出了更多的事,连几十年的老事也挖出来了。有些事情真是让人吃惊啊……”

我听着,在心里惊异的是吕擎对整个事件的参与热情之高,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看过的那些宣传栏上的文字,其中有的质量并不高,用语偏激是一回事,个别观点从根上说就很难令人苟同。总之它们琐碎,呼号,与当年的大字报风格无异。我摇摇头:“我怀疑这种形式能解决问题。还有,宣传栏上的文字许多很肤浅,毫无深度……”

他站住了,看着我:“图书馆里有些精装书很有深度,你把它们抱出来摆在学校领导桌子上,能解决问题吗?”

“你这是抬杠。”

“不,是大实话。一个人面对的总是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他对这些具体问题的反应、他的态度和立场,正是一种‘深度’,是‘深度’的组成部分!我完全同意林蕖的这个看法,也就是从这个方面,这样考虑,才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一些教师和学生一边。”

我无话以答。我当然知道林蕖——他当年是高出吕擎一级的学生头儿;还有,这会儿我想到了比我们任何人似乎都有“深度”的一个老人,那就是许艮教授,他也签字了支持的……是的,也许是的。我说:“许艮教授,他现在好吗?”

“他嘛,还像过去一样……”

“我很想去看看他。”

“那就看看他吧。”

校区路旁仍然有不少人,他们似乎并不受整个事件的影响,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有的一边看书一边走,有的排队买东西。一溜溜的路旁橱窗里什么都有,站在后面的人竟然有学生模样的人。吕擎说:“我们这儿不同于过去了,因为早就开始开放搞活了,有的学生不光在校园内搞报摊,还开烧饼铺,赚一个学期的学费绰绰有余,有的还买了高档电器呢,毕业时嫌带上麻烦就降价处理了再走人……说起来你不信,有的学生凭借父亲的关系,一边上学一边搞起了大买卖呢!”

“一个学生会搞什么大买卖……”

“那你错了。有的不过才二十来岁,在倒卖汽车呢。在他们手里掌握的进口车有几百辆,兜里的便携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

我吸了一口凉气。可我不能不信。

“如今与你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现在可真是搞活了,搞得五花八门。你如果晚饭以后等在大门口看吧,那时就会有一辆辆高级轿车停在那儿,那是发了财的大老板的车,在这儿等女大学生。他们单等最漂亮的女大学生出来,拉上她们就走——当然是这之前在舞会酒吧之类场所认识的,他们会赠给她们一个传呼机——从此双方就方便来往了。通常老板们到了半夜再把她们送回来,如果是周末,干脆通宵不归……”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把自己的大学抹成这样黑,有人不会答应的。”我这样说,心里却阵阵发凉。因为我知道吕擎是一个严谨的人,他从不乱说。

“不是抹黑,是告诉你各种各样的事实——你如果围在那儿听演讲,就会激动得热血沸腾,你会觉得这些年轻人啊,他们真是勇敢,他们关心这么大的问题!他们常常把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你看一看,想一想,谁才能真正代表我们的学校?出了几个卖身的学生就让你觉得大势已去?其实那些衣冠楚楚的头面人物也在卖身——他们更没有廉耻,他们让有钱的商人牵着鼻子走,人家让他怎样他就怎样,这不是卖身吗!”

我心底不能不同意吕擎的话。是的,我刚才亲眼看到一个男同学在演讲,而旁边一个女生仰着脸,正眼含热泪看着他。说不定她会爱上他的。我自语道:“他真的很可爱……”

“谁?”

“唔,我在说……那些演讲的学生……”

吕擎回头看看我们离去的方向:“是的,很可爱。可惜他们当中有几个太能背书了——净是书上的词句。如果有女同学在旁边,他们就背得更起劲。没有办法,一种表演性,一种模仿和欲望,总是损害着这一类极有意义的行动……我这样说也许太过分、太苛刻了。女同学很纯洁,她们很容易爱上书中描写过的某一类人——她们爱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概念’……”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帮助那些热泪潸潸的姑娘……

话题再次回到觊觎那片林子的商家。吕擎说:“其实这些咬人的鳄鱼有的就是这个学校自己培养出来的,他们现在不是通常说的‘反哺’,倒是反咬来了,把母校当成了大肥肉,弱肉强食……”

“这么大的学校不是‘弱肉’吧?”

“如果学校的头儿和外边的强盗联合起来,再有橡树路的支持,学校肯定就变成‘弱肉’了!”

我无言以对。实际上任何地方任何事业,只要这其中的人背叛了它,它也就必定变成了“弱肉”,剩下的问题就是被强食的过程。这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

吕擎叹道:“不能说所有搞了实业的、所有的所谓企业家都是品质恶劣的家伙,这样说不客观。比如有的同学毕业后把企业做得很大,他们一开始的立志就是要用强大的经济力量来启动一种事业,这是他们的理想,很单纯。他们当中有人给我们学校的几个学院很大支持,资助了一些项目,但他们与学校的关系非常淡薄。头儿对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些鬼头鬼脑的家伙奉若神明,私底下来往密切极了。我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

“老师联合起来抵制呢?大学是他们的啊!”

“大学不是他们的,大学从来不是他们的。当然会有人抵制,你刚才也看到了嘛……问题是他们之间早就分化了。一部分人是你看到的,敢喊敢怒;另一部分人乱中做尽了坏事,而且毫不脸红。学问越差的人投机越有本事,折腾选题上项目,设法将国家大把的钱骗过来。这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就由他们胡乱挥霍。有的人连文法句子都写不通,竟然能成为重要文化工程的主持人!真正的学者从心里鄙视这个,他们只扎扎实实做学问,很少以五花八门的题目去弄钱,根本就鄙视所谓的‘工程’!这一来他们就成了院系里最不可理解的人、最让人讨厌的人……”

我望着他。我对学校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很固执。固执也倒罢了,偏偏又是他们时不时地站出来说点什么。这就讨厌了。再说现在那些所谓的项目和高薪岗位是很诱惑人、很腐蚀人的,有些人本来还算很好的学者,最后也不得不弯腰低头去乞求,他们再也不能沉迷于自己的学问了。有人,像许艮教授他们,更是痛心疾首。他们不允许自己的任何弟子这样干。可是不听话的、暗地里干坏事的弟子太多了。现在没人喜欢固执己见的人。说来也很怪,如今许多专业和部门,偏偏是对这个专业有很深的歧视和误解,甚至是内心存有偏见甚至仇视的人,才来当这个专业的领导!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你要不信就可以一家一家数数看,这是事实。有人的确在仇视。我一直想的就是: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蓄意蹂躏人类当中最宝贵的、最优秀的一些人物……”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在想03所,想阿莱和桤林……

“你刚才问这次学校闹事的起因,这还要从我们系一个叫李贵字的学生说起。这人在校时要多差劲有多差劲,毕业前因为钻女厕所还受过处分。毕业后他办了个公司,一开始倒卖海鲜和煤炭,渐渐生意做到了海外,越做越大,现在变成了亿万富翁。就是他回过头来折磨学校,动不动就回来炫耀,与校内校外的头儿们打得火热,还当了我们这个名牌大学的名誉教授!他有一次见了我,拍着我的肩膀,亲热得不得了。他问我现在忙什么,如果累了,就出去清闲清闲。‘到时候我用直升机接你到海外度假去……’看看吧,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与橡树路上的人联手,要把母校这片存在了一百多年的林子毁掉!”

在我的印象里,许艮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古怪刻板的老人,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教授,一直在不停地写: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混沌文字。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让我不得不强抑住深深的惊讶。原来他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老,大概有六七十岁,花白头发,清瘦,稍高的个儿,嘴里永远含着一个焦黑的大烟斗。我想这只烟斗多少有点装饰意味。我叫他“许教授”时,他就不耐烦地挥动一下黑烟斗,大概想让我把后面两个字去掉。他这个人看上去哪儿都有点怪异,比如他的咳嗽在屋里响起时就像打雷一样,比如他的鼻子就像一种鸟喙。书房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几个顶着天花板的大书架占据了主要空间,他只不过在这些大书架中开拓出一块很小的场地安放了书桌。他的话不多,所谈的大多数记不得了,只记住了一句:“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

这句话一直让我难忘。后来许久我都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有一次我对吕擎说起了他,吕擎笑着说:“这是一个怪人,但愿你不要把他纳入自己的模式,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的意思是他要复杂得多,有趣得多。”我说:“那你说说看。”“真正有趣的人就难说了,只举个例子吧,我以前说过,混乱时候他和一拨人挨批,许多人给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呢?寻个机会就跑了——这一跑就是十来年,逃进了深山老林,搞了个大姑娘,听说不光生下了孩子,还写了一部书……乱子过去了他又回来了,既有成就,又是个受害者,学校当然巴不得欢迎这样的人归来呢!你看,他在大多数人死去活来的日子里硬是一点苦没受,还容光焕发的,这在我们学校简直是独一份!”我笑了:“他没有老伴吗?”“怎么没有?还是个校花呢,她那时一直等着自己的男人!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了。”“想不到,他真不像看上去那样。”“所以嘛,他这人复杂着呢、有趣着呢……”

我从那以后常常去找许艮。这个世界啊,原来有那么多令人入迷、让人感到新奇和慨叹的人和事。那一段我正在03所,受一位朋友的影响,开始入迷地阅读“斯宾诺莎”和孔子——这是我除了地质学最为身心投入的一件事情。我想听许艮谈谈这几个中外哲人。只是面对他,我有点难以启齿。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一种在高深莫测的人物面前才有的情状:莫名的慌乱或羞怯。我在他面前总要回头张望——像是要找一个人求助,虽然旁边什么人也没有……

吕擎说他也好久没见老人了,“他现在基本不出门,只闷在家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张呼吁书上签了字。”

我们来到了一座老式砖楼门洞下。吕擎一边耸着挎包,一边敲门……每一次到这儿来,我都觉得光线太暗。吕擎也说,从未见他坐在一个锃明光亮的地方办公。因为他年轻时曾在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住过——就在那里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重要的著作。他好像从那时起就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动物:不愿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去,看到在强光下来来往往的人就头痛。他也不听节奏强烈的音乐,平时不停地抽烟,屋里总是烟雾缭绕。大概就因为这个,平时妻子和孩子都待在另一间屋里……

许教授让我和吕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

四周静得很,书上蒙了灰尘,桌上堆积着书籍、资料卡片,到处乱七八糟:断了腿的眼镜、秃毛笔、放大镜,还有干裂的一截徽墨……

教授个子高大,人就愈加显得清瘦;头发白了一多半,但仍然十分茂密。这张脸的轮廓、特别是那双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在当年会是非常英俊的一个人。如今他的腮肉有点松弛,不说话嘴角还要哆嗦,好像正在竭力地忍住什么。他神情不振,我想这是学校近来事件的影响吧。

我问许艮教授的身体,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讲什么。

吕擎说:“许教授,我们陪您到外面走走吧?”

他又摇头。

“您还在埋头做……”吕擎的语气很和缓,很低沉。看得出他在这位老人面前也有些拘谨。

好长时间没看到许教授出版著作了。当然这不可能是出版方的问题,因为即便在这个特殊时期,像许艮这样的人要出版著作也容易得很。我那里收藏了他所有的书,即便是发在一些杂志上的论文也要剪下来。不久前我还剪下一篇他谈论“黄老帛书”的文章。那篇文章让我反复研读,还记了“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一句。当时很想请教一下许老,后来一忙就耽搁了。在此之前我剪过他的《郭象的“独化论”》《谈“蒙而忘迹”》《嵇康与杨泉》《慧远与竹道生》——他拿出那么大的篇幅谈竹道生、谈“鸠摩罗什门下”。这些名字在我这儿有些生僻。我和吕擎背后议论,吕擎说这在许艮那儿都是一些常常提到的人物,“许艮教授在评价竹道生的时候引了八个字:‘笼罩旧说,妙有渊旨’。好多人一直在谈论的‘佛性’,就是许艮教授提到的‘般若学’……”

许艮实际上是一位学贯中西的人物。第一次把斯宾诺莎介绍给吕擎的就是他。他还介绍过自己的“孔子”。如果只读其文未见其人,会以为许艮早就年逾古稀了。其实他这个人成名早,直到现在也不过才七十多岁。一般来说,一个总与古人打交道的人,脸上的皱纹就会来得更快,白发会早早笼上头颅。吕擎说以前的许艮是一个极健谈的人,而眼下却要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吸他的烟斗。我发现老人的嘴唇有点紫,肯定是长期被烟火烧灼的结果。可是没人能劝他节制一点,谁也不能。

在这个人面前,我们都有些莫名的拘谨。

他有妻子儿子,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在过独居生活。有一次我亲眼见他在书房里给一件很旧的外套钉扣子。我曾问吕擎:他爱人为什么不来帮他?吕擎说她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她对他照顾还算好的,在最困难的年月,也就是许艮跑开的日子,她总算等他回来——好多人至今都在谈论这件事,成为并不单纯的“美谈”。现在也许她太忙了,也许因为别的,反正她很少同教授的崇拜者坐到一块儿,这个房间很少出现她的影子。

许教授在用一个“热得快”烧水沏茶。他的茶太浓了,我试着喝过,又苦又涩。

坐在书房中,远处的喧闹一下退远,我们好像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远逝的时代、一个遗忘的角落……我们在呼吸一种特异的气息。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老人有很重的心事,但却不是因为学校近来的事件。

因为他不愿说话,我们只好坐在烟雾中喝茶。桌子一角有一大沓剪辑资料,我翻了翻觉得很怪——它们是关于“史前文明”方面的。他也信这个吗?这未免离开研究的题目太远。

许艮见我动那些东西,就把目光转过来,“你喜欢看就拿去吧,看过了再还我。”

我谢了他。

这次造访使人心情沉重。出门后我说了自己的判断,吕擎表示同意:“他心里肯定有事——不知什么事……”

史前

这些天我不是和吕擎待在他的小厢房里,就是一起去大学。校园里的事情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从各方面看师生一方都是胜利在望。校领导已经在同师生代表对话。

梅子还以为我在按时上班。其实去不去杂志社都可以,因为在那儿旷工与轮休很难区分,它们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马光与我不同,他总乐于上班,因为班上有阿环。这样杂志社里总也不会缺人。娄萌本来并不需要天天坐班,但最近却越来越靠在办公室里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马光的缘故。她甚至公开干涉马光与阿环待在那个套间里闲谈,说:“这样不行。”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专注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事情了。

显而易见的是,娄萌对马光怀有特殊的好感。马光与其他编辑不同,敢于直言不讳地顶撞娄萌,还在背后叫娄萌的外号。而据说仅仅是半年前,马光在娄萌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因为过于拘谨,两只手总是使劲垂着,像一只打败了的公鸡。

有一次马光戴着一顶奇怪的白色塑料凉帽上班,那帽顶足足有半尺高。娄萌在楼梯拐角遇到了,不知从哪来的火气,一抬手给他打掉了,说:“你装什么洋蒜!”

我不在编辑部他们或许会觉得更好。但我多少有些喜欢那个地方,因为那是一个宽松、荒唐和有趣的环境,越来越自然流畅。杂志社经常去一些少男少女,他们当中有不少穿着奇装异服,神态怪异,一进门就用那双滑溜溜的眼睛一个个瞄来瞄去。

梅子对考勤极为重视,只要我能按时出门,在她看来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岳父也很注意这一点,常常说:“你现在是一个领导了,可要起带头作用。”这句话刚开始还令我陌生,渐渐也就习惯了。这是在提醒我新的职务。这种提醒很好——有时梅子因为一些事情反驳我,我就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板起脸:“这样对待领导还行?”岳父岳母不解地对视一眼。他们没什么幽默感。岳母对我认真劝导:“你在单位是领导,在家里可不算啊,她与你不是一个单位……”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还有这种区别?”

我和吕擎待在他的小厢房里,一遍遍翻看许艮教授的剪报资料。这种有关“史前文明”的资料以前也见过,但并未在意。它们由许艮如此郑重地收在手边,并精心装订起来,也就变成了一本不可忽视的书。

许教授在他以为重要的资料开头部分用红笔重重地戳了几个记号。

▲古墓内的史前文明遗迹——距澳大利亚东海岸的新喀里多尼亚岛以南40英里处,有一个小岛叫“派恩”。岛上有400多座古墓,一色砂石组成,高达9英尺,直径达300英尺。三个古墓内各发现一根直立的水泥圆柱。用放射性同位素C14检测法测定,它们是公元前1095到公元前5120年间的东西。(是谁在人类发明水泥之前就已经使用了水泥?这些圆柱究竟有什么用处?为什么附近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人类遗物?)

▲隧道之谜——在南美发现了一个秘密的隧道系统,这个秘密隧道的入口处由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把守,一直通向深深的地下。隧道内壁光洁平滑,顶部非常平坦,其中有几处厅洞,大若喷气客机停机库。在一处宽153米、长164米的大厅中,放着一张古怪的桌子和七把椅子。这些桌椅不知用何种材料制成,像石头,但又没有凉意;像塑料,却又坚硬如钢。

▲海底大道——在美国佛罗里达州、佐治亚州及南喀群岛一带的海底,人们发现了一条路面宽阔的平坦大道。潜水艇安上轮子以后,就可以像公共汽车一样在大道上行驶。

▲20亿年前的核反应堆——法国的科学家从非洲加蓬共和国奥克洛铀矿考察,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核反应堆。它们由六个区域约500吨铀矿石组成。这个反应堆保存完整,结构合理,运转时间长达50万年之久。据考证,这座铀矿的成矿年代大约在20亿年之前。(而我们人类却只是在几十万年以前才开始使用火。是谁留下了这座核反应堆呢?)

