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还没推开家门,一股儿一股儿的血水就已经从门下流出来。
当他把门彻底推开的时候。
眼前的场景。
无异于是在他幼小心灵里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辛不争一帮人歪七扭八的倒在地上。
有的没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有了少了只耳朵。
有的胸间被活活掏出一个大洞。
场内飞起尘土,那棵常年陪袁崇焕练剑的柳树被连根拔地,也颓然倒在地上。
上午他还吃了陈氏给他做的黄瓜拉皮,前几天袁子鹏还在柳树下教他点穴的功夫。
现在两位老人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体。
荼素霜还活着,但是身上已经受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处剑伤。
“十念不悔”剑阵很厉害。
引夕阳余晖之气,采无极乾坤之位,众人之间,互取所长,各替所短。
不间断补位式攻击。
虽然少了一位师弟,但是虚无飘渺,无迹可寻,精妙绝伦,变幻莫测的剑法还是能发挥出一半来。
这样的剑阵,光是看着就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
但是很不巧。
荼素霜擅长乱拳打死老师傅。
她不仅不去躲避那些剑,反而迎着剑锋一次次的冲上来。
搏命的招式。
他们不停的变化位置,这位师兄飞身一剑,轻灵飘逸,那位师兄扬手一剑,力贯千均。
可是他们仍然留手。
留守不是因为慈悲,而是因为他们几乎只尽一些力,而不尽全力。
因为他们攻击别人的同时,还要留出一部分精力来保护自己。
一帮人爱惜自己的生命,利用剑阵的巧妙时时刻刻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和另一个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着杀掉对方的人战斗。
一定会输。
而且输的很惨。
因为这根本不是武功的较量,而是信念的较量。
所以荼素霜在剑阵里横冲直撞,你砍我一剑,我不过流血,我给你一拳,你的胸腔立刻就要被我震碎。
她就这样一次次的被长剑割开皮肉,扎中大腿。
却依然坚持着,把各位师兄弟按在地上摩擦。
她甚至用手抓过挥来的剑,连剑带人的把辛不争甩到墙上。
而当荼素霜终于挥出最后一拳时。
所有人都已经奄奄一息,没有能力再反抗。
破阵之法。
在于绝命。
当袁崇焕想起这些事来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丝悲伤。
他记得荼素霜满脸是血,对她温柔的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塞到他手里。
她对袁崇焕说,本来在炕下找到的废纸,是要给你们一人纳一双鞋垫的。
袁崇焕开始抽泣,然后说,可是现在他们都死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一家人。”荼素霜踉跄身形,推开门,声音已经落在远处了。
眨眼之间,青春娇女,不再年轻,背影摧枯拉朽一般破败下去。
袁崇焕想,她一定是去找夕阳剑客何求道报仇。
但他那时候双腿好像灌铅,动也动不了,杵在原地,呆呆的看着父母的尸体发抖。
他现在也有些发抖,就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久到在记忆里,父母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
他还是会悲伤,会难过。
会一遍又一遍的回忆起往事。
这世上有种人,时时刻刻都在被回忆蚕食,但是旁人看着他,只会觉得他在一点一点变的更强大。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
王大亨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他的肩膀,道,老袁,你有几分把握。
袁崇焕望着一望无际的平原,悠悠道,全无。
他脑子里又浮现起当年游方的陆先生给他讲的萨尔浒之战。
朱里真族的首领努尔哈赤乘着大雾,翻过堑壕,毁掉栅寨,万箭先发,骑兵后冲。
明军大败,死掉的明兵,尸体摞起来能有泰山那么高。
现在已经过七年。
小努同学又来了。
但是好像没有人愿意站出来。
他的顶头上司山海关总兵高第是魏忠贤的心腹,下令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杏二山的所有明朝军队,全部退回到关内。
他不喜欢魏忠贤,但也绝对算不上讨厌。
因为他觉得明朝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错误不能全部推给这么一个老太监。
都他X的有责任。
他想起昨天高总兵还在这里和他谈话。
现在高总兵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昨天他亲自来到宁远城,告诉袁崇焕赶紧收拾收拾撤退了。
逃跑,逃跑。
又是逃跑。
难道你们能一直逃下去不成么。
他们在城头设宴,吃关外的最后一顿晚餐。
葡萄美酒夜光杯。
没有琵琶有人催。
高总兵说,该走了。
袁崇焕问,一定要走么。
高总兵说,不走不是等死么,从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我们哪一回打过胜仗。
他怯懦的说完,然后开始纵情的吃酒。
袁崇焕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缓缓道,不,我不会走。
他果然没有走。
现在山海关外百里,只有他一队明军。
所以他不能发抖。
如果连他这个“宁远道”都在发抖,都在恐惧。
那么这场硬仗,要怎么打的赢呢。
寒风凌冽,吹在他更加寒冷的铠甲上。
他挂着札甲,戴凤翅盔,束簪缨小旗,背负长剑。
身后就是宁远城。
东南西北四门,连起来只有六里八步。
两丈高的城门上,只有残砖破瓦,看上去好像随便一脚就能踢碎。
这样的城池都不用别人来打,似乎一阵风吹就会散架。
城中居民三四千,老弱残兵有一万。
但是袁崇焕现在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这些人不会知道,多年以前,他也只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江湖少年。
耳边传来王大亨的声音。
他现在已经长了很长的头发,简直能和平原上的小草相提并论。
宝甲披身,双刀挎腰。
好像天上下来的金甲神。
只不过还是个丑神。
“老袁,吾听说努尔哈赤有十三万人,日夜不停的向咱们宁远奔过来。”
“我从未领兵打仗,一时豪迈图嘴里快活。”袁崇焕叹了口气,又道,如今也没想到什么好的法子。
王大亨道,可吾看你好像胸有成竹。
袁崇焕目视前方,道,我在等一个人。
王大亨道,什么人。
袁崇焕道,如果他来了,那么我们一定可以守住宁远城。
王大亨道,如果他不来呢。
“过了宁远,后金骑兵长驱直入,半月就能拿下京师。”袁崇焕一拳拍在城墙上,沉声道,不来,那就献我平生,以死殉国。”
王大亨的瞳孔缓缓收缩,他看着身边这个仍然有些文弱的年轻人。
他想,这还是吾当初见到的那个拿着柄破剑比比划划的小孩儿么。
他不知道,但是好像生活的确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又想,如果不是当年自己乱点鸳鸯谱,害得他父母身死,是不是大家现在又是另外一番处境。
可惜,关河底事空留客,岁月无情不贷人。
人生,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