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和亦粪起的很早。
撞钟开门。然后在白马寺闲逛。
吾和他踏上长长的台阶,一群七八岁的小师弟用手倒立着,一阶一阶的往下走。
上了石阶,又有些师兄师弟,双脚分开宽于肩,半蹲半就,原来是在扎马步。
亦粪问吾,他们脚下的空地,为什么总是有很多坑洼。
吾道,你要是长年累月,不分昼夜的在那里站着,也能踩出坑来。
亦粪道,马步功是最肤浅的本事,我才不练,要练我就练“无相经”。
石阶之上,走几步又是石阶,吾和亦粪抬脚走着,两旁苍松翠柏,树大挡风。
“你还知道“无相经””。
亦粪一摸下巴,“江湖上说天下武功出白马,白马之中无相经,想来一定是了不起的功夫。”他摸的有模有样,但其实他并没有胡子。
吾看着阳光从松树柏树的缝隙里钻出来,眯起眼睛道,那你知道无相经有几式吗。
亦粪道,昔年“混元宝镜侠”沈不易从宝卷殿里盗出三式,他资源共享,弄的天下皆知。他又一拍吾肩膀,笑嘻嘻道,师兄,我听说剩下九式,还藏在宝卷殿里,你负责那里的保洁工作,不知可曾找见过吗。
吾道,沈大侠从宝卷殿里盗出的三式,一式叫做“达摩献杵”,一式叫做“掌托天门”,一式叫做“摘星换斗”。
亦粪已走完了石阶,一屁股坐在最上边,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是光会这三招不顶用啊,后边的不知道,你这就等于是只开了个体验卡,用完就没有了。
“其实,无相经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功夫。”吾几步踏上,坐在他身边道,你比如“达摩献杵”,其实就是很简单的扩胸运动,再比如,掌托天门,就是伸展运动,剩下的那些,也都是些下腰收腹头抬高的动作。
亦粪惊讶道,这是什么意思,大道至简么。
吾摇头道,不,其实就是课间操。
亦粪道,江湖传言,有张“建文涌金图”就藏在无相经里,天下只此四张,就算它不是甚么绝世武功,但是光凭这图,也是让人眼红的玩意儿啊。
吾道,寺里给咱们修的宿舍,还是八人间,早上吃饭,粥里连个菜叶儿都寻不见,真有甚么宝图,找个打印机咔咔一印,天天拿出去卖,白马寺早发家了。
亦粪环抱双臂,不再说话。
身后是梅花桩阵,一些师兄师弟单脚站在桩上,开裆顺胯,一只手合十,一只手只把腿抬到头顶。
吾听见一个师兄说,亦空,你嘴里在吧唧什么。
另一个师兄说,你别扰我,我在吃饼。
嘴里果然发出咀嚼声,嚼了一会,又道,现在改吃面条了。
于是又听见他吸溜的声音。
吾回头看,没饼没面,这位师兄只是在吃空气。
但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已经摆到吾面前。
吾一把推到少女的面前,憨憨道,你,你吃。
她小口吃着,眼泪又落到碗里。
吾双手捧着脸,定定的看着她。
她长的真好看,眉清目秀,眼珠漆黑,双颊红红,没捈胭脂,却似捈了胭脂。
她把面吃完,也呆呆看着吾。
她在吾眼里真的是好看极了。
可吾在她眼里一定是难看死了。
吾长的干巴巴的,又瘦弱,也算眉清目秀,但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一定没她好看。
但是她看着吾,眼睛里含泪,却好像又带着笑意。
吾问她,吾叫做瑾瑜,你叫做什么名字。
“我叫柳轻衫。”
她怯懦出声,但声音清脆,说不出的好听。
“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你应如是。”父亲拿起碗,将自己那碗面连汤也喝了,又一拍吾脑袋道,好名字,好名字啊。
好名字就好名字呗,拍吾的脑袋做甚么。
从那时起吾不再孤独。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我曾经认识一个朋友,自小在甘肃省一片郁郁葱葱的自然保护区长大,他父亲是护林员,他和父亲同住,生活在大山深处,一屋一厕,再没什么别的东西,他从出生落地,到七八岁,除了父亲,谁都没见过,那些日子里,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转在山里,去数山上一共多少棵树。
后来树数尽了,他就去数树上有多少叶子。
言归正传。
孤独的人各有消遣的法子。
但又能消遣几分痛苦呢。
可孤独又各不相同,这江湖上,有些人孤独,就去赌坊赌博,有些人孤独,就是青楼买春,有些人孤独,一饮而醉。
可那些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孤独呢,只用黄赌毒的法子,就能排解么。
恐怕不能。
不过当柳轻衫出现在吾的生活里时,吾就再不思考这些事了。
吾们到大山上去闲逛,到小河里去捉鱼。
