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又浩浩荡荡走过来一队伍人,可比金兀宗的队伍气派多了,两个骑马的官兵,鸣锣开道,打十三响,停一阵,又打十三响,前头是五六十小太监,都举着大驾卤薄,带拂尘,唾壶,马杌,还有一些举着木牌,一侧上写着肃静,一侧上写着回避,中间是顶轿子,银盖,舆长,舆右带着盾牌,舆前银弩银镞,木料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木上又雕刻了虎兽,银盖上立着把大大的油纸圆伞,几乎把整顶轿子都笼罩住,伞上还作了画,意境是吴侬细语,曲径回廊,景色是周庄同里,甪直西塘,乌镇南浔,各有不同,又用十二个轿夫抬着,轿子后头,再有七八十官兵,穿鱼鳞甲,有的使枪,有的使刀,还有几个官阶大的,腰上别着鸟铳枪。
好大的阵仗啊。
尤世禄和我伏在树后,巨树参天,能遮风,不能避雨,金兀宗却几乎五体投地,趴在我身边,他几个小弟依样儿趴着,我推搡他道,金大哥,这是新皇帝出来旅游了吗。
金兀宗“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皇帝老儿哪儿有这闲工夫出来溜达。他一指中心大轿,“你看这几个人,好像是“崔氏四鬼”。”
我抬眼看,围着轿子,有四个人骑马,寸步不离。
两个使长勾,两个使铁挝,衣服穿的不同,长的却十分相似。
尤世禄在一旁道,还真是兖州崔家庄的“崔氏四鬼”,他一口痰啐到地上,冷冷道,朝廷鹰犬,狗腿子,下贱,羞耻,不要脸。
我道,我倒有个朋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只是因为相貌丑陋了一点,但他还是很可爱的。
金兀宗道,崔家庄四兄弟,都是一奶同袍,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老大叫做“吊死鬼”崔光,老二叫做“笑面鬼”崔明,使的是勾镰,老三叫做“冤死鬼”崔正,老四叫做“黑心鬼”崔义,使的是铁挝,他也啐痰,又把头埋低了一分,“你别看他们人模狗样儿的,个顶个的不是东西,早个五六年,都投到了东缉事厂去,做了九千龟的哈巴狗。”
我笑道,金大哥,你不是要造反吗,听说阉党祸国,最为厉害,你现在咋不上了,你是不是怂啦。
“嗨,我现在装备不行,人手也不够,不然怎的还要拉你入伙。”他一挥手,指着队伍里几个骑马的官兵,“你看那几个官兵,带的可都是硬家伙,铁管子冲你一指,脑袋瓜子可就开花啦。
雨越来越大,好像云层之上有人拿着脸盆子往下泼水。
我想走了,因为实在没啥意思。
我实在是不想像个傻帽一样在这儿淋雨。
快赶上洗凉水澡了。
但尤世禄拉住我,道,沈兄,那轿子里坐的一定是魏阉,听说他贪了西北军需好几十万两的银子,你跟我干,咱俩一会捞点油水去。
我不悦道,捞什么油水,你又要干打家劫舍的事情,之前我替你顶缸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尤世禄正色道,你懂不懂经济学和社会学,拿魏阉的钱,那是义举,群众给咱鼓掌还来不及。
金兀宗脸已经贴到地上,生怕露出身形,嘀咕道,京城离这里千百里路,他无缘无故的,跑到这里做甚么呢。
他手下一个小弟道,老大,一定是出来旅游的。
另一个小弟道,对,搞不好又是公费出差。
我探过身子,对着两个小弟道,知道为什么你们只能做小弟吗。
两个小弟摇头。
我道,因为你们是神经病。
还旅游,还公费。
我服了。
烦躁。
我心里想着阿尔泰之约,不能耽搁,再跟这几个二货磨蹭个十章二十章的,明教就叫五大派杀光了。
仪仗队慢慢走远。
奔着我来时的路。
尤世禄道,方圆五十里,巡抚司,道台,衙门,馆驿统统没有。他抬手指指天空,“这雨势非歇不可,他们一定要去夫子庙避雨。”
一手拉我,一手拉金兀宗。
