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白马寺清凉安静,蝉鸣鸟叫一两声。
弯弯月亮挂天边,时隐时现。
吾又开始做梦。
梦见吾小时候的事。
沈玉树和吾比起来。
小时候过的太好啦。
至少江南安定,富庶,不闹饥荒不打仗。
吾想你们听我的口音,也能听出吾我是南方人。
吾祖籍广东府清远县,母亲生吾不久后就去世了,父亲是位山野郎中,但在江湖上素有美名,叫做“桃林医仙”王敬明,他带着一张破烂的地图,带着吾一路向西游方,最后在綦江五里外的山谷里安了家。
他常拿着地图和吾炫耀道,儿子,这图里藏的是前朝建文帝的宝藏,哪天被吾找到了,咱俩可就发啦。
吾道,发了能做什么。
他道,发了就可以买鸡蛋饼加十个蛋。
吾道,吾现在就可以去买张鸡蛋饼,加二十个蛋。
他听吾这么说,颓废起来,长叹口气,把地图卷巴卷巴塞进灶膛,一把火烧了。
他不适合做个寻宝家或者探险家,他是个医生。
虽然没有行医资格证,但却是吾见过的医术最高明的人。
他常说,受病有浅深,使药有重轻,度其浅深,分毫不可差,明其轻重,锱铢不可偏。
吾听不太懂。
但应该不是什么坏话。
山谷原本没有名字,大多是荒坡荒地。
父亲和吾定居之后,立了一个瞧病的规矩。
什么规矩呢。
那就是倘若有人来求医,如果是重症顽疾,医好了,分文不取,但要求医的人在山谷里种下五棵桃树,如果是轻症小疾,医好了,只消种一棵就可以。
若是有人来,无论大病小病,医不好,吾就要使双刀在山谷里砍下一块石头来。
一刻钟必须砍掉一块顽石。
不然晚上就没有饭吃。
吾们老王家是祖传的刀法,叫做“狂风十九式”。
这么多年来,吾父亲救下了很多人,也没救下很多人。
他并不为救人性命而沾沾自喜,也不会为那些死在家门口的人感到悲伤或者自责。
到吾十岁的时候,整个山谷的石头几乎已经被我砍光挖空。
山谷里也有了很大一片的桃林。
有一天父亲带吾出门采药,途径到一个叫做篆塘镇的地方。
吾们在镇上的小街里走着。
叫卖货郎,江湖杂耍,一派热闹和睦的景象。
这里虽然比不得京城繁华盛景。
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别样风貌。
大城市有的是人情,有的尽人情。
小城市没有人情,但有人情味儿。
这一点今古无异。
偶尔碰见吾父亲曾经医治好的病人,他们都很尊敬的问一声王大夫好。
这时候街上突然闯进一队官兵。
见人就砍杀,见东西就劫掠。
只见一个官兵跳下马。竖刀劈死一个老妇人,又将妇人身旁的少女一把抢去。
吾很生气,要伸手去搭救。
但父亲已经从吾背后抽出一柄刀来。
使刀背,猛的一拍官兵的肩膀,那官兵吃痛一声,松开少女,转头看吾父亲一眼,怒不可遏道,你不想活了吗。
他这一喊,立刻又围拢过来三五个官兵。
他们二话不说,挥刀便砍。
父亲并不慌张,背了刀用单手去挨个在这些官兵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
他常年行医,会摸脉的法子,融会贯通到武学里,成了一门一摸手腕,就能改变别人经脉去向的功夫。
这些官兵刀势立刻变了,竟互相砍到对方身上去。
几个官兵,身上都留下了很深的伤痕。
血液从他们被割开的衣服里流出来。
父亲道,这就是被别人伤害的滋味。
官兵们也是气冲了头脑,兀自不知进退,居然劈刀又砍,仍不自觉吾父亲是有武艺,而且武艺很高的人。
他们岂是对手。
结果又都砍到同伴身上去了。
一个一个栽倒在地,仍然恶狠狠的看着父亲。
我指着他们,取笑道,看甚么看,你们自己砍伤自己,与吾们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官兵已经越聚越多,把吾们围住。
少女泪眼婆娑,又吓的花容失色,直躲在吾身后。
这些官兵却不动手,只是围着。
从官兵里走出一个统领,没带兵刃,走到近前,连连拱手,抬笑道,
“原来是王老英雄,失敬失敬,恕罪恕罪。”
父亲冷哼一声道,吾当是甚么人,原来是贵州府土司营房参将。”