在繁星点点下诉说彼此的故事。
在鸟语花香间我送给她吾亲手编的草环。
一起在桃林里奔跑嬉戏,看着风儿吹落花瓣,花瓣落到地上,飘到水里。
吾看着流水冲走花瓣,对她道,江河水太无情了,草木枯荣,不能停留一分一秒,都被它带走啦。
柳轻衫笑着在花瓣飘落中转圈,笑盈盈道,流水无情,我们却有情啊。
吾道,吾们有什么情。
“你们救我,收留我,这就是情。”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轻轻道,这份情,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
吾也伸手去接花瓣,但是一片也接不到。
吾问她,为什么吾接不到。
她笑而不语,牵起吾的手,奔着家的方向去了。
吾跟着她奔跑,只觉得她好像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吃饭落泪的小姑娘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山谷里多了很多官兵。
他们把山谷团团围住,领头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和吾父亲对峙着。
吾和柳轻衫伏在山坡上,看见父亲摆手道,吾已经退隐多年,绝对不会再参合这些事了。
为首的将军虎豹环眼,膀大腰圆,穿铮铮铁甲,佩宽刃宝剑,拱手道,老英雄,你若不出山,大明天下岂有救乎。
“当年燕王谋反,民不聊生,明教前辈,揭竿而起,是为天下百姓。”父亲停了手里捣药的活计,又道,如今神宗虽然怠政,但四海昌平,国泰民安,杨将军又是一方土司,好端端的要造甚么反呢。
将军豪气干云,笑道,天下神州,能者居之,神宗无能,不配高位。
父亲也笑着,道,天下势,分久合,合久分,你要合便合,要分便分,只是不干吾事了。
将军身后走出一个参将,正是三年前的房参将。
房参将的微笑一如往日。
“王老英雄,皇帝昏庸,沉湎酒色,被那甚么郑贵妃迷了心智,又贪敛钱财,重用矿监,大兴土木,不容人言,大明天数是要败在他手里的。”
父亲叹道,其实本质上吾也不是什么好人,年轻时候草菅过人命,调戏过妇女,坏事儿比你们做的都多,但坏人和坏人之间也分个三六九等吧,小奸小恶吾肯干,但你让吾祸国殃民,吾是绝对不肯的。
房参将右手锤左手,道,唉,这叫我难办了,王老英雄若是不肯出山,我自然不能强求,只是。
他说到只是二字,吾和柳轻衫已经被摸上来的官兵给按住,拿绳子捆了,带到父亲面前来。
他伸手指着吾俩,脸上露出竟然露出非常愧疚的神色来,诚惶诚恐道,只是小公子和这婢女,好好的年纪,却要丧命在此了。
父亲脸色变了。
吾脸色也变了,怒道,甚么婢女,轻衫妹妹是吾的好朋友。
“哦,原来这小姑娘是小公子你的好朋友啊。”他一边冲我笑着,一边抽出剑,轻轻刺进柳轻衫的身体里,从胸口进去,从后背出来。
柳轻衫哽咽一声,嘴角流出血来,艰难的转头,望着吾说了一句,公子,我,我也愿意拿你当作我的朋友。
然后就死了。
吾发出一声惨叫,口中喊着,狗贼,吾杀了你。
努力挣扎着,却挣不开,栽到地上,啃了一嘴土。
那将军冷笑一声,道,房参将这是做甚么,快将小公子放了。
房参将应承着,然后用手把绳子捆的更紧了。
父亲又拿起杵臼,开始捣药,“吾退出明教,已经有很多年。”
他捣的药有两味,一味叫做“曼陀罗”,一味叫做“乌羽玉”。
将军已接过房参将的剑,直直的刺入吾的左肩里。
“王英雄,图在哪里,交出来。”
吾听见官兵们给鸟铳枪上火药的声音。
他要发问,父亲却端着药罐子,小心翼翼的走到杨应龙的面前,道,记不清是多年了,反正现在连阿尔泰山脉长甚么样子也记不清了。
杨应龙道,甚么意思。
父亲一扬手,罐子被扔的老高,“甚么意思,就是说吾呢,已经很久没杀人啦。”然后罐子里的药粉好像沙尘暴一样落了下来。
药粉很香,很浓,像是现磨的咖啡。
发出浓郁的味道。
可吾知道它的名字,叫做“西域追魂散”。
身上只要沾了一粒,皮肤溃烂,骨骼软散,面目尽毁,五脏六腑烂成一锅粥,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父亲“喝呀”一声,大喊,“瑜儿,吾退之明教,虽死求节,可怜吾儿,乱世不匡。他又一咬牙,眼中泛起泪光,凌空跳起道,为父无能,今生全父子,来世再相见。然后一掌打在杨应龙身上。
“啪。”
吾的肩膀被猛的一拍,是亦粪。
“师兄,又在想甚么。”
吾站起身,笑吟吟道,你说吾长的丑么。
亦粪仔细端详我,然后道,丑,但我从来不在乎别人长什么样子。
吾缓缓道,嗨呀,吾以前长的可是很俊很俊的。
日上三竿,天上云卷云舒。
吾的心情像云一样舒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