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鹏推开家门,看见自己九岁大的儿子正拿着把生了锈的铁剑,在院里对着一颗柳树挥砍,妻子陈氏正在屋里做饭,传出“铛铛铛”切菜的声音。
当他踏着轻快的脚步进到屋子里,听见陈氏朝他抱怨道,崇焕又在院里学你舞剑,我说他也不听,真是担心死人,不知道你那剑开了刃没有,若是没有也就算啦,若是开了刃,你快给他拿下来,倘若他一个不小心栽倒,让剑刺死了,我也不活啦。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切好的黄瓜放到嘴里咀嚼。
“男孩子家,舞刀弄枪都是稀松事,无需管他。”袁子鹏不以为然,拽了张凳子坐着,透过窗口,看见袁崇焕拿着铁剑,砍的更加起劲儿,那柳树算是遭了殃,叶子几乎都落了下来,剩下树皮,也砍的差不多,露出白色的皮肉来。
这时候又听见陈氏在他耳边念叨,今个下午,你不是要到县里替何老师采买物什。
“嗯。”袁子鹏点头,又看袁崇焕,还在兴高采烈的砍树枝,他心下想,我今早出门时,就瞧见他偷偷摸了把剑,在院里子玩,如今晌午就要过了,竟然看不出他有丝毫疲惫。
他又推门出去,朗声道,光砍树能有甚么用,长大了做光头强么。
袁崇焕知道是父亲说话,并不回头,但剑式陡变,从柳叶上下来,在空中舞了两手。
“青云出岫,天坤倒悬。”袁子鹏连连点头,拍手道,好本领,这两式我昨日才练过,你今日便偷偷学会了。
袁崇焕收了剑,骄傲的哼了一声,回屋吃饭去了。
陈氏做了一个黄瓜拉皮,一个葱炒鸡蛋,又从外面估了二两白酒,都齐齐摆在桌子上。
家里没有酒杯,陈氏就倒在碗里,袁崇焕却以为是水,拿起来咕咚咕咚连掫了几口,嘴里还喊着,爹爹,娘亲,今天家里这水是怎的了,好像甜水,好喝的很。
“你还喝!”陈氏一个暴扣在袁崇焕头顶,对着丈夫长叹道,你看你把这孩子惯的,整日里不学无术,现在连夫子的课也不去上,整天嚷嚷着要跟你学本事,现在连酒也喝上了。
袁子鹏满脸堆笑,他是个开明的父亲,不像陈氏一样,小村妇人,只有慈爱,却无见识。
“我下午要去县里一趟,帮何师父采买东西,顺路去趟映春坊。”
陈氏立刻被这话勾了回来,一边盛饭,一边道,映春坊,那可是有钱人家的去处。
袁子鹏一拍腰间,硬鼓鼓一袋钱囊。
“我上月在馆里替人作保,得了些钱,现在刚好用来给你买一些胭脂水粉。”
陈氏一听丈夫要给自己买化妆品,顿时笑逐颜开,顾不上斥责袁崇焕,笑道,那你便早去,也能早些回来。
袁子鹏却已望着正狼吐虎咽的儿子怔怔出神。
他想,师父的剑法,我已经领教八九,再加上自己这门点穴的功夫,到时候尽数都传给他,叫他和我一样,也有好本事。
想到此处,袁子鹏问儿子,焕儿,你想不想跟爹学武功。
袁崇焕扒完一碗米饭,自己要盛第二碗。
“爹,我只是不学夫子经,在家里又没事可做,练剑只是消遣,我并不想学武功。”
袁子鹏手指点在桌子上,道,世道之下,倘若学了一身武艺,人人敬你畏你,你不喜欢么。
袁崇焕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但要是学了武艺,就不能像现在这般快活了。
“你不要比我,我们慎独馆里的规矩严苛的很,自然平时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袁子鹏笑了一声,左手拍在儿子肩膀上,道,你既然有和我学本领的心愿,这时候怎么又迟疑上了。
袁崇焕低了头,望着面前的空碗,缓缓道,西北匪患,辽东又有努尔哈赤,倘若学了武功,我就不能侍奉在父母身边,一定要携剑从戎,保家卫国去。
“你这是听谁讲给你的。”袁子鹏心下吃惊,又道,“你年纪小小,竟然能担忧这样的的事情。”
袁崇焕道,前几日有位游方的先生到村里来,叫陆甚么的,记不清了,是他告诉我这些事的。
清风送爽,穿堂而过。
袁子鹏却觉得自己后背流下些汗来。
他平日上午练功,下午出去讨事做,日暮将歇,每天只和儿子打个照面。
他想,他几乎错过儿子一段飞速成长的时期。
但他不一会又开朗起来。