房参将笑的很卑谦,“不敢不敢,在王老英雄面前,参将算什么,我和众人一样,是凡夫,是俗子。”他一边说,一边抽出自己的佩剑,把地上几个躺着的官兵一一刺死,又道,都是在下失职,军纪不严,叫这些畜生出来扰乱了民众。
他一边笑,一边杀人,面不改色。
父亲摆手道,替吾向杨将军问好。
房参将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父亲不再说话。
他带着官兵骑马缓缓走了。
父亲长叹一声,“唉,杨应龙早有取乱之心,这一方百姓,恐怕是要遭殃了。”他把刀还给吾,又轻声询问吾身后的少女,吾看你神情伤心至极,方才那惨死的老妇,可是你母亲。
少女眼泪越流越多,喃喃道,娘亲,娘亲。
父亲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少女摇头,然后踉跄着去收殓她母亲的尸身。
我心生怜悯,对父亲道,这女娃着实可怜,不如父亲收养了她罢。
父亲伸手敲在吾的头上,道,人家是女娃,你就不是男娃了么,这会儿子倒装起小大人来了。
吾脸一红,但仍然理直气壮,叉起腰板道,父亲常说,师心好善善心渊,宿因旷作今复坚,吾便这都是跟你学的。
“咚。”他又伸手敲吾的脑袋,“这话可不是吾说的,这是太祖皇帝的话。”
吾揉揉脑袋,跨出几步,拍在少女的肩膀上。
“我问你,你以后可有什么去处。”
她摇头。
“吾父亲是这一带的郎中,叫做“桃林医仙”,你可听过吗。”
她点头。
“你知道吾父亲,那也应该知道,吾们不是坏人。”
她点头。
“那你现在没也着落的地方,就跟吾们一起回家去罢。”
她点头。
吾寻思这姑娘是不是复读机成精了,只会点头摇头,但吾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吾整天闷在谷里,不和外人接触。
看着綦江水里鱼儿三只两只的在里边游泳,又成双结对的跃出水面。
看着孤鸿的羽毛,简直和远处的天,近处的水一个颜色。
吾有些苦闷。有些孤单。
吾只是个孩子,也想有个可以说话,可以玩耍的人。
半夜如厕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吓的吾拉完屎屁股都来不及擦。
早晨往往翻山越岭去给父亲采一些草药,吾和野狗说你好,野狗和吾汪汪叫。
车水马龙,集市人情,一年出来两趟,不见想,见了馋。
唉。
吾又不是这本书的男一号,吾凭什么受这个委屈?
但是父亲摆手,“吾半生飘荡,半生隐居,就是不喜欢那些麻烦事。”,他又伸手一指少女,道,这女娃就是麻烦事,吾已经救了她,让她自去吧。
然后他拉起吾的手,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吾转头看那少女。
仍然孤零零凄惨的站着。
吾不敢忤逆父亲,只好跟着他。
可父亲只走了几步,却站住了,连连叹气。
“罢了。”他转头向少女招手,露出一张慈祥的脸,”采药研磨,高炉熬壶,这些事你会不会做。”
他话音落了,吾已经拉过少女的手。“走吧,跟吾回家,吾带你去看桃花。”
她的手真好看,纤细柔软,可可爱爱,白白嫩嫩。
吾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这样一双手。
亦粪在吾眼前挥手。
他把吾吵醒了。
现在他已经做了吾两天的五师弟。
亦粪笑道,你睡的哈喇子都流成河啦,是梦到甚么好事。
吾揉揉眼睛,懒懒道,梦到你又拿你那把“求化剑”刺吾。
亦粪道,镜玄师父不许我练剑啦,现在只许我练几套“罗汉拳”。
吾道,吾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出家。
烛光在墙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沉默无言,然后和吾挤到一张床上。
吾又昏昏沉沉。
烛光摇曳,窗户被风缓缓推开,又被风缓缓合上。
好像要下雨。
此时正是深夜。
夜阑卧听风吹雨,前尘往事入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