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是万历年间,山林之间,退伍的老兵很多,他们和袁崇焕走向相反的方向,他拦住一个士兵,询问情况,其实他也不知道要问什么,想要了解什么,只是他一直是一个比较健谈的人。
他说,朋友,你们从哪里来。
士兵穿着破烂的甲胄,停在黄土覆盖的马路上,立住脱发的长枪,疲惫着道,从辽东过来。
袁崇焕问,那做什么去。
士兵道,回家去。
袁崇焕道,我从来没去过辽东,听说那也是大明疆域,大好河山,有机会一定要去转转。
士兵道,你以前没去过吗。
袁崇焕道,没有。
士兵叹息一声,道,那就不要去了。
袁崇焕道,为什么。
士兵道,以前没去过,是幅员辽阔,一双脚踏不完山河万里,现在不叫你去,是那里已经被金国人占领,去不得了。
他的长枪红绫只剩几根,飘荡在风中。
袁崇焕道,你从战场上刚退下来么。
士兵慢悠悠的唱着歌。“朋友啊,答案在风中飘荡。”,然后拖着身子走远了。
他一路上遇到很多卸甲归田里的士兵,也许是打了败仗的,也许是偷偷逃跑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来自一个方向,那就是辽东。
袁崇焕想起小的时候和父亲许下的宏愿,他说,自己长大想要做一个慷慨男儿,保家卫国,但是他现在却无论如何也爱不起这个国家来。
也许爱国的血液和信念就像那些随风飘扬的蒲公英,还没落到小袁的头上。
他叹息,我为什么要爱大明呢,如果非要生出一丝情愫,那也是对天下苍生的怜悯,他家遭殃,也许是江湖人江湖事,但是国家战乱,那么就是人人遭殃,本质上他其实个善良的人,误打误撞都能帮助明教,何况这次是要帮天下人的忙,于是他打定主意,不再胡乱行走,而是向着一个目标进发,他想去北京,而且不能耽搁太久,因为虽然你感觉他好像走了没多远,只见了几个人,实际上春去秋来,夏去冬来,书上几百字,人生三五年,他这一逛,其实就很久过去了,久到万历皇帝已经驾崩,天启皇帝拿过接力棒了。
这时候突然几道黑影从他面前飘过,用的是他从未见过的身法,他们稳稳落在地上,才看清穿的是草履,木屐,穿着白色的碎步衣服,用的黝黑细长的倒,原来是一帮东瀛的忍者。
他从陆炳之先生口中听过遥远国度的武林人不叫侠客,叫做忍者,他一直搞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忍者,因为忍这个字和他所理解的江湖规则是完全不同的,在这个江湖中,忍道是行不通的,如果你总是忍者,不好的情况就是被人欺负死,好一点的情况,就是被人当成怂包。
很多年后他做了大官,斩杀台湾岛的守将毛文龙时,才发现其实小国家说的忍,并不是忍让后,忍受的忍,而是残忍的忍,是在别人心上插刀的意思,看来哪里的江湖都是腥风血雨,没有半点温柔可言,
他们说着哇哩哇啦的语言,袁崇焕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在他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就是候大真,也就是后来的山西道御史,当然袁崇焕救他的时候是不知道的,毕竟一打五其实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但是这几个山川异日,风月同天的东瀛浪人水平实在不济,三下五除二袁崇焕就给他们收拾了,他们哇哩哇啦挨了一顿揍,又哇哩哇啦说了一顿,又像黑影一样飘走了。
老头这才颤颤巍巍出来,对着袁崇焕拱手道,感谢少侠救命之恩,留下姓名,日后重谢。
袁崇焕摆手道,这几个人武功实在不济,我看你骨骼肌肉,也是练武之人,水平可能不好,但是对付他们几个是绰绰有余的,你为什么要躲。
老头,也就是候大真虽然年纪不大,只有五十上下,但是已经满头白发,只从鬓角单独有一条出来是黑色的,如果是自然生长的,那看起来很酷,如果是在北京城找师傅染的,那就很庸俗。
这时候候大真摸了一下自己那一缕唯一的黑色头发,道,是练过武术,但是对人发过誓言,四十岁后再不动武。
袁崇焕道,就算叫那些外国人宰了,也不还手。
候大真道,不还手。
袁崇焕道,真是怪人。
候大真道,只要总是遇上你这种江湖侠士,那我就算不得怪人。
袁崇焕道,荒山野岭,你在这里做什么。
候大真道,我到北京去。
袁崇焕道,你也到北京去。
候大真道,我不仅要到北京去,我还要去见皇帝。
袁崇焕道,见皇帝做什么。
候大真道,如你所见,这沿海一代,倭寇浪人猖獗,必须治一治。
袁崇焕道,我这几日得知,天下满目疮痍,没有好地方了。
候大真沉默一阵,又摸摸自己那独一无二的黑色头发,然后指指自己的胸口,道,这里,是好的。
袁崇焕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说,你带我一起去北京吧。
候大真道,我正缺个保镖。
袁崇焕笑笑,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还是有点意思,这毕竟是他和王大亨在阿尔泰分开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他和候大真出发了,因为他们俩身无长物,也没钱买马,只好徒步,但是幸好两个人都是吃的起苦头的人,古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还真不是盖的,他们一步一个脚印的沿着海岸线往北京走,从天启一年走到天启二年,足足走了一年,一年里,他们见证过明末这个时代人潮涌动的难民逃亡,见过波涛之上一对对情人眷侣的生离死外,候大真虽然是个年轻的老头,但是也会偶尔说出“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种话来,毕竟他是那种比较亲民的领导,还有点文化,喜欢下基层搞调研,还能捞出袁崇焕这种有志向但是没方向的年轻人,推波助澜也好,伯乐相马也罢,我们都要感谢他,因为他出现在这个江湖,又帮我撑够了今天的两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