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和房参将几欲将死,他俩支撑着身体,使剑上下翻飞,和父亲打杀起来。
常年从戎的将军和士兵,使剑往往不那么洒脱。
因为在成千上万人的战场上,最重要的不是杀人,而是保护好自己。
因为只要你还没死,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你前边。
所以他们都很擅长防守。
这样的剑伤不到父亲,但是几个官兵使鸟铳结结实实的在父亲身上留了几个大窟窿。
他凄惨的笑了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死几个官兵,然后缓缓栽倒,闭上了双眼。
气绝而亡。
那一天,山谷的所有桃树的花叶都落了。
父亲一世,无人评价。
生不可知,死无人知。
但吾却自此了解到父亲原来是明教中人。
吾趴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溃烂。
眼睛昏沉,又困又乏,好像已经好几百年没睡过觉了。
恍惚之间看见杨应龙和房参将一左一右,相互搀着,缓缓走出去了。
吾想张口叫骂,狗贼,还吾父亲命来,还吾轻衫妹妹的命来。
但光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四下天光突然暗淡。
仅存一丝光亮。
无限温柔的抚摸着吾的脊背。
一瞬间身体好似刺骨般的疼痛也那么疼了。
一切归于平静。
好像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
鹏游蝶梦,光怪陆离。
当吾醒来的时候,还是傍晚,吾睁眼向远望,天边火烧云。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真是好风景啊。
只看的到河山大好。
看不见黎民百姓。
吾只觉得在梦里过了三五年,没想到才一两刻吗。
是镜玄师父救了吾。
他说,其实吾已经昏迷了三天。
他在吾身上敷了一味叫做“毗耶更生散”的药。
虽然把吾救了回来,但是“追魂散”的药效更烈更猛,已把我的七经八脉,五脏六腑,骨架面皮儿,都破坏的差不多了。
吾变的奇丑无比。
幸好吾不是女人,没有常常要照镜子的习惯。
吾想着去收殓轻衫妹妹的尸身,但吾一抱起她,她的身体就化成了一滩恶臭的浓水,从吾的指缝间流下。
这是生命慢慢流逝的感觉,也是岁月慢慢消失的感觉。
佳人已逝去,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都要东流水了。
吾问镜玄,你救吾做甚么,你倒不如让吾死啦。
镜玄道,为什么。
吾道,因为吾死了,吾只痛上一秒,但你叫吾活下来,吾以后时时刻刻都要心痛。
镜玄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扔到我手里。
“我不爱谈放下俗念,皈依我佛的套话。”
他又向怀里伸手,“我也不叫你放下仇恨,你尽可以拜我为师,投到白马寺里,学了本事,再报此仇。”然后掏出一只更大的鸡腿,啃了一口道,只是当下你又小又笨,空有仇恨,快乐起来也是一天,痛苦起来这一天也分毫不少。
吾道,吾见过的和尚,没有一个是你这样的。
镜玄双头合十道,当我垂垂老矣,我也会变成一个你曾经见过的和尚。
我道,什么样的。
镜玄道,古板固执,张嘴三障,闭嘴五乘的呗。
但他立刻又摇晃起脑袋道,嘻嘻,但现在我还年轻,总要违规破戒,这时不做野狐禅,更待何时。
他的脑袋正好居中在夕阳里。
发光,发热,发亮。
让他看似好像一个佛祖。
吾吃完鸡腿,跟他走了。
后来吾就成了白马寺的亦真。
杨应龙在离开山谷后的第三个月就在播州造反,神宗震怒,派兵去剿灭,打来打去,给他打到绥阳县海龙屯关,只剩下几千兵丁,反抗无望,自尽而死。
姓房的参将不知所踪,寻他不得。
吾没有再去寻仇,吾也没什么心思再去寻仇了。
环境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佛祖面前烧的檀香好像永远没断过。
闻起来使吾安神。
木鱼声声使吾想趴在大殿里睡觉。
如果这时候再有大和尚念经,吾倒头就能睡着。
