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塔坐北朝南,四四方方。
屋宇,神坛,正拱,莲瓣。
角柱,栏杆,花罩,盘龙。
底下是基座,用的是花岗南岩。
塔身十三层,叠涩密檐,远远看去,展示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
塔里方砖走道,玲珑竖井,杨木壁龛,红烛台映心室,砖木石三结合。
当你在山门望向齐云塔时,用力击掌,可以听见齐云塔发出“呱呱呱”青蛙一样的叫声。
老禅师们都说,齐云塔下镇压了一只很大的蛤蟆精。
多么闻所未闻。
因为在那个时候,科学已经到尽头。
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
所以神学告诉他们底下有一只蛤蟆精。
其实只是一种复杂的综合回声。
吾已经忘了在塔里关了多久。
这帮死秃驴,臭和尚,本来说好只关我三天。
但是在第三天吾把塑金的达摩像从塔里扔出来的时候。
他们看吾的眼神,好像是要关吾一辈子。
吾每天在塔里大声的喊叫。
诛神,灭佛,一把火烧了白马寺。
诸如此类。
但其实吾也知道,这样做没有什么用。
就像吾自己本来就是和尚,却还骂他们是臭和尚。
就像吾明明知道伤害别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吾还是那么做了。
当吾“咚咚咚”的用头撞在齐云塔冰凉光滑的墙壁上。
血肉模糊时。
墙壁上绿色的苔藓混合着血水。
像一幅画。
这样充满昆丁意味的美学作品。
是吾唯一的消遣。
现在不能伤害别人,吾总能伤害自己吧。
白天阳光能稍微从小小的窗口射进来的时候。
吾在第一层的走道里穿行到十二层。
再从十二层下到一层。
每层供奉佛像,各不相同。
大日如来慈悲善目,卢遮那佛伤心过度。
宝幢如来欢欢喜喜,一字金轮佛目呲欲裂。
但其实都是相同的。
因为他们都只是释迦摩尼的化身。
只有第十三层,门紧紧关着,上面又贴了陈旧的封条,封条上写着“不准开门”。
那就不开了吧。
所以吾转身下塔。
脚下无名的枯骨被我踢翻,踩断。
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看来这里一定死过很多人。
你能清楚的看到墙壁上用手指抓出来的血痕。
还有那些用头撞出来的大坑,和我撞的坑叠加在一起。
这座立在白云悠悠间的佛塔。
终于迎来了它久违的新客人。
齐云塔只关天下极恶之人。
什么叫极恶之人。
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大坏蛋?
听说以前的一位禅师,出家之后,俗世的发妻怀了孩子,他觉得不妥,有辱佛门,所以便把自己的孩子弄死了,因为他这种行径,所以被关到齐云塔来。
还有一位无名的杀手,收了钱要灭一户人家的满门,杀人之后,放火焚烧,在外头听见有婴儿啼哭的动静,他于心不忍,把婴儿抢出来,婴儿却已经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他带着死婴,也投到齐云塔里来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还不如直接把吾杀了。
干嘛给吾搞个无期徒刑呢。
晚上借着月光,吾趴在心室的地板上,想着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
吾平淡实在的父亲,吾可爱天真的轻衫妹妹。
然后心绞一样的捱到白天。
直到吾渐渐的长出了头发,胡子。
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长。
若动凡心,才有烦恼丝。
可吾现在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动。
为什么还会长毛呢。
吾拿起师弟们每天送来的两个馒头。
一口一个塞到嘴里。
吾一边嚼着馒头,脑袋里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为什么不去第十三层看看呢。
如果吾不去第十三层,那么这个狗屁作者还怎么往下写。
吾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么多关到齐云塔的人。
宁愿老死在下面,也不愿意上去看看。
青瓦泥台,铜皮包门,狮子咬环,吾扣环门。
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
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
吾讪讪一笑,自言自语道,嗨呀,这塔里只有吾一个人,吾不推门,难道叫佛祖给吾开门。
于是吾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
长发披肩,全身白衣,身背长剑,肌肤胜雪,娇美无匹,方当韶龄,眼神里却透出一股悲呛。
再看吾。
吾已经变成了镜玄。
只见那女子对我痴痴叫道,浩轩……
吾心下惊讶,正想说什么玩意儿,怎么回事。
但吾脱口而出道,叫我镜玄。
女子已经留下眼泪,咬着牙道,好,镜玄禅师。
吾道,檀越何为。
女子道,禅师,我问你,什么是佛。
吾道,佛就是慈悲。
吾奇怪的很,吾明明不想说话,是谁在替吾说话。
女子道,禅师,你对世人慈悲,为什么独独对我残忍。
吾道,吾哪儿知道啊,你是谁啊,干甚么玩意。
妈呀,这回咋又变成吾自己说话了。
可女子听了,无比悲伤的转头,拔剑自刎。
血溅当场。
然后门缓缓关上。
后来,吾每天都会去开几次那道门。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
只到女子问“为何对我残忍”的时候才能让吾自由发言。
有时候吾说,吾错了,吾不应该对你残忍。
她听了之后,拔剑自刎。
有时候吾说,吾就是要对你残忍。
她听了之后,得,又死一回。
她一遍一遍的问吾。
吾一遍一遍的答错。
日复日,年复年。
塔外下雨,空气潮湿。
吾挤着眼睛看外面。
长叹道,哎呀,真叫是,出也愁,去也愁,萧萧秋雨惹人愁。
吾愁什么呢。
就是愁那道门吾始终过不去。
吾已经把吾能想到的话全都试过了。
引经据典,博古谈今,吟诗唱曲,就差给她说相声了。
但是统统不对,她一遍一遍的抹脖子,看的吾非常揪心。
红粉佳人死在你面前,你却无力而为。
该有多么心痛。
就算是镜玄的妞儿,那也不行啊。
终于吾在又一次答错之后她正要抹脖子的当口儿。
吾实在是受不了了,暴喝一声,飞身一脚把她的剑踢落在地。
然后白光撒满吾眼前。
女子微笑着向吾挥手,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神色,然后消失在白光里。
一个人真正的幸福,通常是那些还没得到的,或者已经失去很久的。
你问吾幸福吗。
吾姓王。
天姥爷,原来这根本不是一道理论题,而是一道实践题。
吾终于到了塔顶。
这是一个空旷的房间。
吾坐了下来。
一面的墙壁上,刻着一幅“一苇渡江图”。
刻的是达摩祖师。
他络腮满脸,赤着足,背着一根发烂的木枝,穿一身又脏又破的白布,腰间拴着酒壶,嘴儿却没拧紧,酒水正涓涓细流着。
脚下是慕府山江,江水奔腾,他却只踩着一叶芦苇,竟也不沉。
画旁又刻了一首诗,写的是,
路行夸水复逢羊,独自凄凄暗渡江。
日下可怜双象马,二株嫩桂久昌昌。
在诗前,放了几十个纸扎的和尚,样子是盘腿,合十,都闭着眼睛,好像在念经。
扎的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神色姿态,各不相同。
纸和尚身上,又提笔写了字。
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还有镜玄禅师的俗名。
但吾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其中一个纸和尚。
纸和尚闭着眼睛,好像在神游。
好像在熟睡。
头上落了灰,面上结了网。
吾为什么单单看它呢。
因为那上面写的不是旁人,正是吾原来的名字,王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