▲2.5亿年前的脚印——1938年,美国肯塔基州柏里学院地质系主任柏洛滋博士宣布,他在石炭纪砂岩中发现十个类人动物的脚印。显微照片和红外线照片证明,这些脚印是人足压力自然造成的,而这些岩石已有2.5亿年的历史。还有人在美国圣路易斯密西西比河西岸岩石上发现过一对人类脚印,这块岩石约有2.7亿年的历史。

▲三叶虫上的足印——1968年6月,业余化石爱好者米斯特在美国犹他州羚羊泉发现了三叶虫化石。他说当他用地质锤轻轻敲开一块化石时,石片像书本一样打开。“我吃惊地发现,一片上面有一个人的脚印,中间踩着一个三叶虫,另一片上也显现着几乎完整无缺的脚印形状。”1968年7月,地质学家伯狄克博士亲往那个羚羊泉考察,又发现了一个小孩的脚印。1968年8月,盐湖城工程学校的一位教育工作者华特,又在含有三叶虫化石的同一块岩石中发现了两个穿鞋子的人类足迹。所有这些发现,经鉴定均无可怀疑,是对传统地质学的严重挑战。

▲矿石中的人造物——人们会制造工具仅有几十万年的历史,然而有人却从几千万年甚至几亿年前形成的矿石中发现了人工制造的东西。1844年,苏格兰特卫德河附近的矿工在地下8英尺的岩石中,发现藏有一条金线。1845年,英国布鲁斯特爵士报告,苏格兰京古迪采石场的石块中嵌了一枚铁钉。1851年,美国马萨诸塞州多契斯特镇进行爆破,从坚硬的石层中炸出了两块金属碎片:两块碎片合拢后,竟是一个钟形器皿,高12厘米、宽17厘米,是用某种金属制成,有点像锌,或者是锌与银的合金,表面铸刻着六朵花形图案,花蕊中镶有纯银,底部镌刻着藤蔓花环图纹,精美绝伦。1852年,苏格兰一处煤矿,在一大块煤炭中发现形状像钻头的一件铁器,而煤块表面无破损,也找不到任何钻孔。1885年,澳大利亚一处作坊的工人在砸煤时,发现煤中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属物,是一平行六面体,两面隆起,其余四面均有深槽,形状规则,使人无法否认这是一个人造体。1891年,伊利诺伊州摩里逊维尔镇的柯尔普太太,在敲碎煤块时,发现煤里有一条铁链,两端还分别嵌在两块煤中。1961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兰恰市洛亨斯宝石礼品店三位合伙人——兰尼、米克谢尔和麦西,在一个海拔4300英尺的山峰上找到一块化石。当他们锯开化石时,锯刃被坚硬的东西弄坏了。打开以后才发现,化石中包着一个晶洞,里面有一个像汽车火花塞一类的东西,中间是一个金属圆芯,外包一个陶瓷轴环,轴环外又有一个已变成化石的木刻六边形套管,套管外面是硬泥、碎石和贝壳碎片。(据地质学家估计,这块化石在50万年前就已经形成,而50万年前又何来汽车火花塞?)

▲超越时代的技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比宫珍藏着一张奇特的古代地图。科学家惊讶地发现,这张古地图其实是一张空中鸟瞰图,同“阿波罗号”飞船所拍摄的地球照片相比,这张古地图就像是它的翻版。地图上美洲、非洲的变形轮廓线同阿波罗飞船拍摄的照片完全重合,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古地图上还绘出了南极洲冰层覆盖下的复杂地貌,它同南极探险队在1952年用回声探测仪对冰下地形的探测图毫无二致!(是什么人在远古时代就已掌握了太空航摄技术?)

▲在埃及金字塔中,考古学家们从一具男童木乃伊的左胸中,发现了一颗人造心脏,而现代医学研制使用人工心脏才不过十余年历史。木乃伊的这颗人造心脏却在5000年前就已通过精密的外科手术安进了一个男孩的胸腔……

(接下去又是关于几座有名的古城——庞贝城的发掘记录——庞贝城下,科学家发现了核爆炸的遗迹;也就是说,在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次核灾难……)

显而易见,许艮在这些不解之谜面前陷入了深深的疑惧。他那支粗粗的红笔做下的记号越来越多。一切不解之谜只能有几种解释:如果不是外星人访问地球留下的痕迹,那就只能说,在现代人类文明出现之前,曾有过一届或数届史前文明。如果这不仅仅是一种假设的话,那么就可以推断:在地球诞生至今的几十亿年的历史中,地球上的生物经历过多次灭绝——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如果不是因为地球气候的周期性变化,或者是地球磁场的周期性消失,不是因为太阳系运转到宇宙空间某个特定位置,地球出现了突兀灾变的话——生物灭绝的原因只能是一场核战争——高科技的积累与恶的积累找到了一个交会点,从而引发了致命的灾难……

在这个巨大的谜语前,留下的就是一个更为巨大的质询:接下去的人类应该做些什么?仍然是疯狂地积累财富和高科技吗?不知道……

吕擎说,他在与许艮教授的一次次交谈中,发现老人深深地绝望了,“老人谈到了艺术、哲学、历史,谈到了人心,谈到善与恶,谈到那个最后因为磨制镜片,两个肺叶吸饱了沉甸甸粉尘而死的天才——哲学家斯宾诺莎……老人说世上的一切都在积累,可是惟有通向人类心灵的那一切,要积累是那么困难!它在曲折迂回中完成,打碎;打碎,再完成;最后再打碎……而恶的积累却始终难以遏制,就像雨后灌木丛下冒出的毒菇……”

我在听吕擎的复述。

“许教授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他说他以及他的同事们最关心的事物只是善的积累……我们谈到艺术,谈到美,谈到宗教——许艮教授认为它们都属于‘善的积累’。他认为科技的积累基本上是中性的,它介乎善与恶的积累之间。科技的积累就像财富的积累一样,会是有效的、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是人的一种本能和本性——许艮教授与我们考虑问题略有不同的是,他更重视结果,而不像我们这样专注于过程……”

我一直没有吭声。我在想,其实在许教授那里,结论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善的积累不能远远地超过恶的积累,那么科技的积累迟早要与恶的积累找到一个交会点,那就势必带来一场大毁灭——就是这种“必然”使许艮教授绝望……

这个话题似乎太沉重了。

“不过,后来的几次见面,他似乎不愿说这些了。正像你说的,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我真的看见他在书籍间、在一沓报刊中找着什么。我问他找什么?他摇摇头,不做回答。反正他最近有些变,常常出神……”

吕擎叹息不停。

我把这沓资料挪到眼前。正翻动着,突然有几张完全不同的浅绿色的纸片从中掉了出来。我匆匆掠过几行手写的文字,马上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封长信,而且我立刻发现,写信人是个女的,这封信明显是写给许艮的。

字迹幼稚极了,错别字也很多。显而易见,他肯定是不知怎么把它夹在了这些材料里,自己却一时找不到了。我想大概这一下可以找到老人心神不宁的原因了。我没有吭声,只匆匆展读下去。

……没法从头说自己这些年是过了什么日子,反正你想得出来,我就不说。我不按你说的做出来,是太不争气的人了。怎么办,我又没有一点点的办法,还因为得活,只要活着就没有一点点办法……孩子也叫不回了,谁还有办法呀。我来这座庵是自愿的,也知道不是修行的人,不过就得在这里了。头发全白了剃了更好,望穿了眼也望不到,我对自己说了这话,一天天看日头,再不敢扳手指头数了……

我的目光在“这座庵”“修行的人”“孩子”几个关键字眼上停留着。如果不是过分诠释、不是误读的话,那么我眼前出现的图像是不会模糊也不会错的——一个苦苦等待的女人,她拉扯着一个或几个孩子(女儿或儿子),头发全白,却就是等不来孩子的父亲。她在绝望中剃度当了尼姑,却就是不能忘记那个人。

“那个人”呼之欲出。

我想起了吕擎的话——许艮在“文革”中潜入东北深山的风流韵事……我脑海中飞快将一些画面连接起来,在心里打了个愣怔。

“你看看吧。”我递给了吕擎。

吕擎很快掠了一遍,“嗯”了一声,“这就找到原因了。可怜的人——两个人都可怜。这就是那个年代、是他们收获的……这一下我们知道是什么在折磨老人了。”

“我们直接把它夹在资料当中交还他?这样不好,他一定明白我们看过了。可是我们怎么交给他呢?”

“这个,”吕擎琢磨着,“一定要还给他,不要让他再焦急地到处找了。还是让我想想办法吧。唉,可怜的老人……”

第五节

驱 魔

夏天对这座城市开始了最后的折磨。无论是以往的经验还是眼下的现实都在提醒我们:这一段日子才是最难熬的。整个夜晚,街心公园、小胡同或马路旁纳凉的人有增无减。除了极少数时间以外,低电压或更干脆的停电使大多数制冷设备基本丧失作用。几乎没人在家里睡觉,连那些最拗气的老人也被他们的儿孙抬出来了。

所有机关都被迫一再缩短上班时间,人们一般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之后才敢出门。大家寻找各种各样的办法对付这场煎熬。这样一来,这座城市的居民就和那些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们搅到了一块儿,大家都在采用差不多的方法苦度这个夏末。流浪汉平日就待在桥洞下面,而现在那儿成了市民们最为向往的去处。可流浪汉总算先到一步,属于捷足先登,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于是他们现在就不得不被赶走,或者被围裹在更多的人中间。

我对付酷热的办法是一天到晚把自己浇得湿淋淋的——这就不得不准备几只水桶,只要水龙头一有水就赶紧把它装满。还有,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今年最后的酷热。平时我只穿一个短裤,宁可闷在家里,也不愿到外面去拥挤。

这天我正在往身上泼水,有人竟砰砰敲门。从擂门的力度上看,来者准是一个壮汉。他一边擂一边喊,我终于听出是马光,就拉开了门。

他进门就嚷:“你真是个怪人哪,现在谁还待在家里。”

我问什么事儿?

“你最好到杂志社去一趟,娄主编找人呢。”

这么热的天娄主编还打发人来喊我,看来准有要紧事儿。我们往外走时,马光告诉:“现在正忙一个讨论会,该是你这个主任出马的时候了……”

又是一个讨论会!老天,有人在这么热的日子也不愿停手,可见功名利禄的诱惑有多么大。这些年各种各样的讨论会和展览会太多了,而且只要找到我们杂志社,大半就得挂个空名。这些会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企业或个体户提供赞助,我们杂志差不多等于白忙一场。每一次会的主角总是另一些人。一场讨论或展览过去,杂志社本身落不下任何东西。可奇怪的是娄萌总是乐于掺和这种事儿,这倒一直使我感到费解。那些摆弄书画和各色诗文的人为了让杂志社出面,总是送来应接不迭的言词贿赂,什么权威性呀、文化重镇呀。难道她只是为了满足这种虚荣心吗?暂时还看不出。或许也有一点。不过一路上我都在想:眼下这个找上门来的家伙不啻于“趁热打铁”和“趁火打劫”,这家伙又会是谁?就凭这一点,他在我眼里就平添了几分可恶。

我忍不住,问马光他是谁?马光一说出名字,立刻吓了我一跳。

斗眼小焕!

我骂了一句,马上待在原地不走了。

“怎么?你又怎么了?”

马光不知斗眼小焕何许人,我就耐着性子给他简介了一番。

“那又怎么?娄萌已经应承下来了。再说人家的合作单位全找好了,一笔款子也划过来了。娄萌说剩下的事儿,比如会议时间、地点和议程还有司仪什么的,都要你来定呢。”

“这个狗东西!这么热的天还来搞这种没皮没脸的事儿……”

马光捂着嘴。他在幸灾乐祸。很清楚,我这个“主任”可不能白干,这就到了在大热天出力的时候了。从现在直到最后搞成一个讨论会,需要来来回回多少奔波。我在心里骂:好哇斗眼小焕,你就这么糟蹋我吧。

一路上我只想怎么对付娄萌。讨论会要开也不要紧,我承认斗眼小焕也写出了一点东西;我想的是怎样尽可能地往后拖,比如等天凉爽一点不行吗?那时候大伙凑到一块儿热闹热闹也有兴致。眼下都在熬呢。

娄萌和另外一个编辑在办公室,一架空调机因为电压过低常常不能启动,显然不太顶事儿,他们正大口吞吃冰糕。我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一个劲儿坚持会议拖期。

“拖多久?”娄萌把冰糕从嘴里拉出来。我发现她只穿了很少的衣服,身上一点汗也没有。而屋里其他人都汗漉漉的。我想这真是一个奇女。她皱了皱眉头——她最愉快的时候才皱眉头——瞥一眼马光,“你和宁主任一块儿跑跑吧。”

马光说:“我胃痛。我捂着肚子才把他喊来……”说着却伸手抓了两三支冰糕。

娄萌把脸转向我。

我说:“现在开讨论会,必须找一个电力充足的地方,而且必须有大功率空调机,客人也要住到有空调的房间里——可制冷设备能不能有效启动还是个问题。会场和房间的租用费要贵许多,这无论对斗眼小焕还是我们都不合算。这次既然把款划到编辑部来了,那我们只要一拖期就可以省下一大部分,这对各方都有利……”

“可是你要为作者考虑,作者希望越早越好。”

“作者是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他这方面让我去讲好了。”

娄萌一直偏袒作者,好像她与斗眼小焕的关系比我更近似的。这很奇怪。我知道斗眼小焕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就是可以任意地、随时随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人呼唤出来。而且他总能突然地出现在一个地方,站到他所需要的人面前;如果想要躲开什么,要消失也很快,简直是来去无踪,像个土行孙——若不是这些年也写起东西来,他才不会把我瞄上。我第一次在这座城市见到他并知道他也开始“写诗”的时候,立刻就觉得自己选中的这家杂志多了几分晦气……

经我再三请求,娄萌最后总算松了口。我又大汗淋漓地回了家。一路上我不断地骂斗眼小焕。

娄萌是橡树路上的常客,跟岳父也是老熟人了。岳父背后说起她都叫“小娄”,那两个字从一位神色肃穆的老人嘴里吐出,很是奇怪。有一天我从办公室出来,正好赶上她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来——她匆匆去楼上取了什么东西,得知我要回岳父那儿,就捎上了我,原来她要去橡树路。一路上她都在夸我的岳父,不叫他“梁里”也不叫“梁老”,只说“老领导”“老首长”如何。我忍不住请教她,问两种称呼之间有什么区别?想不到她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都一样,像你岳父这样的老同志,都一样嘛。”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她今天就是去另一位老首长那儿……大半还是为刊物奔波。她从挎包里掏出一面小小的镜子,小心地用小拇指甲在眉梢处剔了一下,又抹了几下口红,使劲抿抿嘴,准备下车了。

车内的冷气真足,待在里面舒服极了。车子驶进了橡树路,这即便闭着眼睛也知道:突然安静下来,路面没有了颠簸……车子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停在了一棵大白蜡树下。

我和司机在车里等娄萌回来。

这儿没有一辆车通过。车的左前方还有一条路,它通向五十米之外的一个大门,那儿好像由木栅栏封闭起来。一道高墙围起的是浓浓的绿色,茂盛的树木几乎将里面的建筑物遮了个严严实实……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问:“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转脸瞥瞥,马上把头转开说:“啊,是那个……那个嘛!”“好像这儿不对外开放,闲置着。”我咕哝着。司机的眼睛并不转过来,说:“凶宅。这会儿没人了……现在空着……”

我的心里一动。我看看他,他还是看着前边。老天,这就是那个著名的凶宅吗?苍白青年的面容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打开了车门,有点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司机好像在身后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一直走到木栅栏跟前。这儿被钉死了,里面那道堂皇的镏金大门紧紧锁闭。我从缝隙中往院里望着,只看到一些树木,茂长的灌木和杂草。这样不知多久,直到娄萌一声声喊我——她见我迟迟没有挪动就走过来,狠狠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在车上,娄萌的口气里有些责备:“别去那里……多么晦气!那可是个晦气地方……”她好像余悸难消,长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车子驶出了一大截路,她这才长长叹出一口:

“哎,就像在眼前一样……当年那个院里多热闹啊!要不是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真有凶宅呢。这让我们唯物主义者实在没法解释……”

她的口气让我大吃一惊:她在当时也光顾过这儿!我一声不吭,想从反光镜中看看她的脸色……她紧紧闭着眼睛。

可能是车里的冷气太足了,我觉得全身发颤。好像那个凹眼姑娘这会儿就在车里,她就坐在旁边……

接下去,我仿佛一路都在倾听凹眼姑娘的讲述,她又在从头讲述这个凶宅……

半个多月没有安生,大宅的女主人战战兢兢,最后床都起不来了。她躺在那儿,眼窝陷下去,气若游丝。她的儿子——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走过来,伸出手指在她脸前晃动,见她眼珠都不动一下,就哭了。“妈妈……”他叫着,半天过去她才吐出一口气,转活了。她说:“答应我孩子,夜里别出来追他们……”“我答应!”“答应我,把门关紧早些睡……”“我答应!”

每到了半夜这个大院里就闹起来:各种嘈杂,飘游的影子……他们钻在竹林里哜哜笑,蹲在甬道上使绊子,谁倒下了,他们就趁机骑上去。这些淫荡的声音让人无法安睡,大宅里惟一的男孩面无血色。他恍恍惚惚走出来,走上一夜。他那帮要好的男男女女夜里干脆不走了,半是壮胆半是嬉闹。老人实在没法了,狠了狠心,暗中把老男人生前留下的一些符咒贴在了他们那几个房间里。

这天半夜里宅院深处响起了凄厉的喊声,她从窗上一看,只见一些白色影子像在水上滑行一样,还有什么在上下蹿跳。她用被子蒙上了头。“只一会儿一个红须獠牙的家伙站在床前哼哼笑,还把一个湿漉漉的东西伸进被子里。老天哪,我这么大年纪了,饶了我吧!”她第二天醒来告诉儿子,“那个家伙说:你把他们墙上的符咒揭了,咱进门也方便不是?我只好答应了他。我不答应不行啊……”

天黑以前,她又从旮旯儿里找出了一张符咒贴在了自己卧室的墙上。

“从今以后那帮家伙只能在院子里闹了。那个红须獠牙有几次隔着窗户说了一通下流话,好歹没有闯进来。我总算睡了一点安稳觉。”她一大早起来就咕咕哝哝,到处翻找,找符咒,想把院里的树木和石桌什么的全都贴上——可惜她再也没有找到。

她喊起了一个人的名字,喊的是“嫪们儿”——这是一个男人,是大宅院里的老朋友了,老首长生前交往的乡下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了。她伸手掐算着,说那个大约有两年没有来了。她对儿子说:“‘嫪们儿’不来不行啊,他不来这里全乱了套了!你爸走了以后,他还是来看咱们,送一些豇豆啊绿豆的……”儿子说:“人一走茶就凉。人家离城里这么远,再说这会儿人人都忙。”她咬着牙:“‘嫪们儿’不是别人,他跟你爸关系深着呢!快叫他来,叫他来,就说我喊他了,这里非要他来一趟不可了……”儿子还想说什么,她用命令的口气制止了他。没有办法,儿子只得想法让那个人远道赶过来。

“嫪们儿”是东部乡下的一个人,从几十年前就熟悉首长。那还是出伕支前的时候,他是出伕队长。后来他又成了合作社时期的区劳动模范,与首长在大会上见面,两个人不知多么高兴。他们从那以后就来往频繁起来,“嫪们儿”每年里都要进城几次,来时背一个布袋,里面是各种土特产。这种关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就连首长卧床不起的日子也没有间断过。首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老太太已经绝望了。“嫪们儿”看得焦急,见医生不在身边,想用乡下的土法治一治,女主人同意了。他画了一些朱砂符咒贴在床脚和墙上,又用一捧沙子和面箩等器具比划起来,咕咕哝哝“扶乩”。他指认着沙子上的痕迹告诉老太太:首长是被院里的一些鬼魂缠住了。老太太问:“怎么会呢?我们在这院里住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他摇头:“这院里不肯离去的鬼魂多着哩,城里城外,东西洋人都有……首长年轻时火力旺,他们不敢奓翅儿,这会儿年纪大了,我琢磨是首长压不住他们了。”

“嫪们儿”用一支桃木剑比比划划,烧了一些符咒,在院里四处走动。半夜里他就坐在那片竹林的石桌旁,点了香,闭着眼睛念叨不息,一直有一个多时辰。黎明时分首长竟然能从床上坐起来说话了,嘴角再也不流口水了……老太太激动得哭起来。

从此以后“嫪们儿”就成了大宅院里最重要的客人。首长从半昏半醒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让一群保健医生叹为观止。但女主人闭口不提乡下朋友的异能。就这样,一直到首长去世,“嫪们儿”几乎每个月都来这里。老太太印象深刻的是他怎样面对沙上的痕迹:吸着冷气,嘬着嘴,伸出食指,口中念念有声。他告诉她:这里的鬼魂多达三十多个呢,从大清年间到近几十年前的都有:男女洋人、老老少少——这些家伙大半风流着呢,死了还捣鼓那些事儿,闲下来就折腾首长玩儿……她大惊,问:“那是什么事儿?”“嫪们儿”看着她,满脸忧愁,吞吞吐吐,咕哝:“我,我实在说不出口啊!”他犹豫半天,在对方的连连追问之下,只好勉为其难地用手比划了一个黄色动作。老太太把脸转向院子说:“恨死人哪!”

