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房间。
透过小窗,月亮几乎和吾并肩。
吾拿起写着自己名字的纸和尚。
长久无话。
在吾沉默的这段时间。
墙壁斑驳掉落。
达摩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脚下还踩着芦苇。
酒壶的盖子完全松了,酒水“哗拉拉”洒到地上。
他神色疲惫,一屁股坐在芦苇上,和吾讲话。
他说,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来这里了。
吾道,很多年是多少年。
“这些和尚头上积了多少粒灰,恐怕就有多少年。”他的手已经很脏,但他还是轻轻掸掉纸和尚头顶的灰尘,“你是因为什么缘故进来的。”
吾道,一句话说不清楚,不如你去前面几章翻翻。
他却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和蔼的,友善的,丝毫不带着讥讽的微笑。
“你这个和尚,又丑又矮,你回去吧。”
他那样的发笑,以至于眼角刀刻一样的皱纹立刻堆积到一起。
像是平原上留下的沟壑。
“吾又矮又丑,又不是给你看的,你又不是女娇娥。”吾一撇嘴,转身要下楼。
只听见他在吾身后长叹了一口气,一抬胳膊,吾身后好像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拽住,再也不能迈出一步。
吾道,干甚么,叫吾走又不让吾走。
他道,和尚,你知道我是谁么。
吾道,知道啊,达摩祖师。
“你们方丈见了我,也要虔诚的跪下讲话。”他一回手,把我扽到他面前,“你这和尚好不懂礼数。”
吾道,众生讲平等,见你就下跪,那还叫平等么。
他一时语塞,黝黑的脸竟然红了一些,干咳一声道,自然是讲平等的,又不是我叫他们跪的。
吾道,吾已经记不清在齐云塔待了多久,因为这里的日子实在熬人,没有可以让你记录时间的东西,在这里,一天,好像十年。
他点头道,嗯,说的不错,十年,又好像和一天差不太多。
吾低头不语。
就算你是达摩又怎么样呢,就算你是释迦摩尼又能怎么样呢。
神佛也改变不了现状。
神佛也有无济于事的时候。
只听见他缓缓道,很多年前,我曾遇见一个叫做萧衍的人。
吾道,那是什么人。
他道,在你们眼里,他是个一统天下的君王。
吾道,像朱翊均那样的人么。
他道,是的。
吾道,你认识这样的人。
他道,是的,他不但是个君王,还是一个佛学爱好者。
吾道,吾从来就不信这玩意,只是被师父救了,这才到白马寺来。
他道,萧衍人很好,建了很多寺庙,写了很多经,又度僧造像。
吾道,你有吃的么。
他单手结了一个禅定印,然后手掌之间发出一阵微小的光芒,从他的袖口掉下一张白面饼来。
一面沾满了芝麻,一面涂了香油。
吾捡起来便吃,一边吃一边道,吾曾在宝卷殿里熟读天下各派武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功夫。
“你吃你的,我说我的。”,他摆手,又道,有一天萧衍问我,他做这些有利佛教传播的事情,是不是会积攒下很大的功德。
“水,水。”吾吃的太急,噎住了。
他又结了一个说法印,一股温暖的液体从他的酒壶里窜出来,落到吾嘴里。
“好酒,好酒。”吾一捋嗓子,长舒一口气,然后缓缓道,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道,没有功德,只是人天之果,有漏之因,如影随行,看来虽有,实在没有。
“老兄你这话说的也太狠了吧,一句话把人家所作所为全否定了。”吾吃掉最后一口饼,听的惊讶,张大了嘴巴。
他变的很懊恼,叹气道,我那时候心高气傲,觉得他做事太刻意,有目的性,动机不纯,所以我否定了他,因为这件事我们大吵一架,后来就分开了。
吾道,你跟吾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杀了一个罗汉,又打伤了明妙禅师,你后悔么。
吾恨恨道,吾不后悔,这都是他们自找的。
他缓缓站起来道,其实你后悔,连我这样的神佛都会后悔,你怎么会不后悔呢。
吾道,后悔有什么用呢。
他道,我知道你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亲近的家人,几乎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吾道,是,但这也是吾自找的。
他道,你的师父镜玄,出家之前,本来是有一个恋人的。
吾道,吾知道,拔剑自刎那个。
“那女子苦苦寻到镜玄,但是却得不到一个答案。“他裹紧身上的白布,又缠了个结道,你猜镜玄会不会后悔呢。
吾道,镜玄后不后悔吾不知道,但是吾不用你管。
他捧起写着吾名字的纸和尚,道,哪个说要管你了。
吾道,为什么这纸人上面写着吾的名字。
