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冷。
但风很温柔,像是爱人抚摸脸庞。
我几乎没感觉到这份温柔。
几乎。
尤其是我这种着破衣烂衫还在街上闲逛的人。
我已经有十年没在冬天穿过棉袄,一直是一身夏装。
因为我父母死的比较早。
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刚刚入睡,恍惚看见父母两身夜行衣,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进屋子,一把拉起我,然后各传了我一门武功。
天知道他们还有夜行衣,居然还会武功。
父亲传我的功夫叫做“镇”,是一门硬气功,外家横练,枪刺一个白点,刀砍一道白印,许我打别人,不许别人打我。
母亲传我的功夫叫做“逸”,一跃十丈,御风而行,高低进退自如,是一门打的过就打,打不过肯定能跑的了的本事。
他们告诉我,他俩是一对鸳鸯侠侣,笑傲江湖很多年了,主业是劫富,副业是济贫,说的好听是侠盗,说的不好听就是做贼,今天碰上碴子了,没整利索,还让对方给打了个重伤不治。
我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问他们,父亲,母亲,那我该怎么办。
他俩相对坐着,痴痴笑着。
母亲哽咽着对我说,树儿,你速去宿馆,请一位拉二胡先生过来。
我说,母亲,我没听错吧,难道不应该是去医馆请郎中吗?
母亲摇头,目光无限温柔,道,去请二胡先生来吧,你父亲想听一曲《沧海一声笑》。
我又问,母亲,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母亲抚摸着我的脑瓜,道,还有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母亲说,父母也没甚么本事,除了这茅屋留给你住,另在镇里给你许下一门亲事。
我问,什么叫亲事。
母亲没有回答我,仍道,这门亲事,是镇上朱家的小姐,你若到二十岁了,便拿着这半块玉佩,登门去提亲。
半块玉佩塞到了我手里。
我揣进怀里,去请先生。
他们没等到我回来就咽气了。
但我还是给了二胡先生一两银子。
他规规矩矩的拉完曲子。
然后摸摸我的脑袋,问我,小朋友,你父母的死法,像是江湖上一个极为隐秘的门派的手笔,长大之后,一定要替他们报仇哦。
我呆呆问,什么门派。
先生道,我平生所学甚多,但也仅仅是知道他们的名讳而已。
我道,什么名会(讳)。
先生撅了一段树枝,在地上写了“铜大门”三个字。
二胡先生叫做陆炳之,是镇上有名的四指音乐家,也是一位秀才。
听说他右手缺的小拇指,是他一日在杏花楼喝多之后不知怎的宿在猪圈里,被猪啃掉的。
我看着他,我觉得他的遭遇很可怜。
于是我的双眼噙满泪水,说了三个字。
“我饿了。”
现在我二十岁了。
你不要觉得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实际上我很爱我的父母,这十年间,我经常想起他们。
但我不说,也从不表现。
因为我没朋友,无人谈喜悲,我也不爱表演。
而且我很懒。
我的性格天生就是属于慵懒派的。
所以这十年里,我基本是靠捡垃圾活着。
关于“铜大门”,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但是从来连个毛的线索也没找到过。
看来世界很大,我很渺小。
顺带一提,我叫沈玉树,玉树临风的玉树。
但是其实名不副实,所谓人靠衣着打扮,马靠金鞍银蹬。
我吃穿用度样样不行,只有精神玉树临风。
由于精神玉树临风,我选择住在镇边的小茅屋内。
这是祖宅,也是基业。
生活很简单,波澜不惊。
我的武功基本上都是被动型的,而且镇上根本没人愿意搭理我,所以十年里,大家一致觉得我就是个捡垃圾的。
欸,我好像真的就是个捡垃圾的。
我的工作日程也很简单,本来是心情好出去转转,心情不好倒头睡一天。
后来官府给我订了规矩,只许我周二四六日在镇上拾荒,周一三五不行,因为这几天钱塘县的巡按会来视察工作,怕我影响镇容,所以不准来。
我表示同意,你让我一周七天天天来,那我也不干,因为临河毕竟是个小镇,也没那么多垃圾,父母如果尚且在世,啃老我可以接受,没垃圾还叫我上班,我总不能坐在马路中间啃地皮。
不工作的时候,我通常在睡觉。
我酷爱睡觉,但很难入睡。
以前有位要饭界的前辈告诉我,如果饿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我依法子行事,发现根本就是扯淡。
因为饿了根本睡不着。
睡不着的我在镇子里溜达。
亥时。
临河镇很安静。
这镇子白日里也很安静。
这份安静来之不易。
因为在我小的时候,镇子上总是吵吵嚷嚷,打打杀杀。
是因为临河镇原来被一条河流环绕,少时,我常在上游洗脚,镇民们则在下游取水。
河水在某一日毫无征兆的干涸断流了。
因为这件事,镇里滋生出两拨好事的人,要把镇名改上一改。
一拨人觉得既然没有河了,还叫什么临河镇,应该叫做干(gān)河镇,另一拨觉得应该叫做枯河镇,比较有意境,并且抨击干(gàn)河镇这个名字太淫秽,先前的一拨人反击道,是干(gān)不是干(gàn)。
两拨人经常因为这件事吵的不可开交。
吵的凶了,就火并,相互操练野球拳。
阵仗很大,你给他一拳,他给你一脚,但没什么观赏性。
因为他们不会武功,只会使用意志力来对抗对手。
后来又因为临河镇这个名字是镇长朱仙客大人花了二十两银子在官府注册的,谁都不愿意掏这个钱再改一个。