首长死后“嫪们儿”来得就少多了,只在新粮收获以后进城一次。不过他留在这里的符咒还有一沓,老太太一直珍藏着。

“嫪们儿”终于被请来了。他进门时把人吓了一跳,同时也让宅院的主人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进城。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矮壮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椭圆形,那双本来就小的脚显得可有可无,踏地不稳。眉毛胡子全白了,一张脸活像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袱,上面描了不甚清晰的五官。两眼深陷皱纹之中,变得极小极亮。只有鼻子重重地垂下来,仿佛成为全身最沉的一个器官。他的头发让人迷惑不已:说不上浓还是稀,呈网状罩在了头上,以至于老太太不得不就近了摸一摸,看他是不是戴了一顶灰色头网。双唇肥厚,嘴角往里收缩,使人想到他老来有福,常吃一些有滋有味的东西。他进门的时候不知是焦急还是怎么,反正踉踉跄跄一直冲着老太太扑过来,基本上刹不住车——老太太惊呼了一声,不得不往旁闪了一下。

“嫪们儿”喘息剧烈,摇晃着没有跌倒。他口齿不清,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谁都没有听明白。老太太大声对着他的耳根说:“人都是会老的啊!”他盯着她说:“哦哦哦哦!老老老老!啊,啊呀……”

“我想你啊!”老太太差一点流出了眼泪。她记起了首长在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咋咋呼呼说话的情景。她去攥他的手,发现握在手中的巴掌是这么柔软。“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她大声问。

“嫪们儿”仰起鼻子四下嗅着,然后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去。他走路还像过去,横着甩动胳膊,每甩动一下都要摸一下心窝——首长在世时曾对他的走姿有过一个生动的概括:摸着良心走路!这个乡下汉子是首长最喜欢的人,每次来都让他轻松一阵。两个人拉起呱来无所不包,从前打仗的一些事、农村政策、乡间趣闻……有一次女主人给他们添茶走得近了,听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竟将其吓了一跳——奇怪的是两个人满脸认真,并没有嬉闹的样子,也不太回避她——他们讨论得太过专注,也就顾不得她在身边了……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极其私密的问题,是床上的事情!从口气上听,那个乡下男人竟成为这方面的老师,正不厌其详地传授着……她忍住莫大的好奇心走开了。

他们两人除了谈当时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农村工副业之类——那会儿“嫪们儿”正准备在村子里开一个工厂——更多是首长最乐于倾听的事情,那就是乡间闹鬼、怎样驱魔的故事。首长笑眯眯的,无比神往地探头问:“你是什么时候掌握这一套本领的?”他猛地把下巴往回一收,说:“哎哎,这都是那些阴阳师祖传的本事哩!战争年代谁还顾得上这个……和平年景就不一样了,这时枪炮一停,没有了杀气,那些‘哈里哈气’的物件也就出来了……”首长问:“等等,‘哈里哈气’指的什么?”“妖魔鬼怪,这一沓子都算!”首长严肃起来:“那么阶级敌人呢?”“嫪们儿”没有马上回答,仔细想了想说:“那恐怕还不能算吧,他们毕竟还在阳间……”“那为什么平时说他们‘煽阴风点鬼火呢’?”首长这一问,“嫪们儿”答不上来了。他急得脸都红了。首长大笑……

老太太想扯着他的手,因为她实在怕他一跤跌下再也爬不起来。可谁知他甩着手进了竹林里的甬道,一对小脚挪得飞快。他在石桌前坐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像在回忆往事,又像在仔细辨认什么。这样一会儿站起,鼻子里发出响亮的一声:“吭!”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在远处看着。他觉得这个叫“嫪们儿”的老头儿比什么都有趣。

正看着,年轻人愣住了:那个老头竟然在离母亲三五步远的地方解开了裤子!他凝神望着,两手不由得握起拳头……还好,那家伙稍稍侧过身子,在竹林里小起便来。“妈的,”他骂了一句,“他肯定是老糊涂了,这样的人怎么能驱魔呢?”

整整一个白天,“嫪们儿”都在画符咒,在院子里插上一些染了朱砂的木条。他把这些符咒贴在每一个房间里,走到年轻人的屋子里还格外费了些工夫:嘴里咕咕哝哝,这儿摸摸那儿蹭蹭,还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什么地方抹了一下。他望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对走过来的老太太喊:“他!——”他的手一直指着。苍白青年面色发青,呼吸都急促了。

一直忙到了午夜时分,最重要的工作开始了:“嫪们儿”从什么地方找出尘封不用的一套家什,开始扶乩……屋门紧闭,四周沉寂,老太太和他一起平端器具,他嘴里念念有词……沙子上有了乱七八糟的印痕,这都是一根木条画上去的。他们的手终于一动不动了。“嫪们儿”的白眉一抖一抖,鼻子快要贴到沙子上了。这样看啊嗅啊,直到右拳狠狠地打了一下左掌,这才站直了身子。

脸色苍白的青年把最好的几个朋友都暗中唤来了。“你们瞧吧,最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你们瞧着吧!”整个扶乩的过程本来只有老太太参与的,可是他们一伙却没声没响地伏在窗外看过了。他们看到最后老头儿贴近了老太太的耳边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下点头。

一会儿老太太来到儿子房间,大声对他们说:“听好了,接下去‘嫪们儿’要把这宅院里的魔鬼全召集起来,给他们开个会,训训话,然后再打发他们上路——你们谁也不要偷看,闷在屋里,还得用黑布蒙眼……要知道他们要给赶走了,好没面子,如果被人看了,就会翻脸——这事儿等于好说好商量,就像和平谈判……”

苍白青年那会儿愤愤不平地问:“难道,难道他没有本事把他们赶走吗?”

“不是没本事,是给他们留一点面子!毕竟在这里住了上百年几十年了,谁愿挪窝儿呢?”

年轻人不再吱声了。

后面的事情就有点惊心动魄了。“嫪们儿”挥舞那支桃木剑,又是念叨又是跺脚,慢慢往竹林的石桌那儿移动。这时所有人都关在自己屋里,一点灯火都没有。起风了,呜呜响,树木乱叫。

苍白青年和凹眼姑娘爬到了最上边的阁楼,他们眼上蒙了黑布,紧紧拥在一起。凹眼姑娘说:“你在摸我?不是鬼吧?”他哜哜笑,说:“怎么不是?就是!”窗外的风声大了,凹眼姑娘忍不住好奇,就想把黑布扯下来,对方阻止说:“这可不行,这要坏事的!谁看一眼都会知道……”这样说着,自己却偷偷把布条解了,从窗户上往外看着——

石桌上是香火,是闪跳的一点蜡烛。那么大的风,烛火竟然不灭!真的有飘飘的影子过去了,一个又一个。有一个头发长长的洋女人半裸着走近了石桌。围了不少,都是古怪的面孔。老老少少。年轻人最多。这些家伙全都好奇地伸头看中间的“嫪们儿”,有的嫌前边的挡了眼,就推推搡搡吵起来,直到一声呵斥才安静下来。中间的人站起来,这是“嫪们儿”。他正伸着桃木剑一个个指点着……大概训话开始了。

苍白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一个洋女人往这边指了一下,接着大家一齐嚷叫起来……竹林那儿乱了起来,他们推拥,打闹,说荤话,大笑大叫。不知是洋女人还是其他人,一下把中间的“嫪们儿”给提在了半空——整个人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对方一点没有费力气就给举在了半空。接着四周的人就指指点点,按按这儿按按那儿,还给他解下了衣服……

凹眼姑娘叫着:“你在哪儿?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伸手抚摸他,他就小心地给她扯了布条,指了指窗外。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赤条条的“嫪们儿”,给举在了空中。她吓得赶紧掩口。

天亮了,老太太去“嫪们儿”的房间,找不到人。她往院里走去,这才发现了半裸着身子的“嫪们儿”躺在石桌旁,正呻吟呢。再看石桌旁边,一片狼藉。老太太明白了:昨夜里这一场驱魔失败了。

她质问儿子:“你们一伙儿是不是偷看了?”

苍白青年声声辩白:“没有!没有!这怨不得我们——是‘嫪们儿’年纪太大了,人家不怕他了,老虎没牙了……”

水淋淋的夏末

这个一度让我欣喜不止的杂志社,开始向我敞开全部奥秘……各种各样的事情像章鱼爪一样缠住了我。琐屑、劳累,而且有平衡不完的人际关系。好像到处都多少有点03所的情形。恰好又处于一个特殊时期,这个时期上边正在撤掉各种刊物的财政补贴,不管一种读物是低俗的还是高雅的,更不管是建设的还是破坏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承认世界上还有什么高尚的心灵,而是不约而同地、迫不及待地跟上消费潮流,一切都在消费,都在摈弃所谓的“道德神话”。他们在强调“道德相对性”的同时,却相信金钱的绝对性,无条件地肯定追求物质享受的欲望,这是他们内心里永恒的经典。“现代化”成了权力与财富转移的最好口实,除此而外还有与之相匹配的全套游戏规则,即所谓的“全球一体化”。在这个似是而非的前提下,某些阶层在茶余饭后也时常奢谈“精神危机”,实际上却想迫不及待地投入一场时代的狂欢。他们轻而易举地转向最便当、通常也是最能获益的实务。在他们眼里,既然黄金是黄的,那么所有黄色的东西都惹人喜爱。有人甚至出主意,让那些艰辛而寂寞的探索——历史方面的,心灵方面的,哲学方面的,还有美本身,都要与黄色的东西展开自由竞争。这一招其实也并非是绝望中的下策,其深层动因本来就源于人性的黑洞,来自它的巨大吸力——眼下有一部分天真未泯的人正在这种痛苦、然而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中喘息。

自命清高的娄萌与上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曾以美丽的微笑进行过成功的抵御,但那毕竟是以前了。如今她也沮丧起来,有时简直是灰心丧气。她不得不琢磨钱的问题,不得不低三下四地与一些压根儿就瞧不上眼的人坐下来谈……谁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欲望灼热的时代,也是一个乖张乖戾的时代;这是个流氓穿上高级西服的时代,也是美女和妓女一起套上超短裙的时代;这是春草萌芽、蘑菇腐烂、大楼崛起、各种尖端武器和艾滋病毒一块儿走出密室的时代;是巡警车、环境监测车、“严打”宣传车、救火车、急救车、计划生育宣传车在街道上一块儿呼啸奔驰的时代;是各种各样的艺术讨论会展览会风起云涌、粗劣鄙俗的“艺术品”引起“强烈反响”的时代;是极力挣脱和自动囚禁的时代;是一个为芝麻大的官职追逐得满头臭汗和精神上坚壁清野的时代;是下岗工人成群结队同时又是辞职风日盛一日的时代;是背叛与忠诚、痛苦与欢乐、淫荡与禁欲、道德家与性专家、处女与妓女、艺术家与骗子、冒险家与归国博士同桌共酌的时代……

初到杂志社的欣喜逐渐消失了,就像一个高烧病人热度初降一样。一种冰凉和平静,还有渐渐袭来的烦躁、不宁和难以容忍——这一切的深度混合。我常常想到必将开始的那最后一挣,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接下去的日子啊,我们将怎么过呢?一切都不得而知……只有一点非常清醒,那就是首先解决一个近在眼前的目标:“主任”的角色必须辞掉。我也不明白这是多大的官职,反正召集讨论会等等令人厌烦到极点的事儿,都要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还发现,每逢在尴尬难耐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刻,马光总是站在一旁观看。这家伙小我八九岁,可是已经成熟得可怕,也乖滑放荡得可怕。他好像已经先自付出了某种代价,理应享有一些特权——究竟付出了什么却不得而知。不过我越来越清楚:任命刚开始的一些日子让马光摸不着头脑,探不清底细,所以他只保持了沉默和虚情假意的祝贺。当时在整个杂志社,那个老编辑,那个像竹竿一样的女编辑,甚至还有小打字员阿环,都保持着沉默。马光与后者不停地交换着目光。

很显然,我掉进了一个陷阱。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娄主编。我简简单单告诉她:“我不干了。”

娄萌一愣,然后笑了。

“这是真的,是我反复思考后才决定的……”

她没有回答,她只催促我讨论会的事儿。我迟迟不谈斗眼小焕那个会,还有另一个家伙的会——就在斗眼小焕提出开会不久,又来了一个新主儿,这家伙更讨厌,长了两条短腿,身上却藏了无数个鬼心眼。他的所谓“作品”才是耻辱的印记,夸张,丑陋,旁若无人地吹捧,一钱不值。这家伙不知怎么走通了市里的一个头儿,与其说请我们杂志社出面给他开讨论会,还不如说是直接向我们发出了胁迫……看看吧,我就是要在这种情势之下、在这个水淋淋的夏末为这些倒霉的讨论会东奔西走。这种屈辱已经超出了我所能够忍受的限度。

娄萌说:“开会什么的,不过是一点事务性工作,你联系好了就可以在家里搞自己的事情了。它们其实很简单,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想是的,很简单——对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而言,这事真的很简单。可是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那样的人之前,还是有些厌烦。

那次没有结果的谈话之后,我把什么都拖下来了。我所能使用的惟一武器就是:消极怠工。

深夜睡不着,只想跟梅子谈谈。我要告诉她所有的烦恼,但暂时还没说辞职的事儿。

梅子长时间没有做声。后来她睁开那双在黑夜里闪烁的大眼睛,说了一句:“开讨论会总还算有意义的工作吧……不管怎么说可以扩大杂志社的影响。这就有利于你们的工作。你不是说……”

没法和梅子解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话竟与娄萌如出一辙。要命的是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还无一不对;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她们却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委屈自己去为那些渣滓服务?还有杂志,时下它干的这一切,就好比让一个纯洁的少女去卖淫,让慈祥的母亲去为那些臃肿肥胖的老板们搓脚。我宁可沉浸到一片喧嚣的市声里,天天在可怕的汗臭中煎熬,也不愿在这放足了冷气、铺了红地毯的讨论会场上走来窜去,像个苟活的瘪三。做了这样的事情还能够心安理得,那么他就除非是一条热昏了的脏狗,而像丽丽这样的好狗就绝对不会去做。

想起丽丽,我在这深夜里很想去抚摸它一下,看看它那对蓝晶晶的眼睛和鼓鼓的小嘴巴。

我真的打开了卧室的门。我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那是丽丽迎着我默默走来。我抚摸它。在这闷热、喧嚣,很难安静下来的一刻,我们竟不吭一声地偎在一起。都在苦熬。我搂紧了它。这个酷夏啊,难道纯洁和可爱只能来自这些小动物?那个稚气可爱的小打字员不也该有类似的品质吗?还有小鹿……我今夜惊讶地发现,这些丽丽才有的高贵品质,正在离他们而去,就像活的魂灵就要离开将死的人一样。多么可怕。我对着丽丽的眼睛说:

“我一定要辞掉那个‘主任’。”

梅子在那边模模糊糊听到了,问:“辞什么?”

我索性告诉了她。

“这可不行!这种事你起码应该告诉父亲一声,你知道他关心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决定?再说我们既然在一块儿生活,你至少也该事先与我商量一下。当然最后还是由你自己决定——这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说说……”

“是我的事儿。但你说得对,现在就让我们商量一下吧。”

梅子反而沉默了。在她来说这原本就没什么可商量的。她想让我更多地为别人、比如说为她父亲的心境和感受去活着。很显然,当初任命我也是因为岳父的缘故。使我因此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我们那份杂志上还发表了岳父的书法作品,有吹捧他的文章。这是一次显而易见的交换和献媚,却使我们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

不出所料,与梅子谈过之后很快就有了反响——第二天小鹿跑来说:“爸爸叫你。”

我只得去见那个雄心勃勃的老人了。他现在对一切都那么关心,对后一代又那么牵挂。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我们的家庭、生活和工作。

我进门后,岳父马上摘下眼镜——鼻梁上有两个凹陷,像是眼睛旁边更小的两只眼睛:

“辞啦?”

“只不过提出来了,还没……”

眼镜重重地摔到一堆宣纸上,发出“叭啦”一声,“会有结果的,你等着吧。你以为想做‘主任’的还少吗?”

“正因为不少,我才想辞去。”

岳父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一下:“你把这些都看成了什么?职务是一种商品,可以交换?”

我有点愕然。

“在你眼里,一个职务就是一个美差、一次恩惠,类似于某种优厚的待遇,像增加工资差不多——在你眼里是不是这样?”

