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车辙,骑马追赶犯罪嫌疑人。
现在我已经能很好的骑马。
中原的马又高又大。
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
我这匹也是好马,说的分毫不差。
此时已经下过一场暴雨,还剩小雨,静静下着。
我浑身都被打湿。
但我想总还有马儿陪我淋雨,这就不算什么啦。
所谓宝马配英雄。
我当然不是英雄。
但我已经有了宝马。
还差的远吗。
我一直觉得马是陆上跑的坐骑中最好看的。
要叫我骑牛,我就觉得牛太慢了,而且牛长的太憨厚,太老实。
一脸就是很容易被欺负的样子。
仙人爱骑驴,驴倒是不慢,有时候一溜烟儿比马跑的还快。
但驴性子太倔,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
出了林子,上了官道。
果然发现了马车。
连马也在车上套着。
拴在路旁一棵树上。
道旁立着一间夫子庙。
年代久远。
据不可考。
我想这夫子庙已经断了很久的香火。
快要被人遗忘。
就像厨房角落里已经发黑,发硬,又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馒头。
夫子庙坐北朝南,一进一院。
残砖,破瓦。
蛛网,断柱。
抬头看正殿上,立柱上书,文武大臣到此下马,顶子上又有牌匾,写着“儒道冠古今”五个大字。
右侧又提了手笔,密密麻麻写了小字,看不清楚,后面又盖了红印章,这回看清楚的了,印的是,建文行宝。
我惊了。
皇帝老儿的印章。
皇帝还来这儿旅过游。
我正吃惊,从正殿里传来一阵少女的哭声。
我心说,没跑了,就是你丫的,如今人证物证都在,看我抓你个人赃并获。
我翻身下马,跳过院墙,一脚踹开折页门。
殿里空空荡荡,有窗无窗棂纸,有案无供神果。
有蒲团没棉花,有香灰没蜡烛。
供的是孔夫子。
孔夫子胡子很长,但很有神采,穿细料长袍,裹绸布头巾,踩行山快履。
手里原本应该是雕刻着一本书的。
《春秋》,《诗》,《易》大致如此。
但不知道被谁凿掉了。
凿造还不算,又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人,往夫子手上放了一本绘卷的《金瓶梅传》。
我想,这实在是对夫子大大的不敬重。
夫子为人正派,可能会看《三国志》,但一定不会看《金瓶梅》。
雕像下面,果然有个男人,穿着一身做古的皮铠甲,像是明兵打扮,但是却跪在地上磕头,咚咚咚直作响。
一边磕头一边念叨,我的姑奶奶啊,小美人儿,你就从了我吧,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吃香喝辣,荣华富贵,你看怎么样。
雕像后面探出半个头来,“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大爷要是行行好,就放了奴家,奴家自去寻我那老父。”是个少女美丽的脸庞,脸上泪痕依稀可见。
这少女估么十五六岁,初见美色,眉眼之间很像我在林中遇见的老头。
我暗自点头,想着没错了,就是她了。
男人背对着我,但我看他一摆手,又央求道,哎,你说你跟了我有什么不好,我连头都给你磕啦,我人长的又俊,本事又强,多少姑娘想泡我还来不及呢。说着,他站起身来,大踏步向左走了一步,又折回,顺道把脚下一杆银穗儿梨花枪使腿挑了起来,扭动四肢,晃着脑袋唱道,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我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我常山赵子龙。
一曲罢了,他意犹未尽,又引颈补重复道,只有我常山赵子龙。
“龙”字又拖了长音。
“龙龙龙龙龙龙龙。”
好你个淫贼,还有脸自比赵云赵子龙,我飞身照着他后背就是一脚。
这一招叫做“天外飞腿”,是临了告别,王大亨教我的本事。
非但教了我“天外飞腿”,又另外教了我三式,分别叫做“天外飞拳”,“天外飞扑”,“天外飞滚”。
前两门是硬气功,以气汇于一点,外使招,再破敌,讲究的是厚积薄发,后一门据他说,算是一门轻功。
什么叫算是轻功?