他道,这个叫做“跳墙和尚”。
吾道,什么是“跳墙和尚”。
他道,我替你扎了个纸人,写上你的名字,让他替你在白马寺出家,在齐云塔受过。
吾摊手道,那敢情好,可是吾的事情都让它做了,吾干什么。
他突然望向我,眼神里有着无尽的深邃。
“世上从此便再没有你这个人了。”
他又一指因为他从画里出来而坍塌的墙壁。
露出一方矮矮的没有光亮的洞。
“你从这个洞里跳出去,直直走出去,便是白马寺外,在外头你遇到的第一个人说什么,那便是你的新名字。”
吾道,也是吾的新人生。
吾再抬眼看,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空气中飘荡着他最后一句话。
“丑和尚,小心一点跳,上次有一个逍遥的沈侠客,跳的太飘逸,以至于卡吐露皮儿了。”
吾嘴巴里还飘着白面饼的香气。
走之前吾又做了一件事。
祖传的刀法,吾刻在了另外三面墙上。
用的是拟人的画法。
一个少年,风度翩翩,一个少女,婀娜多姿。
两个人各执一柄刀,在墙壁上一招一式,相互交战,把“狂风刀法”体现的淋漓尽致。
在两人身后,吾又画了一片桃林,一条小溪。
底下又刻了一行几乎看不见的浅浅小字。
“我喜欢你。”
然后吾收拾破碎的心情,顺着矮洞跳了下去。
齐云塔“呱呱呱”的叫了起来。
当吾跳下去时,那矮洞也消失了。
吾想,现在那幅“一苇渡江图”应该又安安稳稳的刻在墙壁上。
等待着它下一位有缘人。
吾和亦粪很久之前还讨论过。
梁武帝追赶达摩祖师,祖师踩着芦苇渡江逃跑,不看身后,不看前方,眼神飘忽,不知落在何处。
这件事在白马寺里也一直是个争议。
大家有事没事就会讨论这个问题。
达摩祖师究竟看向什么地方。
后来终于有了一个比较公认的答案。
那就是,看向远方。
现在吾也要向着吾的远方去了。
吾可能是这世上第一个参加无绳蹦极的人。
当吾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睁开眼,是六祖殿。
硬山式的建筑,西阔七间的屋子。
里边有六个年纪很小的师弟,一人拿着一块抹布,把达摩,慧可,僧灿,道信,弘忍,慧能,这六尊木像擦的锃亮。
这六个小师弟,一一比较,长的竟然和“六祖”颇为相似。
吾和他们打招呼,他们嘻嘻笑着,并不转头,仍然用力的擦拭。
吾向着山门出发,路过一处宽阔的场地,立着一个非常大的亭子,这亭子漂亮极了,飞檐斗拱,古色古香,上覆白色筒瓦,额枋彩绘,亭子上挂着牌子,写了“戒律院”三个字。
围着亭子,有几十个赤膊的师兄跪在地上,又有同样几个师兄,拿着棍子敲打他们的后背,那些师兄的身体好像是钢筋铁骨,棍子打上去,发出“乒乒乓乓”的清脆声响。
这些师兄,有些要为民请命,有些要锄强扶弱,有些要联合军民抵御少数民族的入侵,有些要作“如来吼”,去结果一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性命,有些带着佛经,去各处宣讲佛法,所以他们偷偷下山,回来的时候就要在这里受过。
当吾终于从戒律院走到清凉台的时候,看见几个师弟夹着一口大铁锅,用很大的铲子,也许是铁锹,在炒菜。
今天是周二,白马寺的食谱应该是白菜炒白菜。
其实不管是周几,食谱都是白菜炒白菜。
在大铁锅的身后,握着一尊顽石造的卧佛像。
卧佛很精致,头额眼鼻唇,颈胸腰腿脚清晰可见。
在日出的时候,佛像会变成红色,在日落的时候,佛像的背后会生出霞光万丈,整个白马寺都会成为它的投影。
但现在卧佛很老实的卧着,努力吸着炒白菜的热气。
一路上吾遇到了很多人,上香的香客,练功的师兄,坐禅的师父,扫地的僧人。
吾一一的和他们打招呼,但是没有一个人和吾说话。
当吾终于走到山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天亮中飘起小小的雪花。
蝉鸣鸟叫,空气清新。
蜿蜒向下的石阶,通向吾人生的新开始么。
石阶两旁,就是碑林,各有名人在上面留下书法,然后被一些人偷偷拓了去。
仿佛他们在石头上写字,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拓去。
山门立柱上,因为被吾拆了一个竖匾。所以只孤独的剩下一个匾。
匾上的字淳古朴茂,天质自然,丰神盖华,听说是吾本家姓氏的大才子手笔,写的是,山回路转不见君。
吾呆呆看着,然后悲伤的大笑。
迎面走来一个使扁挑着两桶水的小和尚,他走到吾面前,略微停顿,施了佛礼,又向山上走去。
吾回头看着,地面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积雪。
但是小和尚一步一步踩上去,却没留下一个脚印。
另一侧的山门立柱,留下了吾用嘴唇咬开手指写上去的诗句。
歪扭七八,难看极了。
只写了一句,雪上空留我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