我被质问得有点突然,但一时无力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嗓音沉沉的:“在这个年头,有谁把提拔这类事情与自己的才干、我们的事业联系起来考虑过吗?没有,很少有这样的人了。他们就是不明白,组织上只是想让他们分担更多的工作,那是要做通盘考虑的。”

这一番话使我更为惶惑。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我有些惶悚,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幽默感。但我没敢流露出来。我绷着脸,诚恳地看着岳父:梁里,一个瘦干干的、严肃了一辈子的人。当年的“铁来”不在了,真是可惜!我觉得他那硬邦邦的脑壳下多么费力地积攒了一些成套的、过时的,对我而言却是完全陌生完全无用的东西。这是一个自爱的老人,整洁、自律,按时洗澡、去理发店。他的头发总是修剪得很短,这时连洁净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唔?”他显然在催促我表态。

“如果组织上像您一样理解问题就好了。只可惜他们有时并没有这么好。组织上也不是事事公道。像您,还是‘铁来’的那时候就出生入死,在山区和平原打游击,生死不惧——在和平年代,您只想付出更多的劳动。您的智谋、责任心、事业心,您想付出的这一切,组织上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改正自己的错误了,因为您已经离休了……”

“混账逻辑!”岳父的脸突然变得铁青,“组织自有组织的安排,我也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指责组织。你哪来这么多抱怨?”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慌张起来,不由得退了两步。我想说:类似的抱怨在家里时常可以感到啊。但我暗自揣摸了一下,真的抓不住岳父什么把柄。我明白了,这种抱怨更多的是从岳母和梅子身上传递出来的。不过这就使我更加难以捉摸眼前的人了。我觉得难就难在不能从他身上找出更具体的什么根据——比如从哪一种场合、用哪一句话来证明——没有,一点没有。对面的老人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点可供寻觅和利用的空隙,他永远是那么严谨。我承认自己败下来了,唔唔哦哦,说:“也许……也许我理解得还不全面,但是……总而言之,您过去,您离休前应该肩负更大的责任,因为我觉得您的能力、身体状况……”

岳父叹一口气。他像大病了一场,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他瘫坐在沙发上,头颅使劲摇动。后来他终于慢吞吞地说出一句让我稍感安慰的话:“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点点头。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他望着窗户。但也只在一瞬间,他又一次变得严肃了。他看着我,语重心长:“宁子,我想告诉你的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一个人都要摆正两个关系:一是个人与组织的关系;二是个人与群众的关系。”

“我一定摆正两个关系。”

他的眼睛微微闭着,“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背叛……”

我急切地想听到不能“背叛”什么?没有下文。“背叛”,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从时令上看炎热的夏天也该过去了。可它仍然赖在这座城市里,不肯离去。不过最难熬的日子大概要到尾声了,因为半夜里偶尔能够感到一点点凉气。这真是大自然了不起的恩赐。也许因为季节转换的缘故吧,小宁有点咳。他一咳,丽丽就在另一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也在发出不安的呓语。我和梅子都认为孩子不是着凉,也用不着添毛巾被——因为天还是太热了。

梅子总是按时上班。我一连多少天都在单位上忙,这就不得不把丽丽锁在家里。那两只龙虾仍在不知疲倦地打斗,咔嚓咔嚓的声音成为丽丽惟一的音乐。它长时间注视着它们,目光里充满迷茫……

自从我提出辞职以来,马光对我的态度好多了。他上班比过去早了,好像也喜欢坐班了,而且一进门就打水擦地。有时他擦自己的写字台,连我和娄萌的也一起擦过,真使我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阿环的裙子越穿越短,两条胖胖的腿从椅子上耷下来。老编辑喝一口茶,盯住阿环的两条腿叹息说:“人哪,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年轻。”

阿环嚼着口香糖,一双猫似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我觉得她的鼻子也像猫,圆鼓鼓的,上下笔直,也有一层细小的白绒。她嚼着口香糖,更多的时候与马光插科打诨。马光说:“你这个小家伙,闲着也是闲着,给叔叔沏杯茶吧!”阿环说:“我只给爷爷沏茶,不给叔叔沏茶。”“那你就把我当成爷爷吧。”“我把你当成‘小碗儿’。”

最后一个比喻把我吓了一跳——当成“小碗儿”?“小碗儿”是什么?后来娄萌告诉我才知道:“小碗儿”是阿环的小外甥。

阿环的上衣穿得很薄,毫不含糊地突出了一对乳房。这在办公室里多少有点别扭。娄萌瞥一眼说:“我们那时候……”

她说什么都要加上“我们那时候”,这几个字后面就是一串唠叨:一个禁欲的时代,那时候真是不通事理,对自己的美远远没有认识,对男性飞来的目光不理不睬,只知道穿朴素的衣服,领导说一不二,老同志拍肩膀握手都没有邪念;首长病了争着去护理,一到了夏天就为乳房发愁,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想到结婚就哭;男女在一个办公室里一天到晚关着门也坦然,对喝酒的人不能理解,以为省长才能用电风扇;以为让男大夫在屁股上打过针一辈子作风也就完了;觉得伺候首长光荣,等等。她只要说“我们那时候”,接下去大家就要听得津津有味。和她一样,我们对“那个时候”也怀着或多或少的向往。那个时候好像一切都没有开垦。马光差不多要急哭了,为自己的迟来晚到惋惜地拍打双膝。真的,他如果在那个时代,就好比一个雄心勃勃、心生百窍的商人到了一个亟待开发的大市场一样:双目炯炯贼亮贼亮,瞄准了,很容易就会做成一笔大生意。那个时代也许真的不错,没有一个人得淋病,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反动话,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时代几个世界分得很开:领导与群众,男人与女人,科长与科员,贫下中农与工人阶级。一辆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在山路上盘旋也能引起崇高伟大的感觉;一个姑娘由于穿了裙子,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当地名人。卖淫闻所未闻,看电影就是最大享受,一本小说写过三两次接吻,就可以在私下里传阅。外国人像星外来客。就是那么一个时代,淳朴而安宁,贫穷而慰藉,大家的感觉都相当不错。

我正在听娄萌讲“我们那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电话对我有多么重要。娄萌抓起电话,马上又交给我。

是梅子。有点不对劲,因为她急急火火。我慌了,冷静下来才明白:小宁病重了,托儿所的老师打电话把她喊去了;她让我直接到医院去,她和小宁从那边先走……

我最害怕医院,有病宁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到那个地方。那儿是一场场痛苦和灾难的大展示。我非常佩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佩服他们超人的顽强。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了不起的素质:每天面对呻吟和痛不欲生。

急诊室里没有梅子他们。我又到挂号处。长长的队伍,从头看到尾。不止一次被人狠狠地斜一眼。没有。在儿童门诊挂号那儿我看得尤其仔细。后来又想起梅子在这个医院里有一个朋友,可能她直接到病房去了。可那儿仍然没有他们的身影。我在几个科室窜了几趟,哪儿都是人山人海,挤不动又钻不透。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就像从水塘里刚刚爬出来。

我给岳父家打个电话。岳父说梅子他们早就走了,岳母也到医院里去了。

放下电话我才想到呼吸门诊。满屋子咳嗽声、呼噜呼噜的喘息,还有人在大惊小叫,急得哭喊。我知道这个医院最忙的就是呼吸科门诊。这个城市一直笼罩在烟尘里,得呼吸系统疾病的人逐年增多。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他们母子俩。我挠着头,细细想接过的电话:自己是否在焦虑中听错了?我想他们也可能是去了妇幼医院或儿童医院。

我马上去妇幼医院。在那儿白白折腾了几十分钟,又奔向儿童医院。三个医院在不同的方向,恰好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等我远远望见儿童医院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干的了。

在儿童医院门诊那儿,我一眼就看到了梅子披下来的湿漉漉的头发,还有怀里的小宁。他紧闭眼睛,喘息急促,一个听诊器在他胸口那儿触碰着。我垂手站在那里,急急的喘息声竟然没有让梅子回过头来。她整个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医生收起听诊器说:“肺炎。”

另一个护士从孩子腋下抽出温度表。“三十九度……”

梅子看到了我。她眼角有泪珠在闪动。她没有埋怨,我也没有解释什么。接着就是打针、挂吊瓶。因为所有的病房都满员,就只有在走廊里给小宁安上一个铺子。

一条短短的走廊已经安了大小二十几个铺子,陪床的人都坐一个马扎靠在旁边。宁子太小,护士从手上找不到血管。我第一次看到从头皮那儿将一根细细的针插进去打点滴。一开始他们从其他部位找血管,找不到。一个年轻的护士用一把剃刀把他脑壳那儿剃去了一点毛发。整个过程都让我心里发疼,我不得不把眼睛转到旁边。

孩子发出了声音,他终于醒来了。我的孩子!我的手一直揪得紧紧的,揪着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握紧了梅子的手,而梅子的一只手却在托着孩子小小的臀部……

护士打上点滴就匆匆离开,告诉:“有情况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动他。”

千万不要动。我最担心的是孩子如果醒来一摇头,那针不是就要把他的脉管划破吗?真不敢想……

我和梅子守在小床边。一切开始有了着落,我和梅子都吐了一口气。梅子说:“我抱着小宁到总院去,想找那个朋友没找到。我看挂号的队伍那么长,怕来不及。挂急诊,急诊那儿也围了一大堆人。我害怕,就抱着他到儿童医院来了。这里还好一点,可也让我等了半个多钟头,我都急哭了……”

这时我才明白电话并没有听错。我发现梅子的脸上有泪痕。我想起了什么,告诉她岳母也到医院里来了——不过她肯定也要奔那个大医院。梅子没说什么。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想想看吧,她刚才从托儿所到大医院,再到儿童医院,还抱着孩子,这么热的天,挤蹭着人流……

整整四天小宁才出院。这四天里我、梅子和岳母三人轮换在医院里守候。小宁受尽了折磨,因为那个地方太热、太噪、太乱,最后连我们三个人也给累病了。陪床的人没地方睡觉,顶多只能在那儿蜷一会儿。我和梅子不忍心让岳母在这儿,夜间我们俩一块儿在这里熬。本来我们可以轮换休息,可是都不忍心撇下对方。护士一再赶我们走,因为走廊里太挤了,可我们总是走出去再设法溜进来。

通过这一次,我们好像第一次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可怜的孩子,知道他们在忍受什么样的折磨。一天到晚,即便是深夜两三点钟,都有急症病儿送进来。本来小宁应该再住几天,可是由于床位太紧张了,走廊里再也加不上床,医生给我们开了些肌肉注射针和药片,就打发了。一场折磨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我和梅子瘦了一圈。岳母差不多一直守在小外孙身边,她看着孩子好起来,笑得很甜。她的笑容让人感到了真正的安慰。

小鹿想方设法逗小宁玩,总是遭到梅子和岳母的呵斥。小鹿说:“他要多进行体育活动就好了。”梅子说:“你懂什么!”小鹿说:“我小时候就从来没得过肺炎。”

我没吱声。小鹿小时候也正是娄萌所说的“那时候”。那时候城市上空的气流干净多了。如今不要说小宁,就是我和梅子每年春冬都要得病,感冒之后简直很难止咳。这个城市里的人几乎百分之一百患有不同程度的支气管炎和咽炎。到公共场合去开会、看电影,无论什么季节,都会听到场内难以遏止的咳嗽……除了呼吸系统的疾病之外,肝病、肾病、心脏病,几乎一切器官的发病率都在上升。

小宁重新到幼儿园去了。

可怕的炎夏恶狠狠地做个鬼脸,终于要离去了。可是天依然闷热,依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煳味儿从窗缝里挤进来。不过难熬的夏夜终将过去,全城的人都舒了一口气。街道两旁、大小胡同、树荫下,那些熬夏的人都一个接一个把竹床和躺椅搬回去,街道上只剩下自行车的河流和鸣叫喇叭的汽车了。

小宁大概要把一个夏天耽误的睡眠全补回来,一有工夫就睡,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贪玩。当那对龙虾举起大螯时,他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惊小怪地呼喊了;他也不想学丽丽那样在屋里爬来爬去。他睡得好香。我和梅子,特别是我,却一直没能进入那么好的状态,我们仍在为这个难忘的夏天付出,仍在失眠。

在这样的夜晚里,我脑子里常常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图像,它们没有条理,轮番出现……娄萌、马光、阿环,还有我生活过的东部平原和那一架架大山;我特别想到了出生地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外祖母在树下洗衣服,雪白的头发扑上了蜜蜂和蝴蝶;那破了半边的洗衣盆,那光滑的木槌……大李子树永远是银花繁茂,它的药香味儿笼罩了整个原野、我的整个童年。我赤着脚在大海滩上奔跑,在灌木丛中和洁白的沙子上穿行……

那样的夜晚差不多完全属于童年和少年。在大李子树下,外祖母铺开了一个凉席,我们一块儿仰躺着,看天空的星星。“再给我讲个故事,再……”外祖母一开始不做声,她大概正酝酿自己的故事。她从装满故事的挎包里翻找着,想找出一个新的故事,就像找出一个果实一样。塞给我吧,我等待着……我们小果园沙岗后边那个看林子的老头养了一只无名的小动物,它曾让我爱不释手。它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短短的前爪都让我喜欢到了极点。好长时间,我与它几乎同呼吸、共命运,有一点工夫,我就要到那儿去看它。我和它一起跳跃——据说它是荒野上最灵捷的动物。而我觉得它是一个精灵。外祖母给我讲了很多野物的故事,其中也包括这种无名的动物。它的故事令我终生难忘。后来,我们给这只奇妙的动物取名“阿雅”……

在这默默相视的夜晚,我还不止一次想到了择居的问题。我觉得既然没有力量驱走这个城市里的烟雾和无处不在的嘈杂,那么我们至少可以逃离这个城市吧?一个人不是命定了非要居住在这儿不可。我们既然有腿,就可以奔跑。为什么要死待着,要默默等待和承受?那其实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迁徙,要做到这一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们可以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到山区,到平原,到海滨,到一切我们认为应该去和值得去的地方。当然这一场场迁徙也许会带来其他方面的问题,可受益的将是整整一个下半生,是生命本身;而生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我有些忍不住了,这个夜晚心气难平,终于再一次提出了那个老旧的想法。梅子长叹一口气:

“别说了。不要说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盯住她,口吃似的问:“怎么就……不可能?”

没有回答。

我又一次问为什么?她仍不回答。这使我愈加觉得不可理解。我竭力顺着她的思路想,直想到了岳父岳母,想到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历史——特别是他们特殊的居地:橡树路。我听说即便在最缺水少电的日子里,那里还是一切都优先供应。他们会留恋那里的。可是他们也毕竟还不是这座城市里出生的人,不像梅子、小宁和小鹿。当然,两位老人都会剧烈反对离开,他们才不愿在这把年纪再去重新适应一个环境,离开这么多的上下级和同事、朋友、邻居;他们尤其离不开橡树路上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那棵古老的橡子树……是的,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或许是这样。可我们讨论的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家庭,还有小宁和小鹿——这些刚刚出生不久,或者是刚刚开始生活的人的事情;这简直是他们的切身利益,是他们的前途,甚至是全部的希望……难道这真的有什么不可理解之处吗?我觉得这种犹豫是多么愚蠢……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要做起来却那样难……

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有了嗞嗞的声音。我说:“快,有水了!”接着就条件反射似的扑过去……

有水了,细小如丝。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桶对上去……

讨论会

有人猛烈敲门。我以为又是马光,索性不吭。可后来外面的人骂起来,骂到最后哼哼唧唧,那声音竟有点不对劲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用脚踢门。

我当时正在切东西,没有放刀就呼一下把门拉开。

门外的人竟是斗眼小焕,他啊啊两声,吓了个趔趄。

“妈呀!”他叫着,“杀人了呀……”这样喊着,还故意夸张地往邻居那边跑了一步。

他喘息着溜进。这家伙上身只穿一件背心,手里提着一件雪白的衬衫,喉结乱动,一双斗鸡眼尖亮尖亮,一进门就往里间跑。

“那是卧室,你进去干什么?”

“嫂子不在吗?”

他坐下,端起冷水杯喝了一口,汗水哗一下流出。他咂着嘴:“好哇老宁,你干得真不错。我的事你也敢消极怠工呀?不要忘了,这回是我的事儿!”

“我的事”三个字很用力。

“我知道是你的事。我的意思是天凉爽一点,会搞得更好。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天凉爽一点再搞有个怎么好法?能搞个日本大闺女吗?”

我闭上嘴巴。

斗眼小焕耸耸鼻子,往前凑了凑,对在我耳朵上说:“我发现了一个‘小诗人’,”他挤着眼,这马上使我明白“小诗人”是一个女性。“小脸彤红彤红,笑眯眯的,一口小牙呀,大米粒儿似的。她一见面就叫我‘老师老师’。我准备让她也来参加这个会。”

“我们召集的会可不允许你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

“看看,假正经了不是?”他四下看看,“老宁,趁大嫂子不在家跟你说句实在话:社会上也开始传流你的事儿啦……”

他见我不再搭腔,嗫嚅道:“有一个人,我倒希望,她能去开会……”

他看看我,嘴角流露一丝讥讽。我没吱声。

“你该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是那个姑娘,橡树路的李咪——怎么样?”

斗眼小焕在屋里急急走动,念念有词:“她可是一个好东西呀,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少得不能再少了……最近你们在一起没有?”

我想告诉自己一年来压根儿就没见过她。但我不想再理他。

“你不行。你这个人哪,不要被大院里的人吓住。对付这样的人我有一手,”他严肃地伸出食指,用力往下捅着,“我对付这样的人很简单,两个字:硬训!”

我看着他。

“就是给她讲道理——主要是批评。要告诉她,干什么都得扎实,一是一二是二,丁是丁卯是卯,别来华而不实这一套!大叔才不喜欢这一套呢!大叔就喜欢实打实地来!你要搞柏拉图那一套,你去找柏拉图……不过这也怨你,早该当胸一掌……”

我觉得该与斗眼小焕分手了。这么热的天与一个邪恶的家伙待在一起聊这些话,简直是犯罪:同关在一间小屋里憋闷,那肮脏的气流会把我裹起的。这损伤会是隐性的、巨大的。我每到这个时刻心里就涌起一种痛苦、委屈的感觉,它甚至让我无力承受……

丽丽从一旁把门顶开了,蹦跳着过来。斗眼小焕立刻嘎嘎大笑,“哈哈……多么好的东西!”

我抱起丽丽。我觉得它在热天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它该洗个澡了,身上有股汗味儿。很好,它的鼻头湿漉漉的,说明并不缺水。一放到地板上它就用力扭动。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看到丽丽扭动,所有的烦恼也就一扫而光。

斗眼小焕认真看了它一会儿,抬头望着我。他像要说点什么。后来他问:“家里有辣椒吗?咱给它嘴里抹点辣椒,那时你再看它……”

“你是什么东西!”我骂了一句。

天凉爽了,那些倒霉的讨论会展览会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租用会场,订伙食标准、房间、邀客名单,还要厘清每个客人的身份以确定房间,来去路费报销……小焕及另一个家伙的会都在按部就班地准备。

这期间斗眼小焕不止一次到我这儿来。天知道他这会儿是来给我鼓劲儿,还是故意来看一看令我焦头烂额的奔波,以便从中获取一丝快感。他一来就变得分外起劲儿,好像我这里是他的一个充电场:他要从这儿获取能量,然后再兴致勃勃地投入大街上的人流。这一段他还不止一次把那个身高马大、沉默寡言的大汉小玲领来。小玲每次到这儿都侍立一边,像一个真正的仆人。我发现小玲的淡漠和严肃只是对外人的,他一转向小焕就变得一脸谦恭,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的温柔。

不妨从“小玲”这名字想开去:如果给这黑乎乎的大汉再加上一件花衣服、一条方格裙子,那该多好。世界上滑稽的事儿越来越多,比如小焕究竟怎样驯服了这个大汉,让其言听计从不离左右,对我一辈子都会是个谜。记忆中,斗眼小焕总能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仆人,让其驯顺地跟在身后。他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伙伴、仆人,一个消愁解闷的角色,有时也算一个共谋者。他们竟能一块儿探讨诗歌、一块儿做坏事、一块儿实施一些荒诞不经的怪招儿。我知道小焕这人粗中有细,既大大咧咧,又对一些事情细到极处。比如他这会儿就与我一再讨论起会议的细枝末节。

我想逗逗他,告诉他:那一天分别有两个人主持会议,其中一个是我们的娄主编。小焕咧着大嘴,稀疏的、修剪不整的胡子立刻翘了起来,认真听着。

“娄主编对你很关心,她对你的作品评价也很高。你最长的那首诗,她还剪下来压在玻璃板下面……”

小焕瞪大了眼睛。我发现他的双手在颤抖,语无伦次,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真让我……天!娄萌?这是真的?咦?”