自己的儿子有了这样大的志向,自己担忧甚么呢。
应该开心才是。
所以他不再言语,扒了口饭,躺在床上歇息一阵,醒来时看见儿子又拿着铁剑在砍柳枝。
他理了衣衫,推门出去。
临到门口,脚步又停住,清了清嗓子,对儿子道,焕儿,练剑之法,在于起势,如风之劲,也要如风之柔,起势有了,再记剑招剑法,就能有飘逸出尘之姿。
柳叶飘落,有几片掉到袁崇焕头上。
他听的一知半解,迟疑道,没听明白。
“从今日起,你照旧用剑去砍这柳枝,要让柳枝像被狂风吹起般摇摆,但却不能叫它掉下一片叶子来。”
袁子鹏落了话音,人已经走出很远。
他现在心情轻松极了,脚步也轻盈了不少。
顺着小路一直往东,路上又碰到那怪和尚,仍在站着睡觉,呼噜已经打的山响。
他不再理会,到慎独馆领了匹马,奔着桂林县去。
他一路骑马,速度不是很快。
走了一会,另有一匹马,是辛不争骑着,匆忙赶了上来。
辛不争放马到袁子鹏跟前儿,笑嘻嘻道,师弟,你走的倒快,叫我好个追你。
袁子鹏道,师兄,你既然也要去县里,那东西你便自己买吧。
“那可不成,我去县里,是要去凑个热闹。”辛不争连忙摆手,抬笑道,我想弟妹一定又托你给她买胭脂,你就顺捎连我的东西一起买了。
袁子鹏道,县里你我一月也能去个两三回,能有甚么热闹。
辛不争嘿嘿一乐,道,师弟你还不知道,这事情可都传开了。
袁子鹏道,甚么事情。
辛不争道,前几日从湖广来了一位走江湖的姑娘,听说人长的好像仙女一样漂亮,在县里设下一个“群英擂”,要比武招亲。
袁子鹏道,师兄岂非连这点见识也没有了,现在的姑娘家,都爱搞饥饿营销,倘若真是仙女一样漂亮,还用招亲。
辛不争道,仙不仙女,咱哥们瞅瞅去不就知道啦。
袁子鹏暗自叹气,只觉得师父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弟子,但辛不争一向同他要好,宽裕时手又大方,常借给自己银两,心下不再多想,缓缓道,师父一向最恨这些男女乐事,头年叶师弟那档子事,你可不要忘了。
辛不争连连点头,但脸上却不以为然,悠闲的骑马,嘴里一直念叨,小仙女啊,辛哥儿这就来看你啦。
一路无话,走了半个时辰,才到桂林县里。
县城果然要比村里热闹的多。
只看见杨树画桥,珠帘翠幕,参差人家,沿途叫卖,把式,戏法,市列珠玑。
房子也大了,人也多了,花样也全乎了。
饭馆子里人来人往,澡堂子里人往人来。
青楼歌姬二楼挥袖唱歌,茶馆先生刚拍惊堂木。
袁子鹏只觉得聒噪,但辛不争美的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朝袁子鹏一摆手,道,师弟,我有正事要做,先行一步了,你采买完了,到七星景寻我。
然后一拍马屁股,左拐右拐,不一会人不见了。
袁子鹏皱眉,轻哼一声,一句“有甚么狗屁事,还不是去看姑娘。”到了嗓子,又咽了下去。
他一直拿辛不争当一个朋友。
不能说是好朋友,但至少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既然做朋友,你可以当面说他是傻X。
但却不能背后说他是弱智。
他顺着大路一直走,四处看哪里有打造兵器的铺子,却恍惚之间在人群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和尚。
哎呦我去。
这丑和尚晌午还在睡觉,现在却早一步到县里来了。
这速度也太快了。
袁子鹏还在马上想着,和尚已经跨步走了过来,边走边挥手喊叫,有缘,有缘,又叫吾遇上你了。
此时正过申时,人潮汹涌。
买菜的出来买菜,遛弯的出来遛弯。
散步的开始散步,下班的马上下班。
和尚身子肥胖,力气看起来大的很,在人堆儿里横冲直撞。
袁子鹏立马,等着和尚过来,要问个究竟。
街上人真的很多。
但一瞬间似乎又街上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惜这和尚是个男的,不然就连我这个作者,都会觉得,是命运让他们一次次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