不得而知。
大家都是兄弟,何迟更加慷慨,把自己独门的绝技“隔空打穴”也教了我。
但人体穴位太多,五十二单穴,三百双穴,五十奇穴,一零八个要害穴,三十六个致命穴,加起来要有七八百处,每一处都有不同的使用口诀,我真的是记不住。
所以我只学了几处点了之后,又能制人,还不伤人的口诀。
此刻这人被我攻其不备,一脚踹翻在地,“啊呀”一声大叫,坐地儿打了滚,扯了梨花枪回身照着我就是一枪,嘴里大喊,是哪个龟儿子,敢偷袭我。
看来这人是个练家子,反应速度还很快。
我左右躲闪,笑嘻嘻道,你知道吧,我原本是个无忧无虑在小镇上生活的青年,怎么也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在这里和你打架。
他道,疯疯癫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枪。
他的枪法很好,招式走势似乎是直线进攻,但其实是弯的,始终循着一道弧线进攻我,属于曲线救国的路线。
我便使用“天外飞滚”,身子缩成了一个团,在殿里咕噜咕噜咕噜滚动起来。
滚动的速度很快,这无疑增加了他刺中我的难度。
但他枪法却越来越凶,越来越迅猛。
我不禁赞叹,真是好本事。
他一杆银穗儿梨花枪,虚实奇正,进锐退速,势险节长,有几次差点扎中我。
我滚了老高,落在远处,“这位兄弟,你等一等。”我摆手。
他举枪要刺,歪头道,等甚么,要打便打,打不过便滚开,别耽误了爷爷我的好事。
我拱了个手,向前走了几步,道,我倒不是打不过你,只是。
我不再往下说。
他把枪往肩上一挑,“啰啰嗦嗦,要说便说。”然后用大拇指擦了擦鼻子。
我道,只是你有兵器,我却没有,你自然打不过你。
他道,那又怎么样。
我道,阁下自比赵云,赵云绝对不会自己带着兵器,欺负没有兵器的,这样一来,显示不出赵云的本事,二来,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他眼珠一转,道,你说的有些道理,我身后是美娇娘,若是使枪赢了你,美人瞧不出我的能耐,如何倾心于我。
我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说的太对啦。
一撇身后,那少女已经吓的哆嗦,不敢言语。
咣当一声,枪落了地。
他徒手蓄势待发。
我心说得嘞,你刚才带着家伙,我使“隔空打穴”,你枪法又快,叫你用枪挡住,那就不妙,现在你两手空空,看我点不死你。
我双拳一握,“那我现在就要进招了”。明是握拳,暗自已经念了口诀。
他大喝一声,“龟儿子受死罢。”长出一拳,向我奔跑过来。
我右手一挥,对着他左肩膀中府穴一点。
空中一道气流飞过。
他只跑到一半,好像踩了块香蕉皮一样栽倒了。
嘴里喊着,哎呀,痛死我啦,你这龟儿子,诳我不使兵器,却拿暗器打我。
我顾不上他,三步并两步,直奔雕像后的少女。
少女一躲,我手法更快,抓住她衣角,她又怕又急,嚎啕大哭道,你又是甚么歹人,快放开我。
哭喊不停。
我失去耐心,抡圆了手就给了她一嘴巴,恶狠狠道,不要哭了,你是叫做左浣英吧,你父亲叫做左振平,你是洛阳开封人氏。
少女捂着已经肿起来老高的半张脸,惊恐的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又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道明事曲缘由。
左浣英这回听明白了,当场就要叩谢我大恩大德啥的。
我催促她赶紧走人,道,你父亲还在林子里等着你,你赶紧团聚,然后报官府过来拿人。
她踩着小碎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夺门逃走了。
我顿首,长出一口气。
心里想着,若不愿报官,就赶紧逃命去吧。
祝你长命百岁,祝你一生平安。
我却难逃了。
“隔空打穴”的本事,我只学了三四成,还不能完全把人点在地上起不来。
男人果然坐起来,却靠在柱子上,揉着肩膀。
神情却黯淡起来,好像没什么心思再我和干仗了。
他叹气道,唉,你是哪里跑出来的程咬金,把我的小美人放跑了,实在可恶。
我倚着夫子像,笑道,你好不要脸,人家姑娘不乐意,你还要强抢人家。
这时,他从案底翻出半块蜡烛,使火折子点上,照到孔夫子的脸上。
夫子笑的很和蔼。
更和蔼了。
空气中的尘埃粒粒可见。
蜘蛛在墙角结网,蚂蚁在石像脚下竞走。
香灰一层又一层,灰尘一层又一层。
窗外斜风细雨,细雨变粗雨。
看来雨势渐大。
我想着该把我的马也牵进来避雨。
以前是不是也曾有人在这里避过雨呢。
这里也曾有过很多很多的善男和信女吧。
还有疑似赝品的皇帝签名。
环境一瞬间看起来那么安详。
那么让人内心平静。
殿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我们两个大男人的呼吸声。
他看着我,又转头不在看我,缓缓道,这夫子庙,多是些历史的痕迹,想来曾鼎盛过,如今也破败了。
我挠头道,你咋还煽情上了。
他道,不打不相识,我看你人还不赖,我赋诗一首,就当见面礼啦。
然后他又摇头晃脑,果然吟起诗来,吟的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我哈哈大笑道,这是你写的诗吗,尽吹牛皮。
“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大笑。
我有些疲倦,目光空泛,似乎飘了很远。
喃喃重复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