“当然是真的。”

“哎呀!”他搓起手,连连叹息,双脚踏来踏去,“我该怎样、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嗯,娄主编……然而……不过……天哪,这是夏天的事情吧?”

“不,很早了,冬天的事情。”

“哎呀,原来这一切由来已久。幸运!天哪,幸运的人,幸运的人……”

他连连重复这句话。我不知他是说娄萌幸运,还是自己幸运。

我说:“你该准备一个好的发言,我们会后准备在刊物上发表。”

小焕全然没能听进去。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情景里,“娄萌同志,多么好……那简直是……美不胜收!”

我大声强调:“你应该为我们的刊物再拉一点赞助,别只顾自己的讨论会、只为自己出名。杂志现在很艰难,你有办法就该帮一下,反正你认识很多‘大企业家’。”

小焕拍着腿:“哪里的话呀,我从来就没把你们当外人。你回去告诉娄主编,就说有我小焕一口吃的,也有你们的——小玲!记下这件事!”

小玲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黑皮本子,手握二指长的小铅笔头,放进嘴里抿一下写一下,十分认真……

就这样,我不得不来来回回为斗眼小焕的讨论会奔忙。说实话,在他的几百首诗里,真正过得去的也不过是几首而已。它们有时真的不乏出色的段落和奇妙的神思,但整体看来就像作者一样,仍要透出那种浅薄气和投机相,偶尔闪过的一丝苦涩和悲怆也是伪装出来的。字里行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是一个既不会怜悯也不会仇恨的人。他只是追赶时髦。

有一次吕擎告诉:斗眼小焕不知怎么溜到了大学里,在一个学生自发组织的座谈会上,他像一只吃了糖的老鼠,翘首理须,眉飞色舞,一对斗鸡眼东张西望。少男少女围住他,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吕擎说他正好下课走过那里,因为听到那边不断发出一阵怪笑,就被吸引了,从人群中瞥了一眼,正好看见斗眼小焕龙飞凤舞往一个少女的笔记本上签字。他说当时恨不得从这家伙的后脑勺那儿砰砰来两下……现在的大学再也不是什么令人尊敬的讲坛,这里各色混子、流氓和扒手随处可见。那些进入这所大学的孩子,绝大多数还是纯洁的孩子,他们仍然可爱而且极易被伤害。吕擎说他那会儿没有干涉别人的心情,只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吕擎一度把斗眼小焕在这座城市乱窜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说我把他引了来:“这儿已经够乱的了,你还引来这样一个东西。”我极力为自己辩解,说他那天是突然出现在街头的——我正提着挎包出去买东西,这家伙就从街口上猛地钻出来,吓了我一跳呢。就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化名写诗……“我们是同行了,这个你想不到吧?”就这样,他幸灾乐祸地站在我的对面。那个尴尬的情景我到现在还想得起来。

小焕在我们朋友当中已经臭名远扬。有什么办法?眼下我又回到了与他在大街上相遇的那种尴尬,并且还辛辛苦苦地为他准备一场讨论会。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促使我对小焕更加反感的一件事,是在讨论会即将召开前一周发生的。阳子告诉:小焕溜到庄周家里去了——他说如果庄周正巧路过这座城市,届时一定请其与会等等。实际上完全是欺人之谈,他是以此为借口去找李咪。那天李咪客客气气请他落座,还给他倒了一杯咖啡,“放糖吗?”这家伙眨着那对小斗鸡眼说:“不放糖。”一边说一边抖抖嗦嗦坐下。就在李咪起身去为他添咖啡的时候,他突然摸了李咪一下……

李咪对女朋友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胆大的人。他的胆多大呀,他摸我!这是第二次了。在这之前我对他笑一下都没有。我真不相信……”她不停地骂着。

我相信阳子的话是真的。我感到愤怒、惊讶,替庄周,也替李咪难过……我心里想,我曾经警告过小焕的事情,小焕终于还是做了。我的警告对于他差不多成了另一种提醒。当时我一阵冲动,就给娄主编打了个电话。我气愤至极,说这个讨论会不开了。“为什么不开了?”对方在电话上显出了十足的惊讶。“我们不能替一个恶棍再张罗了。”“看看,又来了。”“不是又来了,而是这个家伙又做了一件臭事。”

“什么臭事?”

我把那件事从头复述了一遍。整整有五六秒钟对方没有声音。后来她竟然在电话中哈哈笑了起来。亏她笑得出。愤怒中我想:说不定他还摸了你呢。我真想把电话扔下。可娄萌笑过之后说话了:“应该这样看待这件事情:一方面那只是个传言,短时间内没法证实,我们总不能等事情落实了之后再开那个讨论会吧;再则讨论会谈论的只是学术而非道德,我们最好不要与那一类事搅到一块儿。如果这样追究起来,恐怕就永远也扯不清了。”

对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知这是自己强烈的厌恶情绪,还是真的像斗眼小焕很早以前指责的那样:一点点嫉妒。当然,对他自诩为“天才”一事,我从来都认为是可笑的。我自问:如果他是另一个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这个讨论会吗?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对那些讨论会的各种角色从来漠不关心,只知道那不过是按部就班进行着的一系列扯淡罢了。我会放松得很,漠视一切,随波逐流。我已经这样做过好久了。而斗眼小焕对我来说就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并且有着不算短暂的交往,他时常在我的视线之内活动。这无论如何还掺杂了一点私心:怕指责、怕连累,还有深深的厌弃……

大概没人知道我在这个讨论会前后、在整个操办过程中所经受的那种痛苦。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讨论会在一个很像样子的宾馆大会议室如期召开,冠冕堂皇。在娄萌的邀请下,照例是文化界的头头脑脑出席,致辞,讲话,拍照,有线和无线电视台全来了。特别不能缺少的当然是各类小报记者,他们这些人现在主要忙着四处“赶会”、传递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那个小玲就站在旁边,高大、冷峻,像是一位尽职的保镖。

娄萌这一天穿了一件宽宽爽爽的紫碎花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项链,清新、端庄,温和而秀丽。她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浓妆艳抹。她做大会司仪,俨然是一位女主人。

斗眼小焕不安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鬼头鬼脑,小眼睛东张西望。这家伙这一天尽管衣冠楚楚,结了领带,也仍然不像一个好坯子。他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台面上来的人。世界上真有这样一种人:无法改变,无法造就,那种贱气简直就是从骨髓里泛出来的。我这会儿坐在旁边,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虚伪和自作自受的劲儿——本来依我的恼恨程度,我的愤愤不平,足以使自己与小焕在一两年前就彻底决裂;可是没有,一直没有,到现在都没有呢。我只对他发火、吵嘴、拒绝,可斩钉截铁的决裂还是没有发生。我有时对自己说:既然它迟早总要来临,为什么不能早一天来临呢?这是你不可原谅的一个过失,这将影响到你的生活;它对你造成的损害、侵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大;你将因此而付出代价,就因为你的软弱……

发言开始了。每一次都是这样:艰涩的开头,而后是畅流、无遮无碍的随意冲泄。在嗡嗡声里,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中,在录音设备莫名其妙的嗞嗞鸣叫中,我想着一些事情。后来我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开始意识到忘记了什么——娄萌曾叮嘱要搞一点笔记。虽然每次会议都有录音,但她仍然要我别忘了笔录,比如说到会人数、哪些人发言等等。

我一个一个看起来。先从斗眼小焕开始。来宾们向左围了一个圆桌——环形桌旁坐了两层。我的目光缓缓旋了两圈,直到在第二圈的中间一点停住。我发现了一个人:一个眼睛很大、体量特别小的姑娘。她不停地记笔记,兴奋得小嘴嘬起来。我担心发言者那些新奇的、较着劲儿迸出的新概念她一个字也不会明白,但她还是记得非常起劲儿。我马上认定她就是斗眼小焕提起的那个“小诗人”。小诗人浓妆艳抹,戴了耳环。耳环太大了一点,大得与整个人不成比例,这使她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小妖怪。她大概还没有及时弄懂化妆的小窍门,满脸抹得血乎淋漓,让人觉得像摔破了的桃子。不过实在一点讲,她的模样还多少有点楚楚动人。小姑娘旁边是几位年龄稍大一点的女子。她们是正式出席会议、还是斗眼小焕临时找来的旁听者,不得而知。

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坐在一起,使斗眼小焕兴奋起来。他开始坐卧不安,屁股一会儿挪一下。他已经忘形,汗水流下来,用衣袖去抹。

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可能是从某大学来的教授之类的人物,开始讲话了。他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一开头极为缓慢,甚至是有气无力:先大大赞扬一番,称小焕为“一颗新星”,“诗坛不可思议之现象之一种”。我发现他说到这儿渐渐加大了语言的力度,而且用词古怪、别扭,却愈显分量,令人不容置疑。这就使我明白了,在那一个又一个作品讨论会的报道和发表的记录稿上,为什么会让人觉得一些人变得遥远而又陌生。总有这么一些古里古怪的见解。老人说下去:斗眼小焕的诗里有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存在主义、魔幻主义、超现实主义、达达主义、黑色幽默、新感觉派、意识流、印象派、表现主义、象征主义,后现代后殖民,后先锋等等一切的影响和营养。

大家被老人给吸引住了。我禁不住看了小焕一眼,恰巧这时候他也在看我——嘴巴紧紧绷着,特别是下颏骨那儿,绷得紧紧的。我知道那是极其得意时才有的一种表情。我发现只要那位老者吐出一个“主义”,他就咬紧牙关向我点一下头,喉结滑动一次。那真是凶恶的、吞噬儿童的一种狠劲儿。

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挥起手掌,仍然是不顾一切地赞扬;同时,他每吐出一个词儿,那边的斗眼小焕就穷凶极恶地冲我点一下头。我在心里骂开了:你凶吧,总有一天与你一刀两断,你这个不得好报的家伙……

老人发言之后,是一个“企业家”发言。

那个“企业家”就是资助这次讨论会的人,据我所知他只读过两三年小学,大字不识几个,是来自东部平原的一个暴发户。他发了财,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为某些文化机构做一点慈善之举,发放一点小小的布施,今天送上几千元,明天赠一台音响设备、一个录音机,等等。这是一个鬼头鬼脑、憨里憨气,但骨子里却是精明透顶的“土老帽”。他会说些什么?要知道在类似的会上,他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最后才发言的。这样的孟浪之举使我为他捏一把汗。他站起来,先清一清嗓子,然后劈头呼出一句:

“伟大呀……”

所有人都给弄愣了。接着他就数落起斗眼小焕、杂志社以及我们今天这个讨论会的“伟大”之处。从他的口气里看,我们整个民族的前途全系于这个讨论会以及斗眼小焕的那几首歪诗之上了;至于他的企业嘛,还需要文化界诸位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诸如此类,令人不知所云。结尾的一句话是:

“让我们拿出更大的爱心,手挽手地往前走吧……”

有点可怕。我想我们大家如果拿出爱心,和这个家伙手挽手地往前走,那一定会别扭到了极点。

娄萌一个劲儿地鼓掌,不止一次站起来。她想说什么,却被掌声打断。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脸上的汗水已经流下来了。她一边擦汗一边说:

“我很感动,我很感动。有这样的企业家支持我们,我们的事业……我们还怕、怕什么。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会的意义,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它大大超出了我们预期的效果!”

最后她请我们这次讨论会的主角、那个默默无声坐在一个角落里、小脑袋东转西转、神色显然有点不太正常的人说几句。

小焕站起来,哆哆嗦嗦——当然并非紧张成这样,而是激动、亢奋和自我感觉过好时才出现的那种神经性肌肉抽搐——他的眼睛一直热烈地看着娄萌。他说:他和他的朋友们正进入了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里天才必将出世,伟大的巨人即将出现。“当然了,”他猛地一挥手掌,“任何时候,真正卓越的人物寥寥无几!”说完这句之后,他的嘴角蔑视地撇了一下,两眼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目光转向我时,我立刻感到了一股杀气……最后他又谦卑到可怜巴巴的地步,说他不过是刚刚起步、刚刚认识了几个词儿而已,还走在牙牙学语的路上,一切就要更加仰仗各位了……他甚至抡起了拳头,向大家摇了摇。我记起这是那些“企业家”最典型的一个动作。

整个讨论会以及它结束时的情景令人难忘。在一闪一闪的镁光灯下,在摄像照明灯下,一些人的贱坯子毛病裸露无遗,无法隐匿。会议室简直成了乱哄哄的庙会。印象颇深的是后半截有一个穿着极为邋遢的人,发言中有一连串“民间”“边缘”这样的词,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代表,小焕也是这样的代表……会议已近尾声,有人凑到斗眼小焕跟前合影,还有人赶去让他签名。斗眼小焕终于顿悟般地拿捏起来,哼哼呀呀拖长了嗓音。

令我特别同情的是主编娄萌。她刚开始还站在旁边观看,后来见很多人都拥过去让小焕签名,也忍不住抽出了一个小本子。小焕贼亮的眼睛往上一瞄,接着飞快地摇起笔杆。我正在旁边,见他正文思敏捷地写出一首歌谣:

“你啊……美丽温柔又大方/代表了人民的荣光!”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当时一位漂亮姑娘就站在旁边,也拿着钢笔和笔记本——当然了,她只是站在那儿看。可当她一转脸的工夫,斗眼小焕就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本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在那儿写上了……那位姑娘只得眼巴巴地看着。

离去

在这个城市,有人把心思全花在打扮自己的庭院上了。他们种了很多菊花,等待这个秋天;还有玫瑰花,从夏天开到秋天;主要是蔷薇——它们是这座城市里惟一能够疯长的一种花。在吕擎那个小四合院里,逄琳照料的那丛玫瑰开得多么灿烂,浓香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我正和吕擎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时,余泽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来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顶尼龙充气帐篷。余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让我和吕擎看他的帐篷。一会儿阳子也来了。他很久没露面了,热汗涔涔,一进来就盯着那顶鲜艳的充气帐篷喊叫起来。我想阳子肯定是与余泽约好了。

吴敏进来倒茶,伸手抚摸着帐篷。她好像更重视它的质料。

吕擎和朋友们一直在准备一次远行,这事已经进行了多半年了。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吕擎说冬天吧,最好是冬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寒冷的季节。吕擎解释:“这样就可以把更多的东西穿在身上——随着往前走,春天就来了,天越来越暖和,我们就可以把它们一件件脱下来扔掉。要知道,背囊里要尽可能多带一些东西……”他们已经进入了非常具体的筹划阶段。吕擎甚至准备了地质锤、罗盘、指南针之类,还准备了一些方便食品。

吕擎在院子里试着给帐篷充气。余泽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就坐在旁边吸烟。吴敏和阳子都笑吟吟地看着吕擎,他们觉得有趣极了。我知道这可不仅仅是有趣;我从很早起就一个人在山里走过,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阳子说到了出发那天他要带上很多纸,归来时写生本上就会有绝对棒的东西……大家一块儿动手,把那架鲜艳的帐篷支在了槐树下。

刚刚搭好,逄琳就从屋里走出来。我们大家赶紧站起。她看看帐篷,又仰脸看看老槐树……

随着秋天的深入,好像有一种无声之声越来越急切——我知道那是催促之声,它在隐隐呼唤,呼唤我所有的朋友,也包括我自己。也许吕擎他们要先走一步了,但我知道这样遥远的跋涉不会是一次,也不会很快终止。

这些天满耳朵都是大学里的事情。校园里的抗议越闹越大,最后学生和老师不止一次涌到了大街口。起码有两个系停了课。最不祥的消息是,一度开始的校领导与学生的对话完全停止了。因为橡树路上个别人的强力支持,校园内的演讲和涌出校园的学生被全部禁止,并且作出了若干硬性规定。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一度轰轰烈烈的抗议一下平息下来——这难以令人置信,却完全是真的。吕擎等人惊讶至极,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学校和有关方面除了大力施压,还对学生和教师中的一些人区别对待,尽可能加以分化。结果有的人乱咬一通,把所有责任全推到了其他人身上。一个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演讲让大家热血沸腾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成为一个最疯狂的揭发者……

“那片林子最后怎么办?”我问吕擎。

“暂时没有答案。估计先放一放,最后还要落到李龟子他们一伙手里……”

我真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

吕擎说有人已经几次威胁辞退他了,那就不劳他们动手了。这次之所以要选择一个假期出发,那只是希望同行者更多一些——如果假期结束时有人还要继续走下去,那么旅途上就可以多一个伴;如果有人依恋那个城市,那就早些折回来。现在的吕擎已经下了决心,正抓紧时间准备行装,还想把出发的时间再提前一点。

梅子得知几个男人要走的消息有些迷惑。她不知道吕擎长期的愤懑,还以为这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明白一次远足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一次体育活动,不是自助旅游,那又是什么?我知道当然不是。但我不是吕擎,无法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变得越来越急切,几乎是再也不能等待……

这一天逼近了。余泽他们在频频出入那个四合院,还有莉莉。莉莉伴余泽一趟趟到吕擎这儿。吕擎谈起余泽和莉莉,还有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总是不以为然。他说:“世界上真有一把子浅薄的美女。”

吕擎很容易偏激。但说心里话,我也有点为余泽担心。像埃诺德这样不好好学习、专门搜集一些俏皮话和粗话的外国人,我也不喜欢。当然了,我也从中见过极其可爱的人,他们大半都睁着一双诚实的眼睛,绝对没有这种油腔滑调和自以为是的样子。我也觉得莉莉不太可靠。她那娇滴滴的、大惊小怪的样子,有可能伴随即将踏上艰苦远程的这一帮人吗?还有阳子,他刚跨进第二个学期,舍得走开吗?他总不能既做一个好学生,又要参与这次远行吧。

“你会跟吕擎在这个秋天出发吗?”我问阳子。

他神情肃穆:“我肯定走,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差一个睡袋了。”

睡袋是吕擎和余泽他们最重视的东西,因为都知道它实用,有了它在野外什么地方都可以躺下,大风天和雪天也可以抵挡一阵。过去它只是传说中的物件,如今倒要亲手摆弄了。可是整个城里买不到一条。事情明摆着,这一次远足不同于一般的旅行,它将非常艰难;而这恰恰也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与阳子不同的是,余泽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但他似乎早已抱定了决心,随时都会跟吕擎走开。莉莉完全是受了他的影响才欣然前往的:差不多所有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喜欢传奇,向往一种曲折的精神历程;但是当这一切真的降临时,她们也最有可能飞快地缩回去。

梅子问:“他们路上吃饭靠什么?像乞丐一样讨要?”

“讨要也许会发生的,但那除非是走入绝境。他们要劳动,要在路上打工养活自己。”

“在哪儿不能劳动?非要跑那么远去劳动吗?”