只是有时候半夜惊醒,会大喊父亲或者轻衫妹妹的名字。
汗水湿透衣裳,泪水湿透枕头。
那是吾少年时代不为人知的夜晚。
只有寂寞的星星陪着吾。
没有甚么人知道吾的过去。
大家只知道吾是个丑和尚。
丑和尚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是很能吃。
不仅能吃,而且吃了更饿,饿了还是想吃。
镜玄说,恐怕是“追魂散”腐蚀了吾的消化系统,吾现在就剩下一根肠子啦。
所以吾不避酒肉,常犯戒律,因为吾这才真叫“酒肉穿肠过”。
小的时候吾常在佛像后偷吃,看到镜玄拿了个蒲团,坐在佛祖身下。
他一天天的变老,吾一天天的长大。
有一次一个檀越跪在镜玄面前要出家。
一个妙龄的少女。
系白纱,挽青丝,弱风扶细柳一样的身段。
少女跪着,虔诚道,大师,我在山中修行百年,终于得道,换得人形,自此愿脱离红尘苦海,常伴青灯古佛。
吓的吾咬着鸡腿,不敢松口。
什么修行,甚么得道,难道这世上有妖怪不成。
但听见镜玄道,百年之中,有谁和你作伴。
少女道,山中无甲子,无人烟。
镜玄道,你路上来时,可遇见过什么人。
少女道,我有隐身法,一路来都用着,怕怪力乱神,惊扰世人。
镜玄点头。
大殿里烟雾缭绕,神佛肃穆。
这是白马寺中的“天王殿”。
梁柱穿斗,翘沿赤瓦,正中间,供着弥勒菩萨阿逸多,眉皱腹大,坦胸露乳,笑的非常开心。
听说阿老师以前只是个破落的布袋和尚,整日在闹市中穿行,见到什么东西好玩,就把什么东西装到袋子里。
和阿老师背靠背的,是韦陀天,这位韦老师,粉面无须,身着甲胄,肩被飞带,双手持金杵,表情甚是威严。
再往下,就是提多罗咤,毗琉璃,毗留博,毗沙门,四位天王,各做着奇异姿势,怒目圆睁,又拱着鼻子,把烟雾吸到自己鼻子里。
镜玄笑着问少女,你知道什么是红尘吗。
少女轻轻皱眉,摇头。
“人,就是红尘,有人的地方,就有红尘。”镜玄已经站起来,向我这边走着,“你尚未入红尘,谈何脱离红尘呢。”他一边说着,已发现了我在弥勒像后,一把抢过吾的鸡腿,塞在嘴里,瞪了吾一眼,转头哼哼道,白马寺现在不能留你,你二十年后再来罢。
少女颔首,转身便走。
镜玄回头,敲吾脑袋,佯怒道,你他X的又在这里偷吃。
吾道,那有什么干系。
“倘若再叫监寺的师叔抓了,你自去“齐云塔”受过,为师却不帮你求情了。”
他一只脚已经跨出殿门,脸上露出莫名的微笑。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多年,吾还没去过齐云塔。
有一次拆了山门立柱上的竖匾,顾不上看,劈了做拆烧,差点罚到齐云塔去,镜玄替吾求情,改成了绕着白马寺跑十圈。
还有一次,秉烛夜读,因为瞌睡碰倒了蜡烛,烧了许多部经书,又要罚吾去齐云塔,镜玄手抄了几本补上,这才做罢。
但是最近情况不是很妙,感觉自己又要担事。
亦粪拿着蜡烛,在书架的另一头穿行,吾和他隔着几本《妙法莲华经》,相对而视。
亦粪道,师兄,我看不像是有人来偷经书,天下谁人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你觉得是怎么一回事。”吾挪开经书,拿蜡烛照在他脸上,“现在已丢了十几本经,倘若再丢,肯定是要挨罚的。”
亦粪道,搞不好是佛祖爱读书,借阅了几本,读完就还回来了呗。
吾又把经书一本本挪回来,道,放屁,经书就是佛祖写的,他还看甚么看。
亦粪眨眨眼睛,“这我倒不知道,佛祖也写书,用来赚钱么。
吾吸了一口气,吹落书架上的灰尘,然后道,你又放屁,人家佛祖能缺钱么,能成佛,说明跟咱都不是一个境界的。
亦粪道,这年头能写书的都很厉害。
吾摆手道,厉害啥啊,现在是个人就会写书。
“师兄何以见得。”亦粪走了几步,陷入书廊尽头幽深的黑暗里,又从另一侧的黑暗里出来。
吾道,吾自然是有真凭实据的,吾在起点看书,那些榜上有名的作品,又赚了些钱,还有些粉丝的,好像很厉害,实则写的狗屁不是。
“狗屁不是。”吾又补了一句。
亦粪道,师兄这是在说甚么,我听不懂。
“嘘。”吾比手势禁声。
宝卷殿外“沙沙”作响,庄严佛经一缕月光。
吾和亦粪都紧张起来。
这正是,微风起兮月正昏,有劳君子到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