此事终于不了了之。
朱仙客是我很敬重的一个人,他年过七旬,但是身强体壮,坚持每天早晨绕着镇子跑上那么一圈,所以他看起来总是精神抖擞,很有风采。
朱家的大宅子也非常漂亮,是镇子上有名的建筑物,坐北朝南,倚山面水,亭台楼阁,听香水榭,朱仙客在江湖上有一个绰号,叫做“千里聚财公”,想必是趁一些钱的,建的出这样富丽堂皇的院落。
朱家的人都很好,朱家的大小姐尤其好,她常到镇东去看望接济我们这些穷人,每次来看我时,我都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只看见她穿着白色的裙和白色的鞋子。
每次朱小姐来的时候我的心都扑通扑通的跳,我的脸会变得红红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手脚也局促不安,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我父亲讲,再过几日,你来我朱家提亲,我便要嫁你。”
我没有说话。
她声音好像黄鹂鸟,好听极了。
我想,她一定长的很好看。
“嫁便嫁了,少时的约定,我,我仍记得,我只盼着你,一不负我,二对我好。”
说完她就走了。
我想起小时候,至多十二三岁时,我们关系还是很要好的。
那时我沿河溜达,她和几个小姐妹在河边浣衣。
我站住看着,道,你是朱家的小姐,也要自己洗衣服么。
朱小姐道,自然是要自己洗的呀。
我笑嘻嘻道,我听说大户人家,除了吃饭拉屎生小孩子是亲力亲为,其它的事,都有人代劳。
朱小姐道,那有什么稀罕,却好像残废了一样,不好不好。
她摇头说不好,手下一块帕子没留神叫水冲了去。
她急的大叫道,哎呀,这可坏啦,这是母亲最爱的丝帕,叫我弄丢了,回去非得挨手板才行。
我双手叉腰,神气道,我看你细皮嫩肉的,挨手板怎么能行,我去替你寻回来。
朱小姐道,臭阿沈,你少吹牛皮啦,这河水又急又冷,就是我爹爹来了,也寻不回丝帕了。
我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只留一条底裤。
几个小姐妹“哎呀”一声,羞死人啦,羞死人啦,小叫花脱衣服啦。她们笑的花枝乱颤,却并不跑开。
我道,我自然不是吹牛,但我若能替你寻回来,你非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朱小姐理着辫子,抬头问我,什么条件。
我道,我寻回帕子,也不要你做别的,只要你亲我一口,再叫我一声好老公,以后还要嫁给我做媳妇。
小姐妹们笑的更厉害了。
朱小姐已经涨红了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但她却说,好,你若能替我寻回帕子,要亲便亲,要叫便叫,以后,以后,以后我便。
我正色道,你好好说,以后怎样。
她的眼睛简直要滴出水来,轻声道,以后我便做你的媳妇。
我大喊一声,“好”,翻身扎猛子跳进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我的牙齿咯咯作响。
我跳入水中,好像浮萍,无依无靠。
但是心里却十分开心。
简直开心极了。
等我跳上岸,把寻回的帕子交给朱小姐时。
小姐妹们开始起哄。
“拜天地,入洞房,结连理,做新娘。”
我目光骄傲,看着朱小姐,道,你这人说话还算不算得数了。
朱小姐反而不羞了,大声道,自然算数。
踮脚过来照着我的脸颊便亲了一口,又喊了我一声好老公。
我哈哈大笑道,好,从今天起,你便是我媳妇啦。
朱小姐嘟着嘴,道,哼,臭阿沈,是你媳妇便是你媳妇,有甚么了不起。
大家笑作一团。
朱小姐也笑了。
白云悠悠,和风历历,蜻蜓点了水,树叶出新芽。
笑声渐渐飘远,我的思绪逐渐被拉回。
回忆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是也很难受。
总的来说,过后的难受大于当前的奇妙。
因为我清楚的意识到,现在她已经出落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虽然和我订了亲事,但我如何高攀的起呢。
成年之后,我们都不是两条平行线,人家是线,会向前延伸,我只是个点。
我以为我和朱小姐也就这样了,但是事情发生了一些转机。
这要从昨天开始说起。
昨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去临河镇后山去拾荒,那山严格意义上只是个比较大的土丘,但我从小生活在这里,没见过更高的山,土丘在我心里便是山。
由于周一三五施行了限号政策,导致我三天不能在镇里活动,所以我选择去后山碰碰运气。
其实这山我很熟了,山上还有一处山寨,有四五个山贼占山为王,寨主号称“狂风刀”,名字叫做王大亨,但是由于他的战略眼光不是很好,选择把山寨安在这里,现在他们靠在山上种土豆为生。
毕竟这地方鸟不拉屎,不仅鸟不拉屎,人也不愿意在这拉屎,反正就是没人来,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失业了,如果再不自力更生就会饿死。
我一路爬山,太阳和我追赶,当我爬到山顶时,只觉得空气新鲜,逼的我贪婪呼吸。
肚子又开始咕咕叫,我有些头晕,坐在山顶休息,屁股却传来柔软的触感,我伸手一摸,摸出一本书来。
素色绫娟裱皮,打了六个眼,穿白线,封面上五个大字,写着,倚天屠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