“劳动与劳动不一样——另一些人的活法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有人想弄懂这一切、了解这一切。特别是现在,他们还有这样的冲动,像我们搞地质的人那样,来一次实地勘察,这有多么难得!这会有特别的意义……”

我想替吕擎他们回答一些问题,尽我所能。梅子既无法听懂,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是为吕擎他们担心……

我更担心的是吕擎的母亲。我明白这次远行,吕擎首先要征得母亲的同意,并安排好她的生活。吴敏当然不会走开,因为总得有人照顾老人。每逢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时,吕擎总是陷于难言的愁绪。他说要在外面长期安定下来几乎不可能,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来复奔走——母亲年纪大了,她不可能再离开这座城市——后一代哪怕这样想想都是犯罪;母亲一生受的苦太多了,他不能再给她增添一点内心的折磨。可他这样讲时,我知道隐下的一句话就是:他无法做到毫无愧疚——许多年以来,他让老人操劳得已经太多了……

四合院里的生活真的留给了吕擎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为此绞尽脑汁。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母亲。

母亲,为儿子和自己的丈夫受尽磨难的母亲,谁来服侍她的晚年呢?可她的儿子又不能终止自己……他为这次远行投入了多少热情和希望,甚至抱定了浪迹天涯的决心。前边已经走了一个庄周,这似乎对他也是一种引诱……在这无法排解无所适从的日子里,我有许多时间和吕擎在一起。我们俩一块儿待在那个吊了沙袋的厢房里,有时只是沉默。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一转眼就走向了衰老,一个人的生命原来并不像年轻时候所预想的那么漫长。它要结束也很快。关于生命和时光的全部问题,好像都在一个人的中年突然地清晰了、逼近了,令人始料未及。时光就在无头无绪的混乱中滑去,让人心痛。我们如果在这种滑动中没有新的感知,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人生没有令人欣喜的积累,没有寻觅,除了惆怅、难堪、尴尬,就是空空荡荡。有人以为这一代人不过就是那样,他们很好打发:给点钱,再给点性。他们错了。空空荡荡。前头有刚刚消逝的一代,他们一走,剩下的就是我们了。我们的全部问题是怎样承受自己的负荷。那是已知和未知的沉重合在一起,像铅云一样覆盖过来。它们终将落下。

而逄琳作为母亲,以她那样的智识和经历,除了一般的关切和担心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和宽容。我忍不住要看老人那两只瘦削的手:写下了一摞摞的稿纸,使用了蝇头小楷……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出生地的那棵大李子树,看到了它银白色的密密小花,嗅到它笼罩了整个原野的香气……一个孩子只有取得了母亲的谅解和支持,在路途上才会踏实。远行人心中有一个母亲,这是多么幸福和不幸。无论是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吕擎,都是在母亲的目光下出发的……

吕擎说:“那就走吧,咱就剩下这一味药了……”

…………

我们加快了准备。梅子建议用羽绒服改制睡袋。她把我们家存起的所有钱都交出来,打点即将上路的朋友。我非常感动。我对吕擎说:“你们走吧,城里的事情我们会照料的”——没有说出的一句话是:等我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时,我会追上你的……

吕擎和余泽、阳子他们本来约定在中秋节出发,一行四人。吴敏留下照顾母亲。四个人是:吕擎、阳子、余泽和莉莉。

中秋节逼近了。我几乎天天去吕擎那儿。这天吕擎见了面却说:“大概不得不耽搁一下了……”

原来是余泽和阳子那儿出了岔子——余泽本来什么都准备好了,可学校里突然要搞一场足球赛,他非要坚持踢完这场球再走。

“一场球就那么要紧吗?”

“余泽说他盼这场球已经盼了很久。算了,就让他踢完吧。”

“阳子又怎么回事?”

“阳子说还有一个多月模特儿就要回去了,他一定要画完。”

这样拖下去,恐怕这个秋天就过完了。吕擎狠狠击打那个沙袋。吴敏倒安静如初,说:“你们原来的计划就是寒假走,那样更好。”

树木开始脱落叶片,校园里那一片枫树变得火红。阳子继续画模特儿;余泽和他的队友们开始集训——这个性情孤僻的长发青年只能专注于某一件事,这时也就很少到吕擎这儿来。而吕擎在这种难以忍受的耽搁当中,好像再也不能一个人待下去了。他常常到学校,到红色的枫树下徘徊。

我到林子里找他,提出去看看余泽他们。

吕擎不吭一声。

我说:“幸亏没有走在路上,如果正需要同舟共济,偏偏有某个人要溜,那怎么办?”

吕擎苦笑一下:“我以前也想不通,最近几天才多少想明白了一点。如果真的有人在路上耽搁,比如谁爱上了谁,下决心在那儿安家,那倒再好不过。因为那也是他(她)在出发的路上找到的东西……”

也许是的。不过问题是这支小队伍还没出发呢。

他抬头望着远处。一块草坪那儿有一排密密的冬青树,它们隔开了一个小广场。这是中文系大楼南边一个可爱的地方。正是上课的时候,那里静得很。草坪和冬青树那儿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脏纸、丢弃了的手帕,甚至是破碎的眼镜……吕擎说:“这与我们当年做学生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学校管理松弛,根本就不像过去那样要求学生。那时候甚至规定不许谈恋爱——当然真正的爱情谁也难禁,不过那时候是有那么一条规定。现在就不是恋爱的问题了……”

我们一边走着,前面的灌木枝条剧烈碰撞起来,一男一女从里边跳出来……

吕擎长长叹息,不再说话。我又打听起许艮教授,他马上站住,回望着那一片宿舍区说:“你还不知道呢……许艮已经不在这个学校了!”

“哪去了?”

“不知道……”

他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你不知道?”

“是的,谁也不知道。他是突然离开的。”

“他爱人和孩子呢?”

“像庄周一样:突然离开,连一句话也没留下。”

我怔住了。这不可能。七十多岁的人了,他还能到哪去?

“这是一个谜。刚开始学校领导还以为他登山出了问题——学校西南边有一些山;一连好多天派学生和老师去山上找,没有。一周过去了,才觉得有点不妙,赶紧登寻人启事,没用。后来又派人跟有关部门联系过,到现在还没结果……”

我僵在了那儿,难以相信。

“他的爱人很难过。前几天她总算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他之所以不辞而别,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想重新去外面生活,请他们原谅。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很感激她——信上说非常非常感激……”

“信从哪儿寄来的?”

“没有地址,是在旅途上匆匆写的。”

“旅途上?”

“就是在路上……就像过去一样,他又一次抬腿跑了。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这有点像庄周……”

吕擎摇头:“早晚我们都会弄明白的。没那么简单,想一跑了之……”

我想起了那封夹在史前资料中的信件,立刻问:“那封信,你设法交给他了?”

吕擎点头。

“那他一定是找她去了。肯定是的,想不到走这么快……”我觉得后悔,真后悔。这么长一段时间了,竟然没来看看许艮。现在我一闭眼就是那沉默的目光,那沉沉的银发……

那么摆在面前的难题是:我们该不该把这个讯息告诉他的爱人?

第六节

流浪者

打工潮随着季节流转,从秋末到初冬,正是这座城市潮水满涨的时候。流浪汉也多了,因为在那光秃秃的田野和狂风呼啸的大山里,要挨过冬天要比在人烟稠密之地难得多。密集弯曲的巷子、立交桥下、暖气管道沟、垃圾场旁,这一切地方都是流浪汉度过严冬的好去处。经过一个秋天的积蓄,流浪汉们大部分脸色红润,体态丰盈。他们在田野上吃饱了,提着破破烂烂的口袋,用草绳勒紧上衣,笑嘻嘻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夹在汹涌的人流中。他们不愠不怒,不亢不卑。你注视他,他也注视你;你笑他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由于常年吃粗糙的生冷食物,所以他们的牙齿大半都洁净雪白。这些人从口音到打扮都是各式各样,一望而知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中年女人包着头巾;十几岁的姑娘跟在一个男人或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和年长的人倚在一块儿。他们在山区和平原、在野地里过着自然流畅的生活。他们走过很多地方,穿行了很多城市,再拥挤繁华的地方也唬不住他们,一个个的神气何等坦然。

我去杂志社的这一路总是步行,走过大街小巷子,要花上四十多分钟。其中要穿过一座立交桥的底部——这儿恰恰是流浪汉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有很多面孔我已经十分熟悉了。有些流浪汉在这儿形成了固定的住处,他们无论在街巷里窜多远,到了傍晚也仍旧要回到这儿来。其中有的见了我竟主动地打招呼,嘴里发出“哦”“噢”“伙计”之类。

有一天我从立交桥下走过,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朝我挥了一下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这个人四方脸,头发浓密而混乱,没戴帽子,只穿了一件老式衣服,是棉衣,被一根窄窄的布带束起。他此刻迎向我,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露着雪白的牙齿。我朝他点点头,想走开。可是他竟然跟上走了两步。我以为这个人想讨点吃物,于是翻了手提袋,从中找出了刚买的一瓶果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他摇着手,离得更近了,终于发出沉沉的一句:

“是我,老宁——”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用一只手揽了一下我的腰,嘴里发出“哎”的一声。我马上感到这人的力气忒大,那只手臂简直像一头熊!我发现他的后背也许是穿了棉衣的缘故,看上去厚墩墩的也像熊。他把我拍了几下,然后退开一步。

我开始好好打量他了,忍不住叫起来:“啊,庄周!”

老天,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把我弄蒙了,我一时竟觉得这像做梦……横看竖看对面的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主要是这身打扮——当他真的与四周的打工者和流浪汉融为一体时,让人觉得那么突兀……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有好长时间,他只是微笑,吐不出一个字。“好啊,你终于让我逮到了!逮到了!”我像害怕他重新跑掉似的,一直攥住了他的手。

他脸上的兴奋和微笑只停留了一会儿,神色又变得沉沉的了。“你回来就好!我会把你绑起来,再不放开……你害得我们好苦啊!你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叫着,对四周伸长脖子观望的人视而不见。

他并没有回应什么,只引我坐到了一个桥墩下,那儿有铺好的一块蒲荐子。看来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我开始好好端量他。这会儿我才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已变得粗糙发黑,还有些沮丧。一双眼睛像沉淀了一些沙子,压得目光总是落到地上,然后再渗入土中。我想开开玩笑,撩拨得他高兴一点,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突然而至,但我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家伙艮艮的。我拍打他的手、肩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他只是默默的,我如果不主动开口,他会一直这么坐下去。他甚至没有一句询问……我无论如何沉不住气了,问他从哪儿来,这一次还走不走了,见没见过家里人。他苦笑一下,摇摇头。

这等于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我想从这沉默的神色间、从眼角上新添的一道道皱纹间,去猜测他离开的这些年所经历的全部故事。不用说这家伙受了许多苦——这可能也正是他所期待的。无法想象的困苦辛劳,这些都被他当成一剂良药,来医治与生俱来的富贵病,以及我们无从知道的其他疼痛。这个可怜的人,他与我的诸多经历可能正好相反。对我而言,难言的折磨和困窘来自另一个方面,而且来得更早,它们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并且延续了更长的一段时间。面前的这位朋友为了抵御那一切,干脆采取了一种决绝的方式,即一走了之。这在我看起来多少简单和稚嫩了一点,尽管我内心里仍然要对这种行为产生某种震惊和钦敬。我一直在想,他一定对我们这些朋友、包括对自己的父母,都隐下了什么难言的秘密。他似乎在进行一种可怕的自我惩戒——这种惩戒是如此的持久和严厉,而且一定会等到他个人心底认可的那一天为止。然而到了那时,就肯定是他重新归来的日子吗?我不知道。于是我不由得再次问了一句:

“你这次还要离开吗?”

“当然。我不过随进城的人路过这儿……一停下,才发现是回来了……”

老天,眼前这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只顾赶路的迷茫状态,这就可以称之为真正的“随波逐流”了。不过我从他稍稍颤抖的语气中,仍然能够察觉出一种深长的、无法掩饰的激动。我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样坐了一会儿,我不顾不管地站起来,扯上他的手说:

“不管怎么,你得跟我回家去……你得见见城里的朋友!我如果就这么放你走开了,大家会骂我的!”

他机警地瞥着我,只小幅度地一拐拉,那只手就从我的紧攥中挣脱出来。这再次使我感到了他的力量——这力量当然是长时间的流浪生活给予的。而我比起他来,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对羸弱的城里人了。

“这也不行吗?你怎么了?”我有些生气地盯住他。

他头发芜乱,目光生硬,真的像一个陌生人,一个野地钻出来的怪人。可是但愿一切都不要太过分了,一切最好适可而止。我望着他野生生的目光,想从中看到一丝往日的柔情和浪漫,结果不得不失望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真的走远了,他已经不可能重新属于这座城市了。

我只好再次坐下来。我可能想以此作为对他的抗议吧,两手扶着膝盖,眼睛不再望他,而是看着立交桥下的各色人等。他自己站着,这样待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总算说话了:“算了。我跟你走吧……”

我马上站起来。

我忍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木讷地问了句:“我们到哪里去?回橡树路吗?”

他硬倔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觉得脸皮都被他撞痛了。我明白:他的妥协是有条件的,这是不会改变的:瞒住他的家里人。

我们向前走去。出了阴凉的立交桥底,庄周解下了腰上那条布带子,于是那两个衣襟就像乌鸦翅膀似的在空气中扇动。旁边骑自行车的那些人不断歪头来看。离我们的楼还有十几米远时,庄周好像犹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梅子肯定想不到。不过她会多高兴啊!去吧,没事的……”

庄周挠着头发,弄下沾上的一点草屑。

到了门口,想不到他抢先一步,伸出五根手指,像按键盘一样噼噼啪啪打着门板。丽丽在“汪汪”叫。庄周脸上有了喜悦的神色。梅子来开了门,一抬头简直吓坏了,看着他,又看看我,迅速退开了一步。我说:“这是庄周!”

梅子“哎哎”两声,可是笑不出来。她正扎着围裙做饭,这时赶紧擦手。庄周“哦”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梅子想帮他接下手提肩背的东西,他却闪开了,小心翼翼地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摘下,轻轻地放到门厅的角落里。丽丽马上极感兴趣地凑到那堆东西跟前,每一件都嗅来嗅去,极为认真地研究着。庄周搓搓手,声音艰涩地说:“我从来没到你们新居来过……”他咕哝着,低头去看自己放在角落的东西,马上抱起了丽丽。它和他对视着。我好像看到了庄周的眼睛有些湿润。正这会儿小宁从他的房间跑出来了,梅子刚说了一句“伯伯”,小宁就倚到了丽丽跟前。庄周将它与他一边一个紧紧地揽住,好像小声说了一句:“我走时还没有你呢……”

梅子顾不得做饭,过来跟庄周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先做饭吧,我们这回有时间谈了。”

她放了一杯茶,踌躇了一会儿才回到厨房。我发现梅子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路有点蹑手蹑脚的。

我希望面对一杯热茶轻轻啜饮的时候,庄周能问一下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李咪。可是没有,他好像把一切都淡忘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压抑和忍耐越是没有痕迹,越是令人焦急。可我却不能忘记他父母的重托:只要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恳求的声音如在耳畔。让这样的老人忍受失去儿子的绝望和痛苦,心也太硬了一些。无论面前的人出于什么理由,他这样做都显得太过分了。我在这段沉默的时间甚至暗自设想:要不要偷偷地给那两位老人打一个电话?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我压制了下去。我明白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差不多等于对朋友的一次出卖——无论出于怎样良好的用心都是不可以的。还有就是,如果这个人不想留下来,那么即便拦住了他,庄明夫妇和李咪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重新走开。

这时梅子再次走来,递过来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擦脸。

庄周想起什么似的,点头致谢,然后到水管前用了好几通肥皂,认真地洗了一遍颈和脸……吃饭时,庄周喝了不少酒。我发现他实际上已经喝多了,如果不阻拦,他还会喝下去。他尽管不说话,但能看得出整个人还是有些兴奋。他的脸色变得紫红,这是因为一张脸庞又粗又黑的缘故。这期间我小声叮嘱梅子:暂时不要提李咪和他家里的事情,更不要提那个人——桤林……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桤林,想知道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那个不停地寄钱给他的人是不是你?还有——我想知道的关于桤林的事情太多了——这个人跳楼之前发生的一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心中真正难以忍住的,还是关于那个黑色的九月。这是我心中永远不能融化的一个硬结。我相信庄周的出走、更有桤林灾难性的一跳,都与这个九月紧紧相连。我至今不能忘记的那个月份的那个下午,因为我就在那个可怕的时刻里与一个人分手了,她就是凹眼姑娘——我和她或许还有再见的机缘;而庄周与之分手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两人之间却是一种真正的永诀。

吃过饭后,天已经乌黑了。没有期待和想象中的热烈交谈,没有。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滔滔话语,正在我们两人心底汹涌,或者找一个喷口冲腾而出,或者就一直这样闷下去,一直忍住。但愿我们都做不到。我们应该讨论许多、彼此询问许多,这一切绝不是多余的。我不相信庄周行前会不知道妻子的不贞,以及“乌头”之流的其他种种卑鄙行径。他必定是感受和经历了比其他人所能想象的更为严酷的那一切,还有足以将其击倒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就这样沉默着,夜渐渐深了,接下去该考虑睡觉的事情——我想请庄周睡在床上,我和梅子把沙发拼凑一下睡外间。正要动手铺床,庄周连连摆手,接着就把背来的那一卷东西摊开。原来那是几块蒲荐子和剪开的毛毯,它们放开来就成了一个地铺,而且还连带着枕头……

入睡真难。在我辗转反侧之时,终于发现外间的庄周也没有入睡。他后来干脆坐起来,两手抄着出神。我披了衣服来到外间。没有开灯,但我能在模糊的夜色中,看到这个昔日橡树路上的王子——他的一双美目正闪闪发亮……他站起来,踱到了窗前。这个城市的灯火不甚明亮,居民楼在这个时刻大半是黑的,只有几条大一些的街道有将熄未熄的街灯,中间流动的车辆像一条条赤色蚯蚓。一股城市午夜才有的闷糊气味,伴着微微的震动声从窗玻璃那儿透过来。空中有一架夜里航班飞得很低,可能是降落在这座城市的。庄周凝住了一般看着,又回头看看我……他嗑着牙齿,像是自语:

“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南南北北跑,城市乡村,大山……随上打工的人……”

“一次都没回来?”

“没有。”

“想过他们吗?家里人,还有城里这帮朋友?”

他转过脸来。我发现他在躲闪我的目光。他再次回头去看窗外时,轻轻说了一句:“别告诉家里人了——”

“那……太过分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孩子……”

我特别绕过了“李咪”两个字。可他却打断我的话,第一个提到了她:“你见过李咪了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如实相告:我在你走了不久即见到了她;还有,我和你父亲母亲的谈话、两个老人的焦虑、度日如年……我特别说到了他可爱的儿子——狗狗。我一边说,一边听着对面这个发达的胸廓中发出的呼呼喘息。我期待这个午夜能有一场痛快淋漓的交谈,可是没有。他像大熊一样的身躯弓了一下,向黑影中的那个地铺走去了。

吕擎与庄周的见面令人激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庄周引到这个四合院里来,因为心里一直隐了一个期望,就是最终让其回到橡树路。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多少话,可是我从双方沉沉的目光中、从搬动茶具时微颤的两手上,感到了两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是如何地不能平静。他们都是橡树路上长大的,两人从小就不陌生。如今一走一留,一个对另一个构成了致命的吸引。以出走的那一天为分水岭,他们将慢慢回溯前前后后的日子。

好像心照不宣,吕擎在简短的交谈中竟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些敏感的字眼:李咪和那个家庭,特别是桤林。他在故意绕开……接下去吕擎对庄周透露了他和朋友要赶在冬天出发的事儿——只是简要地说了一遍学校发生的事情,表达了对某些人威胁开除他的公职的不屑。庄周听着,未置一词。吕擎说:“我知道这不是一抬腿走开就能了结的事儿,一切还没那么简单。离开,这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难了。冬天吧,我们想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

庄周抬头看着他。

“先到南部山区,不少人说起那里的苦日子,听起来就像传奇一样;我们准备在南山待上半年,然后再到东北深山老林,一直往北,到了漠河再折回来。以后——也许只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还要从大西北一带转到新疆……总之要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是为了好好折腾一番,而是要扎扎实实选择一个落脚点,看看我们这辈子能干点什么……”

庄周若有所思。可他仍然缄口不语。哪怕是一句建言也好啊,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跋涉者、一个先行者。他的目光重新移开了。我发现这个人的心思还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得可怕,远得没有边际。有什么办法将他的心思收到眼前、起码是收到这座城市里来呢?吕擎不再吭气了,他也发现了什么,知道对方对他激动诉说的这次远行并未听进心里。在这僵僵的空气中,半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刚刚从遥远的梦幻中醒来似的,庄周这时突然把脸转了过来,双手插进了乱蓬蓬的头发中,头颅一垂说:

“那是个做噩梦的地方……”

我与吕擎对视了一下,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一直望向窗户那儿,原来在看那片橡树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楼房……

“在那儿,我总梦见被什么追赶——它追我一夜,让我筋疲力尽……”

我马上想到了李咪对我说过的:庄周离开前的日子里总是做这样的梦,几乎不能安睡,每夜都发出吓人的尖叫。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那个大院我再也不敢回了……只要离开了,和打工的人、和流浪汉待在一起,那样的噩梦几乎再也没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碎而急促,后来就不做声了。

我叹了一声。我小声问吕擎:“那些传说中老城区闹鬼的故事,你也听了很多吧?”

吕擎毫无忌讳地大声说:“什么啊,那里换了多少茬人了,每住进一户新人,房子都要经过里里外外的修整。这完全是迷信,无稽之谈……”

想不到庄周立刻变了脸色,十分严肃地纠正吕擎:“不,不是这样。我以前也这样想过,现在——我是指从那年九月以后,我再也不这么看了。我是说老城区的鬼魂真的有,它们一到了夜晚就出来游荡……你如果亲眼见过,就再也不会怀疑了……”

他像害冷一样看着吕擎和我。

“谁看到过?夜巡的民警?”吕擎反问。

庄周摇头:“不,他们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真正与鬼魂打过交道,甚至发生过身体接触的人,并不是他们……”

吕擎看看我,又看看庄周。他大概想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正常。没有问题,庄周口气沉着,思路清晰——他可能在讲黑九月的故事,从那个吓人的噩梦开始讲起……

“我在想,橡树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中国人,外国人,什么人都住过。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让人吃惊,那些缠着这里不愿走开的鬼魂会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人——特别是没有阅历的年轻人。它们会让一个个中上魔怔,发疯,干一些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鬼魂一旦缠上了你,你就跑不掉了,你的行动就得受它的支配。最后一切都晚了——你即便明白过来也晚了,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庄周的声音越来越怪,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是焦干的。

吕擎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庄周,嘴巴张得老大,长时间没有合拢,这时喘息着问:“老天,你是说真的?你没有开玩笑吧?你真的相信老城区里有妖怪和鬼魂?这是你庄周的真情实感,就没有一丝丝冷幽默在里面?”

庄周生气了:“当然没有。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我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心情。你应该明白,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刚刚回到城里的人,这个人自己就身受其害——他甚至直到现在,直到自己的家近在咫尺的时候,连父母、连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去看一眼!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请你现在相信我的话吧!”

吕擎一脸的肃穆。他的手哆嗦着去摸烟,摸了个空。桌上的烟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的妻子拿开了。他咂着嘴,有些慌乱地瞥瞥我。

我这时清晰地看到了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这个昔日的朋友庄周,一双眼睛是怎样执拗地看着对方。只一会儿,这双眼睛里就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泪花。

与此同时,我在想很早以前凹眼姑娘多次讲过的闹鬼的故事……我心里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出现了——它太荒诞,所以说我也不愿相信,却一时又无法否定。这个答案就是:庄周为了躲开橡树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气逃离了这座城市,开始了四处流浪……

这是一个现代神话。我和吕擎,也包括我们的所有朋友,都不会相信这个童话。但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橡树路上的昔日王子,真的是被老城区里的魔鬼和妖怪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竟弄到了落荒而逃。他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物,是这个城市所能产生的最卓越的青年。我和吕擎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怔怔地望向这个归来者,看着他的破衣烂衫。他这一身打扮不是出于某种表演的需要,而是经过了几年的挣扎、痛苦跋涉踉踉跄跄的结果。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亲历者——我是说,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什么都了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瞒我……”

庄周开始了缓缓的叙说。我和吕擎都明白,他在说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我眼前马上闪现出的是那个雷雨将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个细高身量的年轻人、他的一头稍长的乌发和黑亮的眼睛。当时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色——我大概一生都不会遇到比这张脸更苍白的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由于他的恐惧,所谓的吓得面无血色;后来才看到他高仰的头颅,毫无惧怕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再现那一幕……当然,连日的折磨未眠也会使人的一张脸变成那样……整个事件过去了许久,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的脸色一直如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内里却是极端的执拗顽强。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经去世两年了;他和母亲仍然住在父亲留下的巨宅中。这是橡树路上最古老最豪华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过一位总督。主楼高大旷敞,再加上两幢配楼;花园里是茂密的树木,人待在这儿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大楼年久失修——本来男主人在的时候它就该彻底翻修了,那时主人忙于工作无心做这个,后来他去世了,有关部门也就顾不得料理这个院落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母子两人,尽管还有一个保姆、有偶尔来一次的工人,这里还是显得太荒凉太沉寂了。据说这个大院里不止一次发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动的脚步声,飘飘而过的女人身影,花园深处喝茶饮酒的喧哗声……苍白青年几次提到搬出这个院落,搬到一处四室两厅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亲的坚拒。因为一些不能说出的理由是,这里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迹,有无数往昔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走,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这处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愿失去。那些负责首长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员,几乎明着说出让他们母子搬出这里,借口是要从头修缮等等。这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决心一直住下去。

大宅院里最多的访客都是苍白青年的朋友。这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有时一晚上的来客可达几十人。尽管如此,阴气逼人的屋子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因为那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的房间,比如阁楼和边厢,还有花园深处的一些小房子;配楼更是闲置了不少房间,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仆用过的间隔,如今已经成了黄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伙留下过夜的年轻人打扫住所,竟一口气赶出了十几只花脸动物,不知是狐狸还是獾。一只只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丛中哭闹了一夜,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弄得人人失眠。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来打牌、看录像,喝最浓的进口咖啡和洋酒。这处老宅里也许是整个橡树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拥有整个城市最早的舶来品——从录像带到饮料再到服装。这些东西都是聚会者拿来共享的,当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双排气管的超大摩托、新牌子轿车,常常在院子里停靠一长排。打扮最时新的男男女女随之出现。那些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院落里。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愿退避。这些享用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伙,怎么也不甘心就此舍弃。这里是它们的天堂,这是毫不夸张的。在午夜里看一看听一听,一切也就心中了然。一切都是院子里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见怪不怪。对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愿随处听之任之,实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阴阳的大学老先生来看一看,名之谓“茶叙”。几位老先生是这个大院里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们会画符,还会使用朱砂和雄黄,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几间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鬼魂,在半夜飘飘进入儿子的房间——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事让她再也不能坐视下去,她终于想起了首长在世时交往的一个叫“嫪们儿”的乡下朋友,这人是一个驱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驱魔还是失败了……从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于后来那些大胆的年轻人把几十年没人住过的屋子也打扫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她真是害怕极了。她一开始试图阻止,但他们根本不听,也就只好作罢。结果无论是午夜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床和桌子,都发出吱吱乱叫声,或者有碗筷从窗户上飞出来。对这些,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后许多人,更有这个院落的女主人,坚信不疑的一个事实就是:魔鬼深深地参与了这个大院的生活。不错,橡树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们男鬼女鬼都有,土著和洋人齐全,都是死赖在这儿不走的风流情种。这些鬼魂以这个大院为最多,这儿才是他们的聚会中心,他们在这里可着劲儿折腾。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苍白青年一伙人的相聚——这一来就严重打扰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们总有一天要想出报复的方法。这些物件在暗处,而年轻人在明处,这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结果鬼魂们使尽了风流本性,于半夜里混在年轻人中间,极尽诱惑之能事。再说在那样的时刻里,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个个又怎么分得清谁是谁、该干什么呢?在屋子里、床上、草地上、花园亭子里,到处都滚成了球。这些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钻进了人的脑壳里,人就变成了魔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苍白青年那时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苍白青年曾是多么清醒、多么聪慧、多么令人羡慕的人——不客气讲,他曾经是橡树路上硕果仅存的两个王子之一!另一个王子就是庄周了,而这两个王子之间又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爱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面貌英俊,全都是城里姑娘用目光紧紧追逐的男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苍白青年当然不会忘掉庄周。这些年里,他们在一起有过多少热烈的讨论啊!那些不眠之夜——那还是很早以前呢,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男男女女的聚会——他们可以为一本书、为生活中的一个事件,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们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心里却有一团滚烫的火焰。为了这种说不清的难言的激动,为了表达和诉说,他们试着写过剧本和诗,甚至亲自参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只一晃,苍白青年就和鬼魂搅到了一起。这个英俊的细高个子喝了过量的咖啡和酒,然后就语无伦次了。他约了庄周参加大院里的舞会,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所有参加聚会的年轻人。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激动人心的讨论,而是一群人没完没了的调笑和打闹——苍白青年竟然觉得这还不够劲儿,竟自告奋勇地朗诵起庄周以及他自己的诗作——庄周发现对方不是当成一首首诗来读,而是当成对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调读出来,立刻显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种笑柄……庄周终于无法容忍。他把苍白青年叫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可对方就是不想好好说话,最后竟哭了起来。庄周发现这完全不是个好好交谈的时刻,因为苍白青年已经醉得厉害。这一夜因为太晚,庄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里。可是凌晨两点左右他又被惊醒了:院子里、灌木丛中,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是传说中那样的飘忽的影子;一会儿有人急急拍窗,原来是苍白青年!庄周打开门,进来的不光是他,还有一个半裸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这会儿来邀请庄周一块儿看一个录像片——“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可不能背着你享用啊!来吧!”庄周揉着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里,那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了。随着苍白青年一声令下,录像开始播放:映出的画面不堪入目!庄周愤愤地走了出去。苍白青年一直跟出来。

“那是第一次在那里过夜。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鬼魂的传说全都是真的……”

庄周仍在回忆那个夜晚,“我告诉他:你被这个院子里的魔鬼缠住了——听我的吧,要救自己,惟一的办法就是快些搬走!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听我的话,一直没有搬开。他是舍不得……可是,更不幸的是,连我也没有幸免……”

我和吕擎看着痛苦不已的庄周,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抬起头来:“也就从那一夜开始,我和朋友一样,也被那些鬼魂给缠住了……后来,后来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经过了那个九月,他走了,我怎么还能待在橡树路!魔鬼钻到了心里,日夜啃我咬我,再待下去生不如死……”

咚咚心跳

许久了,我的思绪常常流转到远方……我长时间的缄默梅子不可能毫无察觉。自庄周来去这一段日子,我离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更多地与吕擎、阳子和余泽他们在一起。我参与了他们的准备——在决定出发之前,他们必须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有时我深夜未归,梅子就让小宁睡下,一个人在外间沙发上等我。我回来,打开门,首先迎来的是丽丽,它伸出舌头舔我,激动不已;暗影里传来那两只龙虾的打斗声——梅子坐在昏黄的灯晕里,像一尊好看的女性雕塑。

我挨着她坐下。她倾听我的咚咚心跳。这样停上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问:“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准备了很多东西,还亲手为大家缝睡袋……”

她看着我:“有些话压在心里,我不愿讲……可又一想,我不该总把它压在心里……”

“当然,”我鼓励她今夜就说出来,“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吧……”

“我知道,在城里,你最喜欢的人就是吕擎他们……你们两人无话不谈。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对朋友这样好,我高兴你能这样。因为我想过:对朋友这样好的人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

我默默听着,我想这可能是一场重要谈话的开场白吧?它很像是一种引言。以我的经验来看,由这样一番“引言”开始的,十有八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我想直通通地问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听下去。

“你对朋友好,就该听爸爸一句,让他赶紧打住吧,不然是十分危险的……”

“打住?停止这次远行?你是指这个?”

梅子摇头:“不,他要马上走开就好了——这一耽搁,我真怕……真怕出别的事啊……”

我急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梅子,你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这样吞吞吐吐!爸爸告诉你什么了?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我……我也不敢肯定,因为爸爸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他大概是怕我说给你听……”

我一下仰在了沙发上,呼吸变得粗粗的。

“是这样,爸爸骂起了一个人,就是吕擎的好朋友林蕖,他说当年这个人领人闹事的案底还没有结呢,这一次又赶回来插手了——橡树路上被堵回去的学生,还有最厉害的几次乱子,都是因为这个人在背后搅。他说吕擎也脱不了干系,还说证据基本确凿,林蕖这个人肯定跑不掉的……我吓了一身冷汗,问他吕擎不要紧吧?他说那就要看介入多深了。再问他就不肯说了。他特别叮嘱不要告诉你,还说这不过是他的个人判断……”

我跳起来,盯着黑影里的她:“这是哪一天说的?”

“昨天,不,前天中午……”

“梅子!你多糊涂,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判断!他足不出户,如果不是橡树路上有关人通报了他,他绝不会对整个事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真该马上告诉我啊……”

梅子站起来:“有那么严重?你想多了吧?”

我没有想多,我只想到了那年九月,那个苍白青年的影子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我压低了声音:“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不过听爸爸的口气,那个人好像还住在市里……”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给吕擎打一个电话,可是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我必须赶去那儿,这种事只有当面才能说得清楚——我对梅子说你先睡吧,我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然后就急急出门了。

过去我到吕擎那儿是从不会坐车的,因为二者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两站路,可这一次我出门看见前边有一辆交通车,就拼上劲儿往站牌下面跑——司机可能被我急跑的样子感动了,就特意让车子等了一下……

多么不巧,吕擎不在。吴敏告诉我:这一段时间他有一多半晚上是不在的,常常半夜才回来,有时还宿在外边。我问:“林蕖来了市里?”她点头。我问她知道客人住在哪里吗?她说不知道。我请她快些让吕擎回家,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情找他——吴敏正在拨电话找人,门响了,吕擎一步跨进来。

我第一句话就问:“林蕖还待在这座城市吗?”

吕擎奇怪的眼神盯住我,缓缓摇头:“走了,他有个要紧事情,处理完了才能回来……他还会回来。”

我马上将梅子的话,还有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吕擎。我让他设法通知林蕖:要远远地躲开这座城市,在一段时间内躲得越远越好。当我让吕擎自己也要十分小心时,吕擎沉着嗓子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是这个态度——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他们表明!”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不要紧了,林蕖已经离开了。“那么吕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我安慰她:

“不要紧,吕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子长时间不做声。这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可我们两人都毫无睡意。她依偎着我,一声不响。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只是担心。”

“至于吗?就因为关心自己的母校,就因为过去的一点事儿?”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那个九月。没有什么能不能的。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梅子还没有睡,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看着窗外。

“我在想你们这几个男人……”她坐起来,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颌下塞了塞,像给我戴了一个围嘴。她慢声细语说着:

“我看出来了,打庄周走后你就没有安生过;吕擎他们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带走了。我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帮他们,所以就跟着忙……我觉得就像帮你一样。可是在夜里睡不着时我又想:他们真的要走吗?这一走多久才能回来?丢开工作、家、城里的一摊子,就这么走了?这用得着吗?想是这样想,第二天还要接上为他们忙。不过我心里常常问:难道就非走不可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听了这些肯定会笑我,笑我直到现在还问这些——你别笑,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往外跑?他们人是走了,也痛快过了,再回到这座城市怎么办?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他们可能过腻了,烦了,可是他们在世上可不光是为自己过啊……”

我明白,她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是长时间闷在心里。她在替我和朋友们难过、惋惜、担心。她说对了——朋友的这次远行肯定会带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种最珍贵的东西,它就这样被庄周、被我的朋友携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追上去,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梅子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才在这个夜晚悲伤起来。怎么回答?我想必须告诉梅子:在许多方面,我也像她一样迷茫……我认为即便是吕擎他们,也无法回答梅子提出的这些看似浅近、现实,而实际上却是十分邈远深邃的问题。

我想起了庄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活一次”——这看上去只是一句大实话,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许多问题都需要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时许多的“重要问题”竟滑到了脑后,迎来的却是一些崭新的、陌生的质询:人不得不为这些崭新的质询去经受一番痛苦。

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了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样打发?一个人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最质朴最基本的问题,就会与父辈吵架,会听到他们严厉的呵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你反正生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待着……他们这种可怕的、极端的自私却又总是被另一些温情的关切和无边的慈祥给包裹着,让你不忍戳破。

一个生命总会渴求自己的“诗意”,无论这个生命多么木讷沉睡,一旦醒来,即可以历尽艰辛舍弃一切,去获取去追逐,去跟随。当生命与之紧紧相依、结合一起时,才会变得蓬勃旺盛……父辈们总是那么动情地回忆他们的往昔,比如“铁来”的故事,这个人现在叫“梁里”——可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其实从梁里风光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动手把“铁来”杀死了;而我最怀念、最神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叫“铁来”……

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对梅子解释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好烦。可是我担心,担心你们这些人走丢了……”

我在想别的,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们会在一起……”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门,像庄周他们那样,我能带上孩子、扔了这个家跟上吗?”

我无法回答。她提出的是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的问题。但我所说的生活的“诗意”,却适用于所有的人:男女都一样。不是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过分、太沉重,而是全都一样。这远非一个性别问题,事实上人世间恰恰有许多女子更为勇敢无畏,更具浪漫和冒险精神,而男子却是那么委琐……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凹眼姑娘的面容,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九月。即便是莽撞和模仿,她们也不甘人后啊。可是她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我的妻子,但不是一个殉道者,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去要求她,因为这太苛刻了……夜深了,我安慰她:“梅子,我不会像庄周那样不辞而别的,也不会扔下妻子孩子。我会出门,更会回来。如果真的需要迁居,我也会征得你的同意,和你一起……”

梅子抬起泪眼:“为什么要迁居?”“因为……”我琢磨怎样才能表述得清楚,我说:“因为人这一辈子各种变化、各种改变都会发生的,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有了更好的选择,并且你也同意,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住的地方呢?所以我们现在不要害怕奔波,我们在路上花掉的时间也不会白白浪费,我想它自有意义……”

梅子“嗯嗯”应答着。在她喃喃之时,我却在探问自己:“你做得到吗?你真的能够为她而忍受?当你的妻子在一座城市和一个男人之间首先选择了前者,你还能作出这种保证吗?更尖锐一点说,你真的认为妻子的心不属于那个橡树路吗?”

这些问号,特别是最后的设问,让我的心又一次加快跳动。不能回答。在这个黑夜里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我说过的一切;我对她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真诚的,但不是最后的承诺……

梅子一次又一次到岳父那儿借钱,还搞来了其他东西,终于引起了两个老人的注意。一个周末,当我们全家照例回到橡树路时,岳父刚扯了几句就问起了最近的事情——他谈的仍然是学校的风波、吕擎即将辞职的事——他问我对这事怎么看。

我暂时没有回答。岳父这会儿的态度温和、平静。大概就是这种态度鼓励了我吧,我说:“一个人有辞职的自由。既然这样,那学校应该充分谅解……”

岳父“嗯”了一声,“他辞职要干什么?”

“他想出去走走,到远处去看看。”

岳父又“嗯”了一声,“你和梅子这些日子就在帮他这个忙吧?”

我看了一眼梅子,她正扯着小宁和母亲谈话。不过我相信,她的一只耳朵仍在关注这边。我说:“这……作为朋友,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岳父站起来,踱到了窗前。他在看窗外那棵大橡树。这使我明白问题有些严重。他转过身来,咂了咂嘴,一直盯着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还有,关于辞职的自由,那是原则性规定,具体执行起来,组织上还会有具体的掌握。”

我的心噗噗跳。因为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原则”和“具体掌握”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我看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原则”就是讲原则,原则上行,还有什么不行的?

“吕擎该不是出去找什么人的吧?近来学校发生的事情,十分发人深省,问题很严重哩!他和一些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会搞明白的——在搞明白之前,他不宜离开!”

我注视着岳父。我在想“我们”两个字究竟包括了谁?这两个字代表了整个橡树路吗?我出了一身冷汗,心又噗噗急跳起来。我觉得两个手心都汗津津的。我站起来。

梅子重重地看我一眼。我又坐下了。

岳父说:“这是他们的事情。说到自己家里,就是你要好自为之,不要搅到里边去。近期再也别到大学里去了。现在的许多问题非常复杂,社会并不安定,一些人蠢蠢欲动,海外方面……吕擎要做的事情恐怕也不仅是他自己,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次……”

他没有说出的一句,我在心里念出来了:“也是有预谋的。”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终于站了起来:“不,其他事情我不懂,但我明白吕擎的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绝对没有!真理是在老师和同学们一边的,李龟子和橡树路上的个别人联手,正是你常常谴责的‘腐败分子’,现在必须有人和他们斗争!还有,吕擎他们不过是想利用假期出去走一走,我们总不能阻止一个人到远处去看看吧?难道一个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

岳母在一旁笑了:“孩子,你知道参加了工作的人,总要服从组织安排。”

“人民并没有给他们乱来的权力!”岳父跟了一句。

我在心里竭力挣脱岳父和岳母的逻辑怪圈,告诉自己:吕擎在学校是与“人民”在一起,那么他到边疆,到其他地方,也是投入了“人民”之中;还有,“人民”也不仅仅是岳父这样的人才能代表的,“人民”很具体,他们是笑吟吟的老大娘、老大爷,他们含着烟锅坐在马扎上,或者是不得不为温饱奔忙的人——他们相加一起才是“人民”。“人民”总而言之不可能总是像岳父这样严厉、这样铁青着脸……如果真要这样,我也会沮丧甚至害怕,也不会服气的——这些话与“梁里”是讲不清的,而只有找到“铁来”才行!可是“铁来”,早就没了……

整个一天过得很不愉快。几乎再没法谈什么事情。饭后我约梅子快些回家,可岳父又借口有事要梅子留下。我知道那是一次个别叮嘱、内部谈话。我扯上小宁的手先自走开了。

天很晚了梅子才回来。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有吭声,很为难的样子。

“父亲说了什么?”

梅子看着我。她怯怯的目光让我害怕。“梅子,你应该相信我。你不觉得父亲对我说那些话太过分了吗?”

“他不过是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全是好意……”

“这句话并没有错。可是他不要威胁我们;还有,我们的头脑刚刚清醒一点,他就要给我们搅浑,用力地搅。”

梅子眼里渗出了泪花。我说下去:“你父亲无论再说多少道理,其实都很简单——那就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是存在的,我们后一代,包括吕擎他们,大家全都等于没有,生下来也不作数……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有名无实——一句话,我们不能变成我们自己,我们必须被他们消灭……”

梅子抖了一下。

“真的,你不要害怕,我们要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当然了,我不是指肉体,而是指精神——偶尔也包括肉体——就像当年‘梁里’消灭‘铁来’一样!当我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你爸爸他们就高兴了。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会自己想、自己做,就会变得像木偶一样……”

小开除

一个人能够做到不爱吗?那些心冷如冰的人就从来也没有爱过吗?这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开始的时候可能不懂得恨,却会懂得爱;还有,人一开始懂不懂得恐惧?一个人既然长大了,那么对他而言爱和恨就成了两种最基本的情感——既是最基本的、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两种情感。一个人的命运就是由这两种情感在比例上的变化而决定的。比如现在,我爱梅子和小宁,还有丽丽——这只与我的关系变得相当炽热的小狗,它那双蓝汪汪的眼睛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它都留心。

我相信它对我充满了依恋,它指望我,跟随我。它的小嘴不知为什么永远湿漉漉的,胡须淋漓,就像刚刚喝过了水酒的老人。它可以一整天伏在那儿看我读书、思考问题……

我爱那些在沉寂的时刻里温柔了我的一切。我回忆着那片遥远的平原,平原上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那一片雾状的银色繁花;回忆我在大山里获得的那些安慰。我还不得不一次次回顾那所地质学院,那些难忘的场景。我曾在那棵丁香树下看到了一辈子的希望,尽管它模模糊糊。我不仅在那里找到了心爱的地质学,而且还找到了心爱的姑娘。我一眼就能看出,她对于我是全新的,是在模模糊糊的心灵深处存在的一个渴望。她双眼漆黑,眼窝稍微有些下陷,就是这双眼睛让我不知所措。在那棵丁香树下我第一次亲吻了她。我至今记得她唇中那种青草的香味。那时候我觉得,我从平原跋涉到山区,在崎岖小路上攀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奔到这儿,大概就是为了跑到这棵丁香树下亲吻一个姑娘吧。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她长在另一种家庭里。可是她父亲的父亲——她的爷爷还是一个沿街奔走的乞儿。就像许多故事讲的差不多,就因为贫穷,父亲参加了革命,后来又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代专家。众所周知,这当中的某些人有着奇奇怪怪的模样:留了背头,有的甚至不到老年就拄上了拐杖,叼着烟斗,话语迟滞,目光沉重。他们手指上的粗皮早已蜕去,在城里娶了一位知识女性,接着生出一个会弹琴的可爱姑娘。

这就是关于她和一家人的大致情形。

那时候,离开她的丁香树,在一个人的深夜,我不由得更多地想着我的父亲、母亲、外祖母、外祖父,还有外祖父那深不可测的府邸。我曾跟上母亲偷偷溜进那个被查封了的大宅,看过里面正在开放的一排玉兰花树。时代变了,玉兰花却照旧开放。那个大宅当时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属于了。外祖父一家世世代代都拥有那个大宅,可它竟在一天早晨从我们手里滑脱了……母亲和外祖母逃出那个小城,向着北方那片荒原逃去。当时她们乘坐了一辆逃跑的马车,那马车被一个谨小慎微、面庞黝黑的老汉驱赶,一直往北,车上套了两匹老马……总之我们一家人由大宅迁到了荒凉的平原上,在一处丛林的小茅屋中安顿下来。我们当时全部的拥有就是一座小茅屋、一个小果园……

不久我就成了一个在原野上奔跑的孩子,成了趁着月色跑到大海上去观望那些打鱼人的孩子:默不做声,胆战心惊,满心好奇。再后来我又跑到了南山,开始了真正的流浪。

我在丁香树下紧紧拥着的姑娘,她的整个家族移动的轨迹与我们一家正好相反。那真是应了一句古语:“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像老天爷故意轮番让人贫穷和富有、粗俗和高雅——让人轮番品尝着贵族和贱民的滋味。

我深深地爱着她,所以我没法向她隐瞒自己的过去。我谈了那么多,谈了小茅屋,大山;特别后怕的是,我还谈了一个禁忌的话题——我的父亲……我谈到了为躲避苦难,我怎样被陌生人手扯手领到南山,去寻找另一个父亲的经过。我在她泛着青草味的怀抱中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我离家时母亲曾反复叮嘱:“孩子,走吧;不过要记住,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提起你的父亲,永远。”当时我虽然不甚明了,但还是深深地点头。

忘记了母亲的叮嘱是要受到惩罚的。后来,丁香树下的那个姑娘竟有意无意把我的身世透露给了她的父亲——那个手持烟斗、留着背头的人。结果就是:我差一点被赶出那所地质学院。

我第一次尝到了背叛的滋味。它的后果是可怕的,它让我在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修复的疤痕。我与丁香树下的姑娘分手了。

在那些苦涩的夜晚,我只是自己咀嚼、品咂自己应得的这一切,但没有流泪。我思念她又恐惧她。我在想:“爱”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啊,当失去它的时候,人会痛不欲生。可是这个夜晚和今后无数的夜晚,我都将独自迎向这种人人惧怕的折磨。在夜里,我一遍又一遍从记忆中搜寻自己的过去。我想用少年的爱抵御刚刚失去的爱,抵消它带来的可怕伤痛……

我想象着那时自己是怎样消磨这样的夜晚的。那时我刚刚十几岁。迎着拉网的号子和那些高高举起的火把,我往往不顾一切地沿着一条灌木丛中的小路,向着大海跑去。就是在那里,我和一个额头鼓鼓、露着一排整齐小牙的姑娘结识了。我们总是手扯手地在一起。夜深了,我们并不想归去;我们藏在渔铺旁废弃不用的旧渔帆下。我们一起游泳,一起蹿灌木丛。在有月亮的夜晚,在海滩的白沙上,那么多难忘的蹿跳和奔跑。我们彼此都瞒过了家里的大人……就这样,我一遍遍追忆着她——童年的全部欢乐。大概有了爱才有了童年;如果没有爱,没有记忆中的一切,就等于没有生命……

我不知餍足地回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我从头至尾回忆着我们的交谈——那时我们还小,可是已经有了关于爱的铮铮誓言——爱和恨都要连带着很多誓言,以此来抗斥背叛的可能。可是后来,由于那个开山的瘦瘦的老头——父亲的归来——由于发生了一系列可怕的变故,由于我只身一人远去南山——从此也就永远失去了渔帆下的那双眼睛。

遗留在口中的,只有她身上青草的香味……

这种青草的香味被我在那所地质学院的丁香树下重新找到了。

可也就是她,一个有着同一种气味的姑娘,却亲手把我给交出去了。她让我不得不站在一双严厉审视的目光下——吞吞吐吐,畏惧迟疑,尴尬到了极点。我在这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尖利利的目光下,不得不提到隐瞒了许久的、让我心上滴血的往事;我不得不一次次掰开正在复合的伤口。而且这些看客是一些最无聊的苟活者。命运就让我来应付这样一些人……要知道那时候我讲出的一切,仍然让那些人感到了探险般的好奇。那个时刻我蒙受了多大的屈辱和痛楚,还有恐惧!我不得不讲出母亲的小茅屋以及我逃到南山的真实经历……

我在叙说(交待)这些的时候,就由一个目光阴冷的人一笔一笔记下。

后来就是忐忑不安的等待。我明白自己面临着被驱逐的危险,或许还要带着永难痊愈的伤痕重新回到那片大山。

我险些被学院开除。

可怕的一切摆在面前,那时的恨真的把爱抵消了。

后来,也许是姑娘的父亲对我那一点点怜悯,也许是因为她的关系,也许是事情本来就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反正最后还是留在了这所学院。我想这一切也许是后来背叛地质学的一个缘由。因为让我永志不忘的是,它从一开始就夹杂了屈辱和恐惧。

总算毕业了,也总算逃离了。

丁香树下的姑娘啊,我们到最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

极力回避着那对黑漆漆热辣辣的目光,一生都要回避……我再也没有回到她所在的那座城市,再也没有回到母校。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嫁给了一个小提琴手。

这些事情似乎早已成为过去,可是回顾起来还是让人感动不已。我现在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正经受着另一种考验。庄周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偶尔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但很快又消失了。接着许艮教授也走了,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生活啊,一代代慨叹不已的生活啊,如今又临到了我们,让我们自己从头经历了。

那些人走了,因为他们拥有不可割舍的爱。当一个人试图寻找和贴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时,就不得不面临着一次背叛、一次失去,忍受一次真正的打碎和击毁。这种丢失真是可怕,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楚和沉重。许艮教授曾朝夕相伴着一些哲人——那个在木轮车上颠沛流离的孔丘,还有,那个短命的斯宾诺莎……当时的斯宾诺莎还多么年轻!当年,当他的寻找、他的神思愈来愈和犹太人的教义格格不入时,他显然也走入了一种背叛……他不得不漠视犹太人的教规和仪式,终于拒不执行犹太教的繁文缛节,无视其因袭规则,再也不相信灵魂不灭了。他说灵魂的本义即生命,生命断绝灵魂即消失;他甚至否认天使的存在,认为天使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幻影。即此,犹太教集团的首领将这个可爱的青年视为异端。他们也曾想用金钱收买他,答应每年给他一大笔津贴,条件是他必须绝对地歌颂犹太教。这也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拒绝。他们于是不得不对他采取了“小开除”:开除教籍,在一个月内禁止他同别人发生任何往来。然而这种办法对年轻的哲学家并没有发生作用,相反使他跟犹太人公会、跟犹太教更加疏远。1656年7月27日,也就是斯宾诺莎二十四岁时,他们又对他采取了最极端的“大开除”——永远开除教籍,永远诅咒,任何人都不得以口头或书面方式同这个年轻人交谈,也不得为他进行任何服务,不得与他同住一屋,不得与他并肩站立,不得阅读他编写的任何东西,并把他从城里逐出……

从此,这位年轻人不得不离开城市,避居乡下。当时他没有了任何生活资料,家里仅有的一点点财产也被异母姐姐全部拿走。他生性淡泊,不求于人。他不得不靠磨制光学镜片维持生活——那是他当年从犹太人学校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就在这种艰难的生活中,他寻找着自己的理想之光。他经历了无数困苦,一部《伦理学》写了十三年之久。

可是这期间磨制镜片的粉尘不断地吸进肺里。1677年2月21日,他的沉甸甸的肺叶再也没法呼吸,于是一个伟大的心灵终止了思索……

这不是人世之爱吗?这不是因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我抱起了丽丽,看着它那对天真无邪的灰蓝色眼睛。我把额头轻轻地贴在它的脸上。我在小声咕哝:“这就是爱,爱是有代价的。”

丽丽蓝汪汪的眼睛盯住我,一动不动。

由于仅仅是口头提出辞去编辑部主任一职,日子一长娄萌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当有一天我重新提起这个问题时,她倒惊讶起来:一对美丽的眼睛长时间看着我,胸部微微起伏。她好像在面对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年轻人。

我又说一遍:“我已经辞了。”

“到底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宜做这个工作。”

娄萌笑了,笑得很淡。谈话就这样中止了。

事后我才明白,我早就该写一份辞职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规则:有些事,只有白纸黑字才能作数,也才受到重视。于是我开始起草。当抓起笔,面对一张白纸时,我才感到了自己内心有多么恼怒。是的,不仅要辞去这个“主任”,有一天我还会愤然辞掉一切,会一走了之……

辞职书写成之后,我把它装到了一个纸袋里。我好像害怕亲手交给她似的,而要通过邮局寄给她。

它扔进了邮筒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时,我渐渐感到了一丝震惊——我好像第一次面对了自己裸露的卑微。我崇尚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仅仅是精神而已,它一旦要化为行动就立刻大打折扣了。这让我非常难过。我在想一个人心灵上的全部奥秘:当他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刻,所需要的勇气到底是多少?

娄萌大概很快就会收到我的辞职书,岳父也将对我大加挞伐。不可避免的是,梅子也会受到挫伤,因为在这个城市,连我们的小窝也是岳父帮忙搞来的。在这儿,失去梅子一家,我将没有立锥之地……我不得不扪心自问:你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吗?你能成功地抵御这一切吗?有些东西需要从根上斩断,它是犹豫之根、烦恼之根。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一个人的内心隐秘要靠自己洞穿。我在与即将出发的吕擎一块儿打点行装、与那个穿着脏脏的大襟棉衣的庄周紧紧相拥之时,也度量了我们之间的实际距离究竟有多远。我发现与之相隔的仅仅是薄薄的一层,但它是难以穿越的卑微……

现在,像当年一样的恐惧还在笼罩着我。它使我变得渺小,也变得容易忍受。但我知道,告别它们的时刻必要来临。

只有告别它们之后,我才会走向真正的坦然和无畏。到那时候,我才可以平静地看着岳父和岳母,看着我的妻子,能够问心无愧地回绝另一个“我”——他的可怕欲求;才能毫不犹豫地奔向那一声声呼唤。我将奔向那棵大李子树,在它幽香弥漫的原野上满面欢欣地游荡,追认一种决绝后的美好心情……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明确地感到并且得知:当年所感受的那种巨大惶恐,以及至今还在笼罩着我和吕擎的这一切,仅仅只是一种类似于“小开除”的东西;而我所要准备应付、准备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的,却是一次“大开除”。

庄周、许艮教授,还有我的朋友吕擎和林蕖他们,所要迎接的也正是这样一次“大开除”。

我能被他们引为同类,归于他们的行列,应该感到幸福和温暖。我感激他们,因此也开始感激这座城市。因为我发现这座城市正在培育出自己最优秀的儿女。

我将默记这个时刻所感受的一切。这一切是有意义的,它将不会随着明日时光,随着那些琐屑被遗忘和被淡化,不会变得了无痕迹。

我在心中默祷:护佑我吧,为了这一刻的悟想和灵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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