“兄弟们,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你X的老母鸡,走,跟我干票大的去。”
金兀宗点头,双眼放光。
我脱手道,十年前,我父亲母亲,就是因为偷鸡摸狗,我略微一顿,“或者偷金窃玉,惹了杀身之祸,我那时立下了誓言,绝对不走他们的老路子。”
我想起我的父母。
父亲在茅屋外开垦了土地,种一些生菜,土豆。
母亲喜欢针线活,手艺又精妙,一件破衣,缝缝补补,崭新如故。
他们看上去曾经是那么的老实本分。
但他们把我给骗了。
“你又不用二进宫,所谓有钱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别想那么多啦。”尤世禄又拉扯起我。
我面色冷峻起来,道,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们要去偷东西,我不管你们,也不报官,但我身上还有朋友的托付,不能陪你们玩了。
我拱手,说了声“告辞,告辞”,转身便走。
金兀宗伸胳膊拦住我,我抬眼看他,道,你要去造反,我也不拦你,我只希望你们造反归造反,收拾地主阶级归收拾地主阶级,千万不要滥杀无辜。
我叹气,又道,现在又开始兵荒马乱了,老百姓又要遭殃了。
金兀宗道,兄弟的话,我一定记在心里,但是我现在还有个请求。
我道,什么请求。
金兀宗道,交个朋友。
我道,交个朋友?
金兀宗道,交个朋友。
我道,你不会是想找我借钱吧。
金兀宗道,不是。
我道,那我找你借钱你借不借呢。
金兀宗道,不借。
我道,你有话直说,不要拿这些段子来哄我。
金兀宗沉默了一阵。
道,你一定要走。
我道,我一定要走。
金兀宗道,可我一定要你留下。
我道,致敬古龙先生可以,但是不要太过分了。
他尴尬一笑,抬手,使雨水狠狠洗了把脸。
然后他那张忠厚老实的脸蒙上了一层凄迷的神色。
少年人最爱凄迷。
譬如甚么妙龄少女神色凄迷,因为少女心里总有个得不到的江湖少年,她总是无时不刻的思念他,所以凄迷。
但彪形大汉的凄迷,我头一次看见。
心里说不出的怪异。
然后他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件神奇的物什,缓缓道,你父亲叫做“混元宝镜侠”沈不易,你母亲叫做“缥缈仙子”云销烟,是也不是。
我“腾”一下便立住了。
雨水顺着我的修长的秀发淌下来。
泪水顺着我英俊的脸庞流下来。
我一点也不伤心,不难过。
但我居然流泪了。
咋回事。
没有人发现我流泪。
因为雨水帮我隐藏了很多的情感。
金兀宗又道,昔年,沈云二侠纵横江湖,劫富济贫,走到哪儿偷到哪儿,是也不是。
我全身开始发抖。
天知道这是什么情绪在上涌。
“十年前,二侠中了明教的“无影神针”,回天乏术,轰烈的死在钱塘县里,是也不是。”
我摆手笑道,“倒也算不上轰轰烈烈,他们的走的安静而安详。”然后一个箭步,飞身形使左手,一把掐住金兀宗的脖子,不断用力,右手蓄了“隔空打穴”的法子,对准了他的太**。
金兀宗身形魁梧极了,胳膊恐怕比我大腿还粗,但此刻脸色涨紫,被我扼住咽喉,一时竟挣脱不开。
我反应很大,很快,很激烈,并不是因为他说了些我父母的事情。
也不是因为他说对了这些事情。
而是这些事情,连我也不知道。
我父亲说他叫沈大,我母亲说她叫云二。
我一直信到十岁。
现在想想,二老都不如说他们一个叫灰太狼,一个叫红太郎。
我对父亲母亲了解太少了。
很多东西就像梦幻泡影,很多事情就像一盘散沙。
当我转头想去回忆过往的时候,泡影“啪啪啪”应声而碎,散沙已经在风中。
真假难辨。
此刻,风像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尤世禄目瞪口呆,小弟们目瞪狗呆。
我几乎要把金兀